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漢大將軍1

1.伊稚斜自立

新置朔方,詔令一出,天下熙熙。蘇建著手招募天下百姓十萬口,遷往朔方,朝廷為這些戍邊的移民提供了豐厚的安家費用。衛青以太中大夫的身份,調集關中各大糧倉的糧秣輜重,通過黃河水道,輾轉運往河套。

黃河水道複雜,路上耗費時日不說,單就船夫、軍士的口糧也是個天文數字,無奈,皇帝隻好下詔,崤山以東的各郡縣抽調民夫,從陸路轉運糧草。一時間,各地怨聲載道,小規模的民眾嘩變此起彼伏。

北方邊境上,匈奴人也不消停,攻勢日甚一日。

此時,軍臣單於已經病入膏肓,氣息奄奄。而左穀蠡王伊稚斜在中行說的協助下早已牢牢掌控了政局,軍臣單於被架空。

軍臣單於此時才如夢初醒,秘密派出使者,去聯絡單於本部騎兵,同時授意太子於單秘密奪權。

是夜,伊稚斜帳中。

中行說儼然成了左穀蠡王的私人幕僚,他斜靠在柔軟的羊皮墊上,說道:“大王,如今河南新敗,白羊王、婁煩王生死不明,各部人心惶恐,我大匈奴需要一個人站出來力挽狂瀾,我看時機已經成熟了,是時候除掉王帳中那位了。”

伊稚斜有些遲疑:“王帳中的那位時日也不多了,既然我們掌控了大局,又何必急在一時呢?除掉他,本王就要背上一個弑父的罪名。”

中行說道:“夜長夢多,還是早下手為好。”

正說話間,一個匈奴人進入帳中,正是軍臣單於身邊的侍從,此人向伊稚斜耳語一番便匆匆離去。

伊稚斜臉色大變,對中行說道:“先生言中了,果然是夜長夢多,方才來人密報,軍臣單於已經派出密使,聯絡本部軍馬返回王庭。”

中行說將手中的茶碗狠狠摔在地上,道:“大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不能再拖下去了。”

伊稚斜思索良久,最後才下決心:“好!就依先生所言,本王親自動手,除掉他。”

中行說撫掌大笑:“大王,仆臣早就給你備下了良藥,就等著大單於喝下去呢。”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包東西。

伊稚斜湊過來,中行說道:“此乃西域奇毒孔雀膽,混以茶水或藥液,人服之,立時斃命,死狀安詳如尋常病逝。”

伊稚斜接過孔雀膽,便直奔王帳而去。

中行說在其身後道:“大王盡管放心去,我召集眾王和將軍們,隨後就到。”

匈奴王帳,君臣單於半躺在榻上,早已氣息奄奄,見伊稚斜進帳,喘著粗氣,掙紮了幾次卻已無法起身。

伊稚斜走近他,道:“大單於病勢可有好轉?兒子尋得一劑良藥,這就伺候大單於服下。”

軍臣單於掙紮著想避開,無奈伊稚斜強行將孔雀膽送到他嘴邊,帳中有侍女八人,侍從六人,全都嚇得跪伏在地,大氣都不敢出。

果然,不消片刻,軍臣單於便開始劇烈掙紮,侍從中有年長者撲上前來,大喊:“大單於……”

伊稚斜拔出彎刀,直直刺穿了他的胸膛,鮮血飛濺,剩下的人更是不敢動彈。

軍臣單於的麵目變得猙獰,繼而平靜下來。伊稚斜確認再三,認定他是真的死了,才癱倒在地,喘著粗氣。

從來臣子弑君篡位,總要冒天大的風險,就算是伊稚斜這種殺人無數的軍人也不免膽寒,半晌,他才恢複了理智。此時,帳篷外麵已經站滿了人。

中行說那副公鴨嗓子傳來聲音:“左穀蠡王,大單於是否安好?”

伊稚斜定了定神,大聲道:“大單於已經殯天了,臨終遺言,著我繼承單於之位。”

帳外一片**,隨即中行說的聲音又起:“不要慌,軍臣單於已經殯天,諸位趕緊去拜見我們的新單於,伊稚斜單於。”

說著,中行說帶頭進帳,撲倒在伊稚斜腳下,長跪不起,道:“天地所立,大漠之王,伊稚斜單於請接受仆臣的效忠。”

眾人學著樣子,依葫蘆畫瓢,跪倒一大片。

中行說眼角瞟見一旁的侍女仆役,悄悄對一旁的右大將道:“王帳內所有閑雜人等統統殺掉,一個不留,為先王陪葬,快!”

右大將使了個眼色,身後幾人起身,向帳外招呼了一聲,十數名匈奴人入賬,將侍女仆從全部殺死。

眾人簇擁著伊稚斜,打開王帳四周帷幕,燃起了報喪的白煙。

“大單於殯天了,伊稚斜單於繼位。”消息很快傳遍了王庭,軍臣單於的太子於單也倉皇從夢中醒來,還沒弄清楚是怎麽回事,一旁的侍衛就將他強行扶上馬,然後挾裹著向南方飛奔而去。

聽到這個消息,伊稚斜大手一揮,道:“向南,那是漢人地界,隨他去吧!”

伊稚斜早已成竹在胸,大單於本部遠在漢朝邊境,且由其心腹左大都尉阿咀木統領,自然不會有異動。而王庭附近的各部軍馬中,屬他左穀蠡王的親軍人數最多,戰力最強,再加上匈奴上層絕大多數貴族都已經歸附,自然不用擔心這次政變引起騷亂和嘩變,至於太子於單,伊稚斜從來就沒有將他放在眼裏。

白羊王和婁煩王晝伏夜出,輾轉數百裏,終於來到王庭。豈料,他們所依靠的軍臣單於已經一命歸西,新單於伊稚斜正好缺祭旗立威的道具,他們就這麽被推出大帳,當著所有匈奴貴族的麵砍了,罪名是作戰不利,丟失河套草原。很快有忠於伊稚斜的人成為新的白羊王、婁煩王,伊稚斜此舉可謂一箭雙雕。

一場政權交替的大幕在無聲無息中落下,沒有刀光劍影,沒有血流成河,似乎一切都是順理成章,消息傳到漢匈邊境上,匈奴單於本部大軍得知軍臣單於已經身亡,平靜地接受了現實,繼而成為新單於伊稚斜的部屬。

