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十年磨一劍1

第一節上林苑

衛青有驚無險,離開了王庭,也不敢大意,一路驅馬直奔南方而來。此時已經是嚴酷的冬季,牧草枯黃,萬木凋零,一派冬日肅殺之色。北方的冬天是冷酷的,衛青深知其中利害,一刻也不敢耽擱,快馬加鞭,但是依然遲了一步。第一場雪,已經隨著冬天的腳步悄然來到。

大地凍得生硬,萬物蕭蘇,野物也深藏在地下不出來了,草原上的一切都仿佛被固定住了,隻有懶散的牛群和羊群不緊不慢地漫步在草原上,它們需要不斷進食,才能抵禦冬季的寒冷,而衛青早已斷糧多日了。還好,隻要有牛羊就意味著有人煙,就意味著餓不死。

果然,有個遊牧的小部落收留了他。這個不過十幾戶人家的小隊伍從開春起就不斷的遷徙遊牧,而這裏是他們的冬季牧場。衛青看起來和匈奴人無異,看起來健壯結實,所以他們留下了他。

衛青很少開口說話,他知道言多必有失,還好匈奴人日常的活計他都從小幹過,所以也不顯得生疏。就這樣熬過了最為寒冷的冬天,包括漢人最為隆重的年節,他也隻能遙望南方,默默思念親人。而家中親人也在掛念著他,因為他一走就是一年,杳無音訊。未央宮中,皇帝也在思考他的下落,經過了上林苑那些韜光養晦的日子,皇帝已經學會了忍耐和偽裝,太皇太後和皇後那裏,暫時都很滿意,而皇帝繼續在不動聲色地操練著他的羽林軍。

春暖花開之時,萬物複蘇,綠草冒芽了,衛青才繼續向南而行,按時間算,此刻長安應該是草長鶯飛的四月天,而塞北的草色才是淡淡的一抹。

從上穀入關,經由代郡到達太原,衛青選擇了最為快捷的馳道一路疾馳到河東郡。一入漢地,自然萬事方便,不知不覺,又一個月過去了,沿途已經是晚春的景致了。

衛青安靜地入了長安城,他的第一站便是家。家裏人都很擔心他的安危,如今見他平安歸來,自然喜不自勝。

建元三年,張騫出使西域,出安定,渡黃河,一路西行,自此杳無音訊。同年,衛青也帶著秘密使命一路向北,如今已是一年又半載,他終於回來了。

建元四年仲夏,漢武帝在未央宮接見了風塵仆仆的衛青,兩人徹夜長談,衛青將一路所見所聞一一道來,而皇帝最為關心的卻是匈奴的軍力情況。

“臣深入匈奴腹地,出入單於王庭,對匈奴情況自認為有幾分了解。匈奴人遊牧為生,亦兵亦民,具有非常強的戰爭動員能力,這是我漢朝所不能及的;再者,匈奴人雖然是蠻夷,不通禮法,但卻有完備軍事建製,行軍打仗十分高效;其三,匈奴鐵礦極少,但鍛造冶煉技術卻非常發達,所造寶刀徑路性能要遠遠高於我漢軍的佩劍;其四,草原部族賴以生存的馬匹,也是最為重要的軍事力量,匈奴人之所以戰無不勝,靠的就是快馬騎射。此為匈奴的四點優勢,也是目前我漢軍處在下風的主要原因。”

“如此說來,我漢軍就沒有任何優勢了?”

“陛下請恕罪!臣絕非長他人威風而滅自家誌氣,隻是臣以為,眼下匈奴對於我漢朝來說實在是過於強大,陛下應當將目光放長遠,不爭一時,而謀全局。臣以為,國與國之間的戰爭,拚的不僅是軍人將士,更多的是國家實力,眼下我大漢民富國強,欠缺的隻是一點為戰爭所做的動員,我大漢一旦上下調動起來,所爆發出的力量將是驚人的。匈奴人所有的優勢,我大漢隻需等待時日也會擁有,但我大漢有的,匈奴永遠不會有。

馬背騎射,靠的是優良戰馬,而我大漢坐擁八百裏秦川,原本就是產良馬的地方,解決了馬匹的問題,那麽創建一支強大的騎兵隊伍也便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一旦騎兵對騎兵,漢軍亦可**,將戰火燒到匈奴人的地盤上;其二,我大漢能工巧匠甚眾,集全國之力,也能打造出適合騎兵作戰的兵器,我華夏文明源遠流長,留下兵書無數,名將如雲,而匈奴隻懂得橫行蠻幹;其三,漢人受匈奴欺壓久矣,國中上至宗親下至庶民奴仆,無不痛恨匈奴,如果廣招天下有誌之士,必然能士氣高昂,同仇敵愾;第四點,也是最為重要的一點,我大漢地域廣大,物產富庶,文景兩代先皇撫民以靜,頗有成效,大漢的實力要遠在匈奴之上,這四點保證了大漢一旦對匈奴用兵,必然會一點點抵消匈奴的優勢。”

皇帝大喜:“仲卿所言甚合朕意。打仗靠的國力,也是人,我大漢人口是匈奴的數倍,賢士遍布天下,朕招至麾下,必然能一雪前恥。仲卿所言戰馬之事,朕這些日子也一直在考慮,八百裏秦川早已經開辟為良田,如若貿然收回,輕則會激起民變,重則關中危矣,所以朕想好了,就在朕的上林苑中,放養一批戰馬,以此創建我大漢的騎兵。”

“陛下聖明!”

皇帝繼續說道:“我大漢所需要的不僅僅是一批戰馬,更需要的是一支真正能騎在馬背上作戰的騎兵。”皇帝突然提高了聲音道,“衛青,朕便將這個重任交給你,朕的建章營裏,都是精選的烈士和軍人世家子弟,朕要為我大漢創建一支騎兵隊伍,重塑我漢軍之魂!”

一番話讓衛青眼中忍不住淚光閃動,高聲應道:“諾!陛下厚恩,衛青縱然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衛青本是奴隸之人,受盡世人白眼,陛下不棄,收為所用。如今陛下對衛青委以重任,衛青隻有鞠躬盡瘁,拚盡全力才能報答陛下!”

皇帝微微一笑:“朕用你衛青,是因為你衛青是可用之人。天下英才,朕都想用。從今往後,你衛青隻需專心致誌,做好分內之事,旁人的閑言碎語不必在意,朕相信你不會讓朕失望的!”

