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覽眾山1

第一節橫絕大漠

少了女主人的家總是要顯得蕭條孤寂,衛青萎靡了好些日子,旁人也不敢過去勸慰,隻有幾位朝中老友來陪他下下棋喝喝茶。時光是治愈一切傷痛的靈藥,隻是傷痛雖減弱,但它永不消退,隻是暫時藏在了心底。千秋家國夢,國總是要大於家。國事為重,衛青暫時壓製了傷痛,一心撲在軍隊上。

關於戰爭的決策是在皇帝、衛青和霍去病三人主導下做出的,以霍去病率領五萬騎兵作為進攻的主力,大將軍衛青統帥全軍,坐鎮中央。三軍將領均歸大將軍節製。如此安排似乎沒什麽,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對於經常將“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掛在嘴邊的霍去病來說,大將軍要節製也是鞭長莫及。

由於是擔任主攻,霍去病被準許優先挑選戰馬軍騎,霍去病也不客氣,將軍中耐力最好,最適宜草原戈壁、塞北大漠行軍的馬匹挑走五萬匹,敢於長途奔襲深入敵境作戰的將軍、校尉也撥到了驃騎將軍麾下,就連普通軍士也是精挑細選的,要麽是有一技之長,要麽是身經百戰,漢軍精銳中的精銳,最具戰鬥力的軍士盡歸霍去病。除此之外,霍去病還在渾邪王部的降軍中挑選佼佼者,作為向導使用,而跟隨渾邪王歸降的匈奴因淳王和樓專王主動請纓,要求隨驃騎將軍出戰。軍械方麵,也是優先滿足霍去病軍,隻要有需求,一律無限製滿足供給,霍去病軍攜帶了大量的弓弩、箭鏃,部分軍士還配備了雙馬。

出征前夜,霍去病攜阿蘭到大將軍府向舅舅辭行。權傾天下、心高氣傲的少年將軍如日中天,超然獨立,待人接物有著咄咄逼人氣勢,但對於舅父,除了血緣上的親近,霍去病還深深折服於衛青的戰略思維,所以,在平日輕鬆融洽的甥舅關係中,不知不覺多了幾分敬重。

少年將軍的戰績輝煌,似乎都有些遮蓋了衛青輝煌,但身處帝國核心,對軍國大事略有觸及的人都明白,霍去病的斬獲雖多,含金量卻無法和衛青的六戰六捷同日而語。強大的敵人就像一個鐵桶陣,敲開第一個缺口最為艱難,一旦打破了堅硬的外殼,**,直搗黃龍是順理成章的。

甥舅二人沒有過多的客套話,以禮落座,水酒兩盞,就著幾樣簡單的飯食,吃著出征前的最後一頓晚餐。霍去病望著認真對付著大塊羊腿的舅舅,心中生出了無限感慨。舅舅的兩鬢之間,不經意間已經生出許多白發,連年征戰,給他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他的雙手,粗糙得如同田間勞作的農人,塞北的寒風給他的麵容刻下歲月的痕跡。

衛青道:”去病啊,此戰傾我大漢全國之力,直搗漠北,意義重大。想必舅舅不用多說你也知道,陛下屬意你擔任主攻,直麵匈奴伊稚斜單於,舅舅為你高興,也為你擔憂。伊稚斜自即位以來便遭受我漢軍接連打擊,以至於遠遁漠北,心裏肯定也憋著一口氣,此戰幾乎可以決定匈奴一族日後的生死存亡,所以匈奴舉國上下必然會以死相拚,你得心裏有數啊!”

霍去病一笑,道:”舅舅放心,外甥已經不是當日未曾經曆沙場的毛頭小子了,匈奴人的情況,去病心中有數。”

衛青接著說:”戰場之上,瞬息萬變,朝堂之上更是牽一發而動全身,事到如今,你我的一舉一動已經不僅僅隻關係到自身,背後還有一個龐大的族群,一旦有失,拖累的將是整個家族。你姨母貴為皇後,卻不得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蓋因太子羽翼未豐,容不得半分閃失。對於太子來說,母家既是依靠,也有可能是禍端,所以你我二人也須謹小慎微,不能越雷池半步。”

霍去病收起笑容,正色道:”去病明白。去病曾聽聞將軍蘇建勸舅舅招賢納士,舅舅不為所動之事,所以去病自立府以來,雖也有多人力勸養士而不以為意。陛下將大漢舉國之兵盡付舅舅與去病,去病不敢不戰戰兢兢,克己奉公。”

衛青微笑著點點頭。

霍去病又道:”漢軍在舅舅的**下才有今日之脫胎換骨,軍中中流砥柱無不出自舅舅門下,我衛氏一門根基深厚,想來太子當高枕無憂。”

衛青卻又麵生憂色:”自我大漢開國以來,盛極一時的世家列侯無數,卻最終免不了淮陰侯當年的那句‘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啊!如今我衛氏一門出將入相,執掌中樞手握乾坤,是福亦是禍啊!所以舅舅要你另立門戶,開府令居,是向陛下、群臣表明一個態度,衛氏是衛氏,霍家是霍家,不可同日而語。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伏。一門顯貴是榮耀,也是禍亂之源。”

霍去病點頭道:”外甥明白了。舅舅深謀遠慮,所言極是,隻是沒有舅舅哪裏會有我霍去病啊!”

“這些想法你留在心裏便可。日後你我各自領兵,去病非但不能和舅舅太過親近,還要有意疏遠,這樣才能讓陛下放心,讓群臣閉嘴。朝堂之上,你亦不可太過咄咄逼人,你以弱冠之齡立下赫赫戰功,本來就易遭人嫉妒,如若再以勢壓人,勢必成為眾矢之的。”

霍去病若有所思,道:”諾!”

“再來說說戰事吧!此戰匈奴必然盡出單於本部精銳騎兵,我軍騎術戰力雖然不在匈奴騎兵之下,但硬碰硬,正麵廝殺依然會不可避免地造成重大傷亡,臨陣對敵,去病是否有不同的想法?”

