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路向北2

第三節一路向北

此時的曹璿,確實是落入了人販子之手。這一群強盜專門拐賣青壯年女子到匈奴,牟取暴利。漢地女子肌膚白嫩,相貌清秀,兼之性子柔順,為匈奴人所喜愛,漢人當然瞧不起野蠻的匈奴人,因此,匈奴人想要擁有漢人女子,除了搶掠人口就隻有靠這些人販子了。匈奴屢屢犯邊,擄走漢朝邊民數以萬計,野蠻的匈奴人將搶來平民也當做戰利品,分發給貴族或有功的將軍,普通匈奴人自然沾不上邊,因此他們願意為了漢地的女子花大價錢。有了市場,就有人鋌而走險。

依照漢律,拐賣人口是要處以極刑的,可是淩遲之刑依然擋不住利欲熏心之徒,這類行為屢禁不止。

曹璿因衛青拒婚而賭氣出走,出了京城也無處可去,所以徑直回到位於河東郡的平陽老家,這一行為讓平陽侯府上下大為放心,以為她隻是小姑娘的尋常嘔氣,也沒有刻意關注她的進一步行動。

就在此時,自以為已經經曆過孤身一人、女扮男裝闖**天下的曹璿正在謀劃第二次離家出走。

此次她似乎準備要更加充足一點,寬大的男裝正好可以掩蓋住她的女性特征,而一頂帽子將一頭秀發包得嚴嚴實實,乍看上去,活脫脫一個個俊俏的少年郎君。曹璿特意選擇了麻布衣裳,走在路上也不會太過顯眼。

她從侯府的馬廄中挑選了一匹白色小母馬,雖然也十分俊逸,但和衛青的月影相比還是遜色不少。一想起衛青,曹璿心中就有些煩悶,這種感覺十分微妙,曾經,她對他來說遙不可及,而她有意垂青於他,眼下,他們觸手可及,可是他們之間仿佛又要永遠錯過。她對他滿懷熱情,而他似乎一無所知。甚至,當她主動邁出第一步,表示願結秦晉之好的時候,他又斷然拒絕了她。

作為平陽侯府的女公子,曹璿何時受過如此委屈,所以她選擇了這種方式表達不滿。跟著侯府護院練過幾天拳腳的她,想象自己能浪跡天涯,成為一個名動江湖的大俠,不知道那個時候,他衛青如何看待她。或者,她要在江湖中找到一位聲名顯赫的大俠,還要當著衛青的麵嫁給他。

每個少女心中,都藏著一個武俠夢。殊不知,夢想有時候是沉重的,就在她沉浸於大俠的感覺中的時候,已經被盯上了。

她沿著故秦馳道向北而上,想去英雄傳說的發源地、關中大俠行俠仗義的地方。此處馳道乃是西北交通的咽喉要道,來往商旅諸多,三教九流,車水馬龍,熙熙攘攘,其中魚龍混雜,也有不少江洋大盜夾雜其中,做的就是拐賣婦女、殺人越貨這些喪盡天良的惡事。

曹璿孤身一人,出手闊綽,自然引起了他們的注意,觀察了幾天,才發現撞了大運,此人非但身上錢財頗多,而且還是個絕色女子。

雖然是江洋大盜,倒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搶劫綁架,畢竟這裏是漢庭治下,法度森嚴。他們以江湖藝人的身份做掩護,行走在漢地和匈奴之間,坑蒙拐騙各種手段齊上陣,對於曹璿,他們主要施展了騙術。

曹璿出身富貴,並不貪婪;但她初涉世事,心無雜念,對自身的危險渾然不覺,所以,他們所能利用的就隻有曹璿善良了。她就這樣在懵懵懂懂之中鑽入了他們的陷阱,一瞬間身陷囹圄。

這些人以民間藝人團體為掩護,時常深入匈奴,背地裏主要幹的是販賣人口的勾當,他們不但將漢地女子拐帶入匈奴,也從的王公貴族手中收購匈奴奴隸和俘虜。彼時,漢朝京都長安的富貴人家已經有了所謂的昆侖奴。昆侖奴這個詞是自古以來就用於稱呼異族奴隸。

他們綁架了曹璿,發現此女容貌傾城傾國,實非常人,如果將她賣到匈奴,似乎是暴殄天物。於是幾個頭目一合計,決定將曹璿留在團裏,教習歌舞,以後專門用來表演。

曹璿當然誓死不從,於是吃了不少苦頭,被多次毆打羞辱,幸運的是這夥賊人中有不少人對她的美貌垂涎三尺,以至於人人都想獨占花魁,爭吵之下,反而沒有人敢對曹璿下手,使得她暫時保住了清白之身。

為了活著,曹璿不得不屈服於賊人,開始唱歌跳舞,有了在侯府中跟著平陽公主教習歌女舞伎的經驗,曹璿對於尋常歌舞表演學得很快,令賊人很是滿意。其高貴的氣質和超凡脫俗麵容非但吸引著男人的目光,就連一起跳舞的姐妹們也非常震撼,不經意間,被她所吸引,處處下意識保護她。

衛青這邊,鄭當時、衛青、公孫敖三人一夜未眠。第二日一早,曙光微露,衛青、公孫敖便各自拜別了鄭當時,衛青帶了黑熊兒,一騎絕塵,向北而去,公孫敖混在商隊中,做了一名車夫。

沿途的商旅確實不少,卻都是以騾馬馱隊為主,少有大車。衛青的想法是既然他們販賣人口,那麽必定要保證人活著,而要藏一個大活人,非大車不可。

當然,為保萬無一失,衛青也不放過一點蛛絲馬跡。一天下來,衛青馬不停蹄,疾馳百餘裏,沿途均未發現異常,等到天色黯淡下來,商隊、旅人紛紛住店打尖,衛青才發現自己走的匆忙,忘帶了錢袋。如果這是在平時,也不是什麽大事,他完全可以宿在野外,此處馳道邊更是有樹林和茂密的草叢,衛青有弓在手,吃的問題也很容易解決。可惜的是,為了輕裝上陣,衛青的帳篷毛皮被褥早已經留在了鄭當時處。

還有更為重要的一點,衛青今夜必須進入驛站,因為他希望從這些商人的隻字片語中能獲得關於曹璿的消息。

衛青穿著粗布衣裳,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值錢的東西,倒是腰中的長劍,還算不錯。這劍當然不是漢軍將校的佩劍,但也出自長安鑄劍名家之手,為執行特殊秘密任務的建章侍衛特製,沒有任何款識。

衛青的小腿上綁著洪伯贈與的短劍,削鐵如泥,使用起來也十分順手,馬背上還有一張手弩,應該足以應付小規模的衝突之用,所以雖然十分不願意,但賣掉佩劍是他唯一的選擇。

衛青解下佩劍,徑直到驛站櫃台處,對掌櫃道:“掌櫃的,在下出門走得太匆忙,忘帶錢財了,您看小可能不能以這把劍做抵押,暫時先在貴店休息一日?”

