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初露崢嶸3

劉徹大喜,賞衛青酒肉。更讓他高興的是竇嬰的這番話,放鬆下來的皇帝喝得痛快,來了個一醉方休。

有了竇嬰的這番分析,劉徹算是徹底放下心來。先前糾結無比的儒道之爭,此刻也已經放下來了,儒道,其實都不過是皇帝統禦的一種手段,不應該成為你死我活的路線之爭。

皇帝曾經重用的那些儒生大都有文采、辯才,太皇太後愛屋及烏,恨烏及屋,轉而對無才華無學問卻恭敬謹慎的人加以啟用。其中號稱“萬石君”的前太子太傅石奮及其四個兒子被委以重任,大兒子石建擔任郎中令,小兒子石慶任內史。

在這些人的包圍中,皇帝劉徹透不過一絲氣來,痛苦的快要窒息,正好,他也抱定了韜光養晦的打算,索性遠離朝政,整日遊**在上林苑中,過上了犬馬弋獵的生活。

上林苑是皇家禁苑,縱橫四百餘裏,年輕的皇帝到了其中,很快發現了樂趣,縱馬騎射,野營、野餐的生活能讓他暫時忘記現實中的失敗,更重要的是,這種生活也讓東宮太皇太後放下心來。

黃老和儒家之爭的背後,實際上是太皇太後的權威和皇權的鬥爭,這一陣,皇帝敗了,如果皇帝不甘心,繼續組織反撲,那麽事情的性質就變了,那將是你死我活的殘酷政治鬥爭。而現在,他坦然地接受了失敗,並且在犬馬弋獵中尋找樂趣,說明他並不在意被奶奶教訓,避開正麵交鋒,緩和二人的關係,也可避免大規模政治鬥爭的損傷。

第六節金風玉露

皇後阿嬌驕橫嫉妒,獨占君寵已有兩年,卻不見懷孕,為此遍請天下名醫,花費巨大,卻不見效果。為此,皇帝對阿嬌也日漸疏遠,惹得館陶公主母女不悅,自然少不了在東宮老太太麵前吹風。老太太雖然疼惜外孫女,但她更重皇嗣的傳承。

青春少年,本是對男女之愛需求最為旺盛的時候,皇帝無奈娶妻如此,原本人人稱讚的金屋藏嬌,如今已成為無奈的苦笑。

這一切,都被平陽公主看地眼裏。

公主的日子也不好過,整日同母親王太後一起擔驚受怕。按理說弟弟登基成為皇帝,她這個胞姐也應順理成章地成為長公主,但是,母親考慮到不能搶了館陶長公主的風頭,硬生生把這茬壓了下來。

這些日子,她陪母親一起煎熬,突然之間就明白了權勢的重要性。她是皇帝的親姐姐,卻也是臣子,她的一切都是皇帝可以予取予奪的,而她想要的權勢,也是皇帝可以賜予的。

雖然眼下皇帝和東宮老太太爭鬥,貌似水火不容,實際上她心裏比誰都明白。她以一個女人的直覺敏銳地感覺到,奶奶和孫子的爭鬥是無法傷及根本的,而那些妄圖廢立的人都是癡心妄想。太皇太後年事已高,所求的不過是幾天安穩日子,兒孫滿堂,後繼有人才是她心裏真正的想法。

正是出於這種認識,平陽公主為皇帝安排了一場邂逅。

這場邂逅的女主角廣為後世所知,但在那一天,她確實不是主角。平陽公主為皇帝準備的都是良家女子,他們都是平陽附近平民家庭出身的女子,讀過書,受過最基本的教育,在平陽侯府接受過專業的音樂舞蹈訓練。

那天,這些千嬌百媚的良家女子載歌載舞,費盡心思卻並沒有引起年輕皇帝的注意,反而一個年齡偏大的歌女,憑著一曲清唱打動了皇帝的心。

這個女子就是衛子夫。

衛子夫的年齡,要長這些歌女幾歲,因此多了幾分成熟的風韻,少了幾分青澀。一曲歌罷,皇帝已然心動,一夜風光旖旎。

這個結果是平陽公主所沒有想到的,衛子夫的奴隸身份頗為尷尬,就在第二天皇帝尚未起床的時候,公主已經安排好了,衛青、衛子夫全家革除奴籍,成為自由民。

皇帝得知昨夜的女子正是那日所見的衛青之姊,大悅,傳詔衛青、衛子夫姐弟二人隨駕入宮。

衛青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後院喂馬。昨夜皇帝召幸子夫之時,公主已經忍不住喜形於色。皇帝坐擁天下,可以想象得到,天下的佳麗隻要他願意盡可以全都收入囊中,一個女人對皇帝來說算不得什麽,也許很快他就會厭倦了。但對於一個出身奴仆的女子來說,這無異於一次重生。

公主因為皇帝臨幸子夫而高興,一是因為最初的設想眼見就要實現了,二者,衛青也因此有機會更能接近皇帝。但是另一方麵,平陽公主又有些擔心。她自小長於宮中,宮廷鬥爭之險惡,也頗有濡染,此時,她要比皇帝清醒。

“陛下厚愛,姐姐替衛氏姐弟謝過,但是,陛下此時要帶子夫入宮卻似有不妥。”

“尋常富貴人家尚且三妻四妾,朕是天下之主,將姐姐府上一名歌女帶入宮中就不妥了?”

“陛下今天帶子夫入宮,並非之是尋常人等納妾這麽簡單,後宮之事即為朝政,後宮的爭風吃醋,勢必影響陛下和皇後關係,而皇後身後是整個竇家,陛下恐怕要三思而後行啊!”