霍去病略一思索:“舅舅過慮了,大漠草原之上無險可依,騎兵是我漢軍最強的戰鬥力所在,配合環首刀和弩箭,優勢非常明顯,戰車、步兵雖各有所長,但在草原大漠之上行動不便,很容易成為全軍的拖累,如果棄騎兵不用,轉而使用笨重的戰車,是不是有舍本逐末之嫌?”

衛青道:“正所謂尺有所短寸有所長,騎兵固然犀利,但針尖麥芒,難免己方亦被殺傷,當年趙武靈王胡服騎射,隻因中原各國太過依賴戰車,無騎兵策應,無力牽製神出鬼沒的鐵騎,所以一旦以騎兵對騎兵,效果立竿見影。而如今我漢軍騎兵和匈奴旗鼓相當,唯有尋求戰術上的突破,才能在殺敵的前提下最大的保存己方勢力。”

“舅舅,陛下的意圖非常明顯,就是要畢其功於一役,一戰而決高下,一勞永逸地解決匈奴的禍患,為子孫後代留下一個太平盛世,倘若我等為將者瞻前顧後,錯失戰機,就會壞了陛下的戰略大計,去病以為,還是應當以貫徹陛下的戰略意圖為主,至於戰損,雖應當考慮,卻不應該成為顧慮。”

衛青歎了口氣道:”你說的也有道理,舅舅就是覺得,征戰了這麽多年,我大漢實在經受不住再多的傷痛了。”

“打仗,哪裏會沒有犧牲,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這一代的漢人,注定要為國家的長治久安作出犧牲。”

這頓飯,吃得有些壓抑,在處事上,霍去病也許真的折服於衛青,但在戰術上,誰也無法撼動少年將軍心中既定的方略。

漢軍的頻繁調動,人喧嘩,馬嘶鳴,大戰的氣氛彌漫著整個長安。

郎中令李廣此時已是六旬高齡,本不在出征之列,但李廣屢屢上疏,請求出戰,都被皇帝駁回,李廣便在未央宮殿門口長跪不起。

見皇帝經過,李廣大聲道:“陛下,臣李廣戎馬一生,卻無拿得出手的建樹,眼見已是垂垂老矣,行將就木,就請陛下給臣最後一次機會吧!”

皇帝心有不忍:“李將軍,不是朕不通人情,隻是此役事關重大,老將軍年事已高,刀槍無眼,朕恐老將軍有閃失!”

“陛下,為將者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何況我這個黃土都埋到脖頸上的老頭子?臣願意以死報國,死而無憾,隻求陛下給老臣機會,不要讓老臣的一生留下遺憾啊!”

皇帝沉吟再三,李廣不停叩首,聲嘶力竭:”老臣懇請陛下準許臣出征,哪怕是讓臣作大將軍馬前的一名小卒也可。”

皇帝上前扶起李廣,道:”老將軍,朕準了,朕封你為前將軍,你就隨大將軍一起出戰吧!”

李廣喜出望外,又跪下連連謝恩。

李廣高興地遠去,皇帝卻看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李廣畢竟年紀大了,走路的時候步履蹣跚。皇帝歎了口氣,對身邊的近侍道:”朕一時心軟,李廣,真的是老了,朕封他這個前將軍,是給大將軍添了麻煩啊!”

即刻又召來衛青,皇帝道:”李廣老將軍來找過朕了,朕架不住他的再三請求,答應封其為前將軍,隻是老將軍年事已高,屢屢出征又運氣不佳,大將軍臨陣之時要特別注意,不要使其獨當重任,更不可正麵迎戰匈奴單於,以免其影響整個戰役。”

衛青道:“陛下,李老將軍在軍中威望甚高,且性情剛直倨傲,有了陛下金口玉言冊封的前將軍一職,臣倒是恐怕難以拒絕其充當先鋒的要求。”

皇帝略一思索,道:“此事皆因朕的一時惻隱之心,朕賜你一道密旨,必要時可以此來說服李廣。”

“如此甚好!臣謝過陛下。”

李廣在軍中威名遠揚,而且頗具悲劇色彩,無論是將軍還是士兵,無不對其敬重外加一絲同情,有李廣在麾下,並不是一件好事。

漢軍在邊郡集結,抽調軍中最為精幹的軍士作為斥候,分數十路深入草原刺探消息,大將軍有令,遇到小股敵人可見機行事,最好能俘虜幾個活口回來。

很快,偵騎回報,匈奴大單於位於定襄正北麵的大漠以北,霍去病隨即領軍便要出塞,還未成行,又有斥候歸來,帶來了匈奴大單於本部的信使,漢軍嚴刑拷打,又許以利祿,這些匈奴人終於張口了。信使稱伊稚斜此時在東邊,於是霍去病便軍出代郡,大將軍從定襄出塞,兩人各領五萬騎兵。衛青這邊,皇帝欽點的老將李廣任前將軍,率軍先行,太仆公孫賀為左將軍,主爵都尉趙食其為右將軍,年輕的平陽侯曹襄為後將軍。霍去病集合全軍,不分旁支,像一個攥緊的拳頭直搗敵人心腹。

擔任後勤補給任務的五十萬民夫分成兩部分,一部分跟隨霍去病從右路出代郡,一部分隨大將軍從左路出定襄。

匈奴偵騎匆忙報告王庭,伊稚斜得知漢朝傾全國之力來攻,十分驚恐,急忙叫上趙信,來到中行說的帳中。中行說此時已經臥病在床多日,氣息奄奄。

中行說見伊稚斜和趙信前來,掙紮著起身,道:“大單於,塞北苦寒,老臣的這身子骨恐怕是撐不下去了,老臣殫精竭慮,半生殘軀為大單於出謀劃策,可惜我大匈奴屢屢落敗,老臣實在是羞愧啊!”