掌櫃的有些吃驚,此處已經遠離京師、三輔之地,距離北地郡卻也還有些路程,正所謂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來這裏的都是過著刀尖舔血的日子,來往於漢朝和匈奴之間的商人、匪盜,見過賣金飾、銀飾的,見過賣珠寶的,卻從沒見過賣掉寶劍的。

衛青將劍遞給掌櫃,隻見劍身修長,劍鞘精致,上麵綴著金銀飾品,不用看就知道是一把好劍。掌櫃的眼中流落出一絲不為人所察覺的貪婪,衛青看在眼裏,對他說道:“掌櫃的,這確實是一把好劍,如果不是走投無路,在下也不會賣掉它。如果除了食宿還有剩餘,掌櫃的就看著給上幾個錢,在下好繼續趕路。”

掌櫃的拔劍出鞘,果然是一把好劍,黑黝黝的劍身,閃爍著厚重的光芒,是不可多得的一柄鐵劍。掌櫃道:“壯士好說,果然是一把好劍,壯士先到客房休息,在下明日一早為壯士備下行囊,請盡管放心,我在這裏開店,那也是吃的一口江湖飯,必定不會讓壯士吃虧。”

衛青安頓下來,用過晚飯便四處走動。店裏都是生意人,各自有小團夥,對衛青很不待見,衛青隻好再去找掌櫃。

掌櫃見衛青過來,急忙起身招呼:“壯士可曾用過晚餐?是否還算可口?”

衛青心急,也不作答,問道:“掌櫃的,實不相瞞,在下是來找人的,在下的妹子幾日前走失,遍尋不見,想來隻有被人擄走,販賣匈奴這一種可能。在下家中老母夙夜憂歎,眼見日漸消瘦,為人子者定要全力盡孝,找到舍妹。掌櫃的久居此地,通曉南北來往商旅、匪盜之事,所以今日想請掌櫃的幫個忙,望不吝賜教!”

掌櫃的有些麵露難色:“這……這個……老夫其實也不知道什麽內幕,有也隻是道聽途說而已。”

“人世間生離死別常見,可是到了在下身上,找不到妹子,那就是家破人亡的境地,所以還請掌櫃搭救。不瞞您說,那柄劍雖無款識,但卻是京都名師鑄造,價值至少三十金,遇到識貨之人,買個三五十金不成問題。小可將此劍贈予掌櫃,還望掌櫃指條明路。”

掌櫃沉吟半晌,才道:“壯士救妹就是救母,我也不能見死不救。這樣吧,劍我留下,給你盤纏如何?”

“小可不求錢財,隻求掌櫃指明該如何找人。”

掌櫃道:“如今風調雨順,匈奴也有些日子沒來侵犯,一切井然有序,這個時候私販人口怕也不是件易事,畢竟一個大活人帶出去很顯眼,匪徒也不敢冒這個險。想必令妹定是頗有姿色才慘遭不幸吧!”

“確實如此,舍妹是有幾分姿色。”

掌櫃繼續道:“但凡人販子,必定要趕著大車才好私自夾帶人口,所以你要注意的是那些有大車的商隊,尋常幾匹騾子幾匹駑馬的隊伍你根本不用去管。”

“諾!”

“這第二點,但凡販賣人口者,必是借著正常生意掩蓋,渾水摸魚才行,所以你要找的必須是大隊人馬,三兩個人雖然趕著大車,也可能性不大。”

“哦?如此說來,掌櫃的近幾日可曾見過符合這兩個條件的商隊?”

“有是有,但這商隊很有來頭,壯士你恐怕惹不起。”

“掌櫃但說無妨,小可隻有判斷。”

掌櫃三緘其口,衛青再三央求,他才說道:“前幾日過去的商隊,隻有馬邑首富聶壹先生手下的運糧隊符合夾帶人口的條件。可是這馬邑聶壹乃是巨富不說,似乎在官場中也頗有關係,來往與漢匈之間,暢通無阻,很少受官府盤查,老夫勸你還是不要去惹他們。”

秦漢時的馬邑縣就在今天的山西省朔州市附近。馬邑地處邊關,連通內地,地理位置得天獨厚,所以馬邑以出富商著稱。彼時商人並不受歡迎,再有錢也處處受到壓製,社會地位不高,邊地和匈奴做生意的商賈更是逃脫不了通敵的原罪。商人有錢,用金錢可以驅動人力,所以並不甘心地位低下的商人會通過大量金錢雇傭的方式,形成一股股較大的勢力,通過各種或合法或非法的手段保護自身利益,繼續積累財富。

各地都有大的商賈家族,他們彼此互為犄角,形成了一種強大力量,來保障自身的社會地位,和家族財富。這種力量來自於用金錢購買的暴力,多以家丁、門客為主,輔之以遊俠,類似於今天的黑社會。當然,沒有官府的庇佑,也談不上什麽勢力。所以,大商賈背後,必然有官府的影子。

這個馬邑首富聶壹,自然也是個黑白兩道通吃的角色。他的根據地在馬邑,但他的商業活動遍布整個漢匈邊境,有好幾個商隊穿梭在大漠、草原之間,商品的流動為聶壹帶來了豐厚的利潤,同時也讓聶壹能接觸到匈奴貴族,受到特殊的庇護。掌櫃的判斷不是沒有道理。

別了掌櫃,衛青四處和人搭訕,隻是生人麵容,也很少有人理他,他仔細觀察投宿者的行李,也沒有任何發現,隻好靜心下來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匆匆上路。

聶壹的商隊是他尋找的重點,可是路上一旦有蛛絲馬跡,他也絕不放過。衛青思前想後,如果自稱官身,攔路檢查肯定不妥,一來此行目的在匈奴,出京時沒有帶任何能證明身份的東西,二者這些商隊難免夾帶違禁品,官府的人上前檢查,他們害怕受罰,肯定會拚死抵抗,反而會拖延時間,索性他就蒙麵行事。

衛青攔住了一支商隊,一行八人,三輛滿載的大車。衛青道:“諸位留步,在下一不為財二不傷人,隻為尋找失蹤的妹妹到此,諸位行個方便,讓在下查看一下大車如何?”