衛青沒有回家,而是在建章營中,將來往匈奴的路線、地形一一記錄下來。公孫賀、公孫敖、義縱等一幹兄弟相見甚歡,卻也不敢過多打擾他,一旦有閑暇便聚集在衛家。

義縱的姐姐義姁也已經到了京城,原本暫居衛家,後來平陽公主有恙,衛君孺便將她推薦給了公主診病,果然藥到病除;平陽公主大喜,便留義姁在公主府住下了,因信任義姁的醫術高超,公主時常帶義姁出入皇宮禁苑,為自己的母親,也就是當今皇太後把脈問診。義姁果然不凡,幾服藥下來調理的皇太後氣色大好,皇太後十分喜愛,於是義姁便在平陽公主府和皇宮兩處常住了。

和衛青說起擴建上林苑的當日,皇帝便傳旨,遷長安、鹹陽、周至、戶縣、藍田五縣縣境內靠近上林苑的居民,另擇他處安置,囊括霸、產、涇、渭、豐、鎬、牢、橘八水在上林苑之內,名義上是擴建皇家林苑,實際上大量放養戰馬,為對匈奴作戰做準備。

旨意一出,便受到了眾多朝臣的一致反對,但皇帝堅持己見,毫不退讓。那些老臣們便鬧到了東宮太皇太後處,竇老太太已經抱病在身,自知時日無多,對皇帝的行為也是睜隻眼閉隻眼。

年輕的皇帝經過四年的韜光養晦,早就收斂了鋒芒,朝政之事,事事和三公九卿商議,再報東宮定奪,這幾年處處強調清靜無為,撫民以靜,做了不少興修水利、賑濟災民的大事,老太太極為滿意,旁人已經無法撼動這個孫子在她心目中的位置了。老太太在皇帝請安的時候,輕描淡寫地說了幾句:“如今天下富足,擴建個林苑倒也不是什麽大事,但徹兒要切記,民力不可過度消耗。”

劉徹自然滿口答應,又來了一番甜言蜜語,老太太很是高興,對左右道:“老身沒有看走眼,大漢的社稷交給皇帝,我這瞎老太太也沒有什麽好擔心的了。”

獲得了太皇太後的首肯,劉徹自然更加放開手腳。要遷出原住民,還要妥善安置,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於是,賦閑在家的武安侯田蚡和魏其侯竇嬰又重新出山了,在他們的主持下,擴建工程進展順利。

和衛青前後腳入宮的衛長君也被皇帝委以重任。衛長君是衛家長子,和衛夫人同父所出,血緣關係要比衛青更親近,皇帝當然也希望他能獨擋一方,可惜長君之能非但無法和衛青相比,就連繁雜之事也實在無力勝任,皇帝隻好保留其侍中職位,作為未央宮內侍。

常年賦閑的田蚡、竇嬰再獲皇帝青睞,自然十分用心,上林苑擴建工程進展神速,而從邊關調回來擔任大農令的韓安國更是揣度到皇帝的心意,從北方邊境各郡搜集了一批優良的種馬進獻給皇帝。

皇帝大喜,在上林苑設立馬監,並從翕侯趙信處抽調了一批擅長養馬馴馬的匈奴人,專門負責馬監事宜。一時間,馬監裏已經聚集了上千匹良馬,好不熱鬧。饒是如此精挑細選,漢地的馬種和匈奴相比還是很有差距,耐力、吃苦能力都差了一大截,衛青想起先前出塞之時遇到的無數漢商,他們來往於漢匈之間,都是靠馬匹,於是衛青建議:“如果出塞之時用漢地劣馬,回來時全部換成匈奴良馬,假以時日,定能改良馬種。”

皇帝果然應允,傳旨大行令王恢著手辦理此事,王恢有聶壹,此事自然手到擒來。

衛青忙於上林苑中各項事宜,三五日才能回一趟家。家裏人卻也沒閑著,衛君孺和公孫賀已經相好多時,迫不及待等著成婚,陳掌和衛少兒半遮半掩卻早已有了夫妻之實,陳掌也因此獲封詹事一職,衛青不喜歡陳掌油頭粉麵,毫無男兒氣概,但無奈姐姐少兒已是私通生子之人,也隻好允了。

雖然衛家有長子長君,但事事還是要靠衛青拿主意。衛青同意之後,衛媼便開始張羅女兒們的婚事。皇帝的大姨子出嫁,自然少不了前來大獻殷勤之輩,一時間衛府的門檻都被踩下去了一截。

已經四歲的去病十分聰明好動,衛青給他請了先生教他識字習文,可是玩野了的霍去病並不能完全收心。如今母親結婚,賓朋滿堂,他乘機四處玩鬧,不亦樂乎。年幼的他尚不知自己身世,衛少兒是女奴的時候,懦弱的霍仲儒不敢認這個兒子,如今衛家一步登天,霍仲儒更不敢前來相認。

霍去病並沒有隨著母親的出嫁到陳家,也是一件幸運的事,他得以在衛青的嗬護下成長,才有了日後縱橫大漠、追亡逐北的驃騎將軍冠軍侯。

看著三個姐姐一個個都有了自己的歸宿,衛青也十分欣慰。對於自己的親事,衛青卻有些猶豫,一方麵曹璿情真意切,為了他離家出走,名節受損;另一方麵,他和平陽公主情投意合,貿然成婚,會惹得公主不快。

公主之於他不但是主人而且是恩人,可以說,他們衛家能有今天,全是拜公主所賜,而公主也早已向他表明心跡。

正在糾結之際,平陽公主府卻傳來口信:“平陽公主請太中大夫入府赴宴。”平陽公主是舊日主人和恩人,與情於禮都應當前去拜訪。

自從同意了和曹璿的婚事,衛青對平陽公主總覺得多了一份尷尬,兩人都有意收斂了情感,曹壽自感體弱多病,唯恐來日不多,對於忠厚仁善的衛青多方籠絡,曹壽和公主沒有子嗣,唯一的庶生子曹襄也有意送到皇帝身邊做了騎郎,其實真實目的是希望得到衛青的提點。

公主並未獨自接待衛青,而是和平陽侯一起設了家宴。席間觥籌交錯,平陽侯一再感謝衛青不避刀劍,隻身犯險,營救曹璿的壯舉,而後有提起兒子曹襄,平陽侯舉杯敬酒:“你我日後便是至親,我敬衛大夫,請滿飲此杯!犬子曹襄還望日後還望衛大夫多多點撥曆練。”

衛青不敢托大,趕緊起身道:“平陽侯客氣,衛青草芥之人,不敢說照顧公子,公子聰穎,陛下慧眼定會賞識,衛青也自然會全力照應。”

“那就多謝仲卿了,曹某虛長幾歲,就大言不慚在此自稱兄長了。為兄體弱多病,膝下隻有一子,我曹家承皇恩四世富貴,也希望能為國盡力,此子尚可一用,仲卿賢弟請多費心。”

衛青自然應承。平陽侯又提起曹璿:“舍妹出走,九死一生如昨,曹家上下對仲卿無不感激涕零,如今賢弟允了婚約,我母親大人的意思是請賢弟擇日成婚,也算是了了老人家的一番心事!”