“先生何出此言?我大匈奴落敗,乃是衛青所致,若不是有先生,恐怕連漠北這點容身之地都沒有了,是我作大單於的內疚才是,丟了漠南的大片草場,讓先生身處這草稀天寒之地,我才真正應該羞愧。”

中行說搖頭:“大單於英明神武,從善如流,是我大匈奴難得的一代英主,我大匈奴之敗,皆因實力不濟,也是因為漢朝經過多年積累厚積薄發的結果,老臣聽說漢朝皇帝舉全國之力,要攻我漠北,臣雖然是一個廢人了,但也想為大單於出力。”

“先生養病要緊。”

“不,大單於,漢人有句話: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老臣垂死之人,給大單於留下最後一個主意,大單於一定要聽老臣的啊!”說著,一個勁兒的劇烈咳嗽,鮮血從嘴角滲出,其狀十分悲慘。

伊稚斜見狀也忍不住垂淚,握著中行說的手道:“先生盡管說吧,我一定照辦。”

中行說費力地喘著氣道:“大單於,臣要說的還是那句老話。我大匈奴熱愛生於斯長於斯的草原,可是如今已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後關頭,不能再拘泥於祖宗的古訓了,大單於除了要填埋大漠中的水井,還要在水源地帶埋下病死牛羊的屍體,下令巫師做法,種下蠱毒,投入水源,讓漢人、漢馬染上瘟疫,中了蠱毒,這樣才能在戰場之外消耗漢軍的實力。”

伊稚斜聞言十分為難:“這……先生,這似乎不妥吧?漢人終歸是要退去的,我大匈奴還要繼續在草原上生存,幾千年來,祖宗訓示不能不顧,往後我大匈奴的後世子孫也要生存啊!”

中行說:“大單於要是不按老臣說的辦,眼下的困境都闖不過去,哪裏來的將來啊?漢人騎兵日漸壯大,馬匹也經過多年改良,和我大匈奴不相上下,如果不能以此讓漢人、軍馬染上瘟疫,日後漢軍的攻勢會繼續下去,就算大單於躲過此劫,日後我大匈奴依然難免亡國滅種。”

伊稚斜沉吟良久,含淚道:“先生的話我記住了,先生放心,本單於會照辦的。”

中行說閃爍著淚光,氣若遊絲,說道:“大單於能下次決心,老臣也就放心了。”

離開中行說的營帳,伊稚斜依然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趙信安慰道:“大漠浩瀚無垠,流沙肆虐,我軍又填埋了水井,漢軍就算是僥幸穿越大漠,也必然是人馬疲憊,我軍正好可以以逸待勞,坐收漁人之利,漢軍是強弩之末,又怎能與我大匈奴爭鋒呢?”

伊稚斜一想,也確實如此,遂召集匈奴各部落王和將軍們,傳令執行中行說的計劃,又將糧草輜重向北方轉移,同時調集匈奴所有的精銳在大漠以北等候漢軍的到來。

在大漠以北再往北很遙遠的地方,有一座匈奴人築的城,這是自次王趙信的主意,師漢人之長而為己所用,修築城池以儲備糧草輜重,伊稚斜為褒獎趙信,特將此城命名為趙信城。趙信城位於匈奴右地以北的燕然山西麓,依山傍水,確實是易守難攻的好地方。

中行說在病痛的折磨下又苦苦支撐了數天,最後,在劇烈的掙紮中一命嗚呼。伊稚斜悲痛異常,率匈奴各部貴族以部落王之禮安葬了中行說,匈奴的大巫師為其做法祈福,隨後還派了數百名士兵為其守墓。中行說對於漢人來說,是一個叛徒,一個漢奸,一個人人得而誅之的敗類,但是對匈奴人來說,他是忠心不二的良臣,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英雄,他的很多謀劃都被定為匈奴國策,間接地推動了這個野蠻落後的遊牧民族進步。

衛青出定襄後穿越匈奴右地,昔日人丁興旺、牲畜遍野的右賢王故地此時已經是一片蕭條,隻有成群的黃羊、野牛肆無忌憚穿行其中,狐狸和草原狼等掠食動物更是發展壯大。衛青對左右裨將道:“草原處處都是戰場啊,一旦人退了,很快就會成為野獸的樂園,匈奴人守著這塊豐美草原,尚且不知足,要南下牧馬,侵我大漢,實在是人心不足啊!”

漢軍暢行無阻,穿過草原,來到了大漠邊緣,緊隨其後的是二十多萬民夫,他們有的趕著馬車,大部分人徒步行進,為漢軍騎兵提供後勤保障。

漢軍三十萬人馬,浩浩****朝著無邊無際的沙漠進發,黃沙無垠,壯美卻又異常恐怖。衛青派出幾個千人隊的輕騎兵,在沙漠邊緣搜集到數百峰駱駝,雖然頂不了大用,但聊勝於無,如此大軍便多了一份保障。

漢軍隨身隻帶了兩天的飲水和幹糧,所有補給全靠緊隨其後的後勤部隊,所以行進並不快。

根據先前的情報,匈奴單於率領主力駐紮在位於龍城以東、狼居胥山以北的地方,那是霍去病要率軍攻打的地方,而衛青大軍的任務是橫掃漠北匈奴王庭,和霍去病要啃的硬骨頭不同,留守王庭的匈奴並非單於本部主力,戰鬥力不可同日而語。

大漠中的行軍超乎想象的艱難,馬匹走在沙漠上,不小心便會陷入黃沙,漢軍隻好下馬,牽著馬徒步行走,駱駝盡顯沙漠之舟的風采,穩穩地向大漠深處挺進。大漠中原本有為數不少的水井,都已經被匈奴人填埋,漢軍還在水井四周發現了牲畜屍體,都已高度腐爛,甚至還有匈奴人刻意掩埋的痕跡。

衛青心中生疑,他了解匈奴人對於天地自然的熱愛,但狗急了也跳牆,不能保證匈奴人不會孤注一擲。由於後勤保障尚能供應大軍飲食,衛青傳令全軍不得延誤,日夜兼程向北行軍。

沙漠上不時可見累累白骨,有人的,也有牲畜、野獸的,黃沙埋骨,平添了幾分陰森恐怖的氣息。無數人畜喪生大漠,可依然不能阻止後來者再征服它。沙漠也非不毛之地,有水源的地方長著大片草木,還有千姿百態的胡楊樹林。

