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溯流重逢1

【她終於望見了,望見了塵埃漫天中,那個紅袍似火的身影。那身影紅得像天邊最絢爛的彩霞,紅得像初夏最溫暖的陽光,紅得像此刻熊熊燃著的煉獄之火,吞噬了她的整個人生。】

玄鳥飛過基山,飛過黑水,從南到北,飛落在幽都山頂。幽都之國陰暗,本是九天煉獄之地,修羅居所。這裏永遠是陰冷的風,血紅遲暮的落日,和落寞無際的孤苦,隻有那山巔之尖挺立著一朵玉琢似的金蓮花苞,光彩四溢,溫暖了青森沉暗的幽都。這本是幽都山巔唯一的一朵並蒂蓮,一朵盛開化身為她,一朵靜待璀璨幽冥。

它猛然尖嗷了一聲,俯過山頂,幽都之巔的戾氣火燒火燎著它的臂膀,尖銳得猶如密密麻麻的細針綿綿地刺入它的骨骼經脈,痛楚地令它瑟縮了一下身子,但願她蘇醒的信念鼓舞著它始終向前,洶湧而急遽地啄下了金蓮,猝然騰空,顧不得身子被灼傷的刺痛馳聘於天際之中,衝過岡巒重疊的山峰,飛向了遠方。

它漆黑滑膩的羽翅,橫掃過雲際,起起伏伏,飛向若水。或許是太累了,或許是那漸漸脫落的羽翼難以支持,它隨著曲折的電閃猛地跌落在有娀氏的土地中,隆隆的雷聲由遠及近,暴雨轉瞬即下,人們驚恐的聲音圍繞著它,它掙紮著想要爬起來,忽的掉落了口中的花苞,幽幽沁人的香氣彌漫了整座山穀,它的眼皮越來越重,再也難以支撐,昏死了過去。

時間如沙漏,一滴滴劃過。

當它醒來的時候,驚恐地發現自己被密密麻麻人群供奉在高高的方鼎之中,人們對著方鼎頂禮膜拜,呼喊聲震天。

“參拜聖者,參拜聖者……”

它猛然展翅,鋪滿了整座方鼎,人們驟然屏息凝視,望著它展翅循著金蓮異香飛去。它終究晚了一步,原來這有娀氏的公主難產了三日,幾乎奄奄一息,竟將並蒂蓮花苞當做上天拯救她的神物,用水煎服吃了下去。當它親眼瞅著,來不及阻止蒼白的公主吃下了花苞,那一刻,它有一種想要撞死自己的衝動。它瘋了般得圍繞著公主之地盤旋數日,久鳴不止,最終精血耗盡,跌落在公主嬌兒的身邊。它貪婪地嗅著那肥嘟嘟嬰兒的奇香,黑漆漆的眼珠中凝聚著淚花。

後來,這個因玄鳥庇佑生下來的孩子成為了殷民族的祖先契。契因幫助禹治水有功,舜帝爺命他掌管教育,封地“商”。他的後人成湯王滅了夏國,建都在亳,定國號為商。大商王朝實行建立禮樂製度、貢賦製度、“以寬治民”,關注民生農業,商湯四方征伐,疆土擴大;商王朝經太丁、外丙、仲壬,卿士伊尹放逐於桐宮;後仲丁遷都囂,河亶遷都相,祖乙遷都邢,南庚遷都奄,盤庚遷都殷邑;直至盤庚之弟小乙故,小乙之子武丁繼位,為商王朝第二十三代君王。

辛酉年,小乙王在位。

久沉湖底的金蓮因為“龍吸水”異象浮上了湖麵。

少年武丁凝神立於若水湖邊,垂目而下,仿佛俯瞰天下萬生,高貴猶如神祗。一襲紅袍,玄紋雲袖中金線精致地勾勒出一隻羽羽如生的玄鳥圖騰,翻飛的袍角隨著罡風獵獵作響。他是那樣高大偉岸,棱角分明的臉透著冷峻,猶如雕刻而出;凜冽桀驁的黑眸犀利無比,瞳瞳霍霍地主宰了這個世間;烏黑的長發一瀉而下,用一根皮繩束在腦後。

銀色的水練衝入高空消失無痕,若水湖愈來愈淺。不過幾息,湖水突然金光乍現,層層疊疊、深深淺淺的浮光將清澈透底的湖水映照得一覽無遺。武丁深邃的雙眸探向湖水,一眼便望見了湖水中耀眼的金蓮。那蓮花一人見寬,如碧天裏的星星,因“龍吸水”而微微顫動,夜風過處,冷幽的香氣彌漫著整座若水湖。

武丁看著這景象有些震驚,不過片刻便醒過神來,毫不猶豫地縱身跳進了若水湖,直奔湖底而去。

光線晦暗的湖底,一朵巨大的金蓮隨著水流搖搖曳曳。金蓮觸及在手,柔軟似嬰兒的肌膚,金色光澤柔和得令人沉醉。武丁在湖底托起了金蓮底脈,避開“龍吸水”,向著安全地方遊去。

隨著水波**漾,金蓮層層包裹的葉子好似舞女的裙擺,輕輕綻放開來,武丁無意間望去,霎時身子一僵——那金色搖曳中包裹的竟是個冰肌瑩徹的少女!少女閉著雙眼躺在金蓮中,纖細的身子白璧無瑕,瑰姿豔逸。細潤如脂的麵孔無一不精美,細長的眼瞼粉光若膩,令人心頭**漾,若是睜開定是顧盼生輝;紫芝眉宇,素齒朱貝,青絲如碧,蓮香襲人。

慌亂中吞咽了幾口湖水,他縱身探出湖麵,深吸了幾口冷幽的氣息,一顆心慌亂極了。他萬萬沒有想到,金蓮中的少女竟與他多年夢魘中的女子一模一樣。他漸漸平靜了心魂,再次躍入了湖中,托起金蓮遊向安全之所……豈不知,此時若水湖邊早已炸開了鍋,一群群麵露貪色的人瘋了般地湧向若水湖。

武丁心中一驚,心中明白,所有人都是為狼山中的金蓮而來。世人傳說西地偏遠,狼山之中有水名若,水中暗藏世間珍寶金蓮,若得之亦可長生不老!武丁猛然撥開金蓮,伸手抱起了金蓮中的少女,一刹那,少女柔軟入骨的身軀令他周身一僵,一顆麻木冰涼的心開始燙了起來,冷了許久的曠古寂寞,因為懷中的少女慢慢散去。少女閉著雙眼,趴在他懷中,呼吸溫暖,仿佛睡著了般安寧祥和。長長的睫毛掃過他的脖頸,令他一陣兒恍惚,似乎很久之前,他就這麽與她在一起,與她熟識,與她相愛……從未離開,從未結束。他脫下了身上的紅袍,裹住了少女白皙的身體,將她輕輕地放在了金蓮之中,轉身提起手中長刀,迎向了那些貪婪的人。

他為尋多年夢魘中女子而來,驚醒了若水湖底的冥月。

冥月大腦一片空白,前塵往事已被抹殺,她睜開了迷離了千年的雙眼,一眼望見的是少年寬闊的背脊。

“快走……”他已經啞了嗓子,吼出的話冥月再次恍惚。冥月爬出了金蓮,發瘋般地跑向岸邊。身後的喊殺聲漸漸淒厲起來,回頭,便是他滿身是血狂奔而來,掠起她衝向岸邊的黑頭駿馬,攜著她縱身上馬,飛馳而去。

冥月被迫窩在他的懷裏,看不清他的臉,隻聽到他嘶啞的聲音:“你叫什麽名字?”