漢庭不知內幕,但朝野上下普遍認為,新舊交替,必然內政重於征戰,匈奴的攻勢,應該會消停一段時間。

南逃的匈奴太子於單來到漢朝雲中城下,自稱匈奴王子,要求投靠,邊城守將不敢怠慢,一邊開城接納一邊火速上奏朝廷,漢武帝得報召集近臣商議。

主父偃認為:“匈奴已經在河套吃了大虧,為避免進一步刺激伊稚斜,漢庭應當將其政敵拒之門外。”

衛青道:“既然漢匈之間已經撕破臉皮,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收留下來,可以以此挑撥匈奴新舊勢力之間的爭鬥。”

皇帝一錘定音,接納了匈奴的廢太子於單,並將其護送至長安,封為列侯。於單來到長安,也在日夜擔心伊稚斜不會放過自己,加之寄人籬下,生活大不如前,幾個月後,便撒手人寰。

伊稚斜單於坐穩大位之後的第一道命令,便是繼續猛攻漢朝邊城,為殞命河南的白羊、婁煩兩部部眾報仇。漢軍在巨大壓力之下不斷向朝廷求救,皇帝無奈,下旨放棄漢匈之間犬牙交錯的僻遠縣城造陽縣,將這片土地拱手給了匈奴,匈奴算是有了點麵子,這才收手罷兵。

伊稚斜畢竟是弑君篡位,心中不免忐忑,漢人撤出造陽縣,匈奴人占了不少土地,雖然比不上河南,也算是給部眾有了個交代,於是下令撤軍,漢匈邊境歸於暫時的平靜。漢朝這邊終於可以靜下心來著手整頓內務,修築朔方城。

衛青不想參與到朝廷的內鬥中去,專心致誌為蘇建做著後勤工作,文臣中如主父偃之輩嗅到了皇帝的意圖,投其所好,提出了整治天下諸侯權貴之策。

朝議之時,主父偃上疏:“古之諸侯封地不過百裏,強弱分明,朝廷控製他們易如反掌,如今的諸侯大有不同,動輒連城數十座,封地方圓千裏,所謂尾大不掉,先皇時七國之亂正是由此而生。先帝時,禦使大夫晁錯出削藩之策,逼得諸侯造反,如今臣有一計,可消弭禍亂於無形之中。”

皇帝大感興趣。

主父偃繼續道:“當下的諸侯王們少則有數個兒子,多者子嗣十數人,但能繼承王位者不過是嫡長子一人,都是諸侯的親生骨肉,庶子卻不能得到一寸封地,這如何體現我大漢立朝以來就大力倡導的仁孝之道?陛下如果能將恩惠遍及諸侯子嗣,令諸侯王將封國土地再次分封,一來諸侯子弟將對陛下感恩戴德;二來,這種推恩的方法將大大削弱諸侯各王的勢力,朝廷並不用直接削奪諸侯領地,而各王國卻會逐漸衰落。此為臣的計謀,名‘推恩令’。”

皇帝聞言拍案叫絕,當即下詔,命各諸侯王執行推恩令,分封領地給自己的子弟,皇帝親自確定封邑和名號。諸侯各王雖然不滿,但皇帝親詔也不敢違抗,自此,各諸侯王國開始被分割,諸王的名號雖然保留,領地卻被大大小小的侯國分去不少,各諸侯王國實力大減。

各諸侯王當然對推恩令十分排斥,繼而對出主意的主父偃恨之入骨,主父偃親自執行落實推恩令,對各諸侯王毫不客氣,接連收拾了不尊推恩令的燕王劉定國和齊王劉次昌,一時間朝中大臣、皇親貴戚人人畏懼主父偃,爭相討好,陸續送上數千金,主父偃肆無忌憚,一一收下。

主父偃門下有賓客勸他:“中大夫如此蠻橫,倒行逆施,難道就不怕日後遭到報複嗎?”

主父偃回答:“吾結發遊學四十餘載,身不得遂願,雙親不以為子,昆弟不收,借貸無門,受盡世人白眼,如今終遂淩雲之誌,此生足矣。皇大丈夫生不得五鼎食,死何懼五鼎烹啊?帝因我之策徹底消除諸侯隱患,為天下開萬年太平先河,吾日暮途遠,倒行逆施又如何?”

門客聞言默然,幾日之後便離開主父偃府邸。

主父偃在朝中權勢愈重,眾人爭相結交,唯有衛青不為所動,公孫賀勸衛青:“這個主父偃還是仲卿推薦給皇帝的,你是他的恩人,如今主父偃春風得意,仲卿為何偏偏敬而遠之?”

“我推薦主父偃給陛下,是因為此人確實有才華,如今主父偃得到陛下信任,是因為其才能為陛下所用,非衛青之功,更不敢說是私人恩情。”

公孫賀笑道:“仲卿之意,為兄明白,眾人巴結主父偃是趨炎附勢,仲卿接近他不過是故人之誼,我看那主父偃對仲卿也是禮敬有加,你又何必拒人於千裏之外呢?就當同僚之間交往又如何呢?”

翌日,衛青布袍簡從,一個人騎馬來到主父偃的府邸。此時的主父偃已經不是昔日那個落魄士子,府邸富麗堂皇,光就是守門的就有六人之多,各個衣帽鮮亮,大有富貴人家的豪奴氣息,見衛青布衣便袍,幾人便攔下來:“站住,幹什麽的?”

衛青拱手道:“在下是主父大夫的故人,前來拜訪,麻煩各位小哥通傳一下。”

豪奴道:“主父大人說了,他沒有什麽故人,就你這副樣子,也配來巴結我們家主子?滾,滾遠點。”

衛青還要說話,幾個惡奴已經操起棍棒,衛青隻好後退,遠離府門。衛青本想亮明身份,卻又心有顧忌,無奈繞著主父偃府邸的圍牆信步向前。

不遠處便是主父府的側門,裏麵傳來人聲,似乎在爭吵。見此門無人值守,便走了進去,轉入後堂,隻見是幾個妖豔女子,訓斥著一個身著粗布的中年婦人。

妖豔女子道:“主父大人留你在府中就已經很不錯了,你還想擺什麽大夫人的架子?”

中年婦人低眉順目:“妹妹誤會了,姐姐不是想逃避雜務,隻是今日身體不適,無法勞作。”

妖豔女子道:“我看你是懶病犯了,再找借口就滾回你的鄉下老家去。”

另有一個年輕女子接口道:“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麽東西,還敢跟我們自稱姐姐?再說撕爛你的嘴。”

旁邊一個布衣老漢實在看不下去了,出言相勸:“無論怎麽說,這也是發妻,怎麽能當使喚丫頭用呢?主父偃這個沒良心的東西。”

妖豔女子道:“老東西,輪的著你說話嗎?我家主父大人說了,當年他落魄的時候,你們一個個輕視踐踏他,如今讓你們留在府裏,就是要讓你們看看,主父大人如今的權勢富貴。老東西要有自知之明,不要耍什麽太老爺的威風。”

老人氣得胡須亂抖,半天說不出話來,中年婦人趕緊上前扶住他說:“爹,我們不要與他們計較,寄人籬下,媳婦聽他們的安排就是了。”幾名妖豔女子這才揚長而去。

衛青上前道:“兩位似乎和此宅主人大有淵源,為何受幾個輕浮女子的欺淩?”

