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再向虎山行1

第一節河套故地

出了長城,便是千裏草原,按理說,這裏已經是異國他鄉,漢朝的國境,理論上僅限於長城圍起來的地方,這裏是黃河南原,也就是所謂的河套地區。

河套地區是指黃河“幾”字彎和其周邊流域。河套草原以水草豐美著稱,有民諺雲:“黃河百害,唯富一套”。春秋戰國時期,這裏曾經晉國和秦國的勢力範圍,但戰國末年中原大戰的時候,各國都無餘力向北發展,匈奴人乘機渡過黃河,占領了這裏。

秦滅六國一統天下之後,始皇帝派蒙恬、扶蘇率三十萬萬大軍出征塞外,一場血戰,秦軍將士血灑草原,終於將匈奴逐出河套地區。其後,秦始皇“徙謫戍以充之”,采取移民實邊的方略,鞏固對這一地區的有效管轄,但泰祚短促,秦末天下大亂,移民大都返還家鄉,河套複為匈奴所有。

匈奴再次占據河套草原並汲取了先前的教訓,將這裏發展成一個重要的基地,囤積了最為精銳的軍隊,由匈奴位高權重的休屠王親自統領,成為匈奴南下,發動侵略戰爭的橋頭堡。

由於河套地區水草肥美,匈奴羊肥馬壯,所以很輕易就能組織起人馬,越過長城,對漢朝的邊境城市燒殺搶掠,不光地處河套正麵的北地、上郡和安定等郡受到來自河套匈奴的直接侵擾,就連匈奴對東北方的上穀、雁門、雲中各郡的侵略行動也是由此發起的。

平陽侯府的馬車消失在馳道南方的地平線上,曹璿在侯府管家曹智的陪伴下踏上了回家的路,義姁掛念弟弟義縱,隨同前往京城。衛青和曹璿,自然少不了一番依依惜別,彼此還將先前那段婚姻之意再次確認,曹璿才心滿意足離開了北地。衛青在送走曹璿的第二天告別韓安國,繼續一路向北。

原本結伴而行的公孫敖此時已經走遠,衛青麵前是未知的未來。茫茫未知的旅程,唯有縱馬馳騁,隻要前行,總會到終點。

衛青此時已經踏入了河套草原,此處水草肥美,正是放牧的好地方,漢朝也有不少以放牧為生者,但從不敢踏足這裏,而匈奴人有萬裏沃野,也看不上這裏,所以,這裏人煙稀少,是片不設防的土地。

盡管如此,這裏也不時有匈奴人光顧,他們就像猛獸一樣,四處尋找獵物,而偶爾出現的漢人牧民便是最好的洗劫對象。

衛青並不急於趕路,所以他盡量沿著能行進大隊軍馬的平坦地方前進,遇到有水草特別肥美茂盛的地方,衛青還要停下來詳細觀察一番,他是想找到一條出擊匈奴的坦途。

不知不覺天色已近黃昏,衛青不得不尋找落腳之處。這裏不同於長城以南,到處都有驛站客棧,這裏隻有蒼茫的原野和無盡的孤寂,天地間,仿佛隻剩下一個人,還好有黑熊兒陪著他。

說到黑熊兒,這小子可是一停下來便不見了蹤影,衛青手搭涼棚四處張望,才見到它遠遠的在夕陽餘暉之下,歡快地來回跑動著,怕是遇到什麽獵物。衛青注意到草地上有許多小洞,有些很明顯是鼠洞,有些可能是兔子洞。衛青自小放羊,可沒少在草地上打兔子充饑,見此情形也放心了。

此時的黑熊兒,已經不是先前洪伯送給衛青的那一隻了,那隻獵犬經過了幾次磨難,大難不死,但卻也是傷痕累累,已經不適合跟隨衛青長途跋涉,連日奔波了,所以,已經在上林苑中禦犬園中任職的楊得意親自將精挑細選的一隻狼狗送給了衛青。為了紀念和自己同甘共苦多年的黑熊兒,衛青將這隻狼狗也命名為黑熊兒,帶著它出塞,也算是彌補了老黑熊兒不能一同前往的遺憾。

衛青抓了兩隻野兔,烤熟和墨熊兒分食。長河、荒野、小山,秋夜難免有些滄桑和孤寂之感,衛青躺在狼皮褥子上,眼望著蒼茫的天空上時隱時現的星辰,隱入了沉思,卻是太過疲乏,一會兒便睡著了。

在草原行進多日,皆是茫茫草原。衛青有些失望之際,這日下午,經過大半天的奔波,已是人困馬乏,衛青放慢了速度,環顧四周,希望能找到一處可供休息的地方。

此處已經和早上的景致大有不同,不但草色更加嫩綠,地上也多了許多牲畜的痕跡,牛、馬踩過的蹄印清晰可見,還有大片牲畜排泄物的痕跡,想必此處時常有人放牧,這便意味著目標出現了。

心神稍定,衛青便調轉馬頭,偏離了黃河的方向,向東北方向而去,那裏有起伏的山脈,衛青想,好歹也是個可以隱蔽的迂回的地方。

在草原上,所謂的山脈其實也不過是不高的草坡而已,衛青轉到草坡的背陰麵就遭遇了匈奴人的牛群。匈奴以放牧為生,所牧者以牛羊為主。羊,主要是用來吃肉的,而牛除了吃肉之外還提供豐富的奶食,當然二者的皮毛也是匈奴人的生活必備品。

由於牛群對匈奴人的重要性,那麽意味著此處必然有匈奴人,衛青手忙腳亂,就要躲藏,豈料動靜大了一點,早已經驚動了牛群,而黑熊兒更是野性未泯,猝然遭遇牛群,立刻凶狠地咆哮起來。

牛群顯然沒有料到這裏會突然出現一人一犬,猛然間炸開鍋了,躁動不安的牛群想要四處逃散,衛青完全無法收攏,束手無策,隻得袖手旁觀。

令人大跌眼鏡的是,牛群並沒有飛快地四散飛奔,看那樣子,似乎是體力不支,速度很慢,甚至有一些已經倒地不起了。衛青觀察了許久,才明白過來,原來瘦弱的牛群真的是體力不支。