“我不知道。”

“如今是辛酉年的圓月十五……”武丁抬頭盯了一眼天上孤寂的明月,嘶啞的聲音透著不經意的溫柔,“你就叫做辛月吧!”

“辛月……”冥月空白的心底好似裂開了,一股輕輕的、淡淡的暖流**漾開來。天空中掛著寶石般的星辰,空氣裏彌漫著泥土、霧露和血腥的氣息,聽著水流,聽著他的心跳,仿佛心底生出新生的力量,在此生的生命中釋放出香味兒。

許久,冥月輕輕道:“我喜歡這個名字。”

至此,這一世在人間,冥月忘記了所有,卻有了一個名字——辛月。

她用“辛月”這個名字在人間曆經浮沉悲喜,短短一世,卻是刻骨銘心。

鬼方一目軍——西土方國中最所向披靡的軍隊。

辛月沒有來得及瞧見少年的麵貌,便陷入一目軍的追殺之中。若水湖邊,少年的紅袍紅得刺目,已經分不清顏色和血色,兩人手指緊扣,昏死了過去。

辛月蘇醒於狼山若水湖,一直將西土鬼方的大王子隗昊當做救自己的紅袍少年。後來,她被鬼方保衡傅恒帶到了九侯城,成為了鬼方大王的義女,她住在鬼方的王宮中,是九候城中最美麗、最奢華、最受寵的公主。

那六年,在鮮花翠紅的九候城中,大王子媿昊漸漸長大,他和辛月關係極好。辛月常常跟在隗昊身邊,心中眼中隻有他一個人,她像一個長不大的孩子,永遠停留在最美好的時光,嫋嫋娉娉,驚豔了隗昊整個生命。辛月開心,隗昊為此而燦爛;辛月難過,隗昊揪心無形;辛月喜歡什麽,隗昊義無反顧地去尋找;辛月生病受傷,隗昊感同身受;辛月的一笑一顰皆是隗昊快樂的源泉。

辛月漸漸將王宮當做了自己的家,將鬼方的大王和王後當做了自己的父母。

那時候,辛月從不知道這個天下有那麽大,也不知道這個天下像鬼方這樣國家竟然就有數十個,更不知道在九候城之外有一個強大的國家叫做——商。

直到鬼方保衡傅恒過逝,大王隗易的弟弟隗巳叛反,整座九侯城陷入了一片血海汪洋,辛月在慘烈的逃亡與複國之中,開啟了她在人間與武丁、隗昊糾纏不清的宿世情緣。

辛月一直記得爺爺傅恒去世前的那個傍晚,沒有任何征兆。

她出了宮闈,一個人飄飄****在九候城中,因為父王為她與傅說賜婚一事,心緒如麻。

傍晚的時候,傅家的小廝傳話說傅恒爺爺找她,將她帶到了傅家。

傅恒在院子裏擺下了一桌子酒菜,都是辛月平日裏喜歡吃的,就連酒,也是辛月最喜歡喝的桂花酒。

月亮隱在雲中,辛月立在院子裏。

“丫頭,過來,陪爺爺喝一杯。”傅恒獨酌了一杯,望著我笑道。

辛月緩緩走了過去,在傅恒爺爺的身邊跪坐了下來,傅恒挑了一塊燜肉放在了她的碗裏。

辛月沒有說話,望著碗裏噴香的肉,眼睛有點發澀。緩緩夾起牛肉,一口一口咬著,卻嚐不出什麽滋味。

“爺爺,這牛肉真好吃!”辛月強笑著說。

“爺爺年紀大了,強忍著一口氣撐到現在,怕是撐不過大王了……”傅恒笑了笑,給她倒了一觚美酒。

“爺爺……”辛月震驚地抬頭。

“爺爺總是放心不下你們這些孩子,便為你們卜了一卦……”傅恒說著笑嗬嗬地拍了拍辛月的手背。

“爺爺……”辛月顫抖著握住了傅恒的手,緊緊地盯著他,眼角幹澀,竟講不出話來。

“別那麽看著爺爺。”傅恒咧嘴笑,整張臉都皺在一起,“不過,你的命理竟然占不出來,所以我將你和大王子的命運合了一番……辛月,大王子遇見你,命理中出現了‘擎羊星’,你和大王子不僅沒有一絲‘姻緣’的跡象,反而是‘相殺相害’的結局。因此,我便和大王商議,將你許配給了傅說這個臭小子。”

辛月驚得摔了手上的酒觚,清涼的酒水沾了她一身。

“辛月……”媿昊從院外走進來。

辛月驚惶地抬眼,皎潔勝雪的月光落在媿昊的身上,像是山崖的峭壁中開出的最豔麗的花。他緩緩向她走來,潔白的衣角纖塵不染,好看的雙眼比月亮還要明亮,修長的手指執起絹帕擦去了她衣襟上的酒水。

“保衡。”他抬眼喚道。

“大王子來了。”

“天色已晚,我來接辛月回宮!”媿昊點點頭。

“好。”傅恒搖搖晃晃站起身,笑嗬嗬地擺了擺手,“辛月,跟大王子回去吧,天也夠晚了……”

未等辛月開口,媿昊握住了她顫抖的手。

“爺爺,改日我再來看您……”辛月站起身,準備隨媿昊離開。

“好。”傅恒停住了腳步,深深地望著辛月,深沉的雙眼充滿期盼,“好孩子,記住爺爺今晚說過的話。”

“辛月記住了。”辛月輕輕點頭,隨著媿昊離開了傅家。

暮色四合,辛月與媿昊走在青石磚的道上。她默默地瞅了一眼身旁這個與她相知相伴六年的白衣男子,突然覺得心中萬分悲涼。

驀地,辛月紅了眼眶。

“哥哥,我累了……”辛月停下了腳步。

隗昊什麽話也沒有說,像以往那樣,蹲在她的麵前。她趴在了他肩膀上,他將她背了起來。辛月摟住了他的脖頸,月亮跟在他們身後,她將臉埋在了他的頸項。

“哥哥,你怎麽知道我在傅家?”

因為靠的近,辛月感覺到媿昊身子一頓,“其實,我跟了你許久,你一個人在大街上遊**,看了南吉家的胭脂,又看了左裳家的錦緞,後來,我跟你到了傅家,爺爺對你說的話,我都聽到了。”

“爺爺說我遇見你,出現了‘擎羊星’,我們終究會‘相殺相害’。哥哥,你說有一天我們會相殺相害嗎?”

