引子

將軍沙場百戰還 一朝卸甲歸田園

功而弗居身引退 不期青史留令名

自有公義在人心 難卻生前身後名

——《茂陵懷古》楊永鋒 2015年10月

元封五年,匈奴遣使入長安,呈國書於武帝,言:匈奴本與漢為兄弟,和親以來,又有舅甥之情,表達了企盼恢複和親的意願。

漢武帝讀罷大笑道:“哈哈哈,打了幾十年,終於把匈奴人打服了,終於有句軟話了。”遂將國書給眾臣傳閱,眾人無不喜逐顏開。

自有北方之患,這是匈奴人第一次收起狂妄,俯首求和,言詞之中,雖不稱臣,卻已無往日地咄咄逼人。數萬將士血染沙場,耗費百萬錢財,終於讓不可一世的化外蠻夷仰視天朝上國的威儀。

隨匈奴而來的還有西域諸國的使節。西域千裏之地,大小數十個國家,大多附首稱臣,願為大漢屬國。

這是華夏民族幾千年來亙古未有的盛事,自此,漢之文教聲威撒播到了新的疆域。

未央宮,宣和殿,數十名使節黑壓壓的跪倒一地,來使全部操著或流利或者生澀的漢語,讓武帝想起往日接見匈奴使者的情形,匈奴人從來都是趾高氣揚,操著一口大漢眾臣聽不懂的蠻話,再看今日,匈奴使臣小心翼翼,亦步亦趨。此番情境,看得皇帝劉徹心情大好。

匈奴和西域諸國的使節剛剛離開長安,劉徹就坐不住了。萬方來朝,讓他的虛榮心得到極大的滿足。打了幾十年,最高興的莫過於終於將匈奴打服了,而西域一幹小國歸順,不過是勝利的附帶品。

極大的成就感中,劉徹想到了衛青。這個漢軍的再造者,遠在河東之地。

當年,衛青憑借漠北一役,打得匈奴遠遁,自此邊關再無大規模戰事,而他以大將軍大司馬的身份,成為百官之首,總攝朝政。衛青謹小慎微,小心翼翼避開政治鬥爭的漩渦,十幾年間平安無事,隨著年齡的增長,身體每況愈下,衛青便刻意遠離朝堂,在自小生活過的汾水河畔,過起了隱居的生活。

仿佛命運的安排,三十年前的驚鴻一瞥,造就了一個奴隸的傳奇,也造就了今日大漢的輝煌。是劉徹給了衛青一個舞台,衛青也盡情揮灑,譜寫了一曲壯歌。

身為皇帝的他,享受了四海升平,萬國來朝漢闕的榮耀,繁華過後,卻似乎有些孤寂。曾經,他想作的不過是一個無拘無束的遊俠,或者是馳騁疆場的將軍,可是,振興一個民族的重擔壓在了他的身上,時至今日,他完成了自己任務,而那個承載著他的希望,亦從未讓他失望過的人—衛青,卻避開了這份光榮,也避開了塵世的紛擾。

也許是沙場征戰耗人心神,幾年前,不到五旬的衛青已顯老邁之象,時常臥病在床,世事無常,也許哪天死神就要帶走曾經英姿勃發的他。

“這份榮耀,你衛青卻無緣得見,這是你的憾事,也是朕的憾事啊。”劉徹自言自語,“罷了,你躲開了朕,在鄉間享清福,朕就去看你,朕要和你共享勝利的喜悅,朕要給你該有的榮耀。”

“衛青,朕要看看你,”劉徹心中默念,這個願望已經不可阻擋。

三千羽林軍拱衛著禦駕,三日之後從長安北門逶迤而出,延綿數十裏,直奔河東而去。大軍行進,完全按戰時配備輜重,一路皇帝興致頗高,不時親自上陣,引弓獵射,沿途所過郡縣均不做停留,數日後便抵達汾水之濱,大將軍大司馬衛青聞訊而動,西行六十裏迎接聖駕。

