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各懷鬼胎

冬至那天夜裏,嶗山下了一場雪,不大,隻是在石頭縫裏鑲嵌著些許棉絮樣的白,樹梢上的碎雪隨著日出眨眼就不見了。嶗山西麓背陰,雪化得慢,太陽升到南天的時候,依舊是一片陰慘慘的白。冬日裏很少有大風,海浪一舔一舔地湧上海灘又湧回去,多少有些慵懶。

周五常坐在通往覓天洞的那條石頭路的一個台階上,冷眼望著在海灘邊翻跟鬥的一群衣衫襤褸的人,回頭衝正給他捶背的劉祿一笑:“蔣騙子還是沒有長進。”

劉祿點頭哈腰:“那是,那是,大哥你也別指望豬八戒能變成孫猴子。”

周五常怪笑兩聲,問劉祿:“咱們上次下山,到現在已經一個多月了,怎麽還沒見關大炮對咱們采取行動?”

劉祿停下了動作,咧著沒有門牙的大嘴笑:“別鬧了大哥,咱們來無蹤去無影的,他跟誰采取行動去?”

“笨,”周五常跟著笑,“我是說,他大小也應該派人過來嚐試收編這支武裝啊,難道他不知道這支武裝的來曆?”

“他怎麽會知道?咱們又沒在弟兄們的腦門上刻字。”

“難道他會不知道整天操練這些兄弟的人是蔣騙子?一聯係,自然就知道後台是我,關大炮不傻。”

“那倒也是……”劉祿且喜且悲,看不出表情,“那就快來呀,來了還熱鬧。”

“我也盼望著他們來,讓這一方的百姓看看關大炮的嘴臉,他們是在剿殺抗戰隊伍呢。”

“萬一他們要是真的把咱們消滅了怎麽辦?”劉祿說,“隊伍才剛剛有點兒起色呢……”“去他媽的,”周五常冷笑道,“消滅就消滅了,反正我是看出來了,蔣騙子這個混蛋壓根兒就是一個魏延!我費事八卦地弄他過來,這家夥竟然還真拿自己當盤菜了。你沒看出來?這家夥整天在隊伍裏樹立自己的威信,一點兒沒把老子放在眼裏,我說話就跟放屁似的……”

“那就‘插’了他,這樣豈不更利索?”

“你他媽豬娘養的啊?”周五常乜了劉祿一眼,“咱們想要在嶗山攪局,擋箭牌是必須要有的。”

“大哥你的話俺弄不明白,剛才還說不怕被消滅呢。”

“我說過這話?”周五常沒趣地笑了,“就算我說過,你也隻當沒聽見,你娘是豬嘛。可也是,關大炮怎麽不來呢?”

“也許他們忙不過來呢,”劉祿狗也似蹲到周五常的身邊,哼唧哼唧地說,“前天我去董傳德那邊攪渾水,聽那邊的一個兄弟說,月初的一天夜裏,關大炮親自帶人包圍了桃園村,把在那邊休整的一個鬼子小隊吃掉了,據說他的目的是奔山田去的,可惜山田沒在……對了大哥,董傳德那邊‘靠傍’了幾個青島來的好漢,領頭的是一個叫衛澄海的人,我聽那個兄弟說,衛澄海正準備在裏麵攪局,好像要架空董傳德取而代之,瞧那意思是跟關大炮當初取代胡占山一樣。”“那可就太好了,”周五常的眼睛裏冒出一絲亮光,“我需要的就是這種效果,隻要他們那邊一亂,咱哥們兒大展身手的機會就到了!得,大祿子,你馬上再去一趟董傳德那邊,偷偷‘插’他幾個兄弟,然後放出話去說,關大炮想要獨自坐大,根本不把董傳德放在眼裏,人是徐傳燈殺的,目的是試探董傳德的反應,讓他們先亂上一家夥再說。”

“好,我去,”劉祿站起來緊了緊褲腰,“大哥你呢?”