人人都以為春天草長鶯飛,是匈奴人出擊的好日子,其實不然。

經過了一個冬天的寒冷和缺少食物,基本上將牲畜的體力消耗殆盡,春天到來的時候,正是牛羊馬匹最瘦弱的時候,羊群尚且能保持基本的體力,越高大的牲畜卻越虛弱。

這是一個重大發現,衛青再細細尋找牛群旁邊的馬匹,情況也差不多,馬匹同樣瘦弱,但看上去好像還不至於倒地。

匈奴人不種莊稼,自然不能像漢朝人一樣拿粟米喂馬,冬天又沒有新鮮草料,每天隻能吃少量幹草的牛馬,挨過寒冷的冬天,自然奄奄一息,戰力大減,這一點,才是衛青最為關心的。

眼前這些看似壯碩的牛實際上弱不禁風,和它們一樣的還有匈奴人賴以生存的馬匹。馬受到了特殊的照顧,雖然不至於受驚嚇就倒地不起,但也絕對無法承擔長途跋涉的重任,更不要說上戰場激烈地騎射對戰。

雖然漢地的馬也麵臨同樣的問題,但漢人有大量的糧食可以飼養戰馬,保證馬匹的戰鬥力,這也許可以成為彌補漢軍軍馬劣勢一個方法。

衛青還在思考之間,遠處卻不知何時已經冒出了幾個騎馬的匈奴人,衛青大駭,這是第一次在敵人的地界遇見敵人,衛青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些人想必是放牧的匈奴牧人,見到牛群有異動,起身上馬,前來查看,他們共四人,身著皮袍,手挽弓箭。

匈奴是一個全民皆兵的民族,牧人既是生產者也是戰場上的主力軍,所以他們騎射的勢力不容小覷。衛青深知此時如果打馬逃走必定會被射成馬蜂窩,所以端坐馬上,不敢輕舉妄動。跟在一旁的黑熊兒也仿佛預知到了危險,不再狂吠,而選擇了俯下身子,將自己藏了起來。

衛青正在猶疑之際,左邊草原上的一個小山包之後突然竄出兩匹馬來,這兩人的裝束和先前的牧人大同小異,隻是頭戴金屬頭盔,胸前綴著銅質甲葉,所穿皮袍似乎也要緊湊許多,整體看上去要比先前所見的牧人精幹許多,似乎兩人的地位要高於普通人。

就在轉眼間,兩人已經縱馬衝到衛青跟前,衛青根本不知該如何應對,隻好沉默不語,暗自準備,如果形勢不對,他就立刻出手。

兩人圍著衛青不停打轉,嘴裏嘰裏咕嚕說著什麽,無奈衛青一句不懂,隻好下馬,拱手低頭恭恭敬敬地站立在地下,兩人不依不饒,拔出彎刀,用刀尖挑開衛青有意遮擋在眼前的長發。

漢人的相貌,畢竟和匈奴人有別,果然兩個匈奴人暴怒,衛青也蓄勢待發久矣,見身份暴露,拔出腰間彎刀,瞬間高高躍起砍向馬上的匈奴人,一人猝不及防,正中一刀,另外一人趕緊揮刀格擋。衛青根本不給他機會,一腳踹向馬腹,馬匹驚懼之下,前蹄揚起,馬背上的匈奴人趕緊勒緊韁繩,衛青趁機又一刀,隻聞得“哢嚓”一聲,這個匈奴人腦袋搬家了。

衛青有些吃驚,按照平時用劍的習慣,這一下不足以砍掉匈奴人的腦袋。

這匈奴的彎刀不同於漢劍,有很大的弧度,如同彎月一般,多用於劈、砍,不能直刺,衛青納悶的就是它砍殺時的威力。“看來這匈奴彎刀需要好好花些心思研究一下,彎刀之利,遠在我漢劍之上,如若能發揚彎刀之所長,彌補我漢劍之所短,必然會如虎添翼,大大增強漢軍戰力。”衛青端詳著手中的彎刀,心道。

衛青回到漢朝之後,將匈奴彎刀交給大匠作令,後者召集全國的能工巧匠,結合彎刀和漢劍的各有優點,鍛造出了名垂千古的環首刀。這是後話,容後詳表。

就在衛青吃驚納悶之際,又有馬蹄聲響起,這一次可不是一兩個人,而是一隊人馬,看上去似乎有上百人,全都殺氣騰騰,全副武裝。墨熊兒見狀撒開四瓜,奔西北方向而去。

衛青也翻身上馬,打馬追隨黑熊兒,匈奴人紛紛開弓,無奈距離實在太遠,除了極個別的箭支飛到衛青身邊以外,大部分都是徒勞無功。

漢地的馬四肢要比匈奴馬修長,所以漢地馬匹短途衝鋒要更加有優勢一點,起步不一會兒,衛青和追兵的距離便又拉開了十幾步,衛青稍有些心安,但很快他就知道大事不好了,因為匈奴人的馬越跑越快,而衛青**的棗紅馬早已氣喘籲籲,眼見越來越無法維持高速奔跑。

身後的匈奴人大呼小叫,似乎有了變化,衛青回頭看去,隻見他們很快分成了三隊,分成左中右三路,似乎要包抄,將他圍困住。

在廣闊的草原上,這種辦法是很有效的,何況衛青已經清楚地知道了匈奴馬的長處在於耐力,而自己的戰馬遠遠不如。看來此次是在劫難逃,一陣絕望襲來,衛青心裏十分恐懼,一時間懊悔、不甘、悲傷全都湧了上來,從來沒有覺得像今天這樣無助,走投無路的感覺比死亡似乎還要可怕。