眾人見衛青孤身一人,手無寸鐵,還蒙著麵,不由得啞然失笑:“哈哈,就憑你一人?”紛紛勒馬停住,圍過來,想教訓教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人數懸殊,衛青也不敢過多言語,翻身下馬,一個箭步衝到為首的兩人麵前,一個掃腿**過去,兩人已經倒地不起,其他人一愣,隨即反應過來,紛紛抽出了家夥。

衛青深吸一口氣,矮身晃過對方棍棒,貼近了敵人,順勢抓住一人手中的木棍,格擋了諸多進攻,腿上用力,又踹倒了兩人,衛青將長棍抓在手中,一招橫掃千軍,眾商人紛紛倒地。

衛青也不停留,走到大車前,從懷中掏出短劍,割斷捆綁貨物的繩索,用木棍挑開貨物,貨物轟然落地,其中有麻布袋子裏傳來金屬相撞的聲音,想來他們肯定在其中夾帶了鐵器。衛青遍尋不見有藏著人的樣子,也不敢多作停留,翻身上馬,揚長而去,留下這些商人麵麵相覷,不知所以。

一日之間,衛青已經單槍匹馬,挑了五個十人左右的商隊。一時間,出現蒙麵大盜的消息傳遍馳道沿線數百裏,不但官府接到奏報,派出巡邏隊,就連邊地各郡正兒八經的盜匪都聞風而動,很想見識這個武藝超群,被傳得神乎其神的蒙麵大盜。

雖然被叫做大盜,卻不傷人性命,不取錢財貨物,孤身一人,來無影去無蹤。對於來往商隊來說,損失的不過是時間而已,所以第二日,衛青再如法炮製,查看車隊的時候,商人們都很配合,紛紛解開繩索,任由衛青查看。

也有心懷鬼胎者,自知販賣人口罪孽深重,所以拚死抵抗,衛青被迫痛下殺手。果然,一般這樣的車隊中就有夾帶的女子,衛青救出了三四人,隻可惜其中並無曹璿,她們也不知道衛青口中描述的曹璿的下落。衛青隻好將救下的女子,安頓在驛站中,一並等待沿途的官府前來處理。

衛青風餐露宿,時常和衣而臥,幾天下來,已十分疲憊,形容憔悴,不得已又來到驛站。他未曾料到的是早有數名匪徒埋伏在驛站中,等他到來。

這些人是邊地匪盜組織的最為精幹的殺手,這些組織靠著向過往商旅交收取保護費而豢養了許多高手,他們最為重要的收入來源是人販子的孝敬,相對應地,他們要為人販子提供安全保護。衛青屢屢出手,不但襲擾了往來商旅,還重傷了不少人販子,他們的臉上掛不住了,所以派出最為得力的幹將,意圖一舉幹掉衛青。

衛青一踏入驛站,就感覺氣氛異常,驛站中依然如從前人聲鼎沸,但所有人都極為不自然,他們假裝看著別處,目光卻鬼鬼祟祟、飄忽不定地往衛青這兒飄。

衛青警覺起來,暗叫一身不好,正待拔腿就跑,門外已經有四個彪形大漢圍了過來。再看時,驛站中也有五人起身,手持兵器慢慢逼近。

這些人分成兩隊,將衛青前後包圍,他們手中是明晃晃的刀劍,衛青定睛一看,他們的武器很有特點,除了尋常的劍之外,還有吳越一代常見的勾,看這些人的架勢,似乎訓練有素,各式武器像是要配合使用。

衛青隱約感覺有些不妙,自他出道以來,尚未曾遇到特別強硬的對手,而眼下的這些人似乎不是那麽容易對付的。

果不其然,交手之下,衛青已經感覺到了他們的身手不俗,而且配合十分默契,招招奪命,衛青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來對付。

虧得有這些日子的實戰練習,衛青才能勉強對付眼前的這九個人,稍有懈怠,便險象環生。衛青連日勞累,體力不支,眼見手底下也越來越慢,這九個人的攻勢愈加淩厲,逼得衛青連連後退。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隻聞得一聲暴喝:“以多欺少,算什麽江湖好漢!”

九人一怔,手上勾、劍收回到胸前,瞬間組成了陣形,衛青這才有了一個喘息的機會,順著眾人眼光看過去,原來是一個中年人站了起來。還未來得及感謝,九名匪徒又衝上前來。

此人沒有言語,拔劍縱身一躍,加入到戰圈裏。衛青這才看清,此人五短身材,其貌不揚,卻雙目精光四射,滿麵凶悍之色。

來者果然武藝不凡,出手也極其狠辣,招招隻指要害,頃刻間已有三名匪徒倒地不起,衛青細看之下,有些驚駭,傷口都在脖頸、胸口處,都是一劍斃命。

麵對的雖說是匪徒,而且明擺著是要取他性命,但是衛青依然不想輕易殺人,當年為救公主,衛青確實也親手殺過人,但那是情急之下,根本沒有回旋的餘地,也不容多思考,如今,被別人逼得如此狼狽,他依然不願隨意取人性命。

對於落草為寇者,衛青多有同情,他的好友義縱就是個例子。許多原本不壞的人,因為走投無路才落草,這些人恐怕也不例外,畢竟對於大多數人來說,能安安穩穩的生活,就不會背負上賊寇的罵名。所以,方才打鬥之時,衛青盡量避免取人性命,就是想給他們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此人卻不然,似乎殺人是一件樂事,出手的目的,便是取人性命。此人劍招犀利,眾賊人見他連殺三人,眉頭都不皺一下,全都害怕起來,手下自然有些遲滯,自亂陣腳之下,立刻招架不住了,互相一個眼色,突然之間猛攻一招,立時收手,瞬間退出戰鬥,一哄而散。

劍客並不因賊人逃離而罷手,一個箭步,衝上前去,劍光閃過,又有一顆人頭落地。衛青不忍,出言相勸:“壯士請住手,有道是窮寇莫追,在下已經脫身,且由他們去吧。”

劍客哈哈一笑,道:“幾個蟊賊,不堪一擊,爺今日殺得不夠盡興。”又疾步上前,利劍刺向落在後麵的一名匪徒,此招力道略有不足,刺中賊人肩膀,使其負傷逃走了。

見賊人四處逃散,劍客回頭走向衛青。衛青急忙見禮:“多謝壯士出手相救,在下平陽衛青,見過壯士。”

劍客滿不在乎,大手一揮,也不還禮,說道:“一點小事何足掛齒,爺也是好久沒開殺戒了,今天殺了四個賊人,實在是痛快啊!”

