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書房戰爭

1

大概過了半盞茶的功夫,斯特伍德太太又來敲門了。

“珍妮小姐在這裏嗎?珍妮小姐?!”

“管家太太,怎麽了?”珍妮打開門。

“主人請您去書房。”斯特伍德太太緊張地絞著雙手。

“他還不打算原諒愚蠢的人?”珍妮挑眉。

“我、我也不知道,他隻是說請您過去。”

珍妮看看羅莎,給了她一個安慰的眼神,便跟在斯特伍德太太身後走下樓來。

“先生,珍妮小姐來了。”

斯特伍德太太打開門,愛德華恰好抬起頭來。書桌旁還有兩位先生,此刻都看向她。

“先生!”珍妮行禮。

“到這裏來!”愛德華點了點書桌前。

珍妮不明所以,隻得慢慢走過去。

愛德華手裏是一疊票據,瞟著她:“你看得懂往來賬目?”

“懂一些。”珍妮平靜地回答。

“據我所知,道爾頓寄宿女校可不教這些!”愛德華挑眉看她。

“據我所知,知識可不都是從道爾頓寄宿女校學來的。先生!”珍妮亦挑眉看他。

氣氛一瞬凝滯。旁邊的兩位先生下意識地交流了一下目光,又都看向愛德華。

愛德華的眉頭微微聳動。這是個非同尋常的回答,但卻似乎很合適這個女子。

愛德華麵無表情:“我不知道你用什麽方法讓這些人整理出大半賬目,不過你可以繼續下去。”

“先生?”珍妮遲疑地看著他。

“斯特伍德太太,讓剛才的那些人都回來,請珍妮小姐繼續下去!”愛德華並不應她,隻是揚聲吩咐管家太太。

“是!先生!”斯特伍德太太心裏石頭落地,欣慰地跑去叫人。

“您不覺得這是個愚蠢的辦法?”珍妮忍了一下,仍然說出口來。

愛德華沉著臉:“珍妮小姐一定要聽我道歉嗎?”

這家庭教師倒是睚眥必報!

四目相視。珍妮沒有馬上應聲。

愛德華似乎也不想等她的回應,抬手介紹:“這是律師嘉丁先生。這是賬房勞瑞爾先生!”

珍妮隻得再度行禮。

勞瑞爾先生已經熱情地走過來,躬身:“很榮幸能有您的幫助!珍妮小姐!”

仆人們再次忙碌起來。

愛德華留意到珍妮的方法。她讓幾個人把票據按顏色區分,另外幾人再把每種顏色的票據按照數目大小排好,無法區分的放在一旁。而整理好的票據陸續放到珍妮手裏,由她來做匯總計算。當然,現在有了勞瑞爾先生和愛德華先生,速度更快了。

“珍妮小姐,這個是什麽?我不認識這些字母。”一個女仆膽怯地說道。

珍妮接過來,分辨了片刻:“我確定在哪裏見過。噢,對了。”她一拍腦門,“請你去書架上拿一本綠色封皮的書來。”

女仆跑向書架:“小姐,很多綠色……”

珍妮頭也不抬:“中間那排第三本,上麵有一枚圓幣圖案的。”

“找到了。”女仆捧著一本厚厚的書跑回來。

“對,就是這本。”珍妮接過來,翻開,“好啦,讓我們來看看這是個什麽——嗯哼,在這裏,第25頁——喏——”她指著某一行,“就是它。那麽,這張票據應該歸到,這裏。”她把票據放到進項的一堆。