老者歎氣道:“這宅子是皇帝寵臣主父偃的。不瞞你說,我便是那主父偃的父親,這是主父偃的發妻,隻可惜啊,如今主父偃得勢,早已不認得我們了。那幾個年輕女子,是主父偃新納的妾室,主父偃不孝,她們便變本加厲折磨我們。我這把年紀,千裏迢迢來到京城,就是奔著主父偃功成名就來的,希望能給老家困頓的幾個孽子尋點好處,誰知道是自取其辱,我還不如死了算了。”說著已是老淚縱橫。

衛青心有不忍:“老人家切莫如此,怕是主父先生不知此事吧?”

老者道:“他主父偃豈能不知,這一切便都是他指使的,說什麽當年他貧賤之時,我等如何輕賤他,如今他要加倍奉還。”

衛青聞言神色黯淡下來,從懷中取出些銅錢,道:“如此,兩位還是回老家的好,我這裏有些錢,兩位雇車回鄉吧。”

老者和中年婦人推讓再三,最終還是千恩萬謝地收下了,此時又有幾名鮮衣豪奴過來,衛青趕緊離開。

晚上,公孫賀和衛青碰頭,公孫賀道:“仲卿今日造訪主父偃府邸,情況如何?為兄猜主父偃必然感激涕零吧?”

衛青笑道:“姐夫這一次猜錯了,小弟連主父大人的麵都沒見上,哈哈……”

公孫賀不解:“主父偃竟如此不知好歹?”

衛青道:“青布衣便袍,尚未入府就被豪奴轟出來了,還差點挨了打。”

公孫賀大怒:“主父偃欺人太甚。”

衛青毫不在意地搖搖頭,笑道:“也不怪他主父偃,隻是惡奴仗勢欺人而已,不過也好,如此正合我意。我在主父府有一番見聞,說來與你聽。”便將白天的事粗略說了一遍。

說話間,家仆通傳:“中大夫主父偃求見長平侯。”

衛青頭都不回一下:“就說我偶染風寒,不能見客,記住,日後凡是此人求見,一律找借口擋回。”

公孫賀大惑不解:“主父偃眼下如日中天,仲卿就算是不喜歡此人,也不至於如此決絕,搞僵了關係吧?”

衛青道:“青本起於草莽,交友不重名爵富貴,卻有一點是必須要看的,孔夫子有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青以為,一個人,如果連父母兄弟、糟糠之妻都能如此虐待,又如何會對朋友真心實意?既然不能誠心相交,又何必惺惺作態。眼下主父偃聖眷正濃,我固然可以因為利益而與他交好,可是一時結盟,來日也必成隱患。”

公孫賀道:“也許他真有什麽苦衷吧?”

“主父偃確實曾貧困潦倒,衣食無著,借貸無門,可是此一時彼一時,如今的主父偃權傾天下,富甲一方,父母妻子能有多大開銷?所謂‘挾泰山以超北海,此不能也,非不為也;為老人折枝,是不為也,非不能也’。當下他還如此對待父親發妻,實在有悖倫理綱常。”

公孫賀道:“這倒也是。”

衛青若有所思:“主父偃倒行逆施,大肆斂財,已經到了無所顧忌的地步,所謂物極必反,我看他不會長久。”

翌日,衛青忙完政事前往未央宮探視皇後和外甥劉據,卻遇上皇帝,皇帝興致勃勃,伸手示意衛青坐下來小酌幾杯。

觥籌交錯之時,皇帝突然道:“聽說長平侯昨日造訪主父偃府邸,吃了閉門羹,還被幾個惡奴轟了出來,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臣不敢隱瞞。”

皇帝笑道:“他主父偃是什麽人,竟敢怠慢你衛將軍?你去屈尊造訪,莫非是想籠絡主父偃不成?”

衛青大驚:“陛下,臣絕無此意,自主父偃得到陛下信任重用以來,臣一直敬而遠之,朝中同僚多有議論,臣才前去拜訪主父大夫,臣布衣便袍,其奴仆不識,將臣轟了出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皇帝笑道:“原來如此,還是你衛青大度,換做常人,早就發作了。”

“人靠衣冠馬靠鞍,臣理解他們。”

皇帝略一沉吟道:“衛青啊,依你看,主父偃其人如何?”

“主父先生有大才,能為國家大事出謀劃策,是國家社稷之福,至於為人,臣所知不多,不敢妄加評論。”

“你衛青宅心仁厚,不置一詞便意味著此人絕非良善之輩。朕也以為,主父偃輕浮粗鄙,雖有大才,可堪一用,但終究不過是見利忘義之小人,衛青之眼光,和朕有相似之處啊!”

衛青惶恐不安,卻不知該如何應對。皇帝卻不再提此事,隻是把酒言歡,其間,皇子劉據蹣跚前來,皇帝更是高興萬分,連飲數杯,抱起劉據,舐犢之情溢於言表。

2.朔方五原

除了在遙遠的北方修築朔方城之外,漢朝的另一項大工程也在進行,那就是茂陵。天下百姓習慣了昔日大漢三代皇帝的清靜無為、休養生息之國策,突然麵對繁重的徭役充滿了抵觸情緒,民間的不滿持續發酵,致使朝中也議論紛紛,這一切自然逃不過主父偃的耳目。

茂陵,是漢武帝為自己準備的陵寢,於建元二年便開始興建,當下已初具規模。茂陵工程浩大,動用民夫數十萬人次,曆時已數年,規模還在不斷擴大,所以茂陵附近聚集了大量的人口,形成了規模不小的城市雛形,其間各色人等魚龍混雜,治安等各項社會管理成為亟待解決的問題。

主父偃上疏:“茂陵初立,百廢待興,臣建議,遷豪強任俠之人,巧取豪奪之富家大戶,禍亂大眾之刁民往茂陵,如此一來,對內,可充實京師,對外可消除奸邪勢力,此所謂不誅而害除也。”

皇帝從其言,詔令遷徙各郡國豪強和財產超過三百萬錢的富戶到茂陵居住,這其中就有聞名遐邇的關中大俠郭解。

官府張貼出了遷往茂陵的豪強富戶名單,郭解赫然在列,早有人飛奔報告給了他。這些年他大把大把地花錢,結識了不少朝廷官員,地方上官場中人沒有人不買他郭解麵子的人,即便是偶爾有一兩個不識相的官吏對他的肆意妄為有所不滿,自然有人出麵教訓。

這次的遷徙令,他相信郡縣上至太守下至衙役無人敢將他名列其中。豈知此事為朝中新貴主父偃親自督辦,主父偃以嚴刑峻法著稱,各郡國無不小心謹慎,郭解在河內郡那是屈指可數的豪強,豈有不在冊的道理?