衛青和他麵對麵站立,這才看清楚,劍客雙眼通紅,頃刻奪去四條生命對他來說仿佛踩死幾隻螞蟻,不但毫不在意,似乎還意猶未盡。

看他視人命如草芥,衛青有些不安,心中害怕,隻好再做一長揖道:“小子衛青,敢問壯士尊姓大名?”

劍客哈哈大笑:“你一雛兒,不識我郭解?不知我郭解之名?”

衛青一驚,這幾日路過集市,時常聽人說關中大俠郭解,如何仗義疏財,行俠除惡,原來此人就在眼前。

“久聞郭大俠威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郭解也不謙虛,上下打量衛青:“你小小年紀,一副販夫走卒的裝束,竟然還這麽懂禮數?剛才看你出手,頗有章法,看來是練過武藝?”

“小可略讀過幾天書,不敢說識禮,剛剛對付賊人的那幾招,是一個前輩教的,談不上什麽武藝,要不是郭大俠出手,小可怕是要血灑當場了,實在要感謝郭大俠救命之恩。”

衛青見此人凶悍,不敢多說,幾句順便帶過,也算是有意示弱,避免徒生禍端。

對於衛青的有意沉默,郭解也不在意,對四周圍觀的人群拱手道:“在下關中郭解,今日為救人出手傷人性命,諸位都是見證人,如有本地保甲或亭長官吏前來,請大家說明情況,殺人者乃郭解也。”

郭解的名字在江湖上那是如雷貫耳,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郭解的勢力不光在江湖,就是在地方官員那裏也頗有影響,所謂“權行郡縣,力折公侯”,說的就是郭解這樣的人物,他殺了人,官府不敢過問,何況此次殺的還是賊人。

郭解說完,伸手從懷中摸出一物,擲向衛青。衛青一愣,下意識地接住,觸手之下,知道是一袋大錢,正待言語,郭解已帶著隨從揚長而去。

這郭解是當年鳴雌侯徐負之外孫,河內枳縣人,其父親當年就是著名的遊俠,孝文皇帝時期,為打擊暴民豪強,郭解之父被誅殺。

郭解繼承了其父親的特征,為人慷慨喜好四處雲遊行俠,雖身材矮小,卻十分精悍,武藝了得,加之心狠手辣,所以所到之處,但有不平事,就要出頭代為調停,非但任勞任怨,還時常不顧自身安危,所以時間一長,就有了關中大俠的名號,江湖豪傑,大賈巨商無不爭相交好,就是官府之人,也無不敬其三分。郭解由此積累了萬貫家財,富甲一方。

對於衛青這個不起眼的年輕人,郭解倒是有些留意,他雖年少卻談吐得體,不卑不亢之間有難得的大氣,所以郭解臨行贈金,他見衛青衣著寒酸,想必是囊中羞澀,解他之急,也許日後有用。

眼見郭解離開,衛青卻暗自思忖:“郭解為人仗義,頗有古時大俠之風,可是動輒殺人,不過幾個蟊賊,也下得狠手,如此草菅人命,終究不是良善之輩,我雖出身奴隸,卻也讀過聖賢之書,和他,並非一路人,看來日後還是要保持距離,切不可惹禍上身。”話雖如此說,但一籌莫展之時衛青還是想起了郭解。郭解在關中江湖上的威望,是無人能比的,曾經有人自恃黑白兩道通吃,勢力頗大,而和郭解發生衝突,幾日之後,不等郭解示意,更不用自己動手,就有人將他的腦袋割下。如此亡命之徒,官府也好,商賈也好,都是敬而遠之,有躲不過的時候,也盡量是放低身段,竭力討好。

衛青想,如果能得到郭解的幫助,找到曹璿將是指日可待之事。可惜的是,他衛青身無長物,如何結交名動天下的關中大俠?

第四節俠以武犯禁

衛青下意識地跟隨郭解出了驛站,隻見郭解一行上馬往西北而去,正好也是他要去的方向,索性,他就跟了上去。

其實方才那些賊人並沒有走遠,九人中四死一傷,其餘四人全身而退。吃了這麽大的虧,他們並不甘心就此罷手,想到衛青雖然眼下有人出手相助,但畢竟還是孤身一人,所以他們在馳道一處險要路口埋伏下來,等待衛青的到來。

還沒有等到衛青的時候,他們就發現了郭解一行,四人沒有猶豫,手中弩箭射出,利箭破空之聲如平地驚雷,郭解大駭,翻身下馬,滾到路邊,饒是如此,右臂依然中了一箭。郭解趴在路邊,雖然十分狼狽,但保住了性命,其他人就沒那麽幸運了,大部分中箭翻滾下馬,有些甚至被射中要害,一命嗚呼。

四名賊人見偷襲得手,持劍跳出藏身之所,上前查看戰果,他們沒有料到的是,等待他們的還是先前那個惡魔。衛青武藝之精湛,他們見識過了,一人敵九人,絲毫不落下風,隻是實戰經驗不足,而且太過仁慈,不願殺人,才處處掣肘,而這個郭解之強悍,簡直匪夷所思,如同惡魔。他有一幹隨從,卻在他上前殺敵的時候選擇在一旁默默等候,可見此人對自己武藝的自信。

果然,郭解沒有讓他們失望,一躍而起,雖然右手有傷,依然揮劍砍殺,但此時力道已經有些不足,四名賊人大喜:“上,弟兄們上,他受傷了,殺了他給我們的兄弟報仇!”