“珍妮小姐,您可真聰明!”女仆羨慕地說道。

珍妮笑笑。

這一切,沒有逃過愛德華的眼睛。

他心想:這個莊園真是個愚蠢的地方,連家庭教師都可以處理對一個莊園主來說並不輕鬆的財務問題。

2

當所有數目清算出來之後,已經是日落時分。整個日落莊園都籠罩在薄薄的暮色中。

愛德華拿著完整的賬目,門口的馬早已備好,城裏的律師在等著他的回答。

斯特伍德太太拿著披風跟他到門口,用人們則聚在珍妮身後,目送他們的主人。

“先生,您恐怕要在城裏過夜了。”斯特伍德太太隻是出於習慣的提醒。想來這是必然的。更何況愛德華先生在城裏有與此不相上下的宅邸。

愛德華翻身上馬,向聚在門口的女人們看了一眼,瘦弱的家庭教師一臉疲憊,此刻正像其他女人一樣看著他。不過看得出,她對這位新主人的宿處一點也不關心。

“誰知道呢!”愛德華撇下一句,迎著落日餘暉而去。

一切塵埃落定,日落莊園重又恢複平靜。

真是波瀾巨大的一天啊。

日落莊園的財務狀況竟然如此窘迫。隱約聽出東家的意思,似乎每年都要把莊園收入的百分之八交給驚雷山莊的沃爾夫家族。哦,這可真不是個小數目!真不知道怎麽會欠下這麽一筆巨債的!而且聽說如果不能按期結清款項,日落莊園就要移交給驚雷山莊了,主人就會變成羅伯特·沃爾夫,就是之前見過的那個男人。

不幸的是,從剛剛核算完畢的情況來看,今年莊園虧得厲害啊!

看得出,管家太太和迪克斯先生眼巴巴地盼望著愛德華先生拿主意。

他如果繼承莊園,就要立馬拿出一大筆錢來堵上虧空。

莫非,他早就知道這個問題,就是因為不想貼錢才拒絕繼承莊園的?

哦,我還以為自己可以穩定下來了!沒想到,馬上就有變故!

其實說到底,這座莊園易主又跟我什麽關係呢?反正我隻是過客啊!

可憐的羅莎……

——珍妮日記

晚飯之後,簡單寫完日記,珍妮很快便入睡了。白天的工作超出了她的力量,整個人都感覺心力交瘁,連許久不見的夢境都意外到來。

模模糊糊地,鄉村的夜晚傳來幾聲犬吠,她恍惚聽見那個愚蠢的聲音,是愛德華先生?急促的敲門聲又響起來了,是斯特伍德太太在拍門,聲音大到讓人心髒狂跳:“珍妮小姐,愛德華先生讓您過去!”珍妮連忙起身,剛要下床,誰知道愛德華突然出現在自己床邊,眼裏是深邃的光,用意不明……

“噢天哪!”猛一翻身,珍妮醒過來,一身冷汗。

她按著心口坐起來,四周安靜如常,像每一個沒有愛德華的夜晚。窗外偶爾有幾聲細微的自然響動。她在朦朧的光中望了望牆上的鍾,淩晨三點一刻。

“噢!”她拍了一下額頭,這是什麽鬼作息,因為有了愛德華,一切似乎都亂了套。

她下意識地回想了一下夢境,愛德華的那張臉、那雙眼已然模糊成一片夜色。她搖搖頭,靠在床頭緩了片刻,披上衣服下床。今冬是一個暖冬,夜晚並不寒冷。她赤著腳走到窗前,眺望日落莊園的夜色。這裏有著絕美的夜景,是她活了這麽大,見到過的最最動人的夜景。她曾想就此終老,卻也知道這是無望。

再要入睡是困難的,珍妮準備看看書。她點燃蠟燭,桌上的一本小說已然翻到最後一頁。她定下神來想想,又側耳聽了聽,確定門外沒有聲音,便端著燈悄悄地走下樓去。轉過彎,書房在左手邊第二間。

3

駕輕就熟地推開門,徑直走向書架,把蠟燭放到書架邊的小桌子上,把小說放回架上,珍妮開始一本一本地尋找新的小說。

“《隔海相望》?或許可以解解悶。”快要走到書架盡頭的時候,她抽下一本書來,側身就著光翻了一下,似乎是個短小而溫暖的故事,恰好可以打發無聊時光,還不用動腦。

她滿意地合上書,轉身抬頭。

“啊天哪!”珍妮大叫一聲,接著捂住了嘴。

日落莊園的新任主人,日落時分剛剛告別的愛德華伯爵就在書房遠端角落的沙發上坐著,一動不動地看著她。深邃的夜色令他隻有輪廓,而那雙閃爍的眼卻格外分明。

“愛、愛、愛、愛德華先生!”珍妮好半天才能把手移開,接著捂住自己的心口。

“抱歉嚇到你!珍妮小姐!”愛德華欠了欠身,這讓他的臉孔更多地出現在燭光能照到的地方。

“我、我、我以為您不、不會回來!”珍妮才能放下手,勉強恢複一點正常。

“是的,我也以為我不會回來!”愛德華站起來,慢慢走向珍妮。

珍妮不自覺地雙手環住胸口向後退出一步。

全然的防衛姿勢!