衛青有些尷尬,而一直沉默不語的平陽公主此時卻發話了:“衛大夫如今是陛下身邊的重臣,陛下委以重任,我看還是以國事為重,兒女私情先放在一邊吧!”

一番話,讓平陽侯語塞,衛青更是不敢言語。還好侯府舞伎獻上歌舞,才解了尷尬。

不久,平陽侯就感覺體力不支,麵色蒼白,似有難言之隱,衛青趕緊起身告辭,卻被公主留住了。

公主吩咐下人:“侯爺不勝酒力,快快扶到後堂休息。”一邊對衛青道:“天色尚早,菜未齊,酒不過一巡,衛大夫何必匆匆告辭?”

平陽侯隻好起身:“仲卿賢弟恕罪,為兄不勝酒力,就先行告退,請賢弟多坐一會兒,多飲幾杯。”

衛青隻得起身答禮相送。

待到平陽侯離去,公主便命人撤去歌舞。公主直視衛青,衛青卻不敢看公主。

半晌,公主長歎一口氣道:“衛青啊衛青,你可還記得本公主的情誼?”

衛青誠惶誠恐,離席跪下道:“公主再造之恩,衛青沒齒難忘,縱然做牛做馬也難以報答。”

公主起身,麵有慍怒之色,道:“哼,本公主不需要你做牛做馬,隻要你做到一點,沒有我的允許,你不許娶妻成婚。”說完拂袖而去,隻晾下衛青一人。

有了公主的這種態度,曹家也不敢造次,沒有再提起婚事,而衛青在上林苑忙得不可開交,暫時不想此事,也樂得輕閑。

上林苑擴建工程正進行得如火如荼,田蚡和竇嬰兩人久離權力中心,如今找到事幹,自然全力以赴,移民安置少不了錢財流轉,貪財的田蚡嚐到了甜頭,將這項權力牢牢抓在手中,而耿直的竇嬰卻不屑沾染。

衛青這邊也沒有閑著,建章營中的騎郎可都是各個有背景、不甘居於人之下的,公孫敖等人已經和他們混熟,自然沒有問題,可對隻聞其名不見其人的建章監,年輕的騎士有很多並不服。這在衛青從草原回來開始操練的第一天就冒出苗頭了。

第二節伊稚斜

衛青一身戎裝,**白馬,英姿颯爽,相得益彰。就在衛青講解完軍紀和訓練要領之後,兩名世代因軍功獲封列侯的軍人世家子弟帶著明顯的藐視向衛青發起挑戰:“衛宮監,我等乃軍人世家子弟,自小訓練騎射劍術,衛宮監的這一套,小的弟兄兩個六歲的時候就會,我看我們就不用參加了吧?”

另一人在一旁幫腔:“當然,衛宮監要是有什麽不懂的,我們弟兄倆可以指點一二。”

一番話惹得眾人哄堂大笑,隊伍中有不少人,早就因衛青的出身而不服氣,這下正好乘機起哄,一時間隊伍中發出各種各樣的笑聲、口哨聲,氣得公孫敖等人肺都快炸了,撥馬出列大喊道:“小兔崽子不知好歹,看我教訓你。”

衛青一言不發,臉上表情若無其事,伸手製止了公孫敖的行為。衛青催馬上前,直視著因兩人引發的**而不太整齊的隊伍,大聲道:“除了剛才的那兩位兄弟,還有誰不服我衛青?請出列!”

雖然起哄這眾多,但真正敢站出來的卻不多,衛青又道:“凡是有不服者,請出列,衛青將和你們比試一番,此刻出列者,任選武器,任意組隊,全部上來,對戰衛青一人。”

眾人一愣,隨即高喊:“太小看我們了,上,大家一起上!”三四十人已經拍馬衝出隊伍,衛青稍稍退後一步,順手取過一旁近隨騎士手中訓練用的木劍,高舉喊道:“你們一起上,來吧!”

三四十人也不列隊,一窩蜂直朝衛青衝過來,手中明晃晃的都是漢劍。這群心高氣傲的世家子弟早就不服一個奴隸出身的小子來統領他們,如今衛青既然願意公開接受挑戰,他們求之不得。漢軍等級森嚴,嚴禁私自鬥毆,但是對於將士們之間的比武切磋卻並不禁止,他們自以為這是一個好機會。

衛青勒馬調整好身形,深吸一口氣,將力量全部放灌在右臂上,等待對手的衝擊。他早就知道,這一戰不可避免,而且,他隻能贏不能輸。他的對手不是敵人,而是日後他要加以重用的建章騎士,未來漢軍騎兵的骨幹,一戰而下,才能讓他們心服口服。

這些騎士雖然未上過戰場,但大多出自軍人世家,耳濡目染之下,也懂得一些對敵常識,他們很快分散成兩行,從左右揮劍殺向衛青。

衛青屹然不動,待到兩把漢劍分左右兩路劈頭蓋臉地劈下來,衛青才在馬背上一個側身,躲過劍鋒的同時,右手木劍刺出,正中右邊馬上騎士的腋下,這一刺勢鈞力大,中招者立刻落馬,衛青也不起身雙腿一夾,扯動韁繩,月影立刻會意,借著衛青側身的力量向右跳躍,瞬間避開了左右兩隊人馬的夾擊。

衛青在月影的配合下完成了一次完美的側移,對方的隊伍立刻有些亂了,衛青乘機揮舞木劍,一頓劈砍,又有五六人落馬了,對方害怕馬蹄踩踏,紛紛勒住戰馬,而戰馬之間互相碰撞,早已站立不穩,一時間亂成一團。

衛青卻並不乘亂出擊,而催動月影,離開了數十步,揮劍喊道:“落馬的都起來,上馬再戰!”

眾人見他如此淡定,都很憤怒,重整隊形,再次衝了過去。有了第一次的碰撞,衛青也有了經驗,揮動木劍再次迎了上去。

說實話,漢軍騎馬作戰和匈奴人差得太遠了,眼前三四十人的戰力恐怕還沒有匈奴五六人強,衛青全力揮劍格擋,不少人甚至漢劍脫手,更多的人在木劍的劈砍之下跌落馬背。也難怪,衛青的這柄木劍是鐵樹打造而成,木質堅硬如鐵,也沉重似鐵,隻有衛青這樣久經實戰的臂力才能將其發揮到最大的威力,衛青沒有選鐵劍,而選了木劍,原因也在此。

衛青揮舞著木棒,所到之處,單薄的漢劍紛紛彈開,而木劍的勢頭並不因為鐵劍的格擋而減弱,每每擊中騎士的肩膀、手臂、腰腹等要害之處,隻有極少數人硬撐著再戰,其餘的或落馬或撥馬逃走。

一次衝鋒,原來人數占優、氣勢洶洶的騎士潰不成軍,未落馬者不過十之一二,也是丟盔棄甲,衛青毫不留情地開始了第二次掃**,如秋風卷落葉一般,不過瞬間,所有的人都跌落在馬下,捂著傷口痛苦地呻吟著。

衛青縱馬馳騁,對著圍觀的隊伍喊道:“還有誰?”