郭解麵色平靜,也不言語,隻是專心抵擋,此刻已經有不少過路商旅圍了過來,衛青也發現郭解遭到伏擊,正拍馬趕來。

眾人將郭解有傷在身,無法全力施展,似乎招招處在下風。可此賊凶悍,也無人敢上前說句話,人群中已經有人發出歎息聲,感慨一代大俠要葬身於此。

就在電光火石之間,郭解突然雙目暴紅,方才還有些遲滯的劍法瞬間恢複往日的霸氣,劍鋒淩厲,直指賊人要害之處,眾人尚未反應過來,四名賊人就已經全部倒地不起,一命嗚呼。

郭解的招數迅捷毒辣,就在一瞬間完成,看得眾人目瞪口呆,就連剛剛趕到、尚未下馬的衛青也十分驚訝,原來郭解先前有意示弱,目的是要麻醉敵人,讓其放鬆警惕,然後突然爆發,一擊即中。

衛青心道:“郭解有勇有謀,非但武力超群,心思更是高人一籌,看來先前是小看他了。”

衛青上前拱手施禮道:“郭大俠又遭暗算,都是因為先前救我衛青,大恩大德,實在不知道如何感謝才好!”

郭解見是衛青,笑道:“哈哈哈哈,老子不過手癢,正好殺幾個蟊賊且不用吃官司,不必謝我。”

說完朝周圍圍觀的人群拱手道:“諸位父老鄉親,在下河內郭解,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殺了幾個劫道傷人的強盜,請諸位告知裏正如此這般情況,使郭解不要因此獲罪。”

圍觀者多是過往商旅,深受盜賊之害,竊竊私語片刻,便爆發出歡呼:“郭大俠威武,關中大俠威武。”

郭解見此情形,撚須微笑,似乎有些靦腆,但看得出對這種歡呼還是十分受用,麵露喜色。

衛青見他如此享受眾人歡呼,大惑不解,這世上真是千人千麵,有人為名,有人為利,方才如此凶悍,毒辣之人,也有溫情的一麵。看來,識人,交人,要有了解,有的放矢才能事半功倍。

眼下這郭解的軟肋就是一個“名”字,他需要關中大俠的名字人人稱頌,他需要別人的景仰和吹捧,他需要找到獨步天下、唯我獨尊的感覺。

郭解享受了眾人的讚頌,朝衛青道:“小兄弟雙目如炬,身手了得,我今日記住你叫衛青了,你我算是有緣,他日若有需要,盡管來河內找我郭解,我郭解必定會照應你的。”

衛青正待言語,郭解繼續道:“方才郭某看你如此寒酸,那一袋錢你就去置辦幾件好點的衣裳穿吧。”

衛青:“郭大俠高義,小子感激不盡,如今郭大俠隨行之人有死傷,還望郭大俠準許在下搭把手。”

郭解哈哈大笑:“區區小事,還需我郭某人親自動手?”說著,從馬鞍上取下一個籠子,籠子很小巧,恰好能裝一隻鴿子,郭解一揚手放出鴿子,信鴿重新獲得自由,帶著哨音衝天而起,往東南方向飛去。

衛青趕緊過去,扶起受傷倒地的人,細細查看傷口。他自小生活在凶險之地,受傷是家常便飯,所以走到哪裏,他都隨身帶著傷藥和幹淨麻布,此刻這些東西派上用場了。

郭解道:“你是平陽人氏?為何會來到北方?”

衛青一邊回答一邊手上也沒有停:“在下確實是平陽人氏,原本是平陽侯府騎奴,平陽公主開恩,才獲得自由之身,如今來到北方是因為平陽侯府的女公子走失,衛青知道北邊販賣人口之事頻發,所以前來尋找。”

郭解大驚:“哦?你原是平陽公主的騎奴?是否還曾做過公主車駕的馭夫?怪不得郭某看你如此麵熟。”

“是,小可正是為公主駕車的,郭大俠原來和平陽公主也有交情?”

“非也,淮南王之女,劉陵公主曾經請我去做客,偶遇平陽公主,兩人對平陽公主的車夫讚不絕口,郭某當時就在想,是什麽樣的一個人物,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啊!”

“郭大俠謬讚,小可不過區區一車夫,倒是郭大俠之名,響徹關中,天下皆知,天下豪傑之士,更是傾心仰慕,莫不以結識郭大俠為榮,小可今日得遇大俠相救,實在是三生有幸,能得郭大俠開口提點,小可更是感激不盡。”

衛青知道郭解吃這一套,所以絲毫不吝溢美之詞。

果然郭解十分受用,臉上泛起了喜色,道:“我方才已經放飛信鴿,要不了半個時辰,必然有江湖上的兄弟前來救援,既然你是為尋找平陽侯府女公子,那麽我郭某就幫你這個忙,到時候我的兄弟們持了我的信物,幫你盤查往來商旅。”

衛青一個長揖:“如此甚好!多謝郭大俠,請受小子一拜!”

郭解哈哈大笑,也不阻攔,衛青躬身三揖。郭解雖為遊俠,但和官府甚至京城中的達官貴人都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韓非子在《五蠹》中說:“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

遊俠,是一個特殊的階層,可以辦到許多官府甚至皇帝辦不到的事,而同樣的,遊俠也是為政者的心頭大患,好好的社會秩序,總是被這些人用暴力的手段破壞了。

所以,遊俠,看似風光無限,實則地位尷尬,所以,他們在內心十分希望能結交權貴。因此,郭解想給平陽侯一個人情,至於衛青,郭解並不知道他已經是皇帝身邊的紅人了,所以他並不十分在意,但他也不否認,衛青是個人才,武藝不錯,行事穩重,最為重要的是,他還善於揣摩人心。郭解知道自己的軟肋在哪裏,可是隻要有人拍馬屁,還是忍不住全部笑納。

有了郭解的幫忙,衛青放下心來。果然,郭解的人馬很賣力,過往之人沒有一個能逃脫盤查,就連巨商聶壹也不例外。

聶壹的商隊,衛青也見識過了,二十餘人,趕著十幾輛大騾車,衛青也不說話,隻是縱馬衝過去,用短劍將繩索一一割開。聶壹家的車隊數量巨大,但是貨物卻很規矩,都以絲綢、糧食、漆器等生活用品為主,甚至連最尋常的鐵器都沒有。

饒是如此,依然不見曹璿的蹤影,衛青心急如焚,不管不顧地又往東邊而行,大秦的東方馳道堅固如初,依然是熙熙攘攘,人來人往。

對於可能夾帶人口的商隊,衛青如法炮製,首先縱馬衝擊,割斷繩索,然後迅速解決成群結隊衝上來的隨行人等。有些商隊為保安全,隨行的不乏有東胡人和匈奴人護衛,這些人自小生活在馬背,勇武剽悍,馬上功夫不可小覷,給衛青造成不少的麻煩,屢屢陷入險境,但好在衛青將這些危險一一化解。