人的恐懼仿佛傳染給了**的馬匹,棗紅馬也忍不住顫抖起來,速度更慢了,眼看匈奴人就要追上來了。

這時候,前方突然傳來黑熊兒的叫聲,這小子一遇到危險就自己先逃命,這個時候才想起主人來。棗紅馬似乎能聽懂黑熊兒的召喚,徑直朝黑熊兒吠叫的地方跑去,那裏也是一個不大的山包。

誰知繞過山包卻別有洞天,原來山包的後麵有一片樹林,這麽茂密高大的樹林,在幹旱少雨的草原上是極其罕見的,樹林的後麵是一個不小的湖泊,閃爍著波光,黑熊兒就在樹林中發出叫聲。

衛青明白了,黑熊兒是希望他躲進樹林。衛青可不這麽想,藏進樹林隻是減緩敵人的追捕速度,無法完全逃脫。

樹林在一片山脈的東麓,呈圓弧形,樹林所圍住的,是一個湛藍深邃的草原湖泊。湖很大,一直延伸到遠處山脈腳下,山腳下有一處隱約可見大片草地,三麵環水,一麵靠山,樹木林立,嫣然如同世外仙境。

衛青飛快地盤算了一下,四周都是草原,自己騎馬奔逃,在上百個追兵的圍追堵截之下,絕無活路,如果冒險跳入湖中,遊到山脈下的那片林地,想來會有絕處逢生的機會。

不容他多思考,形勢已經不妙了,敵人的箭就在耳邊“嗖嗖”飛過,衛青隻好勒馬,從馬背躍起,就地一滾,撲向湖邊。

匈奴人的箭緊隨其後,由於失了馬匹,衛青瞬間又被拉近了數十步,善射的匈奴人已經將弓箭對準了他的後背,衛青隻聞得利箭破空之聲,正待閃避,才發現已經遲了,一支箭已經穿透他的左肩,瞬間疼痛散開。

衛青知道生死存亡就在這一瞬間,拚盡了全身的力氣撲向了湖麵,落水之後,衛青一個猛子紮了進去,因為他知道,水中箭支無力,不會對他造成傷害。聰明的黑熊兒立刻明白了衛青的意思,就在衛青入水的刹那,黑熊兒也躍入湖中。

匈奴人下馬來到湖水邊,繼續射擊,衛青水性不錯,加上是生死攸關之際,拚盡了全力,所以片刻已經遊出幾丈開外,匈奴人的弓箭已經構不成太大威脅了。

隻見一個頭領一般的匈奴人舉手示意,所有的人都停住了手中的弓箭,這個頭領是個匈奴的百夫長,也是這一隊人馬的頭領。百夫長見眾人停下來,自己舉起手中的大弓,瞄準湖中拚命向前遊的衛青。

百夫長手中的弓明顯不同於其他匈奴人,更像是漢人的複合弓,所謂複合弓是以混合的木材或骨頭、動物角構成的細長片製造而成,這個匈奴百夫長的弓是用竹子、木片和牛角混合而製成,比起尋常匈奴的竹木弓箭威力要大很多。

果然,此人定睛瞄準衛青,隻聽見一聲弓弦響,緊接著一陣淒厲的破空之聲,利箭飛向湖水中,再看湖中的衛青,猛然一顫抖,此箭正中他的後背。

衛青眼前一黑,一口氣沒有上來,暈了過去,眼見著頭已經栽到水中,任由湖水漫上來,浸沒口鼻、耳朵,直至整個頭頂都被淹沒,整個人也慢慢沉了下去。

岸邊爆發出一陣歡呼,匈奴人嘰裏呱啦地高聲說話,仿佛都在吹捧這個百夫長,百夫長似乎也認定衛青已經一命嗚呼,頗為自己的箭法洋洋自得。一名年長的匈奴人貼近百夫長,在其耳邊私語一番,百夫長臉色大變,朝著下屬呼喊了幾句,然後紛紛翻身上馬,打馬朝北邊而去。

初春的草原不甚溫暖,湖水更是冰冷無比,浸泡在其中的衛青身受重傷,單致命者便有兩處,身體正在不斷失血中,染紅了大片湖水,雖然暫時還有一口氣在,但也是命懸一線、氣若遊絲。

他失去意識,身體前傾,口鼻浸沒水中,早已無法呼吸,也難怪匈奴人揚長而去,其實無論誰見了,都會認為他絕無活路。但匈奴人隻關注人,卻忽略了狗,等到匈奴人揚長而去,黑熊兒才回頭看主人,衛青已經不省人事。

聰明的黑熊兒很快找到了症結所在,它口爪並用,很快將衛青翻了個身,仍然處於昏迷狀態的衛青口鼻浮出了水麵,無意識地吐出了幾口水,有了一點呼吸,整個身體浮在在了水麵上。

黑熊兒咬住衛青的衣服,拚命拖著他往湖的對岸而去。黑熊兒體型不小,但是要拖著衛青遊泳還是非常吃力的,折騰了半個時辰,也沒有前進幾步,黑熊兒急得放聲大叫,果然,狗叫聲驚動了附近的人。

原來,湖的對岸別有洞天,茂密的樹林中,隱約可見幾間小木屋,在滿是帳篷、牛羊的匈奴腹地,這些充滿漢人氣息的小木屋和周圍的環境顯得格格不入。

衛青這個時間如果是清醒著的,他回頭就可以看到,原來他跳入水中之處的不遠處,就拴著一隻小船,看來這裏是有人住的,並且出入的唯一途徑恐怕就是這隻小船了。

黑熊兒撕心裂肺的叫聲引來一個中年女子,典型的匈奴女人裝扮,張口說的卻是漢話,隻見她喊道:“快來人啊,快過來看,湖裏有一個人。”她的呼喊引來了幾名女子,其中一個著漢裝的婦人,此人約莫四旬出頭,長相富態,膚色白皙,目光柔和,有著不同於匈奴女人的顯著特征,衣著雖然不甚華貴但也不是尋常民間女子的布衣裙釵,而是漢宮中貴婦人常穿的月白色曲裾深衣,顯得淡雅溫和。

在漢裝婦人身邊還有一個妙齡女子,大約二九年紀,身著碧色半臂交領襦裙,身形婀娜,氣質典雅,衣袂輕動似有飄飄欲仙之感。一眾女子全都朝湖中張望,見有落水之人,漢裝婦人趕緊吩咐幾個匈奴裝扮的女子解開一旁的小舟,前去搭救。

妙齡女子對漢裝婦人道:“阿母,湖中落水之人似乎是漢人相貌?”