天子行轅停在了汾水河畔,禦帳在一處依山傍水的草地上拔地而起,羽林軍環繞著皇帝行營紮營,軍帳鱗次櫛比,呈眾星捧月之狀。最外層的柵欄也豎起來了,配合三尺深五尺寬的壕溝,完全是一副戰時軍營的樣子。

“大將軍就住這裏,我們就要見到大將軍了。”羽林軍中不時有人交頭接耳,年輕軍人難掩興奮之色。

衛青,之於漢軍,是一個傳奇,三十年前,這支經曆了六十年的和平與安逸的軍隊,遇上了草原上的勁敵,剽悍的敵人讓他們屢屢蒙恥。是衛青,讓漢軍重新煥發了新生,自此馳騁草原大漠,橫掃西域。

衛青,就是這支雄師的締造者。他創建了漢軍鐵騎,推行弓弩的模塊化生產,並針對匈奴飛騎,發明了新式戰法,以武剛車結陣,配合漢弩,阻擋匈奴鐵騎橫衝直撞,這些措施使得漢軍戰損率大幅下降,由此保全了無數將士的性命。

同時,大將軍待部下寬和仁厚,他體恤士卒,每戰寧可無功也絕不罔顧士兵性命,他英勇武帝,每戰必定衝鋒在先;撤退的時候,定是他在最後,力保全師而還。得勝述功,他總是將戰績給部屬。

大將軍如此種種,深受全軍愛戴。他的這種品性,讓他麾下的漢軍有了一種獨特的氣質。

一支軍隊的氣質,是他的先行者留下來的,一旦形成,就融入了血液之中,永不磨滅。關於衛青的故事,漢軍代代相傳,已然成為這支軍隊的靈魂。今天,漢軍兒郎就要見到傳奇的衛大將軍了,怎能不讓他們熱血沸騰?

衛青已然滿頭白發,年僅四十七歲的他已經老態盡顯,病痛折磨得他早已騎不得馬,隻好乘著一頂軟榻前來見駕,抬榻的是四名當地農人。接近行營,巡邏的軍士已經認出了是他。

“大將軍,快看,那是大將軍。”隨著一個年紀稍長的校尉一聲喊,所有的士兵都圍了過來,熱切地喊著:“大將軍,大將軍,大將軍可好!”

衛青遠離軍營已有十年,大部分將士他都不認得,隻是這些熱切地問候,讓他倍感親切。

將士們接過農人手中的軟榻,一個個過來,簇擁著衛青向禦帳走去。一張張年輕的麵孔,一聲聲殷切的問候,還有一雙雙激動得飽含熱淚的眼睛,讓他心裏暖暖的。

越來越多的將士聽到了呼喊,可是軟榻邊實在站不下了,所有人自發地分成兩列,在大將軍就要經過的地方整齊列隊,接受大將軍的檢閱。所有人都雙目噙淚,異口同聲地高喊:“大將軍威武,大將軍威武……”。

短短的幾裏路,衛青思緒萬千,自古伴君如伴虎,對於君王來說,手握重兵而又功勳卓著的將軍是一個矛盾體,如果國有難,將軍躍馬可平天下,但是這種軍人的存在,又讓君王難以安枕。當年功的周亞夫,平定七國之亂,立下首功,可依然不免兔死狗烹的下場。表麵看,他的悲劇是因為缺乏政治敏銳性而釀成的,其實,事件的背後是皇權對軍權的忌憚。周亞夫生性耿直,雖用兵如神卻對宮廷政治缺乏最基本的敏感,景帝廢栗太子劉榮之時,滿朝文武三緘其口,隻有時任丞相的他挺身而出,仗義直言。他的致命錯誤在於對政局形勢的遲鈍,也有一些居功自傲的狂妄在裏麵。這都不是關鍵,最終讓他送了性命的還是他最為引以為傲的,在軍中的巨大威望。