早有縣裏官吏將此事告知郭解。郭解在河內非但有金銀玉帛無數,還廣置良田,如若搬遷,損失慘重,於是召集門客商議。郭解富可敵國,世人皆知,想要躲過這一劫不容易,他身邊的幾名心腹也束手無策。

門下有一人,曾是郭解親隨,想起當年偶遇衛青之事,道:“主公可曾記得當年的衛青?”

“衛青名揚天下,我能不記得嗎?當年之事你也知道,衛青一人對付六名賊人並不落下風,我也算不得救他性命啊!”

“主公可知衛青為人?”

“我是常聽人說起衛青宅心仁厚,不記人過錯,卻有恩必報。”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曾經默默無聞的布衣少年,如今已是名滿天下的車騎將軍,抗擊匈奴的大英雄,他的姐姐貴為皇後,衛氏一門權傾天下。郭解回想當年在馬邑救其性命,臨別贈金之事,對親隨道:“待我明日去見他,事情也許會有轉機。”

翌日,郭解到衛青府邸求見,言道:“故人郭解求見長平侯。”

衛青對郭解不止一麵之緣,郭解曾與淮南國公主劉陵交往甚密,衛青在劉陵的翁主府上見過郭解。

今日郭解求見,衛青有些猶豫,對此人,他沒有什麽好印象,他的心狠手辣,衛青記憶猶新,不過當日郭解慷慨解囊,容不得衛青拒絕,也算是受了他的恩惠,不見也說不過去。

衛青親自迎出中門,郭解倒頭便拜,衛青急忙上前扶起:“郭兄不必如此拘禮,坐下說話。”

“長平侯救我!”

“郭大俠有事,青自當全力以赴。快快請起。”

郭解致謝,賓主落座。

郭解道:“朝中新貴主父偃大人為陛下獻策,徙郡國富商,豪強人家往茂陵,不知何故,將小人列在了名單之中。小人家中不過幾畝薄田,僅夠一家老小勉強度日,如何經得起長途遷徙呢?家中老母已經八十有餘,也受不了旅途勞頓,所以小人鬥膽,請大將軍出麵,在陛下麵前求個情,免了遷徙之苦,救郭解全家性命。”

衛青聞言沉默不語,這些年他和郭解並無交情,郭解所說之事他並不確信,隻是有了當年的淵源,加之郭解此番言語情真意切,又抬出了老母,衛青實在不忍拒絕。

郭解走後,衛府門客道:“外戚幹政是皇家大忌,將軍要三思而後行啊!”

衛青歎氣道:“天下自有法度,我豈能不知此事為難啊!隻是郭解於我有救命之恩,贈金之誼,如今他有求於我,若我置身事外,實在有違道義。”

翌日,武帝在宣室召見內朝眾臣。

處理完政務,眾人告退,衛青獨自留下,武帝道:“衛青有事要奏?”

衛青臉一紅,有些扭捏:“臣惶恐,不知如何開口。”

武帝心情不錯,笑道:“將軍馳騁萬軍中都不曾懼怕,今日卻怕說話?不必擔憂,有什麽說吧。”

“臣有一舊相識,在主父偃大人此次遷徙的名單中,隻是此人並非富商,亦非豪強,不知何故如此,臣請陛下旨,免此人遷徙。”

“哦?有這回事?此人是誰呢?”

“河內郡枳縣郭解。”

武帝知道郭解其人,而且頗有淵源,非但曾投宿郭解莊上,就連王太後與前夫之女,皇帝的同母異父的姐姐也是郭解幫忙找到的。

武帝有些不悅,不過也沒有直接拒絕:“大將軍隻管專心治軍,此等小事,一刀筆小吏即可解決,你又何必掛心呢?事實到底如何,相信郡縣官吏自會查清,你且去吧。”

“諾。”

衛青退出殿外,心中有些忐忑,今日之事確實是太過唐突,自己與郭解並不相熟,其中內情並不知曉,貿然出言,恐怕皇帝已經不悅不說,這下將會更加關注此事。

果然,等衛青走後,武帝對左右宦官道:“郭解,郭解,他郭解不過一介布衣,卻能讓長平侯為他求情,怎麽會是個窮人呢?朕知道他郭解,遊俠好任,橫行域內,號稱大俠。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法度不行,政令不通,才會有大俠,世間有行俠之人,國家律法何存?”

後來,衛青聽到這話,許久惶恐不安,日後更加小心謹慎。

如衛青所料,皇帝也開始注意起郭解這個人了,提了幾次,自然就有人去收集郭解先前的罪證,郭解以前殺戮甚眾、橫行鄉裏的事情暴露出來了。衛青雖然不滿,卻也不能坐視不理,谘詢廷尉府官吏後得知,郭解的這些行為都是在皇帝大赦天下之前幹的,所以按律不應當追究,在衛青斡旋之下,郭解暫時逃過一劫。

郭解居家遷到了茂陵,倒也收斂了很多。可是誰知一事未平,風波又起。

軹縣有位儒生,和人閑談之時提起郭解,座中有人極力稱讚郭解為人賢能仗義,這個儒生嫉惡如仇,反駁道:“郭解屢屢以奸邪觸犯國法,動輒殺人,怎麽能說他賢能呢?”