衛青每天要和這些人打上十幾仗,起初,他非常勞累,很快,意想不到的效果出現了,衛青的臂力大增,馬上對戰的技藝也越來越嫻熟。眼下,最讓衛青揪心的就是曹璿還未找到,作為一個妙齡女子,讓衛青更為她的處境多了幾分擔憂和自責。曹璿離家出走,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因為他的拒婚,自視頗高的侯府女公子,主動提親被拒絕,打擊可想而知。更為重要的是,一直以來她對衛青情有獨鍾,而衛青卻渾然不知。

衛青又衝散了一隊大車,縱馬繼續向前。前方是也有一串車隊,卻不像是商人,馬車花花綠綠,上麵載的不是貨物,而是人。原來這正是挾裹了曹璿的那隊戲團,曹璿被迫濃妝豔抹,正在其中。

衛青也不多話,本著寧可錯不可漏的原則,又拔劍縱馬衝了上去,劍鋒直指領頭的兩位中年騎士。這兩人也不是省油的燈,飛速拔出寶劍,無奈衛青臂力過人,兩人格擋不住,隻聞得叮咚一聲,兩把劍落地。

衛青高舉寶劍大喊:“在下隻為找人,不劫錢財,速速打開車門窗,待我查看。”

這些人心中有鬼,怎肯輕易就範,互相一個眼色,紛紛抽出了藏在馬鞍下或車轅邊的武器,朝衛青慢慢圍了過來。

曹璿正在車廂中,聽到衛青的聲音,她一陣激動,一聲“衛青”差點脫口而出,但是一想到他斷然拒婚,對自己不聞不問,心裏一陣酸楚,已到口邊的聲音有咽了下去,神色黯淡落寞。

車外的情形她不看也知道,這些人名為藝人,實則殺人越貨,無惡不作,他們對衛青,絕不會手下留情。

她離家出走,也沒有什麽目的,其實細細想來,怕是潛意識裏是希望能引起衛青的注意,如今衛青為她而來,麵對十數人的圍攻,處境十分危險,她又開始擔心衛青的安危。

車外傳來金鐵相交的聲音,衛青已經和對手交上手了。有了前次驛站遇險的經曆,衛青十分小心,他深知自己孤身一人,一個不慎就會喪命,到時候一切休矣。自己身死異鄉倒是小事,救不出曹璿,可就死不瞑目了。

見識了郭解的武藝,衛青深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所以對任何對手都絲毫不敢小覷,這些人衣著華美,武器卻很精良,有鐵劍、長矛,甚至還有人手持盾牌,恐怕絕非一般的商旅。

隻見衛青馬上一個側身,躲過了刺來的兩柄長矛,順勢揮劍將右手側的一名騎士斬落馬下。長矛是漢軍常見的裝備,多用於野戰,在騎兵中很少使用,因為馬背上要雙手持矛絕非易事,所以實戰的時候,騎士隻能單手直刺而無法靈活使用。

這些人也不例外,衛青躲過了長矛,他們便無計可施,衛青順勢抓住矛身,又將一人扯下馬背。

領頭的似乎發現了衛青騎術高超,知道在馬背上占不到便宜,大喊一聲:“弟兄們下馬,拿長矛戳死他。”長矛經常被步兵用來對付騎兵,在漢地,騎兵無法全力衝鋒的地方,這種方法是十分有效的,衛青聞言無奈也放棄了戰馬。

短兵相接,衛青不敢再存仁慈之心,全力拚殺,果然橫掃一大片,打得眾人嗷嗷直叫。但仗著人數眾多,衛青雖然占了上風,但也無法立刻擊潰他們,衛青體力損耗嚴重,隻好連砍數劍,逼退對手,自己站定大口喘氣,眾人忌憚他手中長劍,也不敢向前,雙方就此僵持。

曹璿在車裏眼見衛青如此英勇,以為他就要大獲全勝。此時她反而有些不安,她不知道該怎麽麵對衛青。離家出走,又被迫成為舞伎,受盡淩辱,還連累衛青千裏迢迢來找她,曹璿實在有些羞愧。見雙方僵持,車中的歌女舞伎紛紛下車張望,曹璿卻不想露麵。

衛青緩了口氣,見有女子下車,大喊:“曹璿,我是衛青,我來救你,你要在車裏,就應一聲。”

曹璿聽得真切,突然麵紅耳赤,不知所措。她知道衛青隻身涉險,實在不易,如果此刻她還不現身,確實說不過去。

就在她下車的那一瞬間,突然,眼角的餘光見到馬車背後一個人影鬼鬼祟祟,手中一把弩,直指衛青。曹璿來不及呼叫,下意識轉身擋在此人身前,隻聽見一聲弓弦響,曹璿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衛青在弓弦響起的一瞬間才看得真切,身著花花綠綠、濃妝豔抹的女子正是曹璿。這個形象顛覆了曹璿在衛青心中一貫的冷如冰霜的印象。

衛青還沒來得及為找到曹璿而高興,就眉頭一皺,暗叫不好。果然,暗處有人突施冷箭,電光火石之間,衛青來不及反應,曹璿已經中箭,生死未卜。

衛青瞬間暴怒,此刻的他顧不得仁善,隻有一個打算——救曹璿。悲憤之下,下手自然沒了輕重,每一劍都是全力劈殺,招招奪命,頃刻間,數人被殺,剩下的也大為驚駭,四下逃散。衛青不敢過多糾纏,抱起已經昏迷的曹璿,上了一旁的馬車。曹璿雙目緊閉,已經不能言語。

當下的北地都尉,正是聞名遐邇的前梁王內史韓安國。為救曹璿,衛青不得已公開身份,以建章宮監的身份求見北地都尉韓安國。

韓安國此人也是一方人物,文武雙全,堪稱國器,雖貪嗜錢財,但骨子裏卻尊崇高潔有識之士,且胸懷寬廣,從不嫉賢忌能,因此大漢帝國的士子對他讚譽有加。梁王劉武病逝之後,景帝以遍施恩澤為名,將梁國一分為五,韓安國也賦閑在家。不過沒多久,皇帝就召韓安國覲見,並且封了北地都尉的職務。北地地處漢匈交著的第一線,非真才實學者不能勝任也,皇帝如此安排,大有深意。