“我不知道未來會怎樣……”媿昊抬眼盯了一眼靜靜高懸在天空的明月,“我心中卻是從不舍得傷害你一絲一毫的。”

“哥哥對於我來說,是這個世間最重要的人。”辛月禁不住淚水潸然而下,“我寧願自己從未出現過。”

“可是如果沒有你……”媿昊遙望著宮闈大門輕輕歎道:“哥哥永遠不會幸福。”

辛月潸然淚下,她從不知道,她的出現必然會是隗昊命中的劫數,她才是隗昊真正的無間地獄。

隗巳叛反,辛月、隗昊、隗狄和傅說踏上複國之路。他們輾轉於西土的各個方國,想要尋到幫助,但懾與一目軍在西土的威望,沒有任何一個方國願意幫助他們。

子伯國國主好蘭設宴,與他們共商複國之計。她讓侍女拿來一幅畫像。畫卷緩緩展開的那一刻,整座大殿落針可聞。

“這畫的不是辛月嗎?”鬼方二王子媿狄忍不住叫道。

辛月拿過畫像仔細端詳了一番,也吃了一驚。畫像之中的女子的確與她的容貌幾乎一致,隻是,那是黃泉路中絕豔風華的她,與現在失去所有記憶的她迥然不同。畫像中小巧精致的鼻子,櫻桃般瑩潤飽滿的雙唇,璀璨的眸子像夜空中最閃耀的星辰,妖而不媚的臉上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三千青絲輕綰,發間別著一朵血紅妖媚的紅花,雍容絕色,光豔逼人,華貴天成。

但見,畫像下方端端正正地印著“殷商武丁”的印信。

“其實,這世間最強大的國家位於洹水之濱,地方有千裏,疆域達四海之廣,經濟繁榮,各方國競相朝拜,叫做商……”好蘭娓娓道來,“商國強大到你無法想象,如今的國王是大商國第二十三代王,叫做武丁。我們子伯國女子居多,長年沒有戰爭,與鬼方國作戰,根本沒有贏的可能;鬼方四周方國本就岌岌可危,斷不可能為你出兵。如果你們想要複國,必須依靠強大的商,大商能人將領無數,兵器精良無比,攻克鬼方,對於商王而言,輕而易舉……”

“可是大商憑什麽要幫助我們複國呢?”傅說皺著眉頭問道。

好蘭眸光流轉,最終帶著深意落在了辛月身上,“就憑畫像中的女子與辛月九分相似。商王武丁剛剛即位居殷,後位空懸,這張畫像是商王武丁所作。商人皆言武丁夢此女,癡迷至極,派人便走各地,尋覓此女,欲立此女為後,商朝上下以及各個方國都將與畫中人相似的女子送進大商王宮。如若辛月姑娘能入了商王的眼,成為商國的王後,那麽複國……”

好蘭的話還未說完,媿狄、傅說臉色極盡難看。

媿昊手中的玉杯碎裂。

辛月懂得隗昊,這麽多年,他們是最親的親人。他們就像上了岸的兩條魚,彼此依偎,彼此呼吸,誰也舍不得誰。辛月更明白,隗昊是鬼方的大王子,手上五色玉闕時刻提醒著他的身份。這些年,在宮中,她親眼目睹了大王隗易對他的培養,對他的重托。她陪在他的身邊,明白他的理想和抱負,否則父王怎會頻頻派遣他出使各國?為了複國,他遊走各個方國,受盡屈辱卻從不放棄,如若沒有叔父媿巳篡權,鬼方國主終會是媿昊,而且他會是一個非常有作為的國主。

傍晚的時刻,媿昊回到了小船,手中還拎著一包肉幹。辛月迎了上去,與他一起溫了酒,加熱了鹹魚和肉幹,烤了一些幹餅,與他靠在小船上一邊用膳一邊閑聊。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月亮從雲端冒出來,傅說與媿狄也上了小船,被香噴噴的肉幹和鹹魚惹得直冒口水。他們在月光下開懷暢飲。媿昊散了長發,皎潔如明月的一張臉楚楚動人地帶著一絲淡淡的笑意;傅說抿著唇,安靜無語;媿狄表情誇張地講著他在子伯國與那些女子們的豔事。

當眾人微微有了醉意,傅說吹笛,媿昊撫過五弦琴,媿狄擊掌,悠揚動聽的樂聲悠悠傳出,辛月披著月色,為他們跳最後一支舞。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秀瑩,會弁如星。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瞻彼淇奧,綠竹如簀。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寬兮綽兮,猗重較兮。善戲謔兮,不為虐兮。”

那一晚,他們誰也沒有提複國,誰也沒有講傷心的過往,但是每個人心中牽掛著都是鬼方。最後,四個人醉倒在船上。

第二日天未亮的時候,傅說與媿狄去了子伯國宮中。辛月枕在媿昊的腿上,睜開雙眼的時刻,瞧見的是東方一縷美麗的晨曦。媿昊坐在船板上,安靜地望著辛月睡意朦朧的麵龐。

“哥哥……”辛月輕輕喚道。

媿昊垂下身,如瀑如水長發亂在了辛月的身旁,溫暖柔軟的雙唇突然落在了辛月的雙唇之上。辛月的身子忍不住一僵,不敢亂動,他是那麽小心翼翼,她甚至瞧見了他雙頰之上淡淡的紅暈以及微顫的長長睫毛。辛月的心中一片混亂,萌生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愧疚,感覺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一個人住進了她的心頭,那麽眷念,那麽深刻,那麽刻骨。這種殘缺不整的感覺時刻陪伴著她,令她在此刻有一種緩緩窒息的感覺。當媿昊的手指想要挑開她的衣帶時,辛月不由自主地握住了他的手,她腦中浮現的是一個紅袍的背影。

“哥哥……”辛月怔怔瞅著他,聲音有些發顫,他麵帶著包容、寵溺的微笑,輕輕攬過辛月,讓她靠在他的胸口,十指交纏,共看東方緩緩綻放的曙光。金色的星月早已淡去,洛水表麵金光粼粼,水天相接之處豔紅一片。太陽冉冉升起,高山、洛水、田野、城池,到處都籠上了一層燦爛的金色,美輪美奐。

“辛月,過些日子我們要去趟芮方,芮方國君答應借兵兩千助我複國。”像此時正在上升的紅日一樣,媿昊的語氣充滿希望。

“可是兩千兵士如何對抗得了一目軍……”辛月遲疑了一下終究緩緩開口,“哥哥,你想過好蘭姐姐的建議嗎?如是我去了大商……”

“此事不必再提!”辛月的手猛地被媿昊攥住,她看到他眼中的堅決,“我絕不會用你去換鬼方。”

“哥哥……”

媿昊鬆開了辛月,站起身,寬大的袍子被晨風鼓起,黑發飛舞著。他負手立在船頭,挺直的背脊倔強而堅毅,“辛月,鬼方與你對於我來說,一樣重要。若有一天我戰死疆場,會任你而去……”他緩緩轉過身,雙眼沉寂如千古,聲音無波無瀾卻是不容置疑,“隻要我活著一天,便永不舍你。”

對於媿昊,複國與她孰輕孰重,辛月心中清清楚楚。

為了隗昊,為了鬼方,為了複國,辛月瞞著隗昊最終踏上了前往大商的道路。

溯流前行,辛月還是重逢了武丁。

商國連綿千裏,洹河奔流不息,自西北屈曲而流向東南,將商國國都殷城分成南北兩部。商國的王城位於南部最高處,雄偉高大;北部山上是王陵,隔著洹河與南部遙遙相望。商國的王城殷邑壯闊富饒、宗廟香火連綿不絕、商鋪林立、民眾在商王的庇護下生活衣食豐足、生活安詳。

三月初五,丁末日,建星平,二十八宿亢,宜婚娶。

辛月被人層層傳喚,走在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台階上,高高在上的琉璃璀璨,晃花了她的眼。辛月心中其實對那個商國第二十三代君王充滿了鄙夷和憎恨,在殷邑生活的這些日子,知道各國各地送來的女子千嬌百媚,絕色傾城,他的後宮收攬美女無數,隻被他寵幸過的就有六十多位,但僅僅隻是一夜恩寵罷了。這樣一個薄情輕佻的帝王,她想象不出他能夠有什麽過人之處,無非依靠著祖宗留下來的千秋基業,肆意揮霍。