本來也隻是閑談,但傳到了郭解門客耳中,門客為討好郭解,就殺了這個儒生,還殘忍地將他的舌頭割了下來。消息傳開,士民嘩然,人人道郭解肆無忌憚,縱容門客行凶。郭解立時被緝拿歸案,嚴刑拷問之下,又經過了多方對質,才確定他確實是不知情的,至於到底人是誰殺的最終也沒搞清楚,隻知道此人確實曾投靠在郭解門下,而食客上千的郭解都不記得是否認識他。

本來這隻是民間事務,但涉及郭解,皇帝就要過問,廷尉府以漢律判決郭解無罪,皇帝也無可奈何,這時候公孫弘說話了:“陛下,郭解不過一介平民,卻任俠行權,動輒睚眥殺人,軹縣儒生被殺一事郭解並不知情,就有人替他動手殺人,這比郭解自己動手還更可怕,古之先賢有雲‘俠以武犯禁,儒依文亂法’,郭解大逆不道,應當重處以儆效尤。”

衛青在場,正想說句話,皇帝就已經鐵青著臉道:“公孫弘言之有理,不殺郭解不足以平民憤,滅其三族。”

當夜,郭解闔族下獄,翌日腰斬棄屍於市。

主父偃在皇帝的支持下,愈加弄權,極盡橫暴跋扈之事。衛青所料不錯,主父偃果然富貴不長久,他出任齊國相國,加緊對齊王劉次昌**不法的偵查力度,齊王畏罪自殺,惹得皇帝震怒,早就心懷不滿的諸侯乘機聯合起來揭發主父偃收受賄賂之事,皇帝將其下獄,但一想到他的才華,又舉棋不定。皇帝召衛青入宮,詢問他的意見。

衛青道:“主父偃雖然貪財好利,但對國家也是有大功的,雖然罪不容誅,但其才可用,陛下三思之。”

皇帝猶豫不決。

此時,公孫弘覲見,言:“齊王自殺,無後代可繼承,國除,其領地歸屬朝廷,如此滅人之國的惡事,罪魁便是主父偃,陛下不殺他,實在無法堵住天下悠悠眾口,無法安撫劉氏宗親之心。”

皇帝思慮再三,最後很艱難地從牙縫裏吐出一個字:“族。”

可憐主父偃,殫精竭慮為皇帝分憂,屢出奇謀,議置朔方,行推恩令,都是事關千秋萬代的大功績,饒是如此,一朝不慎,還是惹來滅族之禍。

此事給衛青的震動很大,回到家中尚心有餘悸。

躺在**,衛青也是久久不能平靜,曹璿覺察到衛青的異常,問道:“夫君今日入宮,可有什麽麻煩,為何憂心忡忡?”

衛青道:“主父偃被滅族,我亦心有戚戚啊!”

曹璿大驚:“主父偃是陛下最為寵信的重臣,權傾朝野,為何突然如此?”

“自古伴君如伴虎,為君者的心思最難揣度,不過,除了君王無情,主父偃自身也有問題。”

“大道理我們婦道人家不懂,但夫君仁善寬厚,必然會有福報。”

衛青自此愈加謹言慎行,但凡朝中同僚,無不禮敬有加,朝堂之上,眾人侃侃而談,衛青總是沉默寡言;皇後宮中也很少去了,每日忙完政務便到家中陪伴妻兒。朝臣們對衛青的謙恭十分感動,投之以桃報之以李,衛青的威信自然與日俱增。隻有一人,麵對衛青的時候還是一貫的老樣子,既不刻意巴結也不橫眉冷對,此人便是老臣汲黯。汲黯為人剛正不阿,衛青也十分敬重,但是汲黯始終對外戚抱有偏見。

朔方築城之事逐漸步入正軌,公孫敖以騎郎身份和蘇建同赴塞北。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皇帝便命衛青繼續訓練漢軍,霍去病也成了一名羽林騎郎,追隨舅舅衛青左右。

霍去病是軍事天才,但凡與軍隊相關的事情,無不一學就會,一點就通。有皇帝姨父和將軍舅舅,少年騎郎不免無所顧忌,時常不將領軍校尉放在眼裏,自己就指揮調動新軍玩起了攻防演練的遊戲,皇帝也不見怪,索性讓他自己挑選了一批羽林、期門軍中的佼佼者作為部屬,將偌大個上林苑都劃成霍去病的練兵場。

皇帝對霍去病道:“朕的上林苑,曾是你舅舅衛青練兵之所,朕的車騎將軍,朕的數萬騎兵,都是在這裏起步的,今日朕也給你霍去病這樣一片天空,朕要看著你一飛衝天。”

霍去病大咧咧地一笑:“陛下就放心吧,臣不但要一飛衝天,還要為陛下**平匈奴,生擒敵酋。”

皇帝聞言哈哈大笑:“漢家男兒,生當有此誌。”

有了霍去病,衛青清閑了許多,在夫人曹璿的主持下,衛青也納了一房妾室,正是夫人曹璿當年的陪嫁丫鬟,都是故人,少了許多尷尬。很快一妻一妾都有了身孕,衛青沉浸在幸福之中。

朝中人事也有了很大變動,禦使大夫張歐被罷免,取而代之的是公孫弘。

匈奴那邊,新立的伊稚斜單於也慢慢肅清了軍臣單於的舊臣,坐穩了單於寶座,對於漢軍攻占河南的舉動,他非常憤怒,繼而遷怒於和親公主,數以百計的漢朝宮人丫鬟被拖到單於王帳,受盡淩辱後拋去喂了惡犬,就連大漢皇帝親封的公主也不能幸免於難,在飽受匈奴貴族羞辱後又分給了伊稚斜的心腹大將,伊稚斜無恥地大喊:“弟兄們,你們也嚐嚐漢朝公主的味道。”

對於這一切,中行說冷眼旁觀,不置一詞。同胞受難,他也做不到無動於衷,但是仇恨徹底蒙蔽了他的雙眼,漢朝越是受辱他越是高興。

這日,伊稚斜集合部眾:“我大匈奴控弦騎射之士數十萬,威震草原大漠,可是在先王的時代,卻屢屢被一個叫衛青的無名小輩打敗,損兵折將不說,還丟了水草豐美的河套草原,這是我大匈奴的恥辱,今天,我伊稚斜單於,要帶領你們,我大匈奴最勇敢的勇士們,去越過長城,殺光漢人。”

底下一片嗷嗷的叫聲夾雜著貪婪的口號:“殺漢人,搶漢女……”

伊稚斜伸手示意安靜下來,繼續說道:“我們的先王實在太過懦弱,對漢人太過仁慈,我伊稚斜單於,將讓漢人見識到什麽是長生天的子孫,什麽是草原上的狼。”

伊稚斜決定猛攻漢朝,除了報河套被奪之仇,還有經濟原因,篡位之後他大肆封賞擁戴他的有功之臣,耗費掉了大半庫存,急需補充,同時,草原上的冬天就要來臨,要熬過漫長的寒冬必須做好儲備工作。草原,充滿了未知因素,也許一夜之間,匈奴人就會斷了生計。

此時的匈奴,已經征服了月氏國和東胡人,月氏國被迫舉國逃亡,向遙遠的西北方遷徙,東胡人分裂成了三個部落,全部向匈奴俯首稱臣,但是無論是月氏還是東胡,從他們身上匈奴人都榨不出油水,矛頭最終還是要指向富饒的漢朝。