無人敢應!

有了這一場真刀真槍的比試,果然,建章營的所有騎士都服服帖帖,聽從調度指揮。

從那天起,建章營的軍士從最簡單的騎馬列隊練起,衛青要求他們每個人都親自喂食自己的戰馬,做到形影不離,這樣才能人馬合一。許多人的屁股上磨出了血泡,可軍令依然不改。

上林苑的馬和建章騎士一樣金貴,享受著人一樣的夥食標準,每日吃精米細糧,有人專門照看,馬群也逐漸發展起來。

這場打鬥也給了衛青一分疑惑,漢劍這種漢軍傳統兵器,在材質上已經完成了從青銅到精鐵的轉變,劍體日益窄長且劍鋒更尖銳,但是,在騎兵的實戰中,它並不能發揮最大的作用。漢劍講究平直端正,在漢人傳統意識裏,不但人要行止端正,連劍也要端端正正。漢劍身挺直,劍刃由兩度弧曲而伸,入鞘則樸實無華,出鞘則鋒芒畢露,漢劍無處不顯示著漢人溫良謙恭讓和外圓內方的風格。

衛青凝視著手中的劍,案幾上的是一把匈奴人用的彎刀,陷入了沉思。

幾日之後,將作大匠及其屬官考工室令、左弋令和若盧令等接到詔命,令其召集大漢各郡、國武器裝備工坊的能工巧匠齊赴京城,隨聖旨而來的還有一柄匈奴寶刀——徑路。

漢帝國集全國的能工巧匠於京城,其意圖在於打造一把適合騎兵在馬背上作戰的近戰武器,因為在實際的使用中,薄而銳利的漢劍已經無法發揮最大的作用,而匈奴的彎刀,對於漢人來說實在太過怪異,無法使用,所以,工匠們的任務就是打造出一件趁手的全新兵器。

工匠們無數次的實驗,打造出了數十種樣式各異的刀劍,陸續送到建章營中供騎士們實際使用,再由皇帝定奪。從春秋戰國時期的戈,到吳越一代的鉤,再到彎刀,可沒有一件獲得一致的稱讚,漢軍,還是習慣傳統的漢劍。

北方邊境還維持著短暫的安寧,偶有小的摩擦,損失個把村莊、集鎮,漢朝也不敢過問,還好連續兩年匈奴都是風調雨順,匈奴人日子富足,騷擾減少了許多。南邊的閩越不安穩,皇帝聽從了中大夫嚴助之策,很快得以平息。國中風調雨順,寒暑交替,很快又是一年。

建元五年春,為開拓財源的經濟改革也拉開帷幕,漢武帝為不刺激在病中的太皇太後,並未大張旗鼓,而是盡量低調地完成了罷三銖錢,複行四銖半兩錢的工作,同時,在公車署置五經博士職位,意圖加強儒家思想的傳播。

東宮太皇太後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她自知大限將至,對權力也有意放鬆了不少,朝中大小事務,皆由皇帝處置,不再事事呈報東宮。

老太太也在考慮著自己的身後事。

乘著孫子請安之際,老太太開始交代後事:“徹兒啊,奶奶這把年紀,也時日無多了。奶奶聽說你擴建了上林苑用來養馬,還找了那個騎奴出身的衛青來訓練騎兵,你的心思奶奶明白,奶奶也不阻攔你,好好地做你的大漢皇帝,好好地守住祖宗的基業。我這個瞎老太太一輩子沒別的本事,就幫著我的兒子,護著我的孫子二十年了,如今我恐怕是挺不過這一關了,孫兒啊,如今天下太平,你也長大了,奶奶也放心了,就算今天讓我死了,我也是心無牽掛的。”

“奶奶過慮了,奶奶的身體還好,切莫自棄。”

“奶奶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真的已經是大不如從前了,這些年奶奶抓著大權不讓你施展手腳,也是為了我大漢的江山考慮啊!徹兒年幼,奶奶是怕大權旁落,隻有自己攬在手中才放心,眼下,奶奶不行了,有些事情也該到考慮的時候了。”

“徹兒一切都聽奶奶的安排。”

太皇太後哆嗦著從案幾中取出一物:“這就是虎符,是調兵遣將用的兵符,徹兒收好了。”

劉徹顫抖著接過銅質伏虎狀令牌,這便是虎符。如今,太皇太後將虎符交給他,這就意味著將朝廷兵馬的指揮調度大權交給了他。

太皇太後繼續道:“兵者,凶器也,聖人不得已而用之。徹兒切記,不可輕易起刀兵,動幹戈。”

劉徹滿含淚水:“諾!徹兒謹遵教誨!”

老太太一笑,道:“我看你也不是個安分的小子,你上林苑的那些羽林期門可不是每日玩鬧給我老太太看的吧?《司馬法》曰:‘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平,忘戰必危。’這個道理奶奶也是懂的,所以你的做法,奶奶也一直沒有反對。可是,正如範蠡當年諫越王的話:‘戰者逆德也,爭者事之末也。’戰端不可輕啟,窮兵黷武也不可取啊!”

“孩兒不過是想少受些異族的欺淩而已,用兵也必然適可而止,請奶奶放心。”

“我大漢立國數十年,一直以黃老學說治國,清靜無為,撫民以靜,確實國富民強,你不喜歡祖宗的這一套,我也明白,奶奶也不指望你做堯舜禹湯,隻要不要做暴虐的夏桀和商紂王就行了。”

“孫兒謹遵教誨!”

自此,太皇太後竇氏逐漸不問政事,朝中事務多由朝臣商議,再由丞相、太尉、禦史大夫擬出條陳,拿出方案,報皇帝決斷。三公九卿的權力空前加強,尤其是丞相,地位尊榮,集司法、行政甚至決策權於一身,幾乎擁有了朝政的主要處理權,極大地限製了皇帝權力。

漢武帝意圖大展手腳,想要做的是一番開天辟地的大事業,如此掣肘,縛住手腳自然十分不滿,但是老祖宗的規矩如此,老太太還在,他也不敢輕舉妄動。

就在漢武帝緊鑼密鼓地擴建上林苑,為和匈奴決一死戰而做準備的時候,匈奴人卻沉浸在漢人臣服的快感中,尤其是軍臣單於,他已經不再年輕,祖先南下牧馬、漢人朝貢的願望,已經被他實現了,享用著漢人送來的美女和美酒,作為一個終年遊牧國度的王者,他很知足。南北縱橫數千裏,西域上百個小國也一一被征服,他的疆域已經是前無古人。