北地近期並無戰事,春日,北方的天氣並不溫暖,韓安國在府中打盹的時候接到通報,建章宮監衛青求見。

韓安國十分驚駭,建章營乃皇帝宿衛,建章宮監雖然品級不高但是誰都知道此位置重要,整日陪伴皇帝的人,舉足輕重毫無疑問,韓安國不解的是為何他會來此,而且十分棘手的是,對於衛青其人他也是第一次聽說。

韓安國並不急於相迎,而是在屬官中打聽衛青的情況,早有郡司馬盧武將衛青的情況添油地醋的說與都尉:“這衛青本是平陽侯府騎奴,去年的時候,皇帝路經平陽公主府臨幸了一個歌女,而這個歌女正是衛青的姐姐。愛屋及烏之下,連她的弟弟也委以重任。”

這盧武曾是李廣部將,深受李將軍影響,向來自負軍人世家,看不起出身低微的人,對有裙帶關係的衛青自然沒有好話,今天有機會在都尉麵前發表意見,自然要盡力貶低衛青。北地都尉屬吏多是舊人,和盧武共事多時,他的話,大家自然隨聲附和。基於對皇帝劉徹的了解,韓安國認為能讓皇帝親自擢拔為近侍統領的人,必定不是庸才,因此,對眾人的評價他也是半信半疑。

待到和衛青互相見禮的時候,這種疑問被徹底打消了,衛青是個什麽樣的人,韓安國這樣老成世故、閱人無數的老狐狸一目了然。宵小之人看衛青,總是忽略他的諸多優點,看到更多的是他的裙帶關係,以此作為自己一事無成的借口,而真正博學多才之人所看到的是他的內心和自身。韓安國深知有才有識之士內心勢必高潔,所以也避免交淺言深,對衛青也不過分熱情,隻是招呼他在驛站住下,對於受傷的曹璿,韓安國將北地都尉府的內府騰了出來安頓她,並且召集北地郡所有名醫,全力醫治。

此時,北地都尉府還有一個神秘的客人,那便是朝中的大行令王恢,大行令是九卿之一,負責處理常規外交事務,管理本國內部少數民族。

王恢是燕地(今河北易縣附近)人士,任大行令之前一直在邊境地區擔任行政首長職務,數次領兵和匈奴交戰,所以熟悉匈奴的情況。作為朝中有名的主戰派,他反對和親,主張對強硬的對匈政策。王恢任大行令之後,更是多次出使匈奴,每次都有意收集各類情報,以備不時之需。基於對匈奴的了解,他認為,漢匈之間必定要刀兵相見,沒有談判的餘地。

懷著這樣一個目的,他在邊境各郡輾轉數年,最終物色到了馬邑富商聶壹。聶壹非但家財萬貫,更是有一顆赤子之心,聶壹的商隊往來漢匈之間,絡繹不絕,卻從不給匈奴帶去可獲巨額利潤的鐵器刀兵。王恢多次暗中考查,證實聶壹為人,才將要事相托,而聶壹也不負重托,不動聲色地將生意做到了匈奴王庭,和匈奴單於身邊的一幹重臣都有交往,甚至多次麵見匈奴單於。

此時已是萬事齊備,王恢再次來到邊地,隻為尋找一處伏擊的好場所。伏擊匈奴單於,必定會傾大漢全國之力,伏擊之地必然要適合隱藏數十萬大軍,王恢想親自挑選,才能保得萬無一失。伏擊匈奴的設想目前僅限於王恢和聶壹兩人知道,事情沒有十分把握之前,哪怕是皇帝,王恢也不敢透露一絲風聲,所以韓安國也不知王恢此行目的所在。

王恢在屏風後見到了衛青,雖然和他同朝為官,但對衛青其人也隻是有所耳聞而已,待到和韓安國在後堂坐定,王恢不由得感慨:“陛下之識人用人果然眼光獨到,這個衛青雖然出身奴隸,卻是可用之才啊!”

韓安國假裝不解:“哦,王兄對衛青如此評價,想必十分熟悉?”

“安國兄見笑了,衛青乃皇帝近侍,王某也隻是略有耳聞而已,談不少了解。”

“哦?這韓某人就不懂了,王兄一貫為人謹慎,很少出言評議他人,既然王兄和衛青不熟悉,為何要盛讚他?”

王恢不從正麵回答,隻是給韓安國講了個故事:“王某自小生在農家,在我家鄉,每年春天的時候,總要將果樹樹身用刀砍一遍。兒時我不解,覺得果樹被砍十分可憐,來日肯定不能好好開花結果。我爺爺卻說,隻有砍過的樹才能多結果實。待到秋日,果然如此,所以我自小就悟到了這樣一個道理,人隻有在成長過程中遇到很多挫折,來日才能成大器。安國兄也知道,這衛青自小是奴隸,卻不見他有憤世嫉俗之色,反而不卑不亢,麵色靜如止水,難道不是如王某所言?”

韓安國哈哈大笑道:“王兄也是眼光獨到,思慮深遠啊!看來王兄和陛下一樣,都是慧眼識珠之人啊!”

王恢也笑道:“安國兄不要裝糊塗了,所謂英雄所見略同,安國兄今天的態度王某人看在眼裏,難道安國兄也不認為衛青可堪一用?”

“哈哈,正因為衛青是皇帝身邊的紅人,所以韓某才對衛青有意冷淡,其實韓某也知道此人不俗,還是王兄眼睛毒,這都看出來了。”

“王兄此言差矣!正是因為衛青是皇帝近臣,韓某才不能太過親近,王兄也知道,為君之人最怕臣子之間太過親密無間,對於前程遠大的衛青而言,更是如此。衛青作為皇帝近臣,此番來到北地,實在蹊蹺,我想他絕不是為了尋找侯府走失的一個女公子而已,想必他和王兄一樣,有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使命。”

“安國兄見笑,王某身任大行令,巡遊邊地,交通異國,乃是職責所在,何來秘密使命啊?”

“哈哈,王兄不必如此!是安國失言啊,王兄是盡責履職,但衛青絕對有使命。在朝中,王兄主張對匈奴用兵,而韓某主張維持和親之策,如今皇帝派近侍重臣來到邊境地區,怕是有什麽圖謀吧?”

“君王之意關係一國社稷,你我做臣子的豈可妄加猜測?和親也好,開戰也罷,我等臣子隻需各盡其責,安守本分即可。”

“王兄所言極是。安國以為,如果來日戰事起,皇帝必定重用衛青,待到衛青手握兵權之時,皇帝必然有所忌憚,所以,安國以為,對衛青還是敬而遠之的好。”

“唉!安國兄深思熟慮,恢望塵莫及啊!”