胡楊極其耐旱,生命頑強,是自然界稀有的樹種之一。胡楊樹齡可達數百年,號稱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腐。奇怪的是,這種大漠英雄樹隻生長在自然環境極為惡劣的沙漠周圍,終年不見雨水滋潤,任憑沙暴肆虐,在幹旱和鹽堿的侵蝕下,曆經嚴寒酷暑的打擊而頑強生存,可謂錚錚鐵骨千年鑄,不屈品質萬年頌。

衛青撫摸著粗大的胡楊樹幹,心中感慨萬千。匈奴就如同這大漠中的胡楊林,是一個值得尊重的敵人,他們在如此惡劣的自然環境下生存已屬不易,他們積極拓展生存空間,擴大生活範圍,本質上來說是沒有錯的,但是,作為漢人,守護自己的家園,奮起反抗入侵,也是正義的。

漢人和匈奴,作為敵對的雙方,各自為生存而戰,也許無法分辨誰對誰錯。漢人要保護自己的家園,反擊之舉是迫不得已而為之,反擊之後,還想要長久的安寧,勢必要將匈奴人追到天邊,徹底打掉敵人卷土重來的有生力量,作為曾經的侵略者,匈奴也不得不為保護最後的生存家園而做最後一搏。

衛青心道:”矗立千年,可歌可泣。黃沙中的胡楊如此,我大漢子民亦要如此,方能屹立不倒。”

第二節決戰時刻

再前行,大漠上更是蕭條一片,無邊黃沙之上寸草不生,漢軍戰馬、軍士、民夫全靠自身攜帶的給養,所以必須嚴格按照計劃分配,任何人不得特殊,就連大將軍衛青都一樣,每日靠著一份定額定量的清水和麵餅、幹肉充饑。驃騎將軍霍去病就不同了,他的軍中有皇帝欽賜的兩名禦廚,庖廚負責為驃騎將軍提供飲食,隨行帶了不少上好食材和炊具,雖然行軍也異常緊急,但驃騎將軍的飲食絲毫不遜於在京城中的標準。

大漠中的天氣反複無常,前一刻還是豔陽高照,瞬間便刮起大風,大風來時形成沙暴,天地一片昏暗,伸手不見五指。風卷起的黃沙打在人身上生疼,漢軍明亮的衣甲都被打得坑坑窪窪,沙暴中人隻要一張嘴瞬間便會灌滿黃沙,眼睛更是無法睜開。在大自然麵前,人是如此渺小,無數馬匹因為沙暴而驚恐逃逸,就此消失在蒼茫大漠中,再也不會回來。

沙暴持續了一炷香的時間,人們的呼吸都開始變得困難,漢軍中有些老兵從底袍上扯下一塊布條,圍在口鼻上,其他人如法炮製,果然很有用,雖然還是不能睜眼,最起碼呼吸順暢了許多。

幾乎又是在一瞬間,沙暴便揚長而去。還沒來得及讚美一下明亮的太陽,麻煩又接踵而至。陽光直射在黃沙上,發出刺眼的光芒,溫度也陡然提高了許多,人馬皆汗流浹背,衛青見狀和將軍們商量:“沙漠中,正午時分光照異常強烈,氣候變熱,飲水消耗也增多,長期下去,恐怕給養會有短缺,我建議大軍中午休息,待到烈日西斜再行動如何?”

眾將以為然,便傳令全軍尋找沙丘就地休息,同時,衛青還令各營漢軍都準備一塊布條,以備作戰時再起風沙,可以讓士兵們舒服些。

三十萬人馬安靜下來,將軍們也在簡易營帳中抽空小睡片刻,營地中靜悄悄。衛青蹲下,撥拉開沙漠表麵滾燙的黃沙,發現底下沙子非但不是很熱還隱約散發著潮氣,繼而持續深挖下去,果然,表層黃沙的一尺之下盡管也是沙子,但卻是濕濕的,衛青將隨身攜帶的一塊鍋盔放進沙子,埋了起來,約莫半個時辰再挖出,幹燥堅硬的鍋盔果然鬆軟了許多,有了幾分水分,放入口中食用的時候也不再是硬邦邦的。

衛青大喜,召來幕僚,向眾人說明,要求傳令全軍,休息之時將鍋盔深埋沙中,汲取水分,一來使麵食變得可口,二來可以節省寶貴的飲水。

漢軍正在逐營傳達中,突然,漢軍哨騎有了動靜,他們呼喊著,互相呼應,策馬追趕。原來營地周圍發現了匈奴偵騎,沙漠中匈奴馬的優勢發揮不出來,漢軍很快合圍後將其擒住送至大將軍營帳,衛青從中發現了幾名故人,原來,這些斥候有一部分來自匈奴自次王趙信的麾下,曾效命衛青帳前。

故人相見十分尷尬,趙信的部屬倒頭便拜:“大將軍,我等是叛逃之人,對不起您了,請大將軍降罪。”他們在漢軍中數年,深受大將軍衛青的愛護,和他有著深厚的感情。衛青道:“幾位也是身不由己,趙信要降,非你等之過,都起來吧,如今兩軍交戰,諸位可自行選擇回匈奴還是隨我回漢朝。”

幾人低頭不語。

衛青道:“諸位不願回漢朝,我也能理解,但是眼下兩軍對壘,我不能放了諸位,等戰後再說吧。”

一名年長的漢子熱淚盈眶,拱手道:“大將軍仁厚,我等縱然粉身碎骨難報,大漠凶險,大將軍深入至此,讓我等佩服,大單於和自次王的大軍就在前麵的沙漠邊緣等著大將軍大軍到來,大將軍要小心啊!”