伊稚斜不知道,這個時候,在離他不遠的眼皮底下,還有漢朝人,那便是十三年前從長安出發,打算穿越匈奴疆域,去聯絡月氏國的漢使張騫。

張騫一行百餘人,曆經千辛萬苦終於找到月氏人的下落,來到他們的新家園,無奈,經曆了數十年的顛沛流離,他們已經淡忘了仇恨,對於當下的生活也感到滿意,不願再和匈奴為敵。月氏國王款待了漢使一行,對於結成聯盟一事卻避而不談。失望之餘,張騫無奈返回大漢。

從月氏國到漢朝,相隔萬裏,張騫回來的時候打算取道西域,但西域諸國都受製於匈奴,張騫為了避開匈奴人不得不繞道西行,一路上見識了西域的廣袤無垠,經過了大大小小的數十個國家,其間風土人情各不相同,張騫大開眼界。

回來的路同樣艱難,接近匈奴地界的時候張騫一行又被發現了,匈奴人一番追殺,僅剩的人馬也消耗殆盡,隻有張騫和一個匈奴向導堂邑父被匈奴俘虜。

這是一個匈奴小部落,張騫亮明身份,無奈無人理會,匈奴隻是將他們當做奴隸,以供驅使。

張騫日夜尋找逃脫的機會,堂邑父雖為匈奴種姓,但也心向漢朝,二人假裝安分,趁著匈奴的些許人鬆懈,盜得兩匹馬便向南逃走,兩人一路晝伏夜出,小心避開匈奴營地,一路上吃草根,挖鼠窩,曆經千辛萬苦,終於到達漢朝邊城。

上穀城下,張騫從懷中取出已經被磨得光禿禿的漢使節令,高聲道:“漢使張騫,奉旨出使大月氏國,曆時十三年,今回國複命。”

張騫的大名早已被人們所遺忘,但是人們沒有忘記,十三年前,曾經有一位勇士毛遂自薦,自願出使外域,十數年來毫無音訊,生死不明,日常閑談之時,有人提起,眾人以為早已遭遇不測,不禁唏噓。

此時的張騫、堂邑父二人早已衣衫襤褸,形銷骨立,從麵相上已經分不清是漢人還是匈奴人。鑿空探路實屬不易,十三載後歸來令人震撼,守城軍士不敢怠慢,一邊迎接他們入城一邊上報城守。

張騫激動得老淚縱橫,話都說不出來。

城守立即將此事上報朝廷,一邊安排張騫主仆二人洗漱更衣。張騫、堂邑父兩人吃盡苦頭,終得成就傳奇。

回歸故國,才能踏踏實實睡上一覺,翌日,城守率大小官員親自將張騫二人送到城外,一架軺車,六名騎士,送張騫回京城。

張騫歸來的消息震驚朝野,皇帝得報驟然起身,連連說道:“張騫回來了,張騫回來了!”激動之情溢於言表,當即下詔,封張騫為博望侯,賞賜兩千金。

張騫歸國,潛心繪製了一幅地圖,將詳細見聞一一說與皇帝,皇帝連連感慨天地之廣大。後來商人們帶著絲綢和玉石,沿張騫所經過的路線,翻山越嶺來到中國西北並穿過了廣袤的戈壁沙漠,來到位於西方的中東和歐洲,這條路線後來被稱為“絲綢之路”。

張歐被免職後,接任禦使大夫一職的是公孫弘,公孫弘從山野中的一介平民,最終位列三公,其經曆亦可謂傳奇。

禦使大夫和丞相、太尉合稱三公,漢武帝的舅舅武安侯田蚡曾任太尉一職,其後升任丞相,太尉的位置便一直空缺,所以雖有三公之說,但實際上隻有丞相和禦使大夫。當下任丞相的是平棘侯薛澤,薛澤是高祖功臣廣平侯薛歐的孫子,篤信黃老之說,為人四平八穩,為政亦十分平庸,為皇帝所不喜,但其在朝中人緣又非常好,所以當丞相也有些日子了。皇帝疏遠薛澤,公孫弘就自然成了實際上的首輔大臣,最為皇帝看重。

禦使大夫的職責是負責監察百官,代表皇帝接受百官奏事,管理國家重要圖冊、典籍,代朝廷起草詔命文書等,一旦為皇帝所倚重,在朝中發揮的作用將是巨大的。

漢武帝生性剛強,朝中事務大多獨斷專行,但作為一代明君,他又深諳馭下之道,雖然好大喜功,但也重視直言敢諫之士,公孫弘就是摸準了皇帝的這一特點,屢屢就時事發表不同意見。眼下漢庭修建茂陵,又經略西南,耗費頗多,再加上修築朔方城,更是財政吃緊,於是公孫弘就屢屢上疏:“臣以為,以中原疲憊不堪為代價,供養西南,朔方無用之地,得不償失,請陛下下詔廢止。”

彼時首倡修築朔方的主父偃已經被誅殺,皇帝邊讓另一位持支持態度的大臣朱買臣反駁公孫弘,朱買臣洋洋灑灑數千言,就設置朔方郡,築城高牆堅城的意義向公孫弘提了十個問題。公孫弘長於行政,受寵是因為善於揣摩皇帝心思,對軍事戰略不甚了了,麵對朱買臣的十個問題無言以對,不得已向皇帝請罪:“臣乃崤山以東的鄉鄙之人,才疏學淺,不明白設置朔方的種種好處,請陛下降罪。”

公孫弘見皇帝吃這一套,接著說道:“設置朔方所帶來的便利臣已經知曉,但是西南夷、蒼海之地卻並無諸多好處,請陛下廢止蒼海建置,集中財力物力經營朔方。”

皇帝思慮再三,覺得公孫弘言之有理,遂同意其意見,放棄經營西南的一係列舉措,隻設南夷、夜郎兩縣和一個都尉,又令健為郡自行召集民夫士卒保障安全,完善地方建置,以便朝廷集中力量完成朔方郡城,同時,為了朔方城不至於孤懸塞外,太過單薄,又在雲中和朔方之間設置了五原郡。

第三節代郡陷落

漢朝在北方邊境上的動作引起了匈奴的注意,伊稚斜不知漢軍虛實,命左大都尉率領騎兵一萬人,突襲雁門郡,左大都尉阿咀木率軍直進,來到雁門城下,無奈雁門城防嚴密,阿咀木無機可乘,又擔心屯駐朔方的漢軍腹背夾擊,隻好洗劫了附近的一些村鎮,殺死擄掠漢朝邊民千餘人。