“我也不能閑著了,我這就去一趟下街,一是找山田要點兒‘俸祿’,二是抓小爐匠……”

“你還真想讓小爐匠去殺徐正義?”劉祿懷著鬼胎似的偷瞟周五常一眼,說話的聲音像個娘們兒。

“對,這個計劃我想了很長時間,不能放棄。”

“可是你是知道的,徐傳燈現在來了嶗山,你後麵的設想根本就不可能實現。”

“你懂個屁,”周五常冷笑道,“人我是必須要殺的,目的就不一樣了,我想造成徐正義是被張彪殺了的假象……”

“明白了,”劉祿莫名其妙地笑了笑,“那就殺。”

“你先走吧,”周五常推了他一把,“完事兒以後馬上回來,我需要你隨時看著蔣騙子,別讓他把隊伍給我拉跑了。”

劉祿說聲“放心”,攀著樹枝下到山坡下,回頭望一眼周五常坐過的地方,吐一下舌頭,嘿嘿笑了。

周五常沿著石頭路走了一會兒,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跳下石頭路,扯身往西邊的一個石頭屋走去。

石頭屋的門口坐著正在曬太陽的吳大頭,周五常徑自向他走去。吳大頭看見周五常,隻當沒有看見,繼續眯縫著眼睛望天。周五常皺了皺眉頭:“你怎麽不下去操練?”吳大頭剛看見似的跳起來:“哎呀!原來是二當家的來了……你不是去覓天洞練功去了嗎,咋回來這麽早?”

“先回我的話。”

“操練什麽呀操練?翻跟頭能頂用?打仗又不是唱戲,老子不尿蔣騙子那一套!”

“現在他可是咱們的大當家的,你敢不給他麵子?”

“就他?”吳大頭矜了矜鼻子,“誰是大當家的老子最清楚。”

“誰是?”

“還有誰?”吳大頭腆著臉笑,“你唄。別以為我傻,是個長腦子的都明白這事兒。”

“別亂說話啊……”周五常貌似痛苦地了一聲,“日本人很賞識他呢,有他別著,我是空有一腔抱負,無法施展啊。”

吳大頭咦了一聲:“大哥你啥意思?和著你也得聽蔣騙子的?他媽的蔣騙子這個混蛋……”“兄弟,你聽我說,”周五常拉吳大頭蹲到門口,愁眉苦臉地說,“當初是我把他推薦給吉永太君的,沒想到這家夥仗著一付世外高人的長相,吉永太君一眼就看上了他,直接安排他當了咱們這支隊伍的頭兒。說實話,當初我認命了,以為他隻要對咱們兄弟好,誰大誰小無所謂,哪知道他竟然培植親信,一點兒也不把咱哥們兒放在眼裏……唉,這就叫引狼入室啊。知道我為什麽每天去覓天洞嗎?那是躲著他呐……我是為了什麽?還不是忍氣吞聲,怕把事情鬧大,對咱們兄弟幾個不好?你不知道,昨天晚上,他親口對我說,吳大頭這小子不聽嚷嚷,早晚我讓他好看……”“不會吧?”吳大頭瞪著周五常說,“一個跑江湖賣膏藥的主兒,敢說這樣的話?”

“他咋不敢?”周五常哼唧道,“這家夥獨著呢,哪個不聽話他就想收拾哪個,他才不管江湖義氣那一套呢。”

“媽了個巴子的!不行,我這就去找他理論!”吳大頭忽地站起來,扯身就走。

“凡事兒要動動腦子,”周五常拉住吳大頭,慢條斯理地說,“不然是要丟性命的,你沒見他的勢力比咱大?”

“對……”吳大頭摩挲著頭皮念叨,“一共一百三十來個人,光他帶來的就有一百二十個……咋辦,大哥?”

“我說過的,凡事兒要動動腦子,”周五常瞄一眼海灘那邊,輕聲道,“我有事兒要出趟遠門,不然咱們一起想辦法慢慢掂對他。這樣好不好?我走之後,你替我看好了他,不管他想要做什麽,你都不要亂動,等我回來,你把他的動向告訴我,我來想辦法收拾他。”

吳大頭將剛從腰裏抽出來的槍掖回去,眼裏的怒火也熄滅了:“大哥說得太對了,咱們現在還不能隨便跟他起事兒……行,你放心走吧。”

周五常把臉別到一邊,挑挑光禿禿的眉毛,一笑,轉回頭正色道:“關大炮那邊萬一過來騷擾,你就帶咱們的幾個兄弟跑路,讓蔣騙子帶著他們的人抵擋一陣。目前咱們還不具備跟關大炮抗衡的力量。你最多躲在暗處放幾下冷槍,反正不能讓關大炮直接滅了咱們。”

“我恨不得吃關大炮的肉,喝關大炮的血!”吳大頭的嘴唇在顫抖,“老子為什麽跟了小日本兒?這全是被他給逼的!”