衛青一驚,因為先前的情報說匈奴單於在東北邊霍去病所對方向,所以霍去病帶走了所有精兵強將,如今看來事實並非如此。衛青不動聲色繼續說道:“自次王如今在匈奴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啊……”

匈奴人道:“是啊!大單於倚重自次王,凡軍國大事無不找他商量,自次王也足智多謀,忠心耿耿,不離大單於左右。”

衛青若有所思:“看來很快,我就要趙信刀兵相見了。”

衛青命人收押了這幾名俘虜,即刻召集所有的將校。

衛青道:“根據確切情報,匈奴單於不在驃騎將軍方向上,而就在我部正麵不足百裏處。”

眾將校大驚,右將軍趙食其道:”大將軍,驃騎將軍帶走了所有精銳,原本是衝著匈奴單於主力去的,如今情況突變,這可如何是好啊?”

“趙將軍不必驚慌,自古水來土掩兵來將擋,我漢軍個個都是精銳,又何懼哉?”

趙食其不語。衛青繼續說道:“既然敵情有變,我軍也要做相應調整,我自率四萬人馬正麵迎敵,前將軍李廣和右將軍趙食其合領騎兵一萬,從東路迂回,乘兩軍對壘之時突襲,包抄匈奴單於左翼,我軍便可啃下這塊硬骨頭。”

李廣不願意了:”大將軍,老夫可是陛下親自冊封的前將軍,是要做先鋒的,大將軍如此可是抗旨啊!”

“老將軍此言差矣,戰場之上瞬息萬變,為將者有權根據實際情況調整人員安排。”

“那就請大將軍說一說,老夫李廣為何就不能勝任前鋒一職?這漢軍中還有誰比老夫資曆更深,還有誰比老夫更能打?”

衛青無奈,隻好避開左右,拿出皇帝的密詔,李廣看罷雙眼含淚,繼而怒火衝天,甩袖離開,趙食其趕緊辭別大將軍,跟了出去。

衛青繼續說道:“李廣李將軍忠勇無雙,隻可惜年齡不饒人。我軍此戰,就以校尉公孫敖為先鋒,公孫將軍作戰勇猛,河西一戰又失了侯,給他一個立功的機會吧!”

眾將校齊道:“諾!”

正在衛青和眾將商議戰術的時候,李廣已經拔營出發,甚至都沒有到大將軍處來辭行,可見其怒氣之盛。衛青完成部署之後,朝著李廣前去的東路張望許久,長歎一聲,道:”風蕭蕭兮,大漠無邊,老將軍此去珍重!”太陽已經西斜,衛青便也傳令全軍開拔。

是夜,漢軍在離匈奴不過三十裏的地方停住,衛青傳令將軍中所有的戰車集中在一起,圍成一個大圈,漢軍騎兵靠外側,民夫在內夜宿沙漠。衛青夙夜難眠,此役,漢朝幾乎下了所有的血本,傾盡全國的馬匹人力,希望畢其功於一役,徹底消除匈奴之患,年輕的騎兵戰天才霍去病被委以重任。可是天不遂人願,讓衛青遭遇了匈奴單於主力,和霍去病所部相比,衛青麾下的騎兵遜色了不少,明日如果打一場硬碰硬的騎兵對決,衛青毫無勝算。

公孫敖、公孫賀來到衛青帳中。

衛青道:“明日是漢匈之間的生死之戰,此戰勝則匈奴之患一去不返,此戰敗,則驃騎將軍一路也危矣,稍有不慎,漢軍便會一蹶不振啊!”

公孫賀道:“大將軍所言非虛,驃騎將軍帶走了漢軍精銳,我軍卻遇上單於本部,敵強我弱,大將軍何不考慮暫退一步,從長計議?”

衛青道:“右將軍也見到了,橫穿大漠是何等的艱險,耗費了多少人力物力,我漢朝十年之內恐怕在無力進行這麽大一場戰役了,大漢承受不起失敗,皇帝也無法接受徒勞無功的結果,退兵之事絕不可行,隻有拚死一戰了。”

公孫敖道:“大將軍對明日一戰有何部署?”

“敵人以逸待勞,坐等我軍送上門,在敵情不明的情況下我也無良策,等明日對陣之時再做安排吧。此處是沙漠邊緣,不利於騎兵作戰,想必匈奴人不會棄長就短發動夜襲,兩位將軍趕緊回營休息,哨探之事我已安排妥當。”

兩人告退回營,在眾多戰車的環繞之下,漢軍營地寂靜一片,隻有探哨警惕地眺望遠方。

清晨,漢軍飽餐一頓,便開赴戰場,二十多萬民夫留在原地。漢軍帶走了所有的武剛車,武剛車長二丈,闊一丈四,車外側綁長矛,內側置大盾。武剛車既可以運送士兵、糧草、武器,也可以用來作戰。

衛青所部的武剛車,車身蒙了牛皮犀甲,捆了長矛,車上豎起堅固的大盾牌,其間有射擊孔,弓箭手可以在車內通過射擊孔射箭。

漢軍斥候已經探明,匈奴五六萬大軍已經集結完畢,嚴陣以待,等著漢軍到來。衛青以武剛車為先驅,騎兵緊隨其後,行不過二十裏,周圍景象已經大有不同,黃沙中出現了零星的野草,遠處的沙丘上隱約可見低矮的蓬草,腳下的地麵也越來越硬實。衛青傳令全軍高度戒備,並將武剛車以每三輛為一個單位,用鐵索環扣在一起,成為堅固的堡壘。

匈奴單於本部的貴族、將軍傾巢而出,伊稚斜和趙信躍馬上前,凝視著深不可測的大漠,又回頭眺望千裏無垠的漠北草原,忍不住眼含淚水。二人下馬跪地虔誠地祈禱,祈求長生天和昆侖神顯靈,讓他們保住最後的生存家園。

這片草原是匈奴的發祥地,千年來,匈奴人生於斯長於斯。直到冒頓單於繼位後,才開始離開故土對外擴張。漠北之於匈奴,是故土也是生命線。被逼到牆角的狗會不顧一切撲向來犯者,何況是凶惡的草原狼。

匈奴人傾盡所有,逐門逐戶搜尋著鐵器,融化後打造成箭鏃兵器,各部各族中珍藏的名馬,傳家的寶刀都被貢獻出來,集中到騎兵隊中,用來對付漢軍。匈奴青壯刺破臂膀,以血盟誓,誓死保衛最後的家園,昔日耀武揚威的侵略者,此刻無限悲涼。