“這裏是匈奴腹地,如何會有漢人?不管是漢人還是匈奴人,救人一命總是應該的。”

眾婦人齊上陣,才將衛青從水裏拖出來,看來此地真的隻有女子。女子中似乎有人懂得急救之術,很快為衛青做了按壓,衛青昏迷不醒,但性命還是保住了。

關於如何安頓衛青,眾人又有了分歧,似乎大家都不願意在房中收留外人,倒是年輕女子很大方:“阿母,就將他安置在孩兒房中吧,孩兒和阿母擠一擠。”

等衛青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躺在一張柔軟的大**。他睜開眼睛,看到的是竹子編織而成的屋頂,恍惚之間,仿佛回到了漢地,而一旁的匈奴女子讓他回到了現實。

午後,漢裝婦人來看臥床的衛青,衛青的漢人長相讓他無法隱瞞,隻好很艱難地告知對方自己漢人,來匈奴境內做生意,迷了道路,以至於被人攻擊,誤打誤撞,跳入湖中。

“在下河東平陽人氏,姓衛名青,多謝救命之恩!”

“不必多禮,救你是人之本分,我看你的樣子想必是漢地而來,我也是漢人,可否告訴我,你千裏迢迢來到匈奴所為何事?”

衛青不知底細,不敢如實相告,隻好說:“在下是商人,因為路上遇到匈奴馬匪,一隊人馬死的死傷的傷,隻有我一人僥幸保住性命,走投無路之下,才逃到此處,倉皇落水。”

漢裝婦人道:“我看沒那麽簡單,有些事你不必告訴我,但我知道你絕非商人那麽簡單,你身體強健,身懷利刃,且攜帶火種布帛,肯定擔負著什麽使命,我也不會深究,隻請你好好養傷,等身體恢複了就趕快離開。”說完起身拂袖離開,衛青好不尷尬。

衛青身中數箭,好在隻有兩支深入肌體,其他的都是皮外傷。匈奴人之間爭鬥頻繁,所以匈奴女人大都會處理這種箭傷,衛青體內的箭支很快被剔出,敷上了匈奴人常用的治傷草藥。日常飲食,也大都是漢人習慣。

這幾日他一直思考這些人的身份,可惜了無收獲。這裏全是女人,分為主仆兩種身份,漢裝中年婦人和妙齡女子似乎是母女,也是這裏的主人,而匈奴裝扮的女子有八九人,其中兩個最為年長者似乎是漢裝婦人的貼身丫鬟,統領著其他婢女。

所有的人說的都是漢話,包括匈奴人之間的交談,似乎是中年婦人嚴厲要求的結果,一旦有婢女說錯話,就會十分驚恐。妙齡少女也時常來看他,不過她很少言語。

臥床數日之後,衛青掙紮著起來四處走動。此處的景致令人心曠神怡:麵前,是一汪碧藍的湖水,如同嫻靜的少女,在粗獷充滿野性氣息的北方草原上,這一片碧波**漾的湖泊仿佛是純淨無瑕的碧藍翡翠,高貴而不染任何塵埃。背後是雄偉峻秀的山脈,高大的山脈在西北方向分成兩支,形成了一個人字形的夾角,剛好將湖泊夾在中間,山脈的底下是一片綠草地,因為山脈擋住了西北方吹來的寒風,所以這裏長著塞外少見的茂密的樹林。高原上的湖泊清澈幽藍,湖水向南延伸,湖水之外都是茂密的白樺林,真如人間仙境一般。

美景如斯,看得衛青心曠神怡。湖邊的少女亭亭玉立,落落大方地打了聲招呼,衛青此時已經不是當年的青澀少年,兩人很快熟悉了起來。

“在下衛青,多謝姑娘連日來的照顧,敢問姑娘尊姓大名。”

少女的眼神如同湖水一般清澈明亮,笑道:“我名叫若英。”

衛青帶著許多疑問,刨根問底,姑娘也毫無防備,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少女道:“我自小就和母親生活在一起,母親說,給我取名若英是希望我長大若花朵般美麗,她第一次教我寫字就是這兩個漢字,她要我牢牢記住我有一半漢人的血脈。你也是漢人,可是母親家鄉人?”

衛青道:“若英姑娘,漢朝之大,不在匈奴大漠草原之下,我漢朝子民更是千千萬萬,所以姑娘不說令堂大人是哪裏人,衛青不敢妄言就是家鄉人。”

若英一笑道:“母親乃是潁川人,想必你也知道潁水之美。”

“衛青知道,潁川人傑地靈,山水秀麗是個好地方啊!”

“是啊,母親也時時懷念潁川的秀美壯麗,所以她的貼身侍女都起名為潁秀,潁麗,意思就是潁川秀麗。”

“我見令堂儀表,似乎是名門大家風範,可否告知在下,你母女為何流落匈奴?”

“我本就生在匈奴,我母親也已經遠嫁匈奴多年,何來流落之說?”