衛青擔心曹璿,感念其舍身相救,整日守在她身邊。王恢悄然離開,趕往下一個邊城。

曹璿受傷,生死未卜,衛青隻能央韓安國派人如實相告平陽侯府,曹壽母子得知曹璿已經找到,稍許放心,聞得她受了傷,連夜安排侯府車駕,由管家曹智帶領,連同京中名醫一起夤夜趕往北地郡。

曹璿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次日午後。睜開眼睛就看到衛青關切的目光,瞬間覺得不好意思,趕緊又閉上了眼睛。

一旁的郎中道:“大人,這位姑娘已經轉醒,想來再無大礙,你也有一日一夜未曾合眼了,也就放下心來,安心去休息吧。”

一番話讓曹璿心裏暖暖的,可是想起衛青無情拒婚,自己出走,身陷囹圄,又有些羞愧,索性閉上眼睛。好在是手弩射出的箭支,曹璿的傷並不重,昏迷多時除了受傷之外還因為連日來未曾休息的緣故。

郎中是位女子,是韓安國特意關照找來的,衛青心中感激韓安國思慮周全。

衛青輕聲對女郎中道:“多謝先生悉心醫治,在下感激不盡,定當重謝。敢問先生尊姓大名?家住何方?”

“治病救人乃醫者本分,不必言謝。小女子姓義名姁,河東人氏。”

衛青大驚:“義姁?河東人氏?敢問先生是否有一弟,名為義縱?”

女郎中道:“小女子是有一個不成器的弟弟喚作義縱。”

衛青起身行禮:“在下河東平陽縣衛青,和義縱乃是好友,情同手足,不知眼前人竟是長姐,請受衛青一拜。”

“快快請起,既然有此淵源,就不必見外,我自顧行走江湖,修習醫術,對弟弟照顧不周,心中歉疚,今日見到義縱的友人,心中也是歡喜萬分,義縱眼下如何,快快說與我聽。”

“長姐莫急,義縱兄弟當日和我在太行山中相逢,一起來到了京城,眼下正在京城建章營中侍奉皇帝,是皇帝陛下的近侍,長姐請放心。”

義姁歎了口氣:“唉,我那不成器的弟弟這下算是走上正途了,想必衛費心不少。”

“衛某人微言輕,哪裏有這等本事,此事全是仰仗平陽公主。”

說話間,曹璿翻了個身,無奈扯動傷口,疼痛難忍,忍不住發出呻吟聲。衛青下意識扶住曹璿胳膊,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衛兄弟,這位姑娘的傷已經無大礙,靜養些日子就好。姑娘昏迷之時呼喊的正是你的名字,你也整日整夜守在她身邊,想來你們二人必大有淵源,姐姐見你們二人年齡相當,容貌氣質如此般配,心中高興,果然是一對神仙眷侶啊!”

曹璿聞言心中歡喜,不由得麵露喜色,義姁看在眼裏,也十分高興,豈料衛青卻道:“姐姐見笑了。此乃衛青主家女公子,實在不敢高攀。”

一瞬間,曹璿臉色又沉了下來。

義姁道:“衛兄弟此言差矣,有道英雄不問出處,姐姐見你英雄氣概,為何也拘於俗禮?這小姑娘對你一往情深,你我皆見了,何必又拒人於千裏之外呢?”

衛青一時語塞。

義姁知道曹璿的心思,知道一個貴族女子流落邊城,還受了箭傷必然有隱情,再看她呼喚衛青之名,便明白了幾分。女子矜持,有些話不便自己說出口,她便趁此機會挑明。

衛青是他弟弟的好友,而他弟弟義縱也因為這個朋友走上了正途,她對衛青既感激又喜愛,眼見國色天香的曹璿屬意於衛青,便有意促成好事。

義姁年紀不過三十上下,卻已經是譽滿天下的名醫。漢朝在醫事製度上已專門設有“女醫”,古稱“視產乳之疾者”。然而義姁的醫術卻並不僅限於此。

義姁自幼聰明伶俐,十分喜愛醫者的職業,很小的時候就對醫藥之事十分偏愛,更兼虛心好學,樂於鑽研醫術,遇有醫生就主動上前幫忙,甚至跟著郎中走村串戶看病,她總是注意觀察郎中怎樣望、聞、問、切,虛心請教醫理藥理,久而久之,她不僅學到了許多醫藥知識,而且獲得了豐富的實踐經驗,被譽為巾幗醫家第一人。

在義姁和衛青的悉心照顧下,曹璿恢複得很快,她和衛青之間的那層窗戶紙也在義姁的幫助下捅破了。高傲的侯府女公子,在離家出走之後吃盡了苦頭,遭受辱罵、鞭打,還被迫表演歌舞供他人玩賞,九死一生,走投無路之下,心上人突然出現。

而這個騎著白馬的王子,也因為搭救了一位美麗絕倫的弱女子而生出了更多的豪氣,滿足了一個英雄救美的潛在心理需求。

一切水到渠成,等到侯府人馬趕到北地,那些熟悉曹璿的侯府家奴、車夫全都大吃一驚,他們高貴冷豔、冷如冰霜、高不可攀、沉默寡言的女公子曹璿,已經變得柔情似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而陪伴在她身邊的英俊少年,依稀就是當年的女奴之子衛青。

曹璿並不想就此離開,因為隨著她的傷口愈合,衛青每日陪她散步在邊城郊外的草原上,兩人時常共乘一馬。已經長得十分雄壯的黑熊兒往來飛奔,驚起無數草叢中的野獸飛禽,在曹璿一聲聲的驚呼中,獵物總是伏倒在地。

有人說:每個男人一生總要遇到四個女人:一個你愛但不愛你的人;一個愛你但你不愛的人;一個你愛又愛你但最後不能在一起的人;一個你未必愛但最後在一起的人。衛青的幸運在於遇到了阿萌,那是愛她也是他愛的人,隻是歲月無情,讓這份感情隨風而去,不可追憶;而第二個女人,平陽公主,那是注定不能在一起的人;也許能陪伴他一生的女人就是身邊這個曾經未涉世事,如今才全心綻放的曹璿。這是一個愛他,或許也是他愛的人。

每個男人的心中,都有一個夢,一個與生俱來的夢,自從有雄性意識的那天起,這個夢就縈繞心間。男人,從小就需要一把劍,需要一個可以冒險的原野,以及拯救一位美人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