但是,軍臣單於身邊的人並不滿足於這一切,遊牧者的血液裏天生流淌著侵略的野性,就如同獵食者捕獵一般,是一種本能。除了匈奴人,還有一個漢人也非常希望能打破這種平靜的局麵,狠狠地打擊漢朝,這個人就是中行說。

作為一名叛國者,中行說很徹底地從思想和行為兩方麵都背棄了自己的故土。他的處境並不樂觀,雖然他每次都很積極的進言獻策,但總是被軍臣單於身邊的重臣笑話,甚至屢屢辱罵為“閹貨”“漢狗”,軍臣單於雖然有時也會出言袒護,但總的來說,中行說就像是軍臣單於養的一條狗一樣,他說的話,主要用途就是為眾人取樂、調劑氛圍,很少有人認真對待。

軍臣單於雖然安於現狀,對中行說的建議不理不睬,但是對中行說其人還是十分重視的,畢竟能來到匈奴,死心塌地為匈奴出謀劃策的人不多,更為難得的是中行說其人極具戰略眼光,對匈奴和漢朝之間的大政方針總是能提出切實可行的點子,條條直指漢朝的軟肋。

匈奴貴族因為他是漢人,而且背叛了故國,所以輕視他,侮辱他。中行說的地位非常微妙,他雖然能隨時出入大單於的王帳,被大單於尊為上賓,但卻又沒有絲毫的權力,在匈奴的實權人物麵前,他像一條狗一樣卑微。

中行說十分不甘心這種地位,這個因為貪戀權勢、財富而自宮成為宦官的卑劣小人,在被強行送往匈奴後心理更加扭曲,立誌要報複漢庭,他千方百計地挑唆漢匈關係,希望漢朝在戰火中苦苦掙紮。如今,他的美夢並沒有成真,軍臣單於老了,想過安穩的日子。

中行說將目光投向了左穀蠡王伊稚斜,作為大單於的兒子,天生勇猛卻又十分狡猾的伊稚斜很受軍臣單於信任,在匈奴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可是這種尊榮的地位還是有些遺憾,畢竟,再尊貴也是臣子,而且,他不是大單於和閼氏的嫡子,所以,如果有一天軍臣單於歸天,那麽他伊稚斜還是要做新單於的臣子。

伊稚斜不同於年邁的軍臣單於,正值壯年的他,一直主張以強硬的攻勢來對付漢朝,讓漢朝無暇發展,永遠做匈奴予取予奪的倉庫。在匈奴的最高層裏,伊稚斜一直以勇武善戰著稱,每逢上陣對敵,他總是奮勇當先,所統領的軍隊也是匈奴精銳中精銳,所以,在大單於之下,就屬左穀蠡王伊稚斜地位尊崇,威信很高,非常受年輕將領的擁戴。

軍臣單於早已立大閼氏所生嫡長子為單於繼承人,此人也已成年,在伊稚斜眼裏,他是一個無能的懦夫,根本不配他伊稚斜跪拜稱臣。每當他無奈向其下跪行禮之時,目光中帶著十分的不屑與怨氣,這一切,都逃不過中行說的眼睛。

中行說很快成為伊稚斜帳中的常客,兩人一拍即合。伊稚斜十分興奮,認為這是上天賜予他的機會。

中行說給了他一個夢想,一個成為眾王之王的大單於的夢想,同時,還有一個夢想也由此萌生,漢朝,不再僅僅是匈奴的倉庫,而是要讓那廣袤的土地成為匈奴人的牧場,普天之下,眾王之王的大單於要統治整個漢朝的土地,取代他們至高無上的皇帝,成為真正的天之驕子。

這是一個天大的秘密,就藏在兩個人的心裏,伊稚斜按照中行說的悄悄做著準備。中行說道:“眼下我大匈奴一片兵強馬壯,牛羊漫山遍野,正是富足安康之時,大單於不出兵漢境,匈奴人也無所謂,如果此時動手,怕是有人不服。”

“那如何是好?眼見大單於一天天老去,漢人也一天天壯大,也許有一天新單於繼位了,就會對我動手。”

“左穀蠡王,一定要沉得住氣,經得起等待,才有機會一擊而中,大願得償,且不可操之過急,暴露心跡。狼捕食牛羊,靠的不光是利齒,還有耐心。”

“先生言之有理,先生放心,既然我立下虎狼之誌,自然會有狼的耐心和隱忍。”

果然,自此伊稚斜和中行說二人處處小心,掩藏心跡,處處討好軍臣單於,結交軍中實權人物和各大部落頭領。但凡有需要出力的地方,伊稚斜總是第一個站出來,而一旦牽扯到利益糾葛,伊稚斜卻總是很大度,首先滿足別人。這樣一來,伊稚斜勇武、賢明、公正、不貪財的美名更是深得人心。

軍臣單於對有這樣的一個兒子而大為欣慰,絲毫沒有意識到這其中隱藏的風險,而他的繼承人更是懵懵懂懂,完全不知所以。

按照軍臣單於的安排,伊稚斜招募一批青壯年牧民,脫離了日常遊牧,在祁連山脈一帶活動。狹長的河西走廊,也是他們時常光顧的地方,他們在千裏草原呼嘯而過,攻打異族村落,搶劫過往的商旅,將匈奴的勢力擴大到和羌人交接的地方。

河套草原的局勢也發生了變化。仗著軍臣單於撐腰,白羊王、婁煩王兩部不斷南進,擠壓休屠王和渾邪王的地盤,逐步完全占據了黃河南原,而休屠王和渾邪王所部無奈隻好西進,西邊便是河西走廊。

這塊西北的狹長之地,東南麵是漢朝的金城郡,西南靠近羌人的地界,(就是今天的青藏高原青海地界),雖然有大片的戈壁荒漠,但絕大多數地方是肥美的綠洲,肥沃的土地,十分適合耕種,當然,滿足遊牧生活更是不在話下。如此,占據了河西走廊的休屠王和渾邪王也不吃虧,而西域和漢朝的唯一通路,就此隔絕。

休屠王又回到了祖祖輩輩生活的休屠澤,遠離了漢朝邊境,失去了隨時搶劫漢朝邊關的便利,他對軍臣單於十分不滿,卻又無可奈何。占盡便宜的白羊王、婁煩王十分囂張跋扈,對待這兩個老鄰居也不甚友好。