“哦?在下願聞其詳。”

若英娓娓道來。

原來若英的母親是當年和親公主的陪嫁宮女。雖然和親公主本身也大多是宮女身份,但已經冊封,立刻就是神聖不可侵犯的皇家公主。隨公主陪嫁的侍女自然也有不少。

因為和生長在北方酷寒之地的匈奴女人相比,漢地女子膚白貌美,所以陪嫁宮女大都被單於賞賜給了匈奴各部落的小王做妻妾,若英的母親也是其中之一,她嫁給了一個小部落王,這個部落小到隻有幾個大的家族組成,所以自秦以來,原有草場多次被其他部落侵占,敢怒不敢言,陸續被其他部落驅趕到黃河以南的河套地區,在靠近漢匈邊境的地方艱難生存,好在這幾十年匈奴單於十分強硬,打得漢人不敢動彈,所以這個小部落也得以生存下來。

雖然是個小部落王,若英的母親作為王的女人也沒有吃什麽苦頭,他十分寵愛她,為照顧她的生活習慣,大量從漢地購進各類生活用品,讓她過的和在漢朝時沒有太大差別。他們在一起不過數年,生下了若英。

後來,若英的父親年邁病逝,若英同父異母的哥哥阿胡兒繼承了王位,阿胡兒自小喜愛妹妹若英,對這位異族的庶母也禮敬有加,所以阿胡兒即位,對於母女沒有太大影響。

但是,按照匈奴的習慣,老的部落王去世,繼承王位的新王要娶除了親生母親之外的所有先王妻妾,也就是說,若英的母親先前作為父親的妻妾,如今要嫁給兒子。

漢人自小深受禮義廉恥觀念影響,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如此荒唐的安排,而新王阿胡兒也尊重了她的選擇。

若英道:“族中長老多次提出異議,要求哥哥遵守傳統,但母親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這種喪盡人倫的事情,以死明誌,他們這才作罷。”

說到此處,若英有些悲傷,歎了口氣繼續道:“這裏是匈奴境內少見的一片淨土,環山麵水。母親當年隨父親遊獵至此,對這片湖泊喜不自禁,先前也雖有人到湖泊南岸,但匈奴從來都沒有船筏渡水,所以這是一塊外人從未踏足的處女地。母親在族中難以立足,所以央求哥哥讓我們在此地隱居。後來哥哥就把這塊群山環抱的絕美草原森林劃為禁區,這麽多年我和母親、穎秀、潁麗等人一直生活在這裏。哥哥會定期派人送來生活用品,母親又求他從漢地帶來了蔬菜種子,我們三人就一直在此生活。”

若英繼續說道:“母親入宮之前也識得詩書,所以雖然我生在匈奴,但母親也自小教了我漢人的文字語言,就連我同父異母的哥哥阿胡兒也深受影響,說得一口流利的漢話,對大漢之文教聲威頗為向往。哥哥如今成了部落的首領,來此地少了,要不然,每隔數日,哥哥便要前來探望。”

衛青聽得出神,若英繼續道:“我們在這裏生活了五六年之久,我成年之後,哥哥多次想接我回去,但是我已經習慣了這裏的生活,隻想終老此處,不願再踏入已經格格不入的草原生活。我母女身雖在塞外,但卻心同漢人,時時惦念故土。”

衛青道:“令堂為國家而遠嫁他鄉,常離親人,實在是可敬可佩,不瞞姑娘說,我來自漢地,如果姑娘願意,待衛青辦完一些事情,姑娘母女可以隨在下一起回漢朝,回到令堂朝思暮想的潁川。畢竟留在塞外苦寒貧瘠之地,確實不是一件好事。”

若英慘然一笑:“我母女二人也不是沒有這樣想過,可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如今漢朝和匈奴的關係雖然沒有到針鋒相對,但看得出來,匈奴對漢朝虎視眈眈,我母女如若回到漢朝,也隻能徒增一個匈奴人打漢朝的理由而已。如今漢匈之間力量對比懸殊,為了討好匈奴人,漢朝連宗室公主都可以嫁到匈奴,何況我母女二人?一旦匈奴發難,還不是一樣的結局嗎?”

若英說著,雖然強裝笑臉,但實則盡是悲戚之色,一番話讓衛青不禁汗顏。

衛青道:“姑娘所言極是,是我大漢男兒無能,保護不了自己的女人,衛青作為大漢子民慚愧之至,堂堂天朝上國,泱泱沃野萬裏,卻靠著出賣自己的姐妹親人抵禦外辱,實在是無地自容。”

“公子不必如此自責,若英明白,凡事不能一蹴而就,我華夏故國曆經滄桑,春秋、戰國爭端四起,秦施暴政,民不聊生,以致大漢立國數十年無力與匈奴爭鋒,漢匈之間成一邊倒的態勢。但我華夏文明源源不斷,代代相傳,終有一日會崛起,所謂三年不飛,一飛衝天,我們都會看到一雪前恥的那天。”

一番話慷慨激昂,說得衛青頗為動容,若英繼續道:“我生在匈奴人中,見慣了他們的粗野狂暴、嗜殺成性,這是一個尊崇弱肉強食的世界,老者,長者,一旦失去了武力和權勢,立刻就會被棄之如敝屣,毫無溫情可言。若英雖未女子,母親亦教授我孔孟之書,華夏之禮、義、仁、信,先賢之博大胸懷常在我心間。這是兩種不同的世界,孰優孰劣一目了然,縱然匈奴目前占了上風,但我知道來日大漢必勝。隻是我身體裏有著漢人和匈奴人兩種血液,所以我也很矛盾。”

衛青麵如白紙,想來傷口還在疼痛,加之先前失血過多,此刻聞言激動,自然有些撐不住了,一時間有搖搖欲墜之勢。

若英大驚,趕緊扶住:“公子沒事兒吧?傷口未愈,公子切莫走動為好,若英扶公子休息吧?”

衛青搖頭道:“沒事兒,若英姑娘不必擔心。姑娘今日一番話,讓衛青心中激流湧動,姑娘有如此見識,實在是巾幗英雄不讓我等須眉男兒。不瞞姑娘說,衛青此行也是為了解匈奴而來,而委派衛青的,正是我大漢皇帝。我大漢皇帝陛下雖然年輕,但雄心萬丈,氣吞萬裏如虎,來日必是大有為之君,殿陛之間,也多有股肱之臣,大漢之崛起是必然之勢,姑娘放心,等到那一天,令堂的願望會實現。”

若英聞言驚喜萬分:“你真是為打匈奴而來?那太好了,我要把這個消息告訴母親,母親在宮中生活多年,和親公主的禮儀、儀態都是她教授的,如果她知道你來自皇帝身邊一定會很高興的。”

果然,後堂之中,若英的母親十分激動,她拉著衛青的手泣不成聲:“公子來自京城,是皇帝身邊的人,快給我說說宮裏的事,我本是王夫人身邊的侍女,皇帝封劉氏列侯之女為公主,是我教習她公主儀態、皇家禮儀的,公子可否告訴我王夫人和皇帝還好嗎?還有,當年尚在垂髫之年的公主是否還好?”