伊稚斜希望此次行動能夠激怒漢朝皇帝,迫使漢庭出兵,匈奴可以逸待勞,伺機予以打擊。可惜的是,漢朝皇帝沉住了氣,絲毫不理會匈奴的舉動,專心致誌經營朔方。這讓匈奴很難受,漢軍不出塞,匈奴人就需要猛攻漢朝城池,漢軍憑借城牆,也會讓匈奴人付出代價。

漢庭也並非無動於衷,不久,漢朝邊城便普遍加強了防禦,同時將一些遠離大城的村鎮進行了整體搬遷,並入郡城,漢朝就像是一隻刺蝟,縮成一團,雖不能給敵人以傷害,但卻能讓敵人無處下嘴。麵對此情形,伊稚斜怒不可遏,召集各部落王,商議大規模征伐漢朝之事。

匈奴王帳之內,伊稚斜道:“漢人占我河套草原,驅逐白羊、婁煩兩部,殺大匈奴鐵騎數以萬計,這口氣本單於無論如何都咽不下,如今漢人竟然又在河套築城,想要長期盤踞於此,本單於忍無可忍,立誓一定要將這個不安分的漢朝皇帝打得服服帖帖再說。諸位都是我大匈奴的棟梁,都來說說自己的意見吧。”

中行說首先起身,一副陰陽怪氣的聲調:“諸位王爺,諸位將軍,大單於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了,我大匈奴對漢朝,不是打不打的問題,而是要怎麽打,怎麽能把漢朝人打服的問題。”

經曆了一場策劃已久的政變,始作俑者中行說此時儼然已經成為伊稚斜身邊的第一寵臣,匈奴的部落王和將軍們雖然鄙視一個閹人,卻害怕他身後的單於,自然對中行說禮敬有加。如今中行說的一番話讓很多希望恢複和親,等著漢人將糧食錢財送上門來,而不願意打仗的小部落王把到嘴的話咽了下去。

深受伊稚斜信任的左大都尉阿咀木站起來道:“大單於英明,漢人就是需要狠狠的教訓,我麾下的健兒們還等著要給帳篷裏添幾個漢人的婦人呢,大匈奴的畜群也需要人手,不打漢人,這些都從哪裏來啊?”

右賢王道:“休屠王說的是,漢人今非昔比咯,以前我匈奴騎兵一個人打四五個漢軍不在話下,如今恰恰相反了,那個衛青帶領的漢軍不同於以往的漢軍,聽河套逃回的敗兵說,現在一個漢軍能對付我三個騎兵,衛青帶領的漢軍騎射、馬上拚殺,樣樣能行,不比我馬背上過一生的草原漢子差啊!”

左賢王聽不下去了,撇下手上的骨頭,大聲道:“右賢王怕了,不代表其他人都怕,草原上的狼被羊抵了一角,難道以後狼就要怕羊?管他是衛青還是什麽青,隻要敢和大匈奴對抗,統統隻有死路一條。”

左賢王的這番話博得了眾人的一片歡呼,他臉上也顯出了得意之色。左右賢王之間的明爭暗鬥時日已久,此刻說話也是針鋒相對。匈奴貴族之間的等級並不是十分森嚴,從冒頓單於開始,原本十分原始的遊牧部落才有了一係列的官位和稱號,雖然官職有高低之分,但受尊重程度一般還是看所屬部族的實力。左右賢王的實力不相上下,位置也同樣尊崇,自然就要靠大單於的寵信來分出高下。

伊稚斜道:“右賢王在西北,不用正麵麵對漢朝,當然就不願攻打漢人了,漢人的朔方一旦建成,離我的王庭可就沒多麽遠了,按照以往衛青的行軍速度,一日一夜便可到達,到時候我的王庭不安寧,你右賢王要坐視不理嗎?”

右賢王俯首:“臣不敢!”

伊稚斜對於右賢王沒有救河套心有不滿,但當時他也忙於篡位,沒有出兵救援,所以也不好說什麽。

左賢王此刻占得上風,自然得意非凡。

伊稚斜繼續說道:“本單於已經決定,此次我軍出兵代郡,務必要破城屠盡漢民,方解我心頭之恨,也隻有這樣,才能給漢人以教訓。”

中行說接著道:“我軍此次進攻,之所以將目標選在代郡,一是因為朔方城初建,並無多少錢糧,渡河攻擊實在無利可圖,二是因為代地曾經是漢朝文皇帝劉恒的封地,攻占代郡屠城對漢人打擊巨大,各部落都要出兵,統一聽從左大都尉的調遣,大單於和諸位坐鎮王庭,等待好消息。”

代郡,古老而美麗的邊城,麵臨一場浩劫。

匈奴糾結各部三萬人馬,從東、北兩個方向猛攻代郡城池,代郡太守恭動員全城軍民死守城池,無奈敵我兵力懸殊,眼見身邊的將士越來越少,太守恭心急如焚。代郡軍司馬在一旁說道:“太守,敵人攻勢猛烈,看來此次匈奴人對我代郡勢在必得,我軍剛剛取得河南大捷,末將害怕匈奴一旦破城必然會屠戮百姓,發泄對失去河套的憤怒,未免玉石俱焚,應當盡快轉移百姓。”

司馬道:“太守乃一郡之首,是為文臣,大敵當前,以救護百姓為首要職責,司馬身為軍人理應戰死沙場,太守應當速帶百姓從南門往內地而去,末將率領士卒死守城池。”

“不,正因為太守是一城之首,更不能臨陣脫逃,本太守命你帶百姓速速南去。”

二人僵持不下,眼見匈奴攻勢越來越猛烈,代郡就要淪陷了。

太守恭拔劍四顧,仰天長歎:“吾命是小,滿城百姓要緊,既然司馬有慷慨赴死之勇氣,不如你我二人共赴國難。破城在即,你我速速召集所有文職官吏,組織百姓逃亡。”

言罷,代郡太守、司馬部署文職官吏和城中士紳組織百姓撤退,而自己則返身又投入到戰鬥中,文職官吏中青壯之人不願隨百姓撤退,紛紛掉頭又上了城牆。回望攜老扶幼、步履蹣跚出城的百姓,漢軍將士滿含憤怒,將一腔熱血拋灑在了代郡城樓。

漢軍的拚命廝殺為代郡百姓爭取到了寶貴的時間,待到匈奴人爬上城牆,代郡百姓已經遠去,守城漢軍絕大多數都已戰死,剩下的也傷痕累累,滿身鮮血,他們將太守恭緊緊圍在中間。