辛月拖著金縷刺珠的長裙,走過長長的台階,微風輕輕吹過她的麵頰,高綰的發中別著一枝嬌豔欲滴的紅色扶桑花,將她蒼白的臉頰映襯地更加晶瑩剔透。好蘭曾說她裝扮的模樣定要與畫中的女子一般無二。生平第一次傅粉紅妝,竟是為了一個她不認識的男人,一個在所有人眼中浮浪放縱的帝王。思索至此,辛月低垂的臉微微顫抖,眼中的霧氣模糊了她的視線,再也看不清腳下鞋間那些璀璨的珍珠。她努力止住眼中的淚水,輕移蓮步,數著一層又一層的台階,來到玄武殿前。

當玄武殿外一個魁梧似鐵塔般的人高聲換過她的名字後,辛月緩緩走進了玄武殿。玄武殿宏大巍峨,上梁雕刻日月星辰,四周是展翅欲飛的玄鳥,青玉的地麵泛著寒意,令人不寒而栗。她偷偷張望,掃過大座旁那個嫋嫋婷婷的香爐,努力地綻開了一抹笑顏,像極了她發間的這朵扶桑花,辛月想她此刻一定像極了畫上的女子,明媚絕色。

辛月想象過武丁的模樣,定是猥瑣;她也想象過淪落在商宮中的日子,定是暗無天日;她更想過她也許會和其他女子一樣,被武丁一夜恩寵,便流入冷宮;她想了很多,可是,令她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的是,玄武殿中的這個大商王朝最尊貴的男人比她發間的扶桑花還要明媚——一襲華飾紅袍,袖長及腕,窄袖口,袖口精繡金絲玄鳥。身材偉岸,五官雕刻般地驚豔,淩厲的雙眸幽暗深邃,攝人心魄,令人不敢直視。

武丁慵懶地坐在玄武殿中,長發散漫地僅用皮繩捆綁著,狂放不羈地半掩著那張劍眉星目的臉。精致的王冠被他丟在案幾上,他的手指輕輕摩挲著王冠上的寶石,嘴角微眯,視線緊緊鎖在我身上。

“抬起頭來……”他開口,聲音低回嫋繞,懶洋洋地帶著天然而成的狂妄。

辛月微微抬頭,對上了他炙熱絕豔的雙瞳。

那一瞬間,辛月竟有些喘不過氣來,盯著那身似火紅豔的長袍,久久難以回神,仿佛千萬年中,仿佛很久以前,她就已經認識了他,那種莫名其妙的熟稔感令她的心莫名一顫。

那一瞬間,武丁的心幾乎綻開,他見過了無數像極夢中女子的女子,可是眼前的辛月,他可以一眼確定就是他夢中的女子,狼山中若水湖邊救下的辛月。

“你就是子伯國送來的王女辛月?”武丁身子微微前傾,灼熱的眸子落在了辛月身上。

“回大王的話,小女正是辛月。”

“辛月……”武丁重複著她的話,靠在了高座上,微微一笑,整個大殿的寒氣似乎都被驅散了,“辛月,你的名字是誰人所取?”

辛月心中一顫,抬起眼瞼順從地道:“回王上,是哥哥為辛月所取。”

“是嗎?”武丁輕哼了一聲,語氣極是不屑,“既然是你哥哥,怎會如此應付?辛酉年的明月,不費心思,毫無新意!”

“回大王,哥哥雖是即興而為,但辛月對自己的名字甚是喜愛,也相當珍惜!”辛月忍不住抬起眼,回視著武丁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眸,隻是眼前這個男人太過妖嬈,眸子中似乎有著巨大的漩渦,數不清的情緒狂湧而出,驚得她又惶然地垂下頭。

“你喜歡這個名字就好!”豈料,武丁猛然站起身,高大得像是神明降臨,烏黑的長發一瀉而下,垂於腦後,他鄭重地望著辛月,最終挑起了嘴角,“韋,今晚辛月侍寢……”

“大王,需要五弦琴嗎?”韋是站在武丁身後的那個玄衣安靜的男子。

“不需要……”武丁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那一眼很特別,有久後重逢的驚喜,也有埋怨怪罪的責備,他說出的話帶著不容更改的霸氣,更像是一種恩賜。

辛月身子一僵,臉色慘白,跪在地上,瞪著眼前地上那方精致無雙的青玉磚。

暮靄西沉,一輪明月皎潔無雙,柔柔的月光籠罩著大地。辛月被許多宮女圍著剝了衣裳,沐浴、熏香、更衣。當她身著素潔的長裙坐在空闊的錦帳中,她握緊了自己的拳,一張臉慘白如鬼,幾乎沒有血色……

夜,靜謐無聲。

猛然,有人掀開了大帳,一把握住了辛月的手,她想尖叫出聲,渾身憤怒地顫抖著,犀利的眼神刺向了來者,卻瞬間驚住,“媿昊!哥哥……”

“噓……”媿昊一把摟住了辛月,一向溫和的眸子暗含怒氣,“什麽話都不要說,先跟我走!”辛月的眼淚湧上了眼眶,緊緊地握住了他的手,腳下卻遲遲未動,“哥哥,你走吧。這裏很危險,不要再來找我,快走!”

“你瘋了嗎?這不是鬼方,也不是子伯國,不是那些你以為可以隨意來去的方國!”媿昊壓低了聲音,身子因憤怒忍不住微微顫抖,“你可知,一旦入了商王的眼,你這輩子都不要想離開這裏,你瘋了嗎……”

“我沒有瘋,哥哥……”辛月控製不住眼中的淚水,滾燙的淚水落在了他的手背上,“我來這裏就是希望能入商王的眼!鬼方於商王眼中不過方寸之地,若他真的看上我,哥哥複國便指日可待……”

“你就這樣要舍了哥哥嗎?”媿昊握著辛月的手劇烈地顫抖,眼圈漸漸紅了,嘶啞的聲音像刀子一般劃過我的心,“若是沒有你,我又要什麽該死的複國?若是用你去換複國,我媿昊還有何麵目存活於世間?辛月,難道到今日,你還不明白你在哥哥心中有多重要嗎?”