衛青神色略微黯淡下來,說道:“王夫人如今早已是王太後,先皇也駕崩三年有餘,如今的皇帝是當年的王夫人所生之子,先皇的第十子劉徹。夫人可曾有印象?”

“先皇已經駕崩?唉!可惜啊!先皇對我等宮人十分寬厚,對天下子民更是愛之若子,想來先皇年紀並不算太大,為何卻如此匆匆撒手人寰?”

“夫人有所不知,先皇看似強健,實則有肺疾,加之國內災禍頻發,外敵如匈奴、東胡等虎視眈眈,先皇操勞國事,元氣大傷,所以英年早逝。”

“即位者是先皇第十子?可是乳名為彘兒?”

“正是,當今的皇帝陛下正是當年乳名劉彘。先皇在封其為膠東王之時賜名劉徹。”

夫人淚眼婆娑:“唉!正是光陰不等人啊,當年的彘兒尚在繈褓之中,如今已經登上大寶,成為了一國之君啊,我也離開長安有快二十年了。”

若英輕輕撫著母親的背,說道:“母親切莫悲傷,這位衛公子是皇帝派來的,想必日後大漢必定會奮起反抗匈奴。”

夫人道:“我雖然嫁了匈奴人,夫君待我也算是好,但我還是心向大漢,牽掛故土啊,這麽多年來,匈奴內部紛爭不斷,作為這個小部落的一員,總有一種朝不保夕的感覺,這裏,讓我產生不了家的感覺,雖然嫁人生了孩子,卻總覺得自己無依無靠,今天見到衛公子,就如同見到了我久別的親人。”

“夫人不必如此,稱呼在下衛青即可。衛青十分感激夫人的救命之恩,如今在下有傷在身,怕是要在寶地多叨擾些日子。”

夫人道:“衛青你不必拘禮,這裏是我家,也就是你的家,安心好好養傷吧,我家若英不但讀得漢人的詩書,而且通曉匈奴語言,你要深入匈奴不負使命,怕是要好好向她請教請教才行。”說著轉憂為喜,頗有深意地對著女兒一笑。

若英明白她的意思,臉上微微有些紅了,而衛青隻好假裝糊塗。其實適齡男女之間總是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微妙關聯,一個青春男兒,一個妙齡少女,除了讓人聯想到愛情還能有什麽?不過這一次衛青的意誌很堅決,他背負使命,深入敵境,注定九生一死,可不敢再惹得姑娘有什麽想法了,何況他已經有了曹璿這個可人的未婚妻,還有公主這樣一位如同仙子的紅顏知己,今生今世,已經知足了,對若英,決計不敢有非分之想。

當然,若英也並沒有怦然心動的感覺,她常年遠離人群,生活中全都是女人,完全不諳男女之事,身受重傷的衛青讓她產生了一種天然的母性,不自覺地去關心他、照顧他。

傷筋動骨一百天,衛青的傷不是一日兩日能恢複的,他也知道這一點,所以索性放鬆下來,安心地跟著若英學習匈奴語,衛青的語言天賦並不十分理想,學得很慢,但他很努力,每日嘴邊掛著的都是新學的匈奴語。

這片草原明珠的主人本來是嚴禁奴仆說匈奴語的,現在為了給衛青一個好的語言環境,也收回了這條禁令,中年婢女潁秀和潁麗也教會了衛青不少生活用語和鮮為人知的匈奴俗語。

在這期間,部落王阿胡兒派人送過幾次糧食、肉食,因為衛青需要養好身子,所以,他們對肉食的需求增大了,當然不會有人在意這點變化。

第二節趙信

衛青對阿胡兒這位尊重漢文化的匈奴部落王非常有興趣,但是目前他無法和他相見,畢竟他們屬於敵對的雙方。當日追殺衛青的那些匈奴人並不是阿胡兒的直接部署,而是屬於他的上司——權傾匈奴、獨霸河套草原和河西走廊的匈奴二號人物——渾邪王。

那個百人隊是渾邪王的部隊,他們經常小股流竄到漢匈邊境,伺機發動對漢朝邊境村鎮的襲擊,就想野狼襲擊人類的牲畜圈一樣,他們認為自己的這種行為是天經地義的。當日,他們之所以沒有繼續追趕衛青,是因為他們知道這裏是阿胡兒王的妹妹和庶母隱居的地方,雖然渾邪王部落毫不懼怕阿胡兒部落,但對於阿胡兒王,他們還是抱有一絲敬畏,所以當日,他們匆匆離開。

衛青第一次見到阿胡兒,已經是旬月之後的事情了。年輕的王者完全符合衛青的想象,高大健壯,雙目炯炯,典型的匈奴貴族裝扮,卻多了一點漢人特有的儒雅。

雙方初次會麵的氣氛並不融洽,衛青甚至都沒有來得及仔細看他一眼。當時,衛青正在春日草原的陽光下閉目養神,完全沒有發現阿胡兒一個人撐著船從湖的對岸而來。

因為匈奴人害怕或者說敬畏水,所以平日裏他們都是將東西運到對岸,再由潁秀和潁麗帶人劃船搬回來的。能通過小船自由出入的,隻有阿胡兒一人。

阿胡兒在快要靠岸的時候發現了一個陌生男子,十分震怒,二話不說,加緊劃船靠岸,一踏上草地,拔出寶刀就衝了過去。

衛青聞得刀鋒破空而來之聲,暗叫一聲不好,雖然身體帶傷,本能依然促使他就地一滾,躲開了這致命的一刀。

阿胡兒一愣,他實在沒有想到此人身手如此矯健。他自負為匈奴中的佼佼者,族中勇士很少有人是他的對手,一擊不中,十分懊惱,揮刀再攻,衛青手無寸鐵,隻好再次閃避,阿胡兒招招直取要害,衛青箭傷未愈,行動受限,一時間險象環生。