草原上,年邁的母親擦拭著兒子的衣甲、兵器,為即將出征的兒子裝上幹糧,目送他消失在天際;遙遠的漢地,亦然有年邁的雙親,翹首期盼兒子歸來的消息。戰爭,是國與國之間的對抗,對於雙方的民眾來說,牽動的卻是至親骨肉,切膚之痛。

大漠的黃昏格外淒涼,殘陽投射在天邊的雲彩上,血一般的紅。巍峨的祁連山脈,亙古不變,生息在它腳下的人,如同螻蟻一般渺小,卻又是萬物之主,天地間最有靈性的生物,他們畏懼大山,卻又無一日不夢想征服它。

這是一場必然的戰爭,戰爭的雙方都是為了生存;這也是一場注定曠日持久的戰爭,因為戰爭的雙方都是不屈的鬥士。

數百年之後,匈奴依然活躍在塞北之地,隻是早已物是人非,他們中的一大部分,在漢軍持續不斷的打擊下,不得不向西遷徙,尋找新的生存空間,剩下的部分,選擇了向有著世仇宿怨的漢人俯首。西去的匈奴人消失了近一百年,當他們再一次出現的時候,世界為之震動。飲馬萊茵河的匈奴騎士,不知道是否還記得,遙遠的東方,那狠狠打擊了他們的漢人。

一場空前的大決戰,在雙方的緊張戒備中如約而至。

漢軍又行了一炷香的時間,匈奴人就已經隱約可見了。此時,匈奴人也發現了漢軍,匈奴軍陣中出現了一陣**,衛青擔憂匈奴乘機發動襲擊,即刻穿令,將三輛武剛車形成的堡壘再連結起來,圍成一個半圓形的圓弧,漢軍騎兵和弓弩手隱蔽在武剛車之後。

果然,蠢蠢欲動的匈奴人見到漢軍如此這般,都傻眼了,有一個千人隊發起了刺探性的攻擊,還未靠近便被漢軍弓弩射得七零八落潰不成軍,落荒而逃。

吃了虧的匈奴人謹慎了很多,開始左右迂回,試圖攻擊漢軍薄弱的兩翼和腹背,衛青見機而動,命令漢軍頻頻驅動武剛車陣,總是將漢軍防護在其中。匈奴人無奈地退回了本陣中,雙方就此僵持住了,誰也不肯首先發動攻擊。

凝重的氣氛在空氣中彌漫開來,背靠無邊無際的黃沙,漢軍根本沒有退路,在這種情況下難免心悸膽寒。相比數量占優的匈奴人,漢軍還缺少一份底氣,在敵人的土地上,麵對凶神惡煞一般的敵人,這種氣氛是十分危險的,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當全軍將士彼此感染之後,勇氣便會消失殆盡。一旦沒有了勇氣,縱然手握兵器也無異於待宰的羔羊。

衛青知道此刻將士們需要什麽,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個雪夜,無邊黑暗仿佛已經將天地吞噬,在黑暗中不停奔跑的他也是如此這般的恐懼。

衛青站在漢軍的武剛車陣前,取下頭盔,目視全軍,大聲道:“今天,我們站在這裏,站在敵人的土地上,我們為複仇而來!我們同胞的鮮血曾染紅了整個城市,我們兄弟頭顱曾是敵人的酒器,我們的父輩被屠殺,我們的母輩被**,這就是我們來到這裏的原因。故鄉,確實離我們很遙遠,生活在那裏的人卻需要我們保護。一旦今天我們敗了,失去的將不僅僅是生命,還有家國,隨著我們的落敗,匈奴人會重返漠南,會攻破長城,兵鋒直抵長安,神州大地將生靈塗炭。”

將士們的麵色有了變化,衛青略一停頓,繼續說道:”我身後是敵人,是你死我活、沒有任何談判餘地的敵人,我的麵前是我血肉相連的兄弟,我們曾經一起流血戰鬥,我們中的許多人永遠走了。但活著的人要完成他們的使命,保護他們的父母妻兒。如果我們今天不去戰鬥,明天,他們將獲得更加悲慘的命運。”

一名年輕的漢軍騎士大聲道:“大將軍,我還沒有娶老婆,都還沒嚐過女人的滋味呢!”

一句話出來,旁邊的人都哄然大笑,凝重的氣氛瞬間被擊得粉碎。

衛青微笑著,繼續說道:“對啊,我大漢的兒郎還要娶妻生子,孝敬父母。生命對我們來說太重要了,但是我要告訴你們,這世上還有一種東西比生命更重要,那就是自由!那就是尊嚴!匈奴人來了,我們都會淪為奴隸,我們的民族會被滅亡。橫掃六國,一統天下,一戰平匈奴,飲馬黃河北,這是我們祖先的功績。現在,我們祖先的血液同樣在我們的身體裏麵汩汩奔湧,你們告訴我,你們願意它冷卻嗎?”

漢軍變得**萬丈,無數雙手臂高舉,揮動著漢劍、環首刀,高呼著:”漢軍威武,大將軍威武!”