“我知道,我都知道……”因為哭泣,辛月的身子忍不住顫抖著,手指抓緊了他的衣襟,她將淚流滿麵的臉埋進了他的胸前,“可這是辛月可以為哥哥做的最好的事情了……既然我已入宮……哥哥……你便把我忘了吧……”

“跟我走!”媿昊不容她的掙紮,竟然不管不顧地攬住辛月的腰,握緊了辛月的手,瘋了般地將踉蹌的她拉出了窗棱,辛月哭著,卻掙不脫媿昊鐵腕般的手。二人剛出寢宮,整個宮殿就像沸騰了一般,搖曳的火把亮成一片,如水的侍衛將二人團團圍住。

辛月哭著讓媿昊快走,隗昊卻將辛月強掩在身後,背脊挺拔,冷冷地望著從黑暗中走來的商王武丁。武丁冷冽地盯著他們交錯的雙手,眸子危險地眯著,那張明媚如驕陽的臉黑沉了許多,眼底眉間是極力暗隱的暴怒。

“鳴鴻刀……”他冷冷地伸出了手。

他身後的韋擺手令人雙手奉上了一柄冷厲璀璨的長刀。武丁握緊了鳴鴻刀,盯著白袍翻飛的媿昊,猛地砍了過來,媿昊赤手空拳與武丁打鬥在一起。眾武士豪邁的喊叫聲響徹了夜空,也引來了傅說,傅說帶著十幾名芮方的侍衛衝了出來,攔在了媿昊和武丁之間。武丁一言不發,大刀排山倒海地砍向了傅說,那張絕色的臉帶著嗜血的妖魅,傅說竟然不是武丁的對手,十幾個回合下來,鳴鴻刀砍在了傅說的身上,從臉頰劃到了小腹,傅說站立不住跪在了地上,傷口血流如注……

辛月用盡全力掙脫了媿昊的手,大叫了一聲,轉身衝向了傅說,“傅說——傅說——”心語的尖叫聲在夜空中異常淒厲,萬分刺耳。一個剽悍、**上身的野蠻人瞪大了雙目,手持青銅鉞,撲向了媿昊,帶著數十名侍衛圍住了媿昊。辛月的身子被一雙大手拖了起來,武丁野蠻地將她嵌在了他的懷中,吩咐著那個剽悍的野蠻人,講出來的話冷酷無情,“子商,把這些賊人丟進西山喂蠻獸!”

“不要!”辛月的手指深深嵌進了武丁的手臂上,他忍不住抬起血紅的眸子瞅著她,“你把我也丟進西山吧,我死也要和他們死在一起,他們都是我的哥哥……”

“都是哥哥?”武丁玩味地盯著辛月,手指淩厲地捏住了她慘白的下巴,嘴角彎曲,那某刺人的笑容就像黑暗中綻放的曼陀羅,“你該死地竟然都忘了!”

辛月指尖顫抖著,望了一眼地上奄奄一息的傅說和危在旦夕的媿昊,慘白著臉緊緊揪住武丁的衣角,“我求你……饒了我的哥哥們……”

他豪邁的笑聲回**在王宮上空。

武丁俯身,蠻橫地將她抱了起來,辛月的長發在幽昧的夜色中劃過完美的弧度,在媿昊絕望的嘶喊聲中,武丁抱著她走向了他的朱雀宮。隻是,他還未跨進朱雀宮,就見子畫匆匆忙忙地奔了過來,講出的話令武丁一怔,“大王,子商被賊子所傷……”

武丁停駐了腳步,鬆開了手,辛月像瘋了般的衝回了之前的寢宮。火光熊熊中,辛月淚眼婆娑地看見媿昊奪過那個彪悍大漢的青銅鉞,絕豔的臉上帶著絕望的殺意,他的白衣被血浸染,妖嬈萬分,雙眼妖豔淒絕,死死瞪著圍攏他的侍衛……

這一刻,辛月早已淚流滿麵,腳步蹣跚著,轉身跪在武丁的麵前,不停地磕頭,“大王,辛月求您饒了哥哥,辛月求求您……”

武丁並不理睬辛月,隻是走向了媿昊,望著被媿昊砍倒在地的剽悍大漢,淩厲的眸子中閃過淡淡的驚詫和欣賞。他抓過那把鳴鴻刀,卻被辛月死死地攔住,他垂眼盯著跪在他腳邊的我,不由地蹲身捏住了辛月的下巴,在她耳邊輕輕問道:“辛月,你很喜歡他?”

辛月死死瞪著武丁,身體僵硬著,瘋狂地搖頭,“大王,他是我的哥哥,隻是從小與我親厚……”武丁眯著眸子瞅了一眼毫無血色的麵頰,丟下了鳴鴻刀,輕輕笑道:“既然他是你的哥哥,辛月,我便留他一條性命……”說罷,他竟然赤手空拳衝向了媿昊。

辛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中,站起身,目不轉睛地望著媿昊和武丁。

武丁紅衣似火,媿昊白袍妖嬈,兩個交錯的身影在暗夜中猶如天河中最絢爛的星花。看著眼前打得難分難舍的兩個人,辛月有些恍惚,腦海中最深處浮出絲絲縷縷的記憶,模糊著,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也曾見過這樣的場景,心底忍不住隱隱作痛。

當武丁奪了媿昊的青銅鉞,抵在媿昊的脖頸上時,辛月便知道一切都要結束了。辛月幾乎匍匐著爬向了武丁的腳,死死攥著他的袍子下擺哀求:“大王,求您饒了哥哥,他隻是複國心切,我曾是鬼方眾人朝拜的聖女……”

“複國……”武丁玩味地打量著辛月與媿昊,“你們想要複國……”

後來,那一晚發生了許多事,隗昊與傅說闖進了商宮,被縛於黑獄之中。

武丁與辛月達成了一致,她留在宮中做他的女人,大商助隗昊複國。

攻打鬼方大軍出發的前一夜,辛月偷偷跑出了商王宮。她想在臨行前偷瞧媿昊一眼。

天上的月亮很亮,就像她那顆雀躍的心。她心中期待著媿昊登上九候城的王位,像父王一樣威武,他一定是天下最好的君主。為了鬼方,為了媿昊,為了媿狄和傅說,辛月願意犧牲所有,就算付出她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辛月沒有想到的是,媿昊的軍帳中早已經來了一位客人,正是武丁。她小心翼翼地躲在帳外,以防被武丁發現。

媿昊一襲月色戎裝坐在武丁的對麵,冷情淡然,嘴角噙著一抹自嘲的笑容。武丁紅色的長袍鮮豔至極,手中端著青銅觚,輕輕抿了一口,斜睨了媿昊一眼,“知道孤王為什麽要助你複國嗎?”

“不想知道!”媿昊舉起酒觚一飲而盡,輕輕說道。

“你明明知道孤王尋找辛月的事,孤王尋後的畫早就送過鬼方了,是你藏著辛月這麽多年,讓我尋了這麽多年,甚至真得以為辛月隻是孤王少年時的一個夢罷了……”武丁紅袍生輝,輕輕探身靠近媿昊,講出的話令躲在暗處的辛月手腳冰涼,指尖忍不住顫栗起來,“若非六年前,是你救了辛月和孤王,孤王那日早就剮了你……”

“你……”媿昊臉色震驚,手指猛地撞翻了桌案上的酒盞,抬起蒼白的眼死死瞪著武丁,“你是……那個紅袍少年……”

“從我記事開始,總是夢到一個女子,她在灼灼其華的山野中彈著五弦琴,大片大片的紅花紅得似火,灼人眼球。我叫就在燦爛的花海旁,癡癡地望著她,幻想著與她繾綣纏綿,仿佛千萬年來,一直如此。夢中,她手中抱著一隻叫做腓腓的小狸,笑容絢爛,美到了極致……六年前,大祭司為我占卜,占卜的地點是西北狼山中的若水湖,占卜的時間是天象異動、龍吸反水的辛酉年。那年我趕到若水湖,恰逢龍吸反水,我救下了金蓮裏的辛月,卻被鬼方一目軍所傷,是你救了我們……”

六年前的那一幕,那個人一直刻骨銘心,是她來到這個世上最深的執念,可是她卻一直都錯了。原來,浴血救我的紅袍少年不是隗昊,竟是這世上大商的一國之主;原來,給她名字是人也不是隗昊,是這個叫做武丁的男子。