若英正在離此處不遠,聞得呼喊,馬上應聲:“哥哥住手。”她已經猜到,衛青呼救,肯定是她的哥哥阿胡兒來了。

等到若英飛奔過來的時候,阿胡兒也爬了起來,撿起彎刀,準備再次收拾衛青。若英急道:“哥哥住手,此人是友非敵,不可傷他。”

阿胡兒道:“此人一副漢人嘴臉,出現在這裏,怎麽能是友呢?妹妹閃開,帶我一刀砍死他。”嘴上雖然如此說,實際上並無行動。若英趕緊上前,抓住他握刀的手。

“哥哥,且聽我慢慢解釋。”

若英和阿胡兒兩人的對話全都是匈奴語,衛青經過這些日子的苦學,也能聽懂個大概。衛青掙紮著起身,對阿胡兒躬身一個長揖,道:“在下確是漢人,唐突貴人,萬望海涵。”

衛青知道阿胡兒深諳漢人文化禮儀,所以有意以禮相待,果然阿胡兒臉色好轉,用漢話說道:“大膽漢人,竟然出現在我匈奴的地盤上,你還要不要命了。”

衛青繼續施禮:“貴人息怒!詳情請容後稟。”

阿胡兒哈哈大笑道:“你這個漢人,雖然形貌猥瑣,身手倒還是不錯的,能躲得開我彎刀的匈奴勇士都不多,你竟然躲開了不說,還施詭計絆倒了本王。”

“原來貴人就是阿胡兒王,在下衛青,有眼無珠,冒犯大王,還請恕罪。”

“哈哈哈,我匈奴人素來敬重勇士,你身手不錯,可有膽子和我一決雌雄?”

若英見氣氛緩和,過去捏了阿胡兒胳膊一下,嬌嗔道:“還一決雌雄呢,人家衛青可是身受多處箭傷,你一來就不問青紅皂白,上去一通砍殺,還好意思說呢!”

“我是擔心妹妹母女二人安危,情急之下才如此,莫非這衛青是妹妹的意中情郎?”

若英羞紅了臉:“哥哥是部落之王,竟然如此不知持重,再笑話妹妹,以後不理你了。”兄妹二人嬉笑怒罵之間,完全沒有芥蒂。

阿胡兒見過庶母,若英母女將如何搭救衛青之事一一告知,對於身份,衛青也言明了是受漢軍委派,深入匈奴打探消息,之所以這樣毫不隱瞞,是因為若英早就告訴他,阿胡兒對漢朝充滿了向往,並且他的部族在匈奴處處受到排擠打壓,一度有投奔漢朝之心。

阿胡兒對若英母女推心置腹,就連外人衛青也毫不隱瞞,訴說眼下部族所麵臨的困境:“眼見渾邪王部步步緊逼,越過界線放牧,甚至出兵搶劫我族人財物牛羊,阿胡兒束手無策,不敢回應。眼見祖宗留下的草場人口日益減少,阿胡兒實在是心如刀割啊!大單於為求南部邊境穩定,絲毫不在乎我等小部落的死活,我擔心我們的部族不日將被吞並。”

若英道:“軍國大事我一個女兒家不懂,但若英希望哥哥不要過分憂慮,畢竟車到山前必有路,辦法總還是有的。”

阿胡兒苦笑:“妹妹所言極是,眼下尚未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哥哥也想不出什麽解決辦法來,徒然憂慮,也是於事無補,不如我們不談政事,說說妹妹的終身大事吧!”

若英羞澀:“哥哥又取笑若英,若英先前說過,再如此就不理你了。”說完無限嬌羞,轉身離去。

阿胡兒也毫不在意,轉身對衛青道:“衛公子可知我也有一個漢名?”

衛青拱手道:“哦?如此衛青就要鬥膽一問了,還請大王恕罪。”

阿胡兒道:“我漢名為趙信,你可知何故?”

“願聞其詳!”

“當年趙武靈王首倡胡服騎射,趙國軍隊戰力大增,一度壓過匈奴,匈奴人一貫崇拜強者,所以阿胡兒以趙為姓;阿胡兒讀《孟子》,其文《盡心下》中有雲:可欲之謂善,有諸已之謂信,故取漢名趙信。”

以“趙信”二字為名,足見阿胡兒向漢之心久矣。既然表明心跡,阿胡兒也不再多言,隻是和庶母拉了拉家常,便起身告辭。

衛青原本有些擔憂這位阿胡兒王會帶人來找自己麻煩,因為畢竟他是敵方間諜的身份。

幾日過去了,他的擔憂並沒有成為現實,反倒是阿胡兒來的越來越頻繁,他讓衛青稱呼他的漢名——趙信,並且帶來了一副圍棋,二人對弈湖畔。

趙信棋力不錯,一見之下,就知道是潛心修習過的,隻是他整日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對弈之時每每心不在焉,時常被衛青殺得落花流水。趙信十分想和衛青切磋一下武藝,卻礙於衛青有傷在身,偶爾兩人比劃一下,也是衛青略占上風。

爭強好勝並非衛青之本性,但是對於趙信這個骨子裏耿直的匈奴漢子,衛青不得不如此,因為匈奴勇士崇拜強者,隻有比自己更強的人才能贏得他們的尊重和信任,衛青希望趙信能信任自己。

獲得信任需要時間,衛青並不急於求成,他深知要一個人背叛自己的民族和國度,需要諸多的誘因,但是他對趙信有信心,因為血緣固然重要,但一族人的生存更為迫切,當前匈奴的內部,正在經曆一場弱肉強食的兼並,沒有誰願意看著自己的族人淪為二等國民,受到其他人的欺壓,甚至喪失最基本的生存空間。