漢軍呼聲如雷,匈奴人依然沒有動靜。

衛青心急如焚,站在戎車上四處眺望也不見李廣和趙食其的蹤跡,此處是匈奴腹地,匈奴人大可不必著急,坐等漢軍鬆懈,而漢軍熬不起啊!更何況他們身後還有二十萬民夫。衛青喚過公孫敖,道:”公孫將軍,本將命你為先鋒,率五千騎兵攻擊匈奴。”

漢軍的武剛車陣打開了一條通道,公孫敖率五千精騎策馬而出,直撲匈奴軍陣。匈奴人又是一陣**,隨即伊稚斜命左大都尉阿咀木領騎兵一萬前來應戰。

雙方先是放箭,旋即碰撞在一起,展開了激烈的肉搏戰,匈奴人數占優,眼見就要占據上風,突然,天色大變,沙漠裏刮起了一股大風,卷起黃沙,遮天蔽日。交戰的雙方都無法睜開眼睛,雙方士卒無法相互分辨,一時間戰場陷入混亂。漢軍紛紛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布條,綁縛在口鼻上,而匈奴人毫無準備。

此時,衛青召來右將軍公孫賀和後將軍曹襄,道:”你二人各領五千騎兵,公孫賀從右路迂回,曹襄從左路包抄,夾擊匈奴。”

二人領命而去,麾下的騎兵也是人手一塊布條。兩人兵分兩路,從左右兩翼迫近匈奴軍陣,伊稚斜見狀下令全軍出擊。衛青此時也驅動中軍主力全線壓進,武剛車行動遲緩,但可攻可守,十分實用,公孫敖部和匈奴在混亂中廝殺,雙方各有損傷,死傷者大抵相當,因為兩翼包抄的漢軍趕到,匈奴人出現了鬆動,但瞬間,匈奴大隊人馬也衝殺出來,公孫敖快要抵擋不住了。

衛青率中軍及時趕到,在武剛車的防護下,漢軍站穩陣腳,並依靠車上的長矛利箭大量殺傷匈奴騎兵。此時,風沙逐漸減弱,交戰雙方才得以看清戰場全貌,雙方勢均力敵的一場戰役此時已經發生了變化,漢軍兩翼如同一個巨大的鉗子,牢牢握住敵人,而衛青親率中軍依靠武剛車**,勢如破竹,匈奴騎兵正在被壓縮到一個狹長地帶中。

伊稚斜滿頭大汗,對趙信道:“自次王,不是說漢軍精銳都在霍去病的麾下,衛青領軍不多還都是老弱病殘嗎?怎麽看著樣子不像啊?”

趙信也是很是狼狽:“大單於,敵人領軍的可是衛青啊,一頭狼帶領的綿羊也會成為一群狼的。”匈奴人以狼為圖騰,今日趙信以狼喻衛青,非貶而是褒。

伊稚斜愈加六神無主,口中道:”這可如何是好啊?”

趙信傳令,將圍繞在大單於身邊的王庭衛隊也投入戰鬥,這時候伊稚斜和趙信身邊僅剩下數百名精壯的近衛。

戰場上,交戰雙方依然處於膠著狀態,匈奴人確實要多一些,但漢軍的武剛車左突右衝,如入無人之境,漢軍緊隨其後,給予匈奴不斷地打擊。伊稚斜原本就是外強中幹之徒,見狀手心直冒冷汗,趙信原本很鎮定,這下也慌了。

伊稚斜道:“自次王,漢軍勢大,兵強馬壯,不在我大單於本部精兵之下,我軍恐不能勝啊!”

趙信頹然道:“大單於所言非虛。衛青就是衛青,我匈奴有此強敵,實在是天要亡我啊!蒼天啊!我們就要這麽敗了嗎?!”

趙信道:“事到如今也隻好如此了。來人,為大單於準備車架,要六匹騾子拉車,快快行動。”

騾子是馬和驢雜交的產物,沒有繁殖能力,跑得也沒有馬快,但是騾子耐力持久,能忍饑挨餓,趙信考慮得周全,一旦漢軍取勝,肯定要乘勝追擊,作為大單於要是被漢軍追上俘虜,那匈奴真就完蛋了。

伊稚斜雖決意要逃,可是實在舍不得丟下他的人馬,他對趙信道:“自次王,本單於走了,這六萬精兵可怎麽辦啊?”

趙信道:“大單於不必擔心,我軍有左右穀蠡王,有各部部落王,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將領軍,軍陣不會亂的。如果此刻後撤,那就是兵敗如山倒,一敗塗地,一發不可收拾。大單於千金之軀脫離險境,對將士們也是一種激勵啊!”

伊稚斜不再垂首不語,順水推舟,不再堅持。

片刻,車架準備好了,由六匹健壯的騾子拉著,伊稚斜倉皇上車,在趙信率領的數百近衛護衛下,倉皇向西北方向逃去。

左側正是漢軍後將軍曹襄麾下,伊稚斜的近衛以騎兵開路,將騾車挾裹其中,直衝漢軍防線,漢軍本就是一字長陣用以包圍敵軍,伊稚斜的數百近衛以密集衝鋒陣形殺過來,形成了局部的人數優勢,漢軍抵擋不住,數百人突圍而去。

由於雙方激戰正酣,曹襄也顧不上逃走的幾百人,伊稚斜和趙信僥幸逃出生天。

第三節封狼居胥

此時的匈奴並未全線潰退,雙方激戰如火如荼,不知不覺已過去數個時辰,天色近黃昏。漢軍明顯占據上風,進一步收緊了包圍圈。曹襄這時才發現匈奴單於王旗不見蹤影,伊稚斜、趙信等人也已不知去向,詢問身邊校尉,才知道方才放過的可能是匈奴單於伊稚斜。

曹襄氣得隻捶打自己腦袋,卻又不敢耽擱,派人報告大將軍,匈奴單於已經往西北方向逃遁。

衛青得報即刻命身邊的校尉郭昌追擊,衛青道:“敵酋逃遁,我軍當以輕騎逐之,你率兩千騎兵,拋掉戰甲,隻帶弓弩,務必全速向西北追擊,擒住伊稚斜,你便是此戰首功之人。”

郭昌依令率輕騎兩千往西北而去,漢軍繼續與敵激戰,同時,衛青讓熟悉匈奴語的士兵大喊:“匈奴單於被打死了!伊稚斜死了!”