“沒人逼你!”周五常剛要發火,陡然忍住了,笑道,“對,我也是被他給逼的,所以,咱們必須報仇。”

“以後殺了關大炮,咱們不跟小鬼子了,咱們就在這大山裏混胡子,咋樣?”

“我正是這麽打算的,”周五常笑笑,轉身就走,“不要隨便對別人說我出門了,就說我還在覓天洞練功。”

周五常潛出嶗山地界,大搖大擺地走在滄口路麵上的時候,劉祿正躺在一個山坳裏抽煙。陽光灑在他的臉上,他的臉泛出死人一樣的烏光。一些朦朧的映像飄飄忽忽地走過劉祿的眼前,劉祿看見了東北茫茫的雪原,看見了哥哥劉全滿是血汙的臉,看見了周五常那把閃著寒光的匕首……冷汗簌簌地順著劉祿的臉往下淌。疤瘌周,我不敢殺你,可是我攪你的局總可以了吧?讓老子去殺人?老子還得聽你的呢,戲詞上都唱,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從,現在你不在我身邊,老子先安安穩穩地過幾天舒坦日子再說。劉祿用手背擦幾把眼皮,站起來,前後打量幾眼,搖搖晃晃地沿著山坡往嶗山那邊走。沒準兒我還能遇見徐傳燈呢,我先跟他表表功,就說是我告訴老掌櫃的警醒著點兒,防備小爐匠去殺他呢,徐傳燈肯定會感激我,將來我走投無路的時候也許徐傳燈能夠幫我度過難關。順便再跟傳燈說,周五常又去下街找小爐匠了,讓他趕緊回去接老掌櫃的來嶗山,那就萬事大吉了……劉祿正這裏想著,對麵突然響起一聲暴喝:“蘑菇溜哪路?”

劉祿一時被喝蒙了,心中咯噔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愣愣地站在那裏。

石頭後麵慢悠悠冒出幾個人頭,一個反穿著羊皮襖的光頭漢子用一杆柴禾似的漢陽造步槍指著劉祿:“問你話呢。”

劉祿這才反應上來,張口就來:“嶗山抗日先鋒隊,仰口的。”

“哦,蔣千丈的人嘛,”光頭漢子將槍抱在懷裏,伸手將劉祿拉了上來,“什麽價?”

“想去關老大那邊走個親戚。”

“你認識關老大?”

“不認識,我認識徐傳燈,他是我家少掌櫃的。”

“徐傳燈?哦,”光頭漢子笑了,“下街七虎的老七是吧?來,過過碼頭。”

“劉祿。”

“劉祿?不認識,”光頭漢子從劉祿的後腰裏摸出他的匣子搶,別到自己的褲腰裏,從背後搡了他一把,“別去走什麽親戚了,跟哥兒幾個先走一趟吧。”“去哪裏?”劉祿猶豫一下,知道現在自己說了不算,幹脆跟著走。光頭漢子說:“不用打聽了,到了你就知道,”回頭對另外幾條漢子笑了笑,“真是想什麽來什麽,大當家的這幾天就想找他們呢,說來這就來了,嗬嗬。”難道他們是關成羽的人?劉祿有些緊張,關老大肯定知道我跟周五常一起幹過的那些勾當,一旦跟他照麵……劉祿不敢往下想了,衝光頭漢子笑笑,囁嚅道:“我家少掌櫃的在山上還好吧?”“好,很好,好著呢,”光頭漢子斜眼乜著他笑,“你家少掌櫃的整天念叨著要殺了你呢,你不怕?”“啊?這是真的?我……”劉祿剛喘進去的一口氣咯的一聲卡在嗓子眼裏,幹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來。

旁邊的一條漢子用胳膊肘拐了拐光頭漢子:“別嚇唬他了,我算是看出來了,這小子的膽子比豌豆粒還小。別給他嚇出個好歹來。”

光頭漢子忍住笑,拖一把腳步踉蹌的劉祿:“不嚇唬你了。我們不是關老大的人,我們是嶗山義勇軍董老大的兄弟。”

劉祿吃了一驚:“董老大找我?”

光頭漢子點點頭:“對。本來他想直接找你們周大當家的,可是他拉不下那個臉來,正