匈奴人圍了上來,操著半生不熟的漢語大喊:“放下武器投降。”漢軍嗤之以鼻,掙紮著衝向匈奴人,惱羞成怒的匈奴人一通弓箭,漢軍全部殉國。

太守恭正待舉劍自盡,一個匈奴將軍模樣的人上來給了他一刀,頓時身首異處。

在古老的觀念裏,軍人戰敗自殺代表著一種榮譽,匈奴人不想讓他成為一個悲情英雄。

代郡完全淪陷,但也讓匈奴人的盤算落空了,代郡守軍全部戰死,來不及撤退的百姓也並不多,匈奴人屠城的計劃泡湯了,匈奴人將憤怒發泄在了城市上,逐屋逐戶掃**,財物糧食被洗劫一空,而後將整座城市付之一炬。

熊熊的大火染紅了半邊天,匈奴人帶著搜尋到的千餘名漢人離開了代郡。

三天後,漢武帝的禦案上出現一份軍報:“匈奴數萬騎入代郡,殺太守恭,略千人。”

蘇建、公孫敖帶領漢軍匆匆趕到的時候,匈奴人已揚長而去,漢軍撲滅大火,整理陣亡將士遺體,全部安葬在了他們為之流血犧牲的代郡城郊,代郡太守、司馬的棺木被送往京城,厚葬之後,皇帝親自擢拔兩人的子嗣入羽林軍作騎郎。

代郡的百姓陸續回到了家園,匈奴放的這把火並未造成太大損失,盡管家園曾被敵人玷汙,但生活還得繼續,隻有重建家園才能抹平創傷,這也是戰場之外對敵人最有力地回擊。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幾天之後,皇太後王氏因病去世,漢庭上下又要忙於國喪,更加無暇顧及匈奴。皇帝傳詔天下,為母守孝暫罷兵戈,漢邊城守將各自安守城防,一律不準出戰。

廷尉職掌天下刑獄,作為天下公義的最後一道防線,需要剛正不阿之士擔任,才能公平裁決。皇帝選中的張湯並非一個磊落君子,其為人虛偽狡詐,善於玩弄巧智駕馭他人,他見皇帝傾心儒學,便對儒家大師禮敬有加,時常請教,其後眼見衛青屢立戰功,頗為皇帝倚重,便絞盡腦汁想方設法接近衛青。

衛青本性隨和,加之張湯也是名門之後,衛青不疑其人品,對張湯也是投桃報李,二人關係日漸融洽。張湯不光對衛青用了心思,朝中但凡有權勢的公卿重臣,他一個不落,時常去問候請安,不避嚴寒酷暑,風雨無阻,對於這些人的子弟犯法,他總是能網開一麵。張湯還特別會揣摩皇帝的意思,大漢律令任由他來解釋,隻要是皇帝想要重處的人,張湯總能找到相應條款嚴加懲處,而皇帝有意從寬處置的人,張湯就會引經據典,從輕發落。

因為以上的種種手段,張湯雖然執法嚴苛,斷獄不公,卻也在公卿大臣中博得了好名聲,唯有老臣汲黯看透了他的虛偽與狡詐。

汲黯為人伉直嚴峻堅守高節,對於張湯的行為就是在皇帝麵前也直言不諱,一日,朝堂之上,當著文武大臣近百人的麵,汲黯怒斥張湯:“公身為九卿,上不能褒先帝之功業,下不能抑天下之邪心,不能使國安民富,為何隻知道亂高皇帝之律令,擾天下之根本?此等行為,必定會斷子絕孫的。”

張湯與之爭辯:“律法為先人所定,但世事不斷變化,律令如不能適應時代需要,便要變更,吾上順聖意下應民心,有何不可?律法乃死物,而人心是活的,法為人用,因事而不同,有何不可?”

汲黯本來就不是能言善辯之人,憤怒之極,怒罵張湯:“天下人言刀筆小吏不可以為公卿,果然如此!陛下,如果繼續按照張湯的主張,天下人恐怕就要陷入重足而立、側目而視的恐懼中了。”

皇帝豈能不知張湯為人?不過皇帝深知治國馭人之道,朝堂之上君子和小人都不可或缺,君子錚錚鐵骨,能夠不避斧鉞,為皇帝作鏡鑒,但是君子掣肘太多,顧慮太多,用起來反而不順手,而小人,雖然皇帝內心不喜歡,但卻隻有小人才能拉下臉皮,實實在在地完成皇帝的意圖。

皇帝哈哈大笑道:“汲黯耿直天下無雙啊,可是對於廷尉張湯,主爵都尉確實誤解他了,廷尉掌管刑獄之事,每日政務繁雜,難免有疏漏,但其忠心人人皆知,你二人皆是朕的忠臣,不可互生齷齪。”

張湯躬身道:“諾!”汲黯卻哼了一聲。

通過這些事情,衛青對汲黯其人愈加了解,越是了解,敬意便增加一分,雖然無法親近,但在內心,衛青十分敬重,平日相遇,衛青也總是畢恭畢敬。

公孫弘就任丞相不久,被封為平津侯,汲黯又有意見了。汲黯對皇帝道:“陛下,高皇帝在世之時,曾殺白馬立誓,非劉氏不能為王,非軍功不能封侯,如今公孫弘一非皇親國戚,二來無半點軍功,卻得封列侯,本朝自開國以來無此先例啊,陛下此舉恐有不妥。”

皇帝也不想與他爭辯,便笑著說:“既然無此先例,那就像主爵都尉說的一樣,朕就開他這個先河,從今往後,但凡擔任丞相一職者,皆可封侯。”

汲黯無言以對。

公孫弘自擔任丞相一職,和衛青愈加疏遠,就連遠在家鄉的養女阿萌夫婦也在他的安排之下遠走他鄉,避免暴露和衛青的往事。公孫弘日常生活十分簡樸,衣食住行極為簡單,在京城中住著幾間尋常屋子,直到皇帝禦賜丞相府,才接老母和兒子公孫度一家來到京城,公孫度恍然如夢,迷迷糊糊之間完成了從一名農人到丞相公子的跨越。

丞相府中,一家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公孫弘道:“我兒要謹記,京城中行事要小心謹慎,切不可驕奢**逸,更不可恣意妄為,要比平日更加小心謙和,凡事忍讓為先,生活簡樸為宜。”

公孫度不解道:“父親大人是丞相,位極人臣,孩兒為何反而要如此小心?”

公孫弘道:“正所謂伴君如伴虎,高處不勝寒!首輔,也是眾矢之的,自古為相者有幾人能善終?若不小心謹慎,也許當下無事,但難免有一天牆倒眾人推,到時候這一係列的小事都有可能成為丟掉腦袋的誘因啊!”

“孩兒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