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怪異書生

王重陽所在的這個村莊叫蛇村,蛇村東邊五六裏地的村莊叫龜村,蛇村裏一戶人家的親戚,就是龜村人,他的孩子考中了秀才,到城裏去上學了,這一下轟動了周圍的村莊,因為在這樣偏僻的小村莊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個像樣的讀書人,即使有人把孩子送到學堂裏,也不過是讓他多識幾個字,將來能夠寫個名字,算個賬什麽的,並沒生過學而優則仕之類的念頭。

不想龜山的這個孩子十分的聰明,剛剛讀五六年書,在縣城裏參加考試,一下子考了個第十二名,成了縣裏有名的秀才,據探頭探腦的人得來的消息,縣令曾經當著全城官吏的麵,誇讚龜村的孩子,說是三年之後就是舉人,再過三年就是進士,狀元也是有望的,到那時就是駙馬爺,披紅掛綠,遊街示眾。

蛇村的人也是非常欣羨,於是大家商量,由財主帶頭集了分子,托人從城裏請了一位先生,雖然請來的先生看起來有些古裏古怪的,但是對於蛇村這樣的荒涼之地,能夠請來一個讀書人已經不錯了。聽說在城裏找了好多人,一聽說是去距離縣城一百多裏的山溝裏教書,連價錢也沒聽,立刻就走了。

正在大家彷徨無助之事,一個書生主動找上門來,說是願意到蛇村來教書,問他需要多少薪水費,書生搖搖頭道:“不問多少,隻要有個地方教書,有個地方睡覺,有一口飯吃,餓不死就行。”於是當即成交,第二天早晨就從縣城出發,天黑時便趕到了蛇村。

這位書生為人十分奇怪,剛剛在蛇村裏住下沒多久,有關他的各種奇聞異事便傳遍了三鄉五裏。

到蛇山來的第二天早晨,他獨自一人在山上轉了一圈,看到村邊有個白龍廟,便走進廟裏,對著那個被香煙熏得黑乎乎的龍神像跪下磕了幾個頭,又慷慨激昂地說了一大篇鄉人聽不懂的之乎者也,然後放開喉嚨大聲痛哭。

四周鄰居聽了,都跑來觀瞧,指指點點,議論紛紛。看他哭得那麽厲害,便有人上前勸他,他也不聽,仍然張著大嘴嚎啕大哭。

直哭得廟裏大槐樹上的烏鴉呀呀飛鳴,在場的鄰居人人生悲,倒有好多人陪他掉了好幾滴同情淚。

哭完了用袖子一抹眼淚,對著塑像拜了一拜,轉身昂然走出廟去。

大家雖然被他賺去了許多眼淚,但是心裏不免疑疑惑惑,心想可不要掏錢雇一個瘋子來,把孩子們教不好沒什麽,可不要把孩子們教壞了,但是願意來這裏教書的人隻有這一個,所以又不能辭掉,隻得等等看,看看他以後會怎麽樣再做決定。

這書生整天沒什麽事,除了教那二三十個孩子讀書,便是自己看書,吟詩,彈琴,作畫,再有就是出遊。到這裏沒有一個月的時間,幾乎已經將方圓百裏之內的大小山穀都走遍了。大家都覺得很奇怪,看不出他那樣一副文質彬彬的模樣,身體相當的好,半天爬兩三座高山,回來連氣都不喘。

人們常常看到他頭上戴著一頂自己做的極高的帽子,身上穿著荷葉或者薜荔藤葉製作的衣裙,手裏提著一根長長的竹杖,在山間小路上轉悠,遇到好的風景,便停下來看著,呆呆出神。

看夠了,就拖著竹杖繼續前行,到了懸崖峭壁無路可走的時候,便又張著嘴嚎啕大哭,也不知道他在哭什麽。大家知道勸不住,也沒人去勸,隻當是新鮮事兒在一旁觀看。

還有更駭人的事,鄰村有個人家,女兒十四歲未嫁而死,正要出殯,他正好踏春歸來,看到了便問,明白了原委,徑直走到那人家裏,對主人說要去祭奠他女兒。

主人對他說女兒未成年而夭亡,於禮沒有祭奠的事。他卻說於禮確實沒有,但是禮不是為他設的,堅決要去祭奠。因為他是有身份的人,主人不便深拒,不得已讓他進了靈所,以為也不過行個禮表示表示而已。

誰知他的到裏麵,手扶著棺木張開嘴又是一陣嚎啕大哭,又不是有意做作,淚水如泉湧般流了滿臉,掉了一地,竟好像棺木裏放的不是鄰村一個陌生人家從未見過麵的女兒,而是生他養他的慈母。

後來村裏死了人出殯,他也遇見,卻跟沒看到一樣,昂著頭走過,看都不看一眼。有人問他,為什麽老年人死了他無動於衷,而一個壽夭的女孩子死了卻如喪考妣。他瞪著眼說,老死了再正常不過,有什麽可傷心的,未成年而死,大好的人生沒福享受,這才是真正可悲可歎。