這件事讓渾邪王和休屠王寒了心,為二人日後降漢埋下種子。

心事重重的伊稚斜和他的隊伍同吃同住,同甘共苦,深受士兵擁戴,他也有意培養親信之人擔任軍中各個重要職務,將忠誠於軍臣單於的人一一清除。

“培植一支隻忠於左穀蠡王的私人軍隊。”這是中行說給伊稚斜的第一條建議,也是他們走上奪權之路的第一步。

伊稚斜的軍隊馬不停蹄,四處劫掠,將牛羊財寶源源不斷地送往軍臣單於處,單於十分高興,屢屢嘉獎,卻絲毫不懷疑他有二心。

身處上林苑的衛青也沒有閑著。經過當日一戰,衛青之名威震全軍,號令全軍莫敢不從。

兩個天生注定的死對頭,都在為即將到來的決戰做著準備,他們將帶著各自的理想,血染黃沙,馬革裹屍,用熱血和青春,譜寫一曲英雄讚歌。

勇者之間碰撞而出的火花,照耀了後世子孫,給他們的骨子裏注入了尚武的血液。這也是兩種文明的碰撞,原本和善保守的農耕文明和天生充滿侵略性的遊牧文明之間的碰撞,正是這種碰撞,推動了整個中華民族的進步。

太皇太後的病症日益沉重,圍繞在她身邊的貴戚世族十分不安,尤其是朝中三公和諸竇子弟,不得不考慮皇帝親自掌權之後的何去何從,這種情緒被帶到了朝堂之上,皇帝的意願被前所未有的得到重視,三公九卿事事揣摩皇帝的心思,就連權傾天下的丞相府也收起了往日的傲慢,開始頻頻向皇帝親信的內侍示好。

饒是如此,也擋不住劉徹產生一個想法——他要徹底擺脫朝臣們的束縛,組建一個隻聽自己話的內朝,當然要實現這個目標還需等待時日。

此刻的劉徹心情非常複雜,一方麵是他期盼的親自掌權的局麵即將來臨,另一方又對失去一位強勢人物的扶持而感到一絲忐忑。人總是這樣,得不到的時候夢寐以求,唾手可得的時候又開始思前想後。

在潛意識裏,劉徹將自己的奶奶當做搶奪他權力的對手,而如今看到老人遲暮之年龍鍾老態,心裏又覺得過意不去,老太太對他的千般約束,萬般羈絆,最終目的不過是要他做一個好皇帝,至少,是她心目中的好皇帝。

接收虎符之後,劉徹迅速換上時任大農令的韓安國為衛尉,而一直以嚴刑峻法、剛正不阿、廉潔奉公著稱的中大夫趙禹就任中尉,這兩人都是皇帝親自發現的人才,皇帝極為信任並多次擢拔,知遇之恩當銜環以報,他們的忠誠毋庸置疑,所以皇帝也將最為重要的兩個崗位交給了他們,一旦掌握南北軍,實際上整個京城便盡在掌握之中。

皇帝身邊總是有各種各樣的人,他們也有著各種各樣的目的,為實現這些目的而討好皇帝,一般情況下,皇帝會很受用這些討好,但會通過識人辯才,因材施用,因為天下是皇帝的,他為自己負責。所以,皇帝的智慧就成為一個王朝興衰的主要原因。

劉徹當然不會忘記還在作亭長的鄭當時,在韓安國任衛尉之後,鄭當時被火速調入京城,接任大農令一職,李廣也從邊關回來,擔任了郎中令,郎中令為九卿之一,是極為重要的職務,漢宮的宿衛警備更是當前的第一大事,而世代忠良,軍中頗有聲望的李廣擔任此職,皇帝和太皇太後都能放心。

有了這樣的一番安排,實際上是將京畿要地都掌握在一些和貴戚世族牽扯極少的官員手中,同時,他們相互之間又有一種看不見的製約存在。景帝朝時鄭當時曾任太子舍人,和當今皇帝的關係非他人所能比,而韓安國新近崛起,是受了皇帝的知遇之恩,衛青就更不用說了,一個一步登天的奴隸而已。他們都有一個相同的特點,他們身邊沒有利益集團,不會受人掣肘,提拔他們的是皇帝,而他們所能依靠的也隻有皇帝,隻有緊緊跟隨著皇帝,才能保證他們的最大利益。

老練的太皇太後明白這一點,年輕的皇帝出色地完成了一次最為重要的換血。

在竇家人的哭喊嗚咽中,老太太挺過了年關,又堅持了幾個月,終於撒手而去。史載:漢武帝建元六年,太皇太後竇氏在漢之東宮長樂宮薨,時年七十一歲。

太皇太後竇氏,清河郡觀津人,出身貧寒之家。漢惠帝時竇氏以家人子的身份應招入漢宮,侍奉呂太後左右,成了第一女主身邊的宮女。呂後弄權,獨攬朝政,其間政治鬥爭無數,竇氏因此得以見識宮廷之險惡,耳濡目染之下,深諳權術、政治手腕高超。

後來,呂後又將身邊的一些美貌宮女賞賜給諸侯王,一為施恩,二來也有監視之意。竇氏便在其中,分配給了代王劉恒。竇氏聰慧貌美,善解人意,深得代王寵愛。後代王入宮,成為登基為帝,竇氏也因此成為皇後,母儀天下。

竇太後是西漢最後一位擁護“黃老思想”的統治者,在她的影響下,西漢政權能繼續由劉邦時期定下的“與民生息”“無為而治”的精神,把漢王朝推上了強盛的高峰。

她謀傳膠東略承沛公,芳流觀津名留漢青。她的時代上承漢高祖偉業,下啟漢武帝雄風。而她的孫子也沒有辜負她的期望,成為驅逐四夷、開疆拓土、武功赫赫的一代雄主。

太皇太後的去世,沒有引起多大波瀾,百官各盡職守,謙恭較往日更甚。劉徹也沒有急著動手清除老太太安排的老臣,而是統統將他們趕去霸陵,操辦太皇太後的喪禮。

實際上起著監國作用的老太太一旦殯天,其震動不亞於改朝換代。這個時候,從來都是政治陰謀鬥爭最為頻繁的時候,竇老太太以其博大的胸懷展示了一個優秀的女性政治家的偉大,她看淡生死,沒有過多留戀俗世,貪圖權力,她自知時日無多,將大權統統交給了孫兒,使一場本來可能出現的政權變動化於無形,避免了無謂的內耗。

有些心存妄想之人,如淮南王劉安之輩,也隻能按捺住心中的野心,選擇靜觀其變。但他並不死心,篤信黃老子說,整天裝神弄鬼的他,堅信天命屬於自己,他隻需要耐心等待時機。

未央宮,衛夫人寢殿。

劉徹雖著正裝,此刻卻隨意地躺在寬大榻上,一旁衛子夫跪坐在一旁侍弄著茶水。

劉徹道:“朕自繼位以來,如今已有六年,六年來諸多坎坷,期間凶險不堪回首,今日老太太去了,朕才真正鬆了口氣,其實想來,老太太這一輩子都是護著大漢江山的,也是護著朕的,可朕為什麽就那麽怕她呢?”