“那次我傷得太重,養傷近一年,後來,在西北尋找辛月無數遍,卻是一無所獲。有時候,我甚至忍不住想辛月是不是被人所害,或者我最刻骨的記憶不過是一個夢境……”

“可是這些年與辛月生活在一起的是我!”媿昊毫不退縮,狹長的眸子決然地望向武丁。

“是你偷了孤王的這六年……”武丁猛然起身,紅火的紅袍劃過驚心的弧度,落在辛月淚水迷蒙的眼中。她再也移不開眼,近似貪婪地偷窺著他,任他與她心目中那個紅袍少年漸漸重合,任雙頰被淚水斑駁。

原來竟是這樣的一個少年。

原來她與他的距離曾是那麽近,卻偏偏隔了這麽遠。

辛月再也聽不清楚他們談了什麽,身子抖抖索索、跌跌撞撞地離開了軍營,來到了洹河岸邊,一頭砸進了冰冷的河水中,忍不住痛哭出聲。

那天晚上洹河水清澈迷茫,微風吹來,水中的月影搖搖晃晃,仿佛隨時都會散去。那天晚上,她跟在武丁的身旁,手被他緊緊地握在手中。他的手很暖,將她冰冷的手捂得開始發燙。

“這些年來,你很喜歡媿昊?”他看似漫不經心的一句話令辛月身子一僵,她蒼白著一張臉,什麽也說不出來,“為了他,你願意獻身於我;為了他,你還願意付出多少呢?”他猛地停住了腳步,轉身立在辛月的麵前,一雙深邃的眸子深不見底,一改平日裏的散漫,以從未有過的認真嚴肅的目光望著辛月,“他在你心中,到底有多重呢?”

野外,死寂一片,隻有辛月和武丁“咚咚”的心跳聲。

他們都遺忘了彼此,卻在再次相遇中深陷於彼此。

猛然,他俯下頭,一把攬住了辛月的身子,雙唇灼熱地落在了她的雙唇之中……

辛月顫抖著身子,有些搖搖欲墜,他像是懲罰性地索取著,像風暴一般席卷了她的全部呼吸。她想推開他,已經全身無力,他滾燙的唇從她紅腫的唇邊滑向她的耳根、白皙顫抖的脖頸,辛月禁不住呻吟出聲。她哪裏經曆過這樣的引誘,武丁每一次的深吻都像是世上最誘人的魔咒,她情難自禁地沉陷下去,原來,女人和男人真的……

“辛月,你這個沒良心的女人,就算你再喜歡媿昊,從今往後,都要忘記他,我要你心中隻有我子昭一個人!”

“喜歡媿昊”四個字像最冷的水,澆滅了辛月所有的迷亂和欲望,讓她慌亂的心更加無頭無緒,辛月腦子一片混沌,整理不清突如其來的真相。她用盡全力推開了武丁,向著無邊的夜色狂奔而去。

“在想什麽?”武丁緩步走到了她的身後,大手囂張地爬上了她的腰肢,嗬出的氣息親昵地流連於她的頸項之中。

“沒想什麽!”辛月身子一僵,未回頭,已被武丁摟在了他的胸口,僵硬地靠在了他的身上。

“是嗎?”他的臉頰似乎貼在她的臉頰,親昵的耳語帶著一絲調笑,“身子僵硬得像根木頭,剛剛從營地回來,你在害怕什麽?你在躲避什麽?辛月,你到底有什麽好怕的?”

聽著武丁的話辛月心緒難平,時光似乎回到了六年前——他寬闊的背脊護在她的身前,手中的刀已被鮮血染盡。從岸邊到水中圍了太多的人,一個個眼中精光四射,貪婪垂涎地盯著我,恨不得將護著她的他吞進肺腑,一口一口嚼盡。她裹緊身上隱約散發著沉香氣的袍子,很溫暖。

如今辛月仍然清晰地記得那件沉香氣息的紅袍。他巍峨如神祗擋在她的麵前,為她擋住了所有的危難和廝殺。原來喚醒她千年沉睡的人是他,帶她離開金蓮的人是他,為她取辛月姓名的人是他。他才是她一直深埋在心底、深深眷戀的那個紅袍少年。辛月的眼淚忍不住滾落下來,落在武丁的手背之上,驚得他猛然轉身來到她的麵前,俯下身盯著她忍不住落淚的臉,“辛月,到底怎麽了?”

“如今是辛酉年的圓月十五……你就叫做辛月吧……”辛月啜泣著重複他的話,“我一直記得的是他紅袍上滿是鮮血的背影,他如神祗一般護在我的麵前,他救我於金蓮之中,他與我深陷一目軍中,我為他擋了大棒……可為何他要把我留在鬼方,讓我將別人當作他……”大顆大顆的淚珠湧出了眼眶,順著臉頰流了下來,辛月抬眼,深深望著武丁漆黑的瞳孔,那裏是她淚流滿麵的倒影。

“辛月……”他長歎了一聲,用力將她摟進了懷中,開口竟有些沙啞,“你憑什麽說我沒有找你?這六年,我一直一直在找你,你可知?你從小時候便一直住在我的夢裏,我總是夢見灼灼其華的山野,上麵長滿了大片大片紅的似火的紅花,美得驚人,你就坐在那花海裏,輕輕彈著五弦琴。我總是癡癡地望著你,幻想著與你繾綣纏綿,直到六年前我在若水湖邊救下金蓮中的你,才明白,這夢境裏的人是真實存在的,我與你在若水湖遭一目軍追殺,傷得很重。傷好後,父王讓我遊曆人間,可是,我沒有一天停止過找你……”

“你……”辛月嘶啞的話未開口,已被他堵在了嘴中,他炙熱的吻令我恍惚,一股暖流和快感遍布全身,她止不住輕輕顫栗著,雙臂攀在他的肩膀之上,心頭亂作了一團。她閉上眼,武丁的吻似乎想要抽幹她我的精魄,令她搖搖欲墜,辛月似乎看到了哥哥媿昊絕望而蒼白的臉,就那樣靜靜的注視他們,冷眼瞅著他們糾纏在一起的熱吻。辛月用盡全力推開了武丁,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跪在了地上,手指死死地抓住了大榻的一角,身子簌簌地顫栗著。

辛月那顆遺失了自己的心,在遇見武丁的刹那漸漸蘇醒。辛月像一朵紮在土裏的花兒,無盡風情與萬分嬈麗舒展開來。時光匆忙,辛月陪在武丁身邊,陪著他祭祀,陪著他出遊,陪著他喜怒,陪著他求雨,陪著他在殷邑城中朝朝暮暮。

西亳城幹旱,武丁出神地望著因幹旱而殘敗破落的村莊,輕輕道:“辛月,你知道嗎?我曾經在這裏住了一年……”他用手指指著少年奔去的木屋,“瞧,就是那裏,小喜的家!少年時期,父王為了磨礪我,讓我離開殷邑去四處遊曆,體驗民間生活疾苦。那年,我來到西亳,住進了小喜的家裏,爺爺和奶奶對我像親孫子一般。他們不知道我真實的身份,以為我隻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少年,收留了我……”武丁站在村頭,堅挺的背脊堅定。他猛然回頭,望向了辛月,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似乎裝了整個天下,“從那時起,我便發誓,要讓我大商跨界四海,要讓天下不再殺戮,要讓天下子民其樂融融!”

烈烈豔陽,布滿裂痕的大地上,他一襲紅衣,豪氣充斥了整個天地,簡單的幾句話仿佛喚醒了辛月身體中沉睡的那一縷魂魄。那一刻,辛月因為站在他的身旁,感到前所未有的驕傲。

有些人是命中注定的原因。或許是落入塵世的星辰,或許是遊進水中的蜉蝣,或許是六道輪回的凡靈,或許是眼中刹那的她與他。

殷邑的春天,桃花露出了枝丫,辛月陪著武丁踏上了征戰沚方之路。

那日傍晚,遠處的雲層散發著紅色光輝,大營像是燃起了火焰,火紅的朝霞翻騰著,照射在萬物複蘇的大地上,美得令人失神。辛月跑到大營的盡頭,坐在高高的山坡上,等待突襲沚方的武丁凱旋歸來。

她固執地一直望著英山的方向,直到日正中天,直到太陽平西,也未瞧見武丁的身影。

她等了太久,等來的卻是武丁被害的消息。

辛月瘋了一般衝出了大商的軍營,直奔英山。

英山山腳一望無垠的原野上,微風拂過,挾著野花香和血腥的味道,如海浪一般**漾開來。辛月坐在“赤龍”背上,望著眼前觸目驚心的屍體,橫七豎八地堆疊在原野中,他們身上皆是密密麻麻的長箭,鮮紅的血液掩蓋了漫山的顏色……

辛月不敢相信,大腦一片空白,幾乎連滾帶爬地跌下了“赤龍”馬,衝向了那些屍首……

“子昭——”她絕望地嘶吼著武丁的名字,隨風傳出很遠很遠。

突然間,辛月好害怕,真的好害怕,她的身子劇烈地顫抖著,抱緊雙臂痛哭出聲。辛月一遍又一遍哽咽著叫著武丁的名字,跌跌撞撞地行走在滿是屍首的荒原中。原來,她一直不肯相信,不過一年的時間,武丁已經在她的心中生了根,發了芽,密密叢叢地蔓延,纏繞了她的一顆心,霸占了她的一顆心,令她無從逃避。

後來,英山之中,沚方歸降大商,沚方之國主沚彧後來成為武丁和辛月身邊最親的朋友和戰友。在沚方,辛月終於明白了自己的一顆心,或許是早已經丟掉的一顆心。

子畫叛商,帶領自己的人馬逃到了殷邑極東之地——朝陽,靠近太陽升起的地方。朝陽是大商的蠻荒之地,千裏不見人煙,朝陽之地中有一個深不見底的靈淵,叫做朝陽穀,傳說在朝陽穀的極北之地有登天的神梯,能夠成仙升天。

武丁決口不提子畫之事,其他人也不敢過問,隻是辛月陪在武丁身邊,偶爾會在他發呆的眼底眉間看到濃濃的傷痛。辛月的糾結和擔憂都在踏進殷邑的那一刻被激動所代替,因為整個大商都為雀的歸來、鬼方的臣服而沸騰著。

這一年的夏天,媿昊歸來了。

他跪在武丁的麵前,衣袍勝雪,麵如冠玉,雅致如畫,細長動人的眼眸深得似一汪幽潭。他從懷中掏出了鬼方玉璽,雙手奉上,絕豔的眼堅毅。

“此次平定鬼方內亂,依仗大王威嚴,媿昊願傾城相奉……”說罷,他望了一眼傅說,傅說轉身,十幾個鬼方士兵從殿外抬進了數十相金銀珠寶、玉石奇物。除此之外,侍從之後竟是十二個美豔無雙的女子,皆是淡紫色宮裝,錦繡飛蝶,如墨如雲的長發隨意垂**在胸前,用一根青色的絲帶纏繞在發間,別是一番風味。臉上輕點胭脂,唇上輕塗朱紅,腰枝似柳,鬢發如雲、回顧萬千,明豔不可方物。

“微臣隻懇請大王將舍妹辛月送還鬼方!”媿昊跪在那裏,一字一句,清晰無比,震驚了玄武大殿上的每一個人。

一瞬間,辛月雙眼泛酸蓄滿淚水,別過頭,任滾燙的淚滴落下來。

武丁斜著身子,手指輕輕摩挲著韋呈上來的的玉璽,他垂首,嘴角微挑,看似漫不經心的笑,辛月坐於他的身旁,卻已經感覺到他周身的殺意和嘲諷,頓時身子僵冷。他握緊了手中的玉璽,手指爆起,猛然扔向了媿昊的腳邊,再抬頭,卻微微一笑,“媿昊,本王對你的鬼方沒有興趣,今晚隻喝酒,關於辛月的事情,暫時不提……”

所有的緊張就在他的一句話之中不了了之。

那一晚,她用幻術遮了大公主子媚的容貌,幻化成辛月的模樣與隗昊一夜纏綿。

傻傻的辛月在那日聽信了青青的話。

“辛月姐姐,你去沚方,我擔心死了。這幾天,王宮中林子深處長出了一株並蒂桃樹,亙爭姐姐說,相愛的兩個人吃了並蒂桃樹上的桃子,會永久相愛,生生不移。你和大王那麽好,我陪你一起去摘桃子可好?”

宮中兩株妖嬈桃樹相互依存,相互纏繞,像極了兩個相愛的人,緊緊依偎,不離不棄。

那夜,辛月為摘並蒂桃樹上的桃子,被困桃林,直至夜幕降臨。

那夜,武丁在宮中尋了我很久,心焦的他地被亙爭引到了媿昊暫居的宮閣外。

亙爭陪在武丁的身邊,笑得諷刺,她讓武丁親眼看到“辛月”走進了媿昊的宮門,透過影影綽綽的窗棱,武丁看到了“辛月”的身體像蛇一般纏繞著酒醉的媿昊,“辛月”愉悅刺耳的呻吟和尖叫像一把刀割開了武丁的心,媿昊深情地喊著辛月的名字,與子媚瘋狂纏綿,欲生欲死。

武丁死死地瞪著昏惑燈火中那兩具**交纏的身體,臉色慘白,手中握著一支原本想要在今晚送給辛月的玉釵,已經碎成幾段……

月光如瀉,星宿滿空。

辛月抱著腓腓,在子夜時分爬出了大洞,回到了朱雀宮。

朱雀宮不同於往日的熠熠生輝,遠遠望去,一片漆黑,像是一座冷宮,沒有半絲生機。辛月心中隱隱不安,快步走進了朱雀宮,推開了朱雀宮的大門。

清澈的月光透過雲層照射在滿目狼藉的朱雀宮中……

辛月的身子微微一顫,忍不住捂住了嘴,怕自己控製不住地叫出聲。在殷邑的一年多,朱雀宮一直就像她的家,是她和武丁最親的地方,朱雀宮的每一個擺設,每一個掛件,都是辛月精心挑選,認真清理……可是此時,皎潔的月光中,整座朱雀宮被人砸爛、破碎的殘骸狼藉地遍布了整個大殿,就連武丁那張華美至極的禦床也被人劈成了兩截……

辛月緊緊地按住了自己的嘴,身子再也控製不住地戰抖著,抬眸,借著皎皎月色,我望見了那個坐在地上的紅色身影。

“子昭……”辛月鬆開腓腓撲向了武丁,卻被他毫不留情地甩開,破碎的玉盞刺進了她的手臂,痛得辛月眼淚湧上了眼眶……

“你終於回來了……”他抬眸,暗啞的聲音冰冷地沒有一絲溫度,濃烈的酒氣直撲辛月的麵門。辛月震驚地盯著武丁那雙陰霾至極的眸子,再也沒有一絲明媚,血絲布滿了眼底,絕望的悲慟和恨意那麽深,那麽烈,那麽沉。

他們本是一群走投無路的賤奴,看到這片美麗自由的土地,一致同意留在好地。後來,辛月巧遇朝陽的國主子畫,他助她在好地建立無憂城,專供收留各地被逼無奈潛逃而來的奴隸。再後來,辛月被眾人推選成為無憂城城主,因為我常常男裝打扮,人前人後,人們常常稱她一聲“無憂公子”。

湯穀一事發生在十二月間。

傅說在無憂城外,靠近大商暴地的荒林中發現了一處湯穀。冬日裏,白雪紛飛,在熱氣氤氳的湯穀中沐浴實在是一件享受至極的事情。那一日,辛月驅馬來到了湯穀。她尋了一處偏僻處,褪了衣裳跳進了湯穀,頓時毛孔頓開,舒服到了極致。

不湊巧的是那一日,暴侯虎在這片人跡罕至的荒林中打獵,偷偷瞧到了湯穀中的辛月,色心大起。他遣退了手下,躲在暗處,瞪大了雙眼一直偷窺著辛月。

辛月已有察覺,握住了衣衫,想離開湯穀,暴侯虎性急,剛想衝向辛月,辛月手中的短劍已經淩厲地飛向了暴侯虎,他躲閃不及,徑直刺進了他的左目之中……霎時間,暴侯虎的慘叫聲響徹密林,辛月裹住了衣衫,狼狽地上馬,總算安全無虞地返回了無憂城。

暴侯虎手下追至無憂城城下,被傅說攔截,慘敗而歸。

自此以後,獨眼的暴侯虎不僅發現了無憂城,還率眾隔三差五地騷擾無憂城,令無憂城難得安寧。此時的無憂城已經建城一年有餘,人丁興旺,正處在蓬勃發展的大好時機,被暴侯虎這麽隔三差五地騷擾著,的確令人頭疼。

辛月思量攻進暴地,給暴侯虎一個下馬威,再進行和談。

他們成功地攻進了暴地,像計劃地那樣擒拿了暴侯虎,又大度地釋放了他,要求和談。可是辛月沒有料到暴侯虎那個病入膏肓的奶奶在那個晚上走完了九十年的人生,撒手而去。暴侯虎雖蠻橫貪色,卻極其孝順,尤其對這個奶奶,更是感情深厚。那晚,暴侯虎陰沉著獨眼,假意與辛月周旋,殊不知,他心中已經恨極了辛月,恨極了無憂城——他一直認為他的奶奶是因為被辛月破城受到驚嚇,才決絕而去,他固執地認為如果沒有破城,他的奶奶一定可以長生不老。

辛月以為計劃完美實現,卻未料到,暴侯虎一邊與她和談,簽訂兩城互不侵犯條約;一邊戴著重孝,含淚衝進了殷邑,覲見武丁,將此事按照他的意向添油加醋地稟告給了武丁,請求朝廷發兵,鏟除無憂城,為他的奶奶報仇雪恨。

當武丁收服了微地,班師回朝,已是年關。

辛月的事就像一把刀子令他已經割裂的傷口開始潰爛,以前的回憶就像一池鹽水,一遍又一遍衝刷著他心上的傷口。聽說辛月與傅說率領七百賤奴殺死孽伯衝出沫邑,離開了大商的時候,他在玄武殿親手折斷了手中的甲骨,紅火的長袍承載了他所有的憤怒,灼燒了所有大臣的眼。

他派韋瘋狂地追尋辛月的消息,揚言要將他們挫骨揚灰,直到大公主子媚身懷六甲的身子再也遮掩不住,她才對武丁講述了實情。

那一日,取暖的鼎爐燒的旺盛,映在武丁蒼白如紙的臉上,鮮紅詭異。他呆滯地幾乎站立不住,手顫抖著扶住了炙熱的鼎爐,卻渾然不覺。

武丁難以置信地死死瞪著跪在地上的子媚:“你說什麽?你說那一晚與媿昊在一起的女人是你,不是辛月……”

“子昭,是姐姐錯了……”子媚盈盈動人的眸子閃過淚光,“我並未想到隻是一夜,我便有了媿昊的孩子,是我私心,將此事隱瞞了起來……”子媚娓娓道出的實情像一把巨斧,把武丁的心劈成碎片,武丁再也支持不住,隻覺天旋地轉,滿腦子浮現出那日我絕望的哽咽聲——

“我沒有,我從未背叛過你!武丁,你為什麽不睜開眼睛看一看?你的眼睛呢?你的眼睛呢!我是被人陷害的,一而再地被人陷害,你怎麽從來都看不到……”武丁猛然失控地狂吼了一聲,瘋了般地衝出了朱雀宮。宮苑外是鋪天蓋地的大雪,紛紛揚揚,無邊無際。

武丁將自己關在神遺殿,整整三日,不吃不喝,任憑所有人懇求勸說,都未打開神遺殿的大門。直到第四日,他蒼白地像個惡鬼,打開了神遺殿的大門,滿手血皰,對著等候在殿外的甘盤和韋隻說了一句:“把亙爭給孤王抓起來……”便一頭栽倒在韋的懷中。

神遺殿中散亂著大大小小的龜甲,上麵被武丁刻滿了密密麻麻的字,卻都是一個名字:“辛月”。後來,他將媿昊放回了鬼方,將亙爭關進了黑獄,派許多人尋找辛月的蹤跡。

武丁坐在玄武殿中,危險的眸子半眯,若有所思的目光鎖在暴侯虎的身上,喃喃道:“無憂城……”

“無憂城地理位置偏僻,極難發現,是一年前突然在好地崛起的!”暴侯虎淚眼汪汪道,“無憂城的那群瘋子殘忍至極,尤其那個無憂城城主,我隻不過無意間多瞧了她一眼,便被那個女瘋子射瞎了左眼……”

“她凶狠、霸道、殘忍、心腸惡毒……”暴侯虎還在想能用什麽更惡毒的詞語來形容那個“惡毒的女人”,卻被武丁打斷。

“她長得如何?”武丁站起身來,盯著暴侯虎問道。

暴侯虎一愣,淚水汪汪的眸子中不由得有絲神往:“她長得……長得還是挺美的……”

武丁揮手,韋拿來了一副畫卷,緩緩打開了畫軸,那是武丁親手而作,上麵畫得是一襲宮裝的辛月:“像她嗎?”

暴侯虎像見了鬼一般,死死瞪著畫卷,呆呆道:“大王怎麽會有女瘋子的畫像……”

武丁緊繃的身體猛地坐回王座上,他半眯的眸子瞬間光華萬分,手指止不住地抖動著,死死扣住了座椅的扶手。久久地,仿佛才吐出了胸中的那口氣,命令道:“韋,傳令下去,集聚三千將士,後日,你、沚彧、雀陪我走一趟無憂城!”

“謝大王……”聽到此話,暴侯虎激動地跪伏在地,以頭搶地。

煙煙桃花,武丁的大軍駐紮在無憂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