周亞夫陪太子巡視北軍,一襲布衣便袍入軍營,全軍齊呼大將軍威武,硬是冷落了身邊的儲君,這讓皇帝坐立不安,如芒刺背,在軍中一呼百應者,無論手中是否有印符,活著,都是對皇權對一種威脅。於是乎,曾被譽為扶大廈於將傾的周亞夫,被迫絕食嘔血而忘。對景帝來說,心上的一塊大石頭終於搬開了,一箭雙雕,既為太子掃除了隱患,又樹立了皇家威勢。

可憐周亞夫,英雄一世,死卻那麽悲涼。

同樣掌兵的衛青卻完全不同於周亞夫。有了前人的例子,衛青自然遂了皇帝的心願,放棄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力,來到這汾水之濱,過起了閑雲野鶴的生活,想漸漸淡出人們的視線,可是人們並沒有忘記英雄,今天他們用軍人最樸實無華的禮節,向他們心中的戰神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衛青也心中氣血翻湧,感慨萬千,不能言語。

軍中人聲鼎沸,驚動了大帳中的皇帝,皇帝已經脫鞋換常服歇息了,知是衛青來,來不及穿上鞋子,就直奔帳外,隨身太監趕緊提鞋跟了出去。

皇帝赤腳,疾速向前數十歩。衛青見到皇帝,忙不迭滾落軟榻,正待行三叩九拜之禮,皇帝已經上前,拉住了他的手。

君臣相對,默默無言,唯有眼中的淚水,告訴旁人,此處無聲勝有聲,他們讀懂的是彼此的內心。

故人相見,衛青的病痛似乎也減輕了不少,當日,皇帝下旨,在汾水之上備大船,賜衛青皇家酒宴。

“汾水是你衛青長大的地方,可惜流水依舊,將軍老矣。你我當年馳騁上林苑,是何等英姿勃發,如今我們都已巍巍老矣。”劉徹感慨年華老去。

衛青道:“是啊,歲月不饒人啊,臣已經老了,陛下卻依然生龍活虎。”

武帝:“歲月催人,衛青可還記得當年,朕不過十八歲,你衛青也是翩翩少年郎,三十多年一晃而過,我們都老了。朕娶了你的姐姐,你也娶了朕的姐姐,這是何等的緣分啊。後來,你衛青為朕衝鋒陷陣,為我大漢開疆拓土,朕要謝謝你!”

衛青:“衛青不敢貪天之功,全賴皇上運籌帷幄,調度得當,皇上是獵手,臣不過是鷹犬而已。”

武帝:“大將軍莫要推辭,你我有手足之情,今日共飲此杯,共敘君臣之義。”

衛青不敢接酒杯,俯身道:“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衛青本是奴隸之軀,幸得皇上賞識才有所成就,沒有皇上的慧眼,哪裏有衛青的今日。臣往往不敢承受陛下的謝字。”

武帝:“衛青,朕成就不了你,朕能給你的隻是一個機會,朕聞古人言,有誌之士就如同放在口袋中的錐子,無論如何都會脫穎而出。朕不過是用了你的天才,可是終究還是你成就了自己也成就了大漢。今日你與朕痛飲汾酒,橫舟汾水,不可辜負了杯中美酒。”

飲之半酣,舟行過處,隻見秋日落木蕭瑟,兩岸秋菊泛黃,秋水長天,相映成趣,可絕美景致中卻又略帶淒涼。武帝歎韶華易盡,就如同昔日的佳人容顏老去,秋日的菊殘,感慨良久,突然詩興大起,起身望著濤濤的大江吟唱道:“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

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

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

簫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

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武帝邊吟邊舞,久久不能平靜。

衛青也微微醺然,思緒不由得飄遠了。回顧一生,童年艱辛,少年求知,一生戎馬倥傯,卻又如水至柔,終成就了今日之衛青。人生如斯,夫複何求?

次年,大將軍大司馬衛青歿,年四十八。

他的一生,是一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典範,是一個自強不息的楷模,是一個不朽的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