此舉果然奏效,原本埋頭苦戰的匈奴人紛紛回頭觀望,果然不見伊稚斜的單於王旗,匈奴一下子慌了,群龍無首心神大亂,手中的彎刀自然亂了章法,漢軍正好相反,聽到這個士氣大振,此消彼長,匈奴人很快陷入一陣混亂,旋即,大批匈奴騎兵脫離了和漢軍的交戰,掉轉馬頭向後方退去。後排的匈奴來不及轉身就被自己人踩在了馬蹄下,愈加引起更多的混亂。

漢軍聞此言興奮異常,手中兵刃更加用力,匈奴人的防線徹底垮了,開始大範圍潰逃。左右包抄的公孫賀、曹襄兩部有些吃驚,原本密實的口袋被打開一個大口子,此時中軍主將搖旗傳令,令兩軍停止肉搏,以弓弩殺傷敵人。

公孫賀、曹襄部依令而為,取下背上的弓弩,瞄準逃竄的敵人,果然,匈奴人成片的倒下,還有無數敵人中箭,強忍疼痛騎馬逃走。

這場戰鬥始於清晨,一直打到黃昏,雙方還未分出勝負,一方有鬆懈另一方很容易乘機反轉,最終,漢軍的意誌戰勝了匈奴人,取得了最後的勝利。衛青並未就此罷休,他見敵人退去時雜亂無章,而匈奴單於也不知所蹤,於是指揮全軍夤夜追擊。

漢軍一路追殺,拂曉時分,前鋒輕騎兵部隊已經直抵燕然山下,匈奴人的趙信城正在這裏,遺憾的是一路都沒有發現匈奴伊稚斜單於的蹤跡。

趙信城內聚集著匈奴所有的糧草輜重,原本也有重兵把守,可是漢軍攜雷霆萬鈞之勢,如泰山壓頂般攻來,守軍不免膽寒,潰敗的單於部騎兵又帶來伊稚斜單於戰死的消息,匈奴兵更是無心戀戰,索性混到亂軍中一並逃竄,漢軍不費吹灰之力便占領了趙信城。

城內的倉庫裏存儲著大量的肉食和糧食,鏖戰了一日一夜的漢軍敞開肚子大吃起來,就連戰馬也吃上了上好的稻米、麥子。疲憊的士兵顧不上講究,在趙信城內倒頭就睡,身為大將軍的衛青此刻卻沒有這個福氣,他讓各部各營匯總上報傷亡情況,陸續而來的數字觸目驚心,漢軍戰死近萬人,傷者也數以萬計,其中很多人將傷重不治而殉國。

作為將軍,他見慣了戰場上的生離死別,但他的心並未因此麻木,每個人都是父母的兒子,有些人也已經為人父母,作為將軍,不能活著帶他們回去和親人重聚,便是失職。高居廟堂隻關心戰爭的結局,而君子仁心,卻時時因為一兵一卒的傷亡而肝腸寸斷。

等候在大漠邊緣的民夫趕了上來,衛青給他們的第一道命令便是收整烈士遺體,這些為國捐軀的英雄理應得到一個至高無上的葬禮,埋骨他鄉雖悲壯,卻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民夫們抬著一具具犧牲者的屍體,從衛青身邊經過,那些年輕的麵孔,曆曆在目,可就是一夜之間,這些生命便就此凋零,年輕的生命,甚至沒有來得及享受一下人生的酸甜苦辣,便匆匆離去。突然之間,衛青開始痛恨自己,沒有他,也許漢朝會繼續維持和親的狀態,也許這些年輕的士兵不會死去,突然之間,他對於曾經十分向往,曾經讓他熱血沸騰的戰場生出了一種深深的厭惡。

雖然是敵人,卻也是人,和年輕氣盛的霍去病不同,衛青總是抱有一顆仁慈之心,作戰隻為達到戰略目的,而不計較殺敵多少,降者、傷者、俘虜隻要遇到衛青部,基本上就能保住性命,驃騎將軍的風格則完全不同。

衛青命漢軍和民夫盡最大可能帶上匈奴人的糧食,而後將趙信城付之一炬,此役,漢軍死傷亦有萬餘,人馬都已經達到了極限,李廣、趙食其所部到現在還沒有任何消息,再往北追擊也沒有十分的勝算,茫茫大漠戈壁,匈奴人也不知逃往何處,於是衛青決定班師回軍。

大軍折返,翌日,才遇到李廣和趙食其部,原來二人匆忙帶兵離開,在趕往預定會合地點的路上遇到風沙,迷失了方向,衛青讓大將軍幕府長史前去問責。

“大將軍問二位將軍因何失期,可知延誤軍機是重罪?”

李廣道:“末將知罪,末將身為前將軍,理應負全責,校尉們都是無辜的,末將隨長史前往大將軍幕府受審。”

趙食其道:”我軍自和大將軍分道揚鑣,便向北而行,無奈遭遇沙暴,天昏地暗之間,無法分辨方向,以至於迷失方向,請長史向大將軍說明情況,留李將軍性命。”

屬下的校尉們也紛紛上前:“李將軍迷路失期乃是天意,非人力所能掌控。”

李廣慘然一笑道:“我李廣自結發之年便入行伍,至今已是六十有餘,其間和匈奴經曆大小七十餘戰,此役,大將軍命我東行迂回包抄,繞了遠路,我又遭遇風沙,迷路失期,也許這真的就是天意吧!”

說著,眼前閃過無數刀光劍影,從少年時代初上戰場,到平吳楚之亂時衝入敵陣,斬將奪旗,再到塞北麵對凶殘的異族強敵,老兵李廣,這個從腥風血雨中走過來,無數次從敵軍屍首中爬起的傳奇將軍,感覺到了無限的悲涼。單騎匹馬如入無人之境的時候,身陷囹圄四顧無援的時候,都沒有此刻這麽絕望。

曾經威風凜凜,長刀所向之處,敵寇授首,如今,手中的這把刀是如此的沉重,這是一把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痛飲敵血的戰刀,雖傷痕累累卻難掩鋒芒,如今,這把刀就像垂垂老矣的老將,雖有殺賊之心,卻早已心力交瘁。李廣立馬回望北方,湛藍的蒼穹和蒼茫的大地交織在一起,突然,淚水模糊了他的雙眼。他再也回不去了,無論是英姿勃發的青春年華還是可以建功立業的戰場。

軍中年輕的後輩中積功封侯者數不勝數,而年滿甲子的他依然沒有爵位,此次再失戰機,可以想象背後又有多少人會對他指指點點,而他,還要麵對刀筆小吏的盤問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