衛青在等待壓彎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當然他也沒有閑著,一邊養傷一邊苦學匈奴語。對於熟悉漢文化的若英來說,衛青是難得的知音,反正她也整日無事。二人在這一汪碧水之間泛舟,任春色**漾。

衛青給這個世外桃源般美麗的地方起了個風雅的名字:淩波小築,這個名字很快得到了大家的認可。趙信完全將這裏當做家,不時小住幾日。對於先前談起的重重困境,趙信絕口不提,隻是沉迷於和衛青手談交心。

對於衛青的武藝箭術,趙信已經完全折服,不時流露出欽佩之色。他甚至希望能將衛青留下來,輔佐自己。

趙信道:“仲卿之大才,信羨慕卻又欽佩,若如兄弟能常伴身邊,趙信也不至於如此煩悶,族中之事,也不會再一籌莫展啊。”

“大王謬讚衛青,青不過是一介武夫,如何敢擔此重任,再說衛青家中尚有老母兄弟姐妹,實在不是自由之身。”

“家人之事好辦,等仲卿傷愈,便可返家,接來家人,愚兄在邊境等候接應,豈不是兩全其美?”

衛青笑而不語。

趙信道:“仲卿莫要見笑,兄雖不才,卻也是一族之王,麾下勇士數千,雖不能與大單於爭鋒,但若仲卿願意助一臂之力,兵力運用得當,則突襲打敗休屠王也並非癡人說夢,退而求其次,我族數千勇士,西行祁連山下,吞並幾個小部落,不在話下。彼時不敢說自立為王,最不濟也能自保無虞。”

衛青道:“青久居漢地,如同坐井觀天,對於域外之事,不甚了了,如果貿然誇下海口,怕大王笑話,大王之謀略,高瞻遠矚,衛青不敢妄加評論,但衛青知道,大單於麾下控弦之士數十萬不說,大王左右尚有休屠、渾邪兩部虎視眈眈,青勸大王莫要輕舉妄動。”

趙信仰天長嘯,半晌說道:“仲卿一言中的,趙信之悲哀正在於心比天高,卻連自保之力都沒有。”

衛青道:“大王不必如此,豈不知世事皆是福禍相依的。大王大誌不遂,甚為可惜,然天無絕人之路,世事變化無常,誰知道眼下這種困局不會成為大王族人命運的轉折點呢?青有肺腑之言,望大王聽之,匈奴雖然如日中天,不可一世,但物極必反,強者不會一直強下去,而弱者也會趕上來,大王背負一族人的安危,目光不能不放長遠一點。”

衛青正色道:“大王恕罪,衛青坦言,衛青的真實身份是大漢帝國建章宮監,太中大夫,是大漢皇帝近衛統領。”

趙信雖有心理準備,卻也大吃一驚,他實在沒有想到,漢朝的高級將領已經出現在他的領地裏,而他渾然不覺,還以為漢人軟弱可欺。不過他並不想表現出來,因為表現出來軟弱和震驚,就意味著能自持用來討價還價的砝碼會越來越少。

抱著這種心理,趙信突然變了臉色,厲聲道:“漢與我匈奴乃是你死我活的敵對之國,你衛青以敵軍將領的身份來到我大匈奴不說,還敢自曝身份,難道就不怕我拿下你去獻給大單於請賞嗎?”

衛青絲毫不慌亂:“衛青知道大王不會,如今之態勢,漢朝對於大王來說是友非敵,雖然漢匈之間對峙,但對於大王來說,來自漢朝的威脅不過疥癬之疾,而來自休屠、渾邪部落的壓力才是心腹之患。有道是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所以衛青說漢朝和大王是友非敵。”

此語正戳中了趙信的軟肋,但他並不打算就此示弱,反而把嗓門提高了很多,神情激動地喊道:“哈哈……漢朝……漢朝是我的朋友?笑話,漢人空有詩書萬篇,珍寶無算,卻不能保境安民,幾乎任由我大匈奴宰割,一旦有戰事,就知道送女人來討好求饒,我要這樣的盟友何用?我堂堂男兒,豈能和如此懦弱無能的國家結盟?”

衛青知道,趙信提高嗓門就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外強中幹,所以他絲毫不慌亂,說道:“大王此言差矣,大王可知當年楚莊王的故事,楚莊王即位,整日沉迷於酒色,以致國政荒廢,百業凋零,伍舉對莊王說:有一隻大鳥,羽翼亮麗無比,卻不飛不鳴,是為何?楚莊王明白的他的意思,告訴他:這隻大鳥,三年不鳴一鳴驚人,三年不飛一飛衝天!漢朝的軟弱,隻是表象,漢朝眼下所做的不過是在韜光養晦而已。大王如果因一葉障目而不見泰山,那真是妄稱男兒。”

趙信瞬間有些泄氣,衛青繼續道:“大王可以綁了衛青去請功,隻是衛青不過一介匹夫,大漢少一個或多一個無關大局,但是對於大王來說,衛青卻是一座橋梁,能連接溝通大王和漢朝朝廷,而大王也並非自己一人,大王身後還有數千族人,他們的生死存亡,如今卻是在大王的一念之間!”

趙信被說得啞口無言,一口悶氣憋得臉色如豬肝般赤紅,半晌想發作卻不知該如何應對,最後不得不氣呼呼地拂袖而去。

若英一直在旁偷聽,她沒想到看似老實不善言語的衛青在關鍵時刻如此慷慨激昂、雄辯滔滔,一貫能言善辯的哥哥卻語結詞窮。仔細想想,衛青所言雖然是站在漢朝的立場上的,但句句在理,說得確實是事實。

衛青的傷一天天痊愈,也算是好了七八分。他有意解開發髻,披頭散發,對胡子也不再打理,並且換下漢裝,穿上匈奴人的皮袍,加之最近天天在湖邊曬太陽,皮膚變成了古銅色,乍看之下,活脫脫一副匈奴人的模樣。黑熊兒吃飽喝足,整日遊**,也胖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