“陛下多慮了,太皇太後自小就最寵愛陛下,在她孫子裏無人能和陛下相比,所以老太太必然全力嗬護陛下。”衛子夫語氣溫柔如水,入耳讓人莫名地安心。

“宮廷險惡,期間驚濤駭浪旁人不知,朕卻一清二楚,有多少人,窺測老太太之心,覬覦天子之位,一步走錯,就能成千古恨啊!”

衛子夫不語,輕輕地躺下,靠在劉徹的肩頭。

劉徹繼續呢喃道:“如今,朕才得以乾綱獨斷,一展心中抱負,如今,朕才是真正的皇帝。”

二十二歲的年輕皇帝,經過六年的韜光養晦,早已經壓製不住胸中的**。

隨著太皇太後的逝去,原本沉寂了許久的儒生再一次走到了前台。太皇太後竇氏當日親自擢拔的丞相許昌、太尉莊青翟自知位子不穩,辦事愈加小心翼翼,但是,皇帝還是很快找了個借口,申斥他們操辦太皇太後國喪大典不力,免去二人職務,取而代之的是早就躍躍欲試的武安侯田蚡。

皇帝登基之處,田蚡就想當丞相,卻因為竇太後的緣故未果,最終更能平衡各方關係的竇嬰成為百官之首,田蚡深以為憾,如今夙願得償,田蚡躊躇滿誌。

王太後順理成章地搬進了東宮,占據了竇老太太的位置,她的哥哥王信在景帝時代就被封侯,可惜王信無才無學,不堪重任。王氏一門在朝中根基尚淺,王太後想要學竇太後,隻有田蚡能成為她的左膀右臂。

田蚡成為首輔大臣,很快建議皇帝撤換了一批舊臣,換上符合皇帝心意的儒生,當然,除了三公九卿的人選不敢亂來,貪財好色的田蚡還安排了一大批行賄之人,他的諸多門生故吏,更是紛紛把持了重要職位,一時間,田蚡權傾天下。

皇帝對竇嬰頗有好感,欲委以重任,無奈王太後對此反應激烈:“當年竇家老太太活著的時候,他們竇家人各個洋洋得意,橫行霸道,如今老太太去了,皇帝你還要用竇家人,為娘倒要問問你,是你劉徹坐天下還是他竇家人坐天下?”

太後非但不同意重用竇嬰,就連先前竇家人任的一些閑職也一一撤換,皇帝無奈,竇嬰卻很超脫,他了解王太後和田蚡的為人,對皇帝道:“陛下,臣在朝在野都是陛下的臣子,就讓臣在家逍遙上幾年吧,陛下一旦召喚,臣立刻就能為陛下效命。”

調整完人事,朝局逐漸穩定下來,殿陛之間多了許多新麵孔。丞相田蚡統領百官,站在了上朝隊伍的第一排。

上林苑內,建章騎士日日不停息地操練著。這批千挑萬選的健兒在衛青看來還有很多不足,他們中的很多人自小養尊處優,身子的根基並不能滿足需要,但是入了建章營,沒有人願意退出。

衛青加大了訓練的力度,每日晨起,衛青親自帶領全軍在廣闊的上林苑中跑步,一個來回就是五十裏,很多人丟盔棄甲,撐不下來,衛青便立下軍令,一旬之內,不能勝任訓練者,將清理出建章營。

衛青的這道軍令惹惱了一個人,他就是韓嫣。韓嫣是韓王信的後人,弓高侯韓頹當的庶孫。皇帝還是膠東王的時候,韓嫣就陪伴在左右,幾乎形影不離,皇帝即位之後,韓嫣獲封上大夫,恩寵無以複加,常常和皇帝同睡同起,是皇帝身邊毫無疑問的第一紅人。韓嫣非但人長得唇紅齒白,十分標致,而且騎射功夫了得,皇帝屢屢表露出討伐匈奴的決心,韓嫣自然迎和聖意,找來匈奴降兵學習匈奴的兵器,布陣之法,供皇帝“知己知彼”了解敵人,皇帝愈加寵愛韓嫣,賞賜不斷,韓嫣也恃寵而驕,生活十分奢侈。

韓嫣十分不滿年紀輕輕的衛青統領建章營,早就想找茬兒,如今衛青將諸多世家子弟逐出建章營,韓嫣當然要跳出來。

韓嫣一身戎裝,披掛整齊,手挽彈弓,身背硬弓,縱馬來到衛青營前叫囂:“衛青小兒,快快出來,我韓嫣要與你一戰!”韓嫣喜歡彈弓,奢侈到彈丸都以金為飾。

衛青深知韓嫣受寵之甚,不敢輕舉妄動,出營正待答禮,韓嫣手中的彈弓已經射出,衛青聞得破空之聲,閃身躲過,韓嫣咄咄逼人,又接連射出幾枚,直取衛青要害。

衛青大喊:“上大夫住手!上大夫要比試武藝,且等衛青披掛上馬。”

說完也不待衛青表態,取下硬弓,搭箭上弦,接連三箭,箭箭正中箭垛上的紅心。韓嫣十分得意,心想:“我三箭都在靶心,看你怎麽勝我。”

衛青也已操弓在手,見韓嫣這副摸樣,心中主意已定,此番不但要勝,還要勝得十分精彩,才能讓韓嫣心服口服,進而震懾麾下的世家子弟。

隻見衛青深吸一口氣,開弓似滿月一般,利箭破空之聲響起,隻見箭頭正中韓嫣所射之箭的尾部,生生地將箭身劈開,然後鑽入了箭垛。

神一般的絕技讓圍觀的眾人目瞪口呆,都來不及喝彩,衛青又兩箭射出,如法炮製之下,韓嫣的三支箭早已從中被劈開後落地,箭靶上隻有衛青的三支箭。

這時候,羽林騎士中才爆發出一陣喝彩聲:“好!好箭法!衛將軍威武!”