一次他與城裏一個讀書人約好了第二天一起遊山,當時約定好了在小橋下碰麵。第二天他早早趕到橋下,等著那人,不想天空不作美,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眼看著雨越下越大,那人不可能再來,但他就是不肯回家,一直在橋下等著。

後來山洪暴發,河水暴漲,他兩手緊緊抱住橋柱才沒被衝走。眼看著就要被淹死,被當地的人看到,叫來幾個水性好的把他救了上岸來,誰知他一上來不但不感謝村民,反而把人家痛罵了一頓,說什麽害得他失去信譽。好在大家都知道他是個怪人,也沒人真的跟他計較。

他是個多才多藝的人,除了讀書寫字,還經常作畫,彈琴。他在竹簡上寫字時非常認真,一絲不苟,在絹素上作畫時卻是膚皮潦草,勢若瘋狂。鄰村的先生見了他的字畫,說他的字非常漂亮,但是他的畫卻不敢恭維,看上去就像把墨汁潑上去的一樣,淋淋瀝瀝,忽濃忽淡,也看不出畫的是什麽東西。

他寫的字,做的畫一概不留,一旦完結,便直接把它扔到火裏燒了。大家都不明白,既然如此,他為什麽要費那麽大的勁。

他彈的琴大家都說好聽。他有時候在自己沒有籬笆的院子裏彈,有時候在山石上,小溪邊或者鬆樹下彈。彈琴時總是先把手洗幹淨,然後在一邊點上一支香,正襟危坐,閉著眼睛不言不動,這一番繁瑣的準備之後,才開始伸指撥弦。

有人說盛夏時聽到他的琴聲,就好像有一股清風徐徐吹來,清爽宜人;有人說悲苦時聽到他的琴聲,就好像有一個朋友喁喁細語,傾訴衷情;更有人說曾經遇到他在竹林裏焚香彈琴,琴聲引來了無數鳥雀,在竹林上盤旋飛舞,加加齊鳴。

大家也不知道他彈的曲子是什麽,但是都覺得好像在彈自己的心弦一樣,讓人不自覺地心癢難耐。而他自己也是極其投入,一旦彈起來,便好像徹底脫離了這個世界,對周圍的一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對風雨霜雪不再有任何知覺。

他嗜酒如命,動靜酒杯不離手,出遊的時候,經常提著酒壺酒杯什麽的,也不帶什麽下酒的菜,行到一處,心中感到適意,便席地而坐,斟滿酒杯,一邊啜飲,一邊欣賞天邊雲卷雲舒,眼前花開花落,喝醉了又是一番歌哭大戲。

有時候他還會對在地裏幹活的人說,這裏所有的地方風水都好,他醉死在哪裏就埋在哪裏,不必再找棺材。

他自己飲酒時看到有人經過,不管認識不認識,都會請那人來一起喝,說起話來就像相交多年的老朋友,過後走個碰頭也還不認識。見到別人家飲酒,他也會不請自來,徑直走進屋裏,坐在主客之間,端起酒杯就喝,喝夠了,站起身就走,自始至終連句話也不說。大家都不以為怪,反以為有趣。

他借別人的東西常常忘了還,等別人登門索要,他還一臉迷惘,想不起借了人家什麽東西,就讓那人在自己家裏找,找到了就拿走。別人借他的東西他同樣也記不住,還就還,不還他也不去要。所以鄉民中多有借他東西據為己有的。

有人到他家做客,他也不把人當客人看待,談得來便親密無間,一句不和,便立刻翻起白眼,置之不理,雖沒有公然說出逐客的難聽話,但自己卻已經大聲吟誦起詩文來,客人到這時候隻得訕訕站起,悻悻而去。走出老遠,身後的吟誦聲仍然很大,遠遠的看見他負手門前,對著一竿孤竹搖頭晃腦,仿佛那才是他最好的朋友。

他自己也在山坡上開墾了一小片荒地,種些瓜果蔬菜和豆子包穀之類容易生長的莊稼。他做起農活來全憑興趣,興致來了便起早貪黑地呆在地裏,興趣沒了,一連多少天不踩地邊。

做農活的時候倒也極其認真,很是賣力,隻是天生不是種地的料,又不懂農活,所以效果並不好,往往草長得比莊稼還茂盛。他隻問耕耘,不問收獲。好在他也並不指望靠地生活。

他茅舍的旁邊種了幾十竿小竹,沒事時人們常見他一個人站在竹林邊,對著竹子一待就是半天,或者指手畫腳,喃喃自語,仿佛是在跟誰爭吵似的。

竹子旁邊是一塊花圃,雜植著各種知名和不知名的花,裏麵的草也沒有除淨,花開時赤橙黃綠青藍紫各色都有,引來蝴蝶翩躚其間。

花落時風吹花瓣散落各處,一片狼藉。他就出入草叢,到處去尋找花瓣,搜集起來,挖個小坑,全都放進坑裏埋住,上麵堆成一個饅頭形,看起來就像是個新作的墳堆。

而他也煞有介事地禮拜祭奠一番,哀慟之情溢於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