愛德華意識到了,心有不甘,接著邁步。

珍妮再次大幅度地退開去。

咚的一聲。她撞到了書架。

愛德華皺眉,即刻站定,看著她:“你總是這樣半夜三更溜進書房麽?”

“不!”珍妮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很是不妥,趕緊辯解。“先生!我隻是睡不著,我很抱歉,我真的不知道您在這裏……”她話語急促,急著說清楚來龍去脈。盡管可以使用書房是老伯爵先生的許可,但是現在,這裏已經易主了。

“不必!”愛德華打斷她。

珍妮的防衛姿態令他非常惱火,愛德華重又走回沙發那去,卻沒有坐下。他靠在桌邊,雙手插在口袋裏看著她:“我從不知道我的家庭教師可以處理如此繁難的財務賬目!”

哈,“你的”?

珍妮抬頭,她又聽出了他語氣中的嘲諷。

“看來您對家庭教師的定義有所局限!”

愛德華倒愣了一下:“不不!我不是——我、我隻是想——表示感謝!”

“這聽起來並不像感謝!先生!”珍妮的聲音很輕,但有著明確的質疑。

“……”愛德華張了張嘴,最終甩了甩頭,“算了。我請斯特伍德太太給你加一倍的薪水。”

珍妮嚇了一跳:“不,先生!大可不必!”

愛德華抬頭看她:“您是在拒絕我麽?”

“是的,先生!”

“為什麽?”

“日落莊園的家庭教師這份工作對我來說已經足夠。我願意為這個莊園盡力做事!您大可不必多此一舉。”珍妮的態度斬釘截鐵。

“我以為金錢能夠讓感謝表達得更加明確!”愛德華僵硬地站在那裏。

珍妮搖了搖頭:“如果您執意表達感謝,長久以來,我在這個書房裏已經受益匪淺,如能繼續允許我進出此地,我將感激不盡!”

愛德華怔怔地盯著她。兩人的臉龐在搖曳的燭光中忽明忽暗。

半晌,愛德華輕輕地點頭,沒再說一個字。

4

遠遠的桌上,燭光如豆。

家庭教師小姐看起來嚇得不輕,簡直是落荒而逃。

這倒讓繼任莊園主心裏好過些。

他仍然坐在角落裏,望著女孩留下的那一點燭光,手邊是一遝文件資料。

道爾頓寄宿女校是本郡最好的女校之一,向以課業艱深、管理嚴苛著稱。學校由教會出麵興辦,主要接收孤兒。珍妮的父母在一場瘟疫中亡故,年幼的女孩被送進當地的福利院。兩年後,她被選進寄宿女校學習。珍妮小姐的課業成績優異,但學校的管理者朱莉夫人給予誠摯讚揚的,是她的品行。“珍妮小姐以一貫的善良、正直和勇敢而廣受讚譽,她是道爾頓寄宿女校有史以來最優秀的學生之一。” 朱莉夫人的推薦信措辭嚴謹認真,再加上她一向的清譽,更加深了被推薦人的可信度。

怪不得老伯爵臨終前的信,竟然會提及珍妮。

“愛德華,一切過錯都在我,請你原諒羅莎。她隻是個孩子。請你務必繼續允許家庭教師珍妮小姐陪伴她。請相信珍妮小姐,有她存在,你一定能省去許多力氣。”

真的是這樣嗎?不止於此吧?對於珍妮小姐的評價,還要加上一條:自以為是。

愛德華眯眼,看向方才女孩站立的位置。那裏現在隻有一片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