劉徹有些怒容:“笑話,朕大婚已有數年,皇後獨承雨露卻不見為朕生下一二半女,難道朕就要守著如此一個皇後,不能親近別的女人嗎?”

“陛下是可以親近任何女人,但是眼下,陛下隻能親近皇後。”

“朕就不信這個邪了,太皇太後不是最希望朕能誕下皇子嗎?不親近別的女人,皇子如何生下來?”

“這……陛下切不可莽撞,留子夫在姐姐府上也是一樣的,陛下為何要如此執意而為呢?”

“姐姐有所不知,天下女子有絕色容貌者眾多,朕也不是獨喜這個衛子夫,朕看重的是衛青。他的弓馬嫻熟,武藝超群,朕已經見識過了,朕和他交談之下,發現他飽讀聖賢之書,懂得行軍打仗之法,不得不說是個難得的人才。”

公主不語,皇帝繼續說道:“魏其侯善相人麵,那日你也聽到他說衛青,其實朕也不在乎這些虛妄之言,但眼見其謙卑柔和之下,難掩威武淡然之氣魄,朕甚是歡喜!”

“陛下所言極是。”

皇帝的目光黯淡了下來,有些落寞,說道:“朕如今處境艱難,不得不四處遊**,以無欲無求之姿態來韜光養晦,其實朕的心裏非但有萬裏河山,還有一飛衝天的雄心壯誌。朕欲選天下有才學之士,卻不得不半途而廢,隻能將這些人養在公車署中。眼見光陰似水,時光流逝,朕心急如焚啊!”

公主有些不解:“陛下何故如此?如今我大漢一片清平祥和,百姓富足安寧,陛下可垂手而治,何必糾結與此?”

“姐姐有所不知,所謂的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不過是一種表象而已,南越、東甌雖然地處一隅,但也已經經曆數代,根基漸深,如果不能實現有效控製,來日必成大患;東南之事雖為掣肘,卻也不過是疥癬之疾,真正的心腹大患,是北方的匈奴。”

“陛下所言,臣也有所耳聞,卻不知道陛下考慮得如此深遠。”

歎了口氣,劉徹繼續說道:“朕能看到又如何呢?朝中大臣熙熙攘攘,濟濟一堂,卻無可用之人,公車署中,也滿是各郡國的飽學之士,這些人中有大賢大能之人,有詩書詞賦超凡之人,卻鮮有敢於打破陳規,領軍馳騁縱橫沙場,為朕開疆拓土的大才。”

公主道:“父皇當年在世之時,時常讚歎李廣將軍是奇才,程不識為將軍之典範,韓安國堪稱國器,難道陛下眼中,他們都如此不堪一用?”

“李廣誌大才疏,程不識謹小慎微,韓安國雖有大才卻太過於圓滑世故,他們都老了,成不了什麽大器,所以朕特別看重你的這個騎奴衛青。”

公主盈盈一拜:“陛下眼光如炬,衛青確實難得的大才,臣替衛青謝過陛下。”

劉徹臉上也泛起了笑意:“何時見姐姐行過這樣的大禮?看來姐姐要比朕更看重這個衛青啊!”

公主正色道:“衛青奴隸之身,如草芥飄浮不定,難得的是他從不因此而妄自菲薄,自暴自棄,卻自強不息,練就了一身常人所沒有的本領。姐姐知他有文韜武略,陛下沒有看錯!”

劉徹大笑:“哈哈哈,朕聽這話怎麽像是一個女人再稱讚自己的情郎啊?”

公主臉色瞬間通紅,嬌嗔道:“陛下取笑姐姐。”

這一番談話之後,劉徹依然決定,攜衛青姐弟入宮。

衛青也沒什麽要收拾的,月影和黑熊兒都留在侯府中,他就幾件換洗衣物。

收拾完以後,他來到公主房中辭行,公主屏退左右,兩人脈脈相對,氣氛很是傷感。

衛青跪了下來:“公主大恩,衛青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

公主聞言有些傷感,輕輕地歎了口氣,上前一步蹲下來將纖纖玉手放在衛青肩上:“衛青,我要你記住,你衛青是奴隸又怎麽樣?有多少天生富貴者卻庸碌一生,你看我高祖皇帝,也是起於草莽之間,再看我大漢的開國元勳,那個不是布衣平民?我希望你去做一個英雄,一個真正的英雄。我不求你感激我,隻希望你能永遠記得我。”

衛青雙眼飽含淚水,點頭不語。

說到動情之處,公主也忍不住哽咽:“我隻恨自己生在皇家,身不由己,若不然定會隨你而去。”

公主此番話語情真意切,衛青被觸到了內心,七尺男兒忍不住熱淚縱橫。

劉徹回到宮中,衛子夫交後宮掖庭登記入冊,安排居所,而衛青被派到了上林苑的禦馬監中。

對於衛青,劉徹寄予厚望,所以他要好好考察一番,並不急於讓衛青嶄露頭角。

劉徹將衛青撇在上林苑的馬廄中,再無過多的安排,暗中卻叫隨身近侍韓嫣、張騫二人去偷偷觀察衛青的舉動。

韓嫣、張騫二人來報,衛青每日喂馬、遛馬、洗刷馬匹、檢查鐵掌,活幹得是一絲不苟,好像也沒有什麽怨言。張騫建議皇帝繼續觀察,皇帝哈哈大笑,實際上此時他已經焦頭爛額了。

後宮多了個女人,首先要報給皇後,皇後當然不是省油的燈,一番大鬧之後,驚動了竇太主,竇太主找到皇太後,一番交談,綿中帶刺,太後極為不安,斥責了皇帝,將衛子夫從掖庭中除名,充作宮人,幹起了舂米、洗衣的粗笨活。

皇後並沒有就此罷休,繼續在後宮中和皇帝折騰,動輒摔打物件,屢屢出言不遜,說皇帝忘恩負義,時時提及劉徹之皇位是在她母親竇太主的扶持下才坐上去的。劉徹為此頭疼不已,卻束手無策,連日以來都如此,劉徹苦不堪言,什麽衛青、衛子夫都顧不上了。

對於馬夫的角色,衛青輕車熟路,隻是入宮的待遇有些超出了他的預期,不過既然來了,他也能坦然處之。

皇後終於又鬧騰到了太皇太後那裏,老太太雖然偏袒女兒和外孫女,卻也不糊塗,對於皇帝寵幸了一個女奴也不認為是多大的事,反而斥責了皇後阿嬌。

劉徹終於鬆了口氣。誰知沒幾天,宮裏管事宦官來報,已經被充作宮人仆役的衛子夫有了懷孕的跡象,王太後聞言驚懼萬分,急忙去東宮請罪,誰知老太太大出眾人所料,異乎尋常的高興。

作為一個年已七旬的耄耋老者,她有一個很急切的願望,就是孫兒能生個兒子,一是代表自己的生命得到延續,二來也好讓漢家江山後繼有人。皇後阿嬌的不孕也一直讓她很揪心,眼下,皇帝寵幸其他女人而有孕,對老太太來說,心裏的一塊大石頭落地了。

在太皇太後的安排下,衛子夫在宮裏才有了專門的住所和專人伺候照顧,但她的處境並沒有因此發生質的變化,深宮之中,依然危機四伏。

平陽公主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作為皇帝的姐姐和衛子夫先前的主人,公主都應當出手,她索性也住到了宮裏,每日出了漪瀾殿,就和衛子夫待在一起,同吃同宿,寸步不離,館陶公主的確是想了很多辦法,意圖讓這個女奴和她腹中的胎兒消失,但平陽公主和王太後防備的滴水不漏,毫無破綻。

在保護皇帝的龍脈這一條上,太皇太後和皇太後的觀點是一致的,館陶公主無處下手,氣急敗壞,和皇後商議一番,決定將矛頭對準尚在上林苑中養馬的衛青,通過收拾弟弟,來達到打擊衛子夫的目的。

衛青渾然不覺,他隻是默默幹好自己的本職工作,閑暇時光,老友相聚,談天說地,日子也算過得愜意。就在這平靜的生活下麵,掩藏著危機。

館陶公主派人對衛青下了黑手,原本以衛青的身手,大長公主府的那幾個酒囊飯袋不在話下,但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衛青還是被打暈,控製住後送往郊外,館陶公主打算就此解決了衛青的性命。

像往常一樣,公孫敖去找衛青,卻發現他不在營帳中,一番尋找,不見蹤跡,也無人知道他的去向,公孫敖有些擔憂,於是喊上義縱等人,一同尋找,在城外樹林救下了衛青。公孫敖和義縱要出手殺了這些奴才,被衛青阻止。

子夫入宮,本就勢單力薄,加上懷孕之後,更是成了皇後和大長公主的眼中釘肉中刺,如今,大長公主意圖置衛青於死地,衛青隻能忍氣吞聲。

公孫敖不依,憤怒地拔出寶劍,衛青出手阻攔:“切莫意氣用事,這些都是大長公主的人,我們殺了他們,大長公主必定不會善罷甘休,我們又怎麽能與大長公主抗衡呢?”

“大長公主又怎樣?大不了我們兄弟幾個殺了這些惡奴,然後揚長而去,浪跡天涯,也好過被人暗算,還不敢聲張,受這種鳥氣。”

義縱等人隨聲附和。

衛青道:“大家冷靜!我們想想,大家走到今天是多麽不易,既然我完好無損,又何必再追究呢?此次之後,我衛青也會萬分小心,絕不會再讓人有機可乘。諸位兄弟能有今天,也是曆經千辛萬苦,不可為了我衛青一人前功盡棄。我衛青也一樣,能有今天這個安身立命之所,也是萬分珍惜。”

眾人這才放了館陶公主府的人,簇擁著衛青回營。

雖然衛青希望這件事兒就此化為無形,但實際上早就有人將一切詳細情況匯報給了皇帝。皇帝詳細詢問過程和細節,聞得衛青所言所行,大為高興。親詔衛青覲見,君臣二人促膝長談,日夜不休,衛青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說到中意處,皇帝屢屢撫掌大笑。數日之間,皇帝就賞賜給衛青數百金,等到一番談話暫告一個段落,皇帝下旨,任命衛青為建章宮宮監,加封侍中。

竇太主暗害衛青未遂,原本還害怕皇帝追究,誰知衛青並不深究此事,劉嫖反而有些忐忑,又聞得衛青被加封侍中,不由得惱羞成怒。

王太後得知消息,嚇得心驚肉跳,寢食難安,急急召兒子相見,太後道:“徹兒,竇太主是什麽人你還不知道嗎?眼下這種局麵,我們母子小心翼翼,討好竇太主都來不及,徹兒卻屢屢得罪她,前段日子因為衛子夫的事,皇後和竇太主已經非常不滿了,如今你為了衛青這個奴隸,公然和竇太主唱反調,母親實在是擔心啊!”

“母後不必擔憂,此次竇太主自知理虧,絕不會再生事端,再說兒子是皇帝,任命個小小的建章宮監有何不妥啊?朝堂之上,關鍵位置的大臣都是他們竇家的親信,朕就用了一個奴隸,做了個不入流的小官,又怎麽會讓竇太主放在心上呢?”

“唉,話雖如此,我兒還是要萬事小心,宮廷險惡,遠超想象,娘實在不願意做第二個栗姬啊!”

劉徹一怔,栗姬和劉榮的下場確實令人恐懼,作為政治鬥爭的失敗者,臣子尚且能保全性命,而失去權勢的皇帝和儲君是絕對沒有生路的,眼下,所有大權都掌握在東宮太皇太後手中,作為皇帝的劉徹勢單力薄,無靠無依。

王太後繼續說道:“徹兒,你是皇帝,是人主,什麽人你都可以不用管,但是有一個人,我兒必須要格外關注,那就是竇太主,竇太主不僅僅是一個長公主那麽簡單。先帝、梁王和館陶公主三人都是老太太的貼心人,但女兒畢竟不同於兒子,所以館陶公主原本就要更得寵一點,如今,先帝和梁王都去了,能真正讓老太太言聽計從的就隻有館陶公主了。徹兒是個聰明人,為娘也不多說了,一切請陛下好自為之。”

劉徹沉吟良久:“娘所言極是,孩兒明白。”

此後,皇帝回宮安撫了皇後,並有意討好館陶公主。麵對皇帝的有意示好,館陶公主也有所回應,頻繁宴請皇帝。席間,竇太主向皇帝引見了她所寵幸的珠寶商人董偃,董偃依靠男色侍奉竇太主,討得她的歡心。

劉徹對劉嫖這種不知廉恥的行為非常惱火,對這個吃軟飯的董偃亦十分痛恨,但是,迫於形勢,皇帝還是不得不收起憤怒,換上一副和顏悅色之態,賞賜董偃衣服、冠帽,並且皇帝不稱他的名字而叫他“主人翁”,以示對他的榮寵。此舉果然讓劉嫖十分高興,雙方的關係也緩和了不少。皇帝也經常宴請竇太主,席間總是叫董偃作陪,甚至飲宴到深夜,留董偃住在宮中,次日繼續讓他陪同一起鬥雞、賽馬、賽狗。

這些舉動極大地緩解了來自竇太主和皇後壓力,很快在太皇太後那裏也得到了回應。聽了女兒的美言,竇老太太對這個不聽話的孫子放心了很多。

朝中大臣卻對皇帝的這些行為很不滿,其中,待詔金門的中原東方朔反應最為激烈。儒生講節氣,重禮義廉恥,皇帝在宣室宴請竇太主和董偃等人,這讓身為儒生的東方朔極度不滿。

那日,東方朔執戟立於殿下,對皇帝痛斥董偃三大罪狀:“其一,以臣子身份私通公主;其二,敗壞男女之風化,禍亂婚姻之禮,使堂堂聖王之道顏麵無存;其三,陛下青春年少,正是學做一個聖君的大好時機,董偃這種人影響得陛下沉迷於狗馬之樂,極耳目之欲,實在是國賊啊!此三罪,條條都可處董偃以極刑。”

劉徹自知理虧,卻不能言明心中所想,隻好以下不為例搪塞,豈料東方朔不依不饒:“宣室乃是先帝處理政務、商討大事的地方,非法度之政,不得入內,陛下倒好,任由這些小人在這裏胡鬧,實在是讓做臣子的寒心啊!”

這番話情真意切,且有理有據,皇帝也無法辯駁,衛青彼時隨侍在側,對東方朔十分欽佩,眼見皇帝下不了台,隻好上前解圍:“請陛下移駕北宮,重置酒席,既可盡興,亦可免臣子非議。”

劉徹從了他的話,同時賞賜東方朔三十金,以資鼓勵。時任太史令司馬談不明就裏,對於皇帝的這種行為十分不滿,連皇帝身邊的這個不起眼的少年,司馬談也是十分厭惡。世代為儒生的太史令,家學淵源,錚錚鐵骨,對於阿諛奉承,不能直言進諫的人都沒有好感,何況他早就聽說,這個少年原本是皇帝姐姐家的一個奴隸,自小牧羊而生,一朝就因為姐姐被皇帝看中,自己也飛黃騰達起來。

儒家講究修、齊、治、平,對於一個橫空出世的賤民,沒有讀過聖賢之書,卻有一天躋身於朝堂之上,實在是沒有好感,哪怕是這個奴隸出身的賤種日後成為中流砥柱,立下不世之功,在文人儒生眼中,他依然不過如此。

但衛青任建章宮監,靠得可不是肚子大起來的衛子夫,皇帝的親衛建章營,那可是漢軍精銳中的精銳。非但如此,大部分建章衛士都是出身貴族,最不濟也是烈士之後,所以各個狂傲不羈,沒有真才實學,是絕對站不住腳的。

打敗了一個個的挑戰者,征服了高貴的皇家騎士,這才僅僅是第一步。最大的考驗來自於年輕的皇帝,皇帝的理想遠在千裏之外的草原,要與馬背上的健兒一決雌雄,隻有在馬背上進行,稱雄大漠的匈奴,長刀、彎弓所向之處,望風披靡,隻有一支全新的漢軍,才能與之爭雄。衛青被賦予了這樣一個重任,不管他是否相信自己有這個能力,年輕的皇帝可是對此堅信不疑。

第七節建章營騎

騎兵,是人類最古老的兵種,也是最有爭議的兵種,從人類馴服馬匹的那天起,騎兵的概念就產生了,但是,直到目前為止,中原的騎兵僅僅還隻是騎在馬上的步兵而已。盡管有趙武靈王的胡服騎射,但那隻是曇花一現,其後無人能再現奇跡。

如今的漢軍,馬匹雖然不缺,但缺的是真正懂得騎馬的人。楚漢之爭也好,七國之亂也罷,參戰的軍隊雙方都擁有大量的馬匹,這保證了軍隊行進的迅速性,但是,一旦投入戰場,令人瞠目結舌的一幕就會出現:騎士們紛紛下馬,然後拔劍徒步衝向對方,混戰在了一起。

這種打法,打打內戰還是可以的,但是,一旦遇到了來自草原的惡狼,就像綿羊遭遇狼群一般不堪一擊。匈奴騎兵,人馬合一,挾裹著來自草原的凜冽寒風,以不可阻擋之勢,衝破了漢人的城牆,**,如入無人之境。很快,有識之士就認識到,要對抗匈奴騎兵,隻有建立一支屬於漢朝的強大騎兵。

衛青很努力地讓大部分建章衛士都實現了策馬奔騰,可惜的是,騎兵如何編隊、如何打仗、如何在馬匹行進中給敵人以有效打擊,他是一無所知。漢軍中的老兵名宿,也隻是懂得縱馬衝鋒,而不知章法。

衛青為此專門請教了匈奴王子於丹。

可惜的是,雖然於丹自小在匈奴長大,熟悉匈奴軍隊的一切,但是,對於騎射的技巧而言,於丹也不能說出其中的關鍵。對於一個匈奴人來說,騎馬射箭仿佛就是天生的本領一樣,至於縱馬馳騁,更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天性,對於匈奴人來說,打仗就是生存,生存就是要燒殺搶掠。

於丹出身貴族,卻和其他匈奴人一樣,從小接受殘酷的訓練,稍大一點,就跟在成年人後麵開始了征伐生活,在他的記憶中,匈奴人的戰爭幾乎不斷,大到各個部落,小到家族之間,為了草場、牛羊、一件獵物,甚至一言不合都可以大打出手,匈奴人中,少年是未來,所以還能得到基本的照顧,而老者,則被棄如敝屣,苟延殘喘。

匈奴人的爭鬥,保持著最天然最原始的規律:弱肉強食,強者可以剝奪弱者的一切,包括財產和妻妾,失敗者不但要失去生命,還要累及家人。所以,這種爭鬥是嚴酷的,正是因為如此殘酷,所以養成了匈奴人凶殘好鬥、欺軟怕硬的特性。他們自詡為狼,崇尚狼的凶殘、狡猾和暴力,他們認為弱者理所當然應該成為獵物,哪怕是同族之間,也絲毫沒有同情和憐憫。狼群作戰,也沒有什麽嚴格的章法,一旦占優勢,就一擁而上,一旦戰況不妙,自然一哄而散。

於丹並沒有帶給衛青特別有用的信息,不過他的話更加堅定了衛青抗擊匈奴人的決心。

皇帝自小接受過完備的軍事教育,但對於一支需要麵臨新敵人軍隊,而是一籌莫展,能在漢地攻城略地的精銳漢軍,麵對剽悍的匈奴騎兵,如何自保並給敵人予以打擊?這是一個長期困擾中原各個朝代軍事將領和決策者的問題。皇帝求教於聲威如日中天的李廣將軍,結果並不能讓他滿意。

李廣還是擺脫不了舊時漢軍的戰略思維,提出的諸多建議和要求,皇帝聽來毫無新意,而且都是徒勞無功。數十年來,漢軍一直就是這樣做的,但依然在被動挨打,是到了應該換一種思維的時候了。

基於這種考慮,皇帝給了衛青絕對權力,用心在南北兩軍中挑選壯士,擴充到皇帝親衛建章營中。而建章營中所有騎士,衛青也擁有指揮調度的權力。

三千建章騎士被分成三個隊,在縱橫上千裏的上林苑展開了軍事演練。皇帝帶著韓嫣、張騫,率領一個千人隊,公孫賀和張次公帶領第二隊,而衛青則和公孫敖、義縱等人帶著第三隊。

三千人馬,在茫茫的上林苑中展開對戰,互相追逐,互相設伏,長年累月在野外,風餐露宿,以適應實戰的需要。

皇帝帶的這一隊,更多的是起到奇兵突襲的作用,因為皇帝不能離開未央宮太遠、太久,所以對戰主要在衛青和公孫賀之間展開。

衛青所轄千人隊很快展示出了不同凡響的戰鬥力,在模擬演練中經常神出鬼沒,戰勝其他兩隊,公孫賀和張次公不服,認為是衛青挑選的精銳部隊所致,因此,兩人交換了部署,異地再戰,結局依然,如此反複,公孫賀才心服口服。

皇帝的親帥的這隊人馬,多是勳臣貴族之後,多數時候跟隨在皇帝身旁,看其他人玩得高興,也忍不住心癢癢,皇帝索性將所有人馬全部給了衛青調配,要其接連數月都待在上林苑中演練,而自己則帶著近衛整日在長安四周遊獵,有時候一夜馳騁數百裏,非但驚擾民眾,就連沿途的莊稼也難以幸免,長安郊縣的農人深以為苦,卻不知是皇帝所為。

劉徹樂此不疲,衛青卻有些焦頭爛額,建章營騎士是漢軍精銳不假,可就是這些精銳部隊依然不諳騎射之術,雖然也能縱馬馳騁數百裏,但是騎藝不敢恭維不說,要在馬上作戰更是欠缺火候,充其量還隻是一支能騎在馬背上的步兵。到底如何才能訓練出一支具有實戰能力,能和匈奴一戰的騎兵呢?衛青一直在思考著這個問題。

上林苑方圓千裏,不帶輜重,騎兵簡裝全速前進,眼下這種騎術水平一日可行二百到三百裏,三,四日內到達任何地點,衛青果斷下令拋棄了行動緩慢的糧車和攜帶重弩的武鋼車,軍士也不帶厚重行軍帳篷而隻攜帶一條毯子,果然隊伍看上去緊湊了很多。

公孫敖湊上來道:“將軍,看上去倒是還行,但是我就不明白了,不帶糧食鍋灶,柴火之類的東西,我們行軍路上吃什麽啊。”

衛青賣了個關子,笑道:“不急,過兩日你就知道了。”

不幾日,軍中果然來了新人,衛青一一為眾人引見,原來來者正是衛青的結義兄弟荀彘和郭昌二人。兩人到平陽後才知道衛青去了京城,正好平陽侯曹壽病重,要回京城養病,所以二人充作隨從,一同來了京城。平陽侯派來給公主送信的人,將這個消息也告知了衛青,所以他才胸有成竹。

衛青安排二人也入了伍,接受最基本的軍事訓練,同時,將製作鍋盔之法教給眾人。其實這鍋盔在關中一帶常見,大部分農家弟子都會做,但荀彘和郭昌的方法做出來的與尋常人家的鍋盔略有不同,形製規整,其中加了大量牛羊的油脂,還混合和有鹽。這種鍋盔便於攜帶,還能保存一個月之久,同時這個味道,還很不錯。

自此之後,建章軍就以此為行軍軍糧。擺脫輜重的束縛之後,行軍速度果然大幅提高,經過幾天適應,漢軍一人配雙馬,日行三四百裏不在話下,夜晚露宿野外,裹著一條毯子,基本上也能對付得過去。

但是新問題又出現了。晚上衛青巡視營地,篝火之下,疲憊不堪的騎士席地而臥,早已不成樣子。衛青有些憂慮,對義縱、公孫敖道:“如此行軍,速度倒是還行,可惜人馬消耗太大,如此疲憊,怕是也無法作戰了。”

公孫敖道:“確實如此,弟兄都不太習慣騎馬跑這麽多路,我們幾個還好,但大部分人屁股都被顛腫了,人也很疲憊。”

義縱道:“是啊!如此樣子,要是到了戰場,真沒什麽戰鬥力了。所以大家都有怨言,衛將軍如此又是何苦啊?其實漢軍的優勢就在於占據長城和邊境城池,以逸待勞,打擊匈奴,到了塞外,草原大漠,那就是匈奴的天下了。”

衛青搖頭:“義兄此言差矣,被動挨打,不是解決匈奴的最終辦法,隻有深入其腹地,才能給予他們致命一擊,這也是陛下的意思,也是我們之所以如此高強度訓練的原因。訓練,就是要累積千日之功,隻求有朝一日,生死攸關的一瞬間有勝利的機會、有活命的希望。訓練不苦,一旦上了戰場,就該哭了。”

衛青思索良久,和眾人商議也沒有頭緒,索性躺下休息起來。如今,非但是行軍不盡如人意,如何布陣,如何攻防,如何麵對麵廝殺,都是問題。漢軍在馬上的戰術經驗幾乎為零,劍術也好,弓弩也好,到了馬背上就不是那回事了。

忽然,他想起洪伯的話來,想要和匈奴人打仗,不自己去一趟匈奴是不行的;

又想起深宮中的姐姐,不知她在宮中生活得如何……想著想著,思緒不禁飄遠了,慢慢睡著了。

隨著衛子夫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皇後阿嬌如坐針氈,一旦衛子夫誕下皇嗣,她這個數年獨承雨露卻無花無果的皇後就尷尬萬分了,雖然眼下皇帝還得依靠館陶公主才能在皇位上坐穩,但來日方長,皇後也不得不考慮將來。

皇後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折騰,這一次她的目標很明確,就是要徹底除掉衛子夫,還要讓劉徹從此服服帖帖。在皇後的安排下,劉徹每日犬馬弋獵,沉迷於飲宴、遊樂,縱馬毀壞莊稼的行為一一都傳到了太皇太後的耳中,當年孝文皇帝最重農桑之事,老太太自然深受影響,聽到孫子如此放浪形骸,不由得勃然大怒,召來皇帝,嚴詞申斥,同時對於淮南王劉安這個特意給劉徹樹立的對立麵更是又多了幾分榮寵。

一時間朝內局勢又有了變化,先前皇帝的表現讓太後放下心來,這個時候顯然就已經不是皇帝自己的問題了,許多成年往事被翻起來,就連先帝當年曾經稱讚過河間王劉徳賢良睿智,德才雙全的事兒都成為諸竇在太皇太後麵前攻擊皇帝的依據。

更令太後不安的是關於她曾經嫁人,在民間生有一女的老話也被提起來,甚至有人以此為據,認為太後沒有資格母儀天下,而劉徹也不應繼承皇位。而此時,太皇太後也接連召見河間王劉徳,每次都是促膝長談,盡歡而散。

諸多異動被太皇太後有意放大,再加上皇後和竇太主的推波助瀾,一時間,朝野震**,形勢似乎要比建元鼎新夭折的時候更為嚴峻。許多人紛紛投奔到河間王劉徳和淮南王劉安的門下,尋求政治投機。皇帝焦頭爛額,一日,悄悄帶了衛青,來到賦閑在家的舅舅武安侯田蚡的府上。

田蚡雖然名義上賦閑在家,但實際上隨時關注著朝中一舉一動。對於皇帝的來訪,田蚡早有對策,道:“陛下如今麵臨的,就想當年楚霸王一般,四麵楚歌啊,可是,這僅僅隻是表象,這是有人有意挑起事端,讓陛下防不勝防。”

“舅舅言之有理,朕也有些納悶,為何突然太皇太後有了這麽大的反應,朕已經做到對朝政不聞不問,安心在上林苑中韜光養晦了,為何老太太還不滿意?”

“皇上有所不知,眼下陛下的表現,東宮其實是滿意的,陛下收斂鋒芒,是太皇太後所樂見的,如今最大的矛盾就是那個叫衛子夫的女人,她有孕在身,對誰的威脅最大呢?當然是皇後了,皇後的身後,是整個竇家和陳家,他們在背後興風作浪。”

“哦?那舅舅說說,眼下,朕應該怎麽應對呢?”

當時,衛青就在一旁,田蚡也也不避諱,繼續說道:“這個衛子夫是皇後母女的眼中釘肉中刺,但是在太皇太後眼裏可就完全不同了,太後知道陛下後繼有人,高興都還來不及呢,所以,陛下應該讓衛子夫多去東宮走動,太後必然喜歡。”

“唉!舅舅所言,均是治標不治本的辦法,朕如今就像坐在被燒熱的鼎中,非但險象環生,而且朕一刻也無法忍受了。”

“陛下此言差矣,越是在這個時候,陛下更要沉得住氣,此時,所有人的矛頭都指向了陛下,陛下更應該泰然處之,這才是王者該有的姿態。”

田蚡見一旁恭敬侍立的衛青,說道:“臣聽說陛下新任命的建章宮監、侍中頗通詩書,明事理,不如聽聽他的意見吧?”

“武安侯言重了,青卑賤之人,哪裏敢在陛下麵前放肆。”

“衛青,武安侯與朕,乃是至親骨肉,你但說無妨。”

衛青這才小心地說道:“正如武安侯所言,眼下處處冷箭,防不勝防,既然如此,陛下何不完全不防。”

“眼下攻擊陛下者,多是以陛下驕奢**逸為口實,動輒提起陛下踩踏莊稼,購良田而廢棄以擴大上林苑,不愛惜民眾等種種,實際上他們是誤會了,陛下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日後行大有為之道做準備,但此時陛下如若辯解,就正中他們下懷,他們會以上古聖人之言,黃老道家經典反駁陛下,引起黃老和儒家爭鬥的敏感話題,讓太皇太後出麵,這是他們的陰險之處,也是最終目的。”

見皇帝和武安侯都在認真聽,衛青壯著膽子繼續說道:“陛下此刻,更應該以不變應萬變,完全不管朝中議論,凡事如常進行。”

“好好,衛將軍所言極是,當年,留侯子房公以‘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要求自己,陛下何不也如此呢?”

劉徹稱讚道:“好一個‘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

“陛下謬讚了,倒是陛下身邊的衛將軍讓老臣大開眼界啊,看不出他衛青整日在上林苑中,也能有這般見解,皇帝慧眼識珠,識人用人之能實在是曠古罕見!”

這番馬屁讓皇帝很是受用,劉徹大笑道:“哈哈哈,舅舅真會說話。朕是天子,天子的職責就是知人善用。”

就在此時,王太後已經沉不住氣了。急匆匆地去找館陶公主,誰知劉嫖狂妄之至,竟然給太後吃了個閉門羹,太後無奈隻好又派人請了魏其侯前來,才得見長公主,一番哀求,劉嫖才同意一起去東宮給皇帝說說好話。

東宮,太皇太後寢殿。

王太後和劉嫖說明來意,半晌太皇太後才道:“哀家已經年近八旬,也是黃土埋了大半截的人了,這江山、權勢,於我這樣的老太太來說還有什麽意義?”王太後不敢言語,大長公主上前撫著老太太的腰背。

老太太繼續說道:“你們倆一個是當娘的,一個既是姑姑又是丈母娘,心思哀家又豈會不懂?彘兒那也是我的親孫子,自小聰慧,先帝屢屢說他天縱英才,老身又怎能不喜歡他呢?隻是這小子年輕氣盛,行事魯莽輕率,才當上皇帝就要革新,讓為娘很是生氣。祖宗傳了幾十年的大政方針,一個黃口小兒說改就能改嗎?老身敲打他,那是怕他誤入歧途,成為一個人人唾罵的暴君啊!”

王太後小心地應道:“母後的苦心,孩兒知道,孩兒想彘兒也會理解的。”

太皇太後繼續說道:“他理解不理解,不要緊,要緊的是大漢江山。本來就是少年皇帝,誰知這天下有多少人覬覦這皇位,再經他這麽一折騰,天下嘩然,這麽多心懷叵測的人都跳了出來。淮南王劉安獻上了這部《鴻烈》,大談黃老之術,他的意思哀家明白,其實這什麽學說都不要緊,要緊的是天下要穩固。清靜無為了這麽多年,有些人的心,還是靜不下來啊。”

王太後點頭稱諾。

太皇太後喝了口茶,繼續說道:“這些都不是最關鍵的,我為什麽要打壓彘兒,就是因為這朝中元老勳臣數以千計,多少年來,他們盤根錯節,已經牢牢地結為一體。革新,必然要破舊,觸及了他們的利益,那是牽一發而動全身啊!這些人不穩,就是大漢基業不穩,破舊立新是勢在必行,可決不能操之過急,老身斥責了這個衝動的小子,何嚐又不是保護他呢?”

劉嫖捏著太皇太後的肩膀說:“娘,您來這一手我們怎麽能看得清呢?還以為您真要收拾這小子,這不魏其侯和武安侯也都來了,在殿外候著呢。”

“你這個丫頭啊,心眼夠多的,叫進來吧!”

竇嬰、田玢二人步入殿中,行了大禮,太皇太後賜了座。

“武安侯、魏其侯,你二人是皇上的至親骨肉,一個人丞相一個太尉原本也是不錯的,可老身罷了你們,想必你們也心中頗有怨言吧?”

竇嬰、田玢二人趕緊跪倒在地:“太皇太後,微臣哪裏敢有此心思!”

“你二人嘴上不說,難免心中腹誹。今天就給你們機會,有什麽話就對我老太太說吧!”

竇嬰說:“稟太皇太後,微臣雖賦閑在家,但也聽聞朝廷之事,太皇太後前日召見宗親、諸侯,對河間王劉徳、淮南王劉安大加讚賞,這本也沒什麽,就怕有人因此不安分,生出非分之念,滋生不臣之心。尤其是河間王劉徳,本就是皇上的同胞兄弟,先帝在時,也是讚譽有加,十分寵愛,現在太皇太後盛讚河間王而申斥皇上,難免令河間王心生漣漪而皇帝心灰意冷啊!”

聞此言,太皇太後正色道:“老身有十三個孫子,這誰做皇帝對老身來說還不都一樣嗎?隻是這大漢社稷傳到我們這一代也是希望將來能繼往開來,基業長青,彘兒聰慧性強,這才是先帝和老身選他的原因。今天,當著你們的麵,老身就交個底,無論是河間王也好,淮南王也罷,他們要是有什麽非分之想,那也是一廂情願的白日夢。”

太皇太後一拍桌子,繼續道:“我大漢立國已七十餘年,四代帝王奉行清靜無、於民休息的國策,如今天下富足,國庫充盈,隻是內憂外患卻如頭上利劍高懸,內有豪強,兼並土地,橫行鄉裏,外有匈奴時時侵擾,多少漢家女兒不得不遠嫁塞外,這是何等的痛啊?這是何等的恥辱啊?怎樣才能一雪前恥,靠的就是後繼有人,繼往開來。先帝其他十二個兒子,都不是能挑起這副擔子的人,隻有他劉徹,是我和先帝選中的人。”

王太後跪倒在地:“太皇太後用心良苦,臣妾在此替彘兒謝過祖母教誨。”

大長公主也趕緊跪在了旁邊:“母後,給這愣小子的懲罰也差不多了吧?趕緊讓他回朝理政,省得他終日遊**,荒廢了。”

“你們都起來,一個丈母娘,一個當娘的,都來護犢子,自己的孫子,我難道不疼嗎?有些事先不必讓他知道,讓他待在上林苑,就是給他時間和空間自省,以他的聰穎,自己會想明白的,你們不必為此擔憂。”

眾人稱諾。

太皇太後繼續說道:“告訴彘兒,他的那個美嬌娘,奶奶也在替他看著呢,誰也不敢動一個指頭。我漢家天下世代相傳,就是要後繼有人,有些人,也該為國家社稷大局想想了,不要整天打自己的小盤算。”

這番話是說給劉嫖聽的,劉嫖果然明顯有些不悅。

說了這半天,太皇太後已現疲態,眾人頻頻向竇太主使眼色,隻見劉剽道:“娘,都說了這麽半日了,我們也都明白了您老的意思,這定心丸一吃,也都安心了,我看娘也休息吧?”

“是啊,歲月不饒人,我這把年紀,也真是累了,還是你這丫頭疼人,都下去吧!”太皇太後說完揮了揮手,又囑咐道:“此事不必讓皇上知道,就讓他在上林苑好好磨礪幾年,以後他會明白老身的苦衷。”

竇太主坐到太皇太後身邊,挽住了胳膊,眾人起身行禮,“太皇太後萬安!臣等告退!”

“王太後,你留一下,老身有話和你說。”

等竇嬰、田玢出門,王太後也到左首跪坐下來。

太皇太後道:“王太後,皇帝寵幸衛子夫,你可知情?你可曾見過的那個衛子夫?”

王太後聞此言如晴天霹靂,趕緊跪下說:“稟太皇太後,那是彘兒無法無天,還請太皇太後恕罪!”

誰知竇老太太笑眯眯的,一臉和善之色:“嗬嗬,這事兒何罪之有啊?我不是彘兒那霸道的丈母娘,老太太我可是早就盼著抱上重孫子。”

說著,又轉向了劉嫖:“女兒,我知道你心裏不痛快,可彘兒是皇帝,有三宮六院也是常事,你有苦也要咽到肚子裏啊,切不可再生事端。”

竇太主麵有慍色:“娘,孩兒已經明白你的意思了,唉!要怪就怪阿嬌自己的肚子不爭氣。”

“母後考慮如此周詳,媳婦替彘兒多謝太皇太後!”

“這衛子夫還有個弟弟,叫衛青吧?聽說先前是平陽府上的騎奴,如今皇上收在身邊做侍衛。聽平陽說,他從小牧羊,又流落在山中數年,卻讀得諸子百家,通曉文理兵法,還精通劍術,曾經救過平陽的性命。老身想這等經曆過磨難卻又不自暴自棄的年輕人必是大才,皇帝天生貴重,長在深宮,雖讀得萬卷詩書,但欠缺一點閱曆,沒有見過民間疾苦。正所謂:‘不憤不啟,不悱不發!’有了這個奴隸出身的衛青在身邊,是好事啊,我們的彘兒也會很快成長、成熟起來的,你也就放心由他去吧。”

王太後叩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