韓嫣完全驚呆了,許久才回過神來,撥馬而去。韓嫣十分憤怒,很想活劈了衛青,但是他也清楚衛青的實力,這口氣還是忍了下來。韓嫣騎射出類拔萃,但是真刀真槍的拚殺,別人尚可,麵對衛青,始終是欠缺了些底氣。

韓嫣當然少不了在皇帝麵前說衛青的壞話,劉徹不怒反喜。他早已聽說了兩人的比試,對君王來說,臣子之間有爭鬥,那是再好不過了。於是衛青順理成章地成了韓嫣的敵對方,同樣,在上林苑的這場大練兵中,韓嫣帶領著一隊建章營騎士,成為了衛青的假想敵。

雙方在上林苑巨大的空間裏展開想象中對抗和戰鬥,無論是韓嫣還是衛青,都全力以赴,想戰勝對方,為了這個勝利絞盡腦汁,不惜動用任何手段,所以演練的質量得到了空前的提高,建章騎士的騎術進步巨大,有競爭才會使參與的雙方發揮最大的能動性。

幾個月後,衛青發現,雖然建章營騎士各個能騎馬奔馳,但要馬上騎射,短兵相接,實在是差強人意。

衛青先從基礎訓練入手。自認為精銳的建章騎士被衛青的騎術、劍術和箭術屢屢震撼,被打擊的無地自容,對他心服口服,言聽計從,誰知這還不算完,衛青又開始指揮他們跑步、下蹲、起跳、登高,而且一做就是一天。

開始眾人以為這是孩童的玩意兒,不過小菜一碟,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很多人受不了了,尤其是公侯世家的公子哥,首先吵吵嚷嚷地提意見,衛青毫不手軟,立刻將其踢出建章營,很快無人敢再多言。

就這樣,又是幾個月,上午徒步訓練,下午騎馬,挺過來的人才明白衛青的苦心所在,他們如今果然大不一樣,不但整個身體結實了,騎在馬上也更穩當,揮劍出招也更加有力。

又過了些日子,衛青帶著公孫敖等人,開始了對劍法和戰術的專門改進。他們精選軍中敏捷聰慧之人,從每個人使劍的招數中獲得靈感,最終選出了劈砍撩刺等較為實用的劍招,配合這些劍招的是全國的能工巧匠所製作的各類兵器。為了配合建章軍的訓練,皇帝索性下旨,將刀劍工坊搬到了上林苑中,騎士們一邊實際操練一邊給工匠提出改進建議。

衛青又奏請皇帝,從邊關各郡的守軍中調集老兵入建章營,這些老兵都是久經沙場的飽戰之士,多年和匈奴作戰,九死一生,對匈奴的彎刀有著刻骨銘心的記憶。

功夫不負有心人,數月之後,幾樣全新的兵器逐漸定型,其中就有彪炳史冊的環首刀。環首刀,是鋼鐵經過反複折疊鍛打和淬火後製作出來的直刃長刀,是當時世界上最為先進、殺傷力最強的近身冷兵器。後世有史學家甚至認為,是環首刀將匈奴打敗,間接促成了當時的歐亞民族大遷徙。

環首刀長三尺到五尺,可以依據使用者的兵種、臂力、身高來量身定製,它單麵開刃、厚脊,粗獷有餘細致不足的直窄刀身蘊藏著淩厲的殺氣,厚實的刀背能產生巨大的力道,同時能讓環首刀足以承受匈奴彎刀猛烈地對砍。在戰場上,他們化身為從天而降的鷹隼,猛烈撲襲而下,重塑一個民族的尚武精神。

環首刀因為需要反複折疊鍛打淬火,工序複雜,工藝要求高,所以產量並不理想,衛青等建章軍的佼佼者是第一批領到量身定製的專屬兵器的人,揮舞著四尺多長的環首刀,果然虎虎生威。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趁手的武器加上之前精挑細選的幾個簡單刀法,果然大不相同,短兵相接之時,單手兵器環首刀能讓騎士發揮最大的自由度,從而產生最大的戰鬥力。不但攻防兼備,還能左右開弓,在和匈奴彎刀的對決中,環首刀不再像漢劍一般輕易就折斷,還能輕易磕開敵方兵器。

有了環首刀,衛青等人還不罷休,畢竟這隻是近戰兵器,而從上古時候起,中原就有無數的長兵器,用於中遠程殺傷敵人。

經過無數次的嚐試和演練,最終長戟入選了騎兵武器裝備庫。戟是矛和戈的合成體,既有直刃又有橫刃,呈“十”字或“卜”字形,具有鉤、啄、刺、割等多種用途,其殺傷力遠勝過矛和戈。

長戟雖然有諸多好處,但對使用者要求較高,且沉重,不易攜帶,所以,隻有軍中騎藝高超,可雙手持拿長戟者才配備此武器,相應地,馬匹上其他裝備就要減少,否則長途跋涉,馬會先受不了的。

上林苑中的建章新軍訓練進行得如火如荼,皇帝不時興致勃勃地帶領近身衛隊加入對戰演練中,很快,他就見識了建章軍的威力。

如今,這些原本就精挑細選的精銳之師隻剩下三千人左右,饒是如此,據衛青說下一步可能還會進行淘汰。

不過皇帝是滿意的,他眼前的勇士眼中閃爍著一種光芒,似乎是求勝的欲望,似乎是不屈的鬥誌,也好像是無畏的勇氣,從這些目光中,他能看到漢軍的明天。

除了上林苑中的新軍,皇帝在前朝也沒閑著,武安侯田蚡就任丞相,統領百官,一旦大權在握,很快,他貪婪、狡詐的劣根性便顯露無餘。他是皇帝的舅舅,天下本來就是父係和母係共有的,大漢的傳統如此,皇帝再怎麽至高無上,還是要受太後的約束,因為有孝道這個無形的繩索束縛著他。

王太後當然也不是省油的燈,這個女人因為江湖術士的一句話,就可以拋夫棄子,處心積慮地入宮接近太子,絞盡腦汁,最終母儀天下,城府何其之深,可想而知。

付出了這麽多,她當然要索取回報。果然,竇老太太一死,朝中便充斥著形形色色和王太後有著千絲萬縷關係的人。太皇太後病逝,皇帝名義上開始親政,似乎一切都是他說了算,但是實際上,田蚡和東宮的新主讓他焦頭爛額。皇帝的權力非但沒有增加反而受到了來自相權和後權的雙重侵蝕。

劉徹當然不願意束手就擒。可惜的是,眼下他還不能和母親鬧翻,因為皇帝以仁義、孝道治天下,縱有千般不願,還是必須要聽太後的。

劉徹心裏縱然翻江倒海,但表麵上依然平淡如初,複雜的政治鬥爭和後宮險惡讓這個年輕的皇帝有了與他年齡不相符的老練和忍耐。他忍了六年才得以親政,如今,他決不允許大權旁落,不管是誰,敢於阻礙他的千秋大業,他都絲毫不會留情,哪怕是他的舅舅和母親也不例外。眼下,他還需要忍耐,無論是田蚡,還是太後,他都必須要一擊即中。

田蚡經過一番試探,發現皇帝尚能容忍,膽子和胃口便進一步擴大。

劉徹不動聲色,對田蚡的人事安排,他一概照準,同時,又將曆次招賢得來的賢良方正之士安排到各個職位上,既能讓他們發揮作用,又不至於引起旁人注意。

韓安國原本就和田蚡走得很近,當年梁王死後,韓安國就攀上了田蚡,無奈田蚡不成氣候,很快被竇老太太趕出了朝堂,眼下卷土重來的田蚡無人能擋,韓安國少不了奉上厚禮。田蚡最喜金銀、土地,就算是韓安國這樣故舊之交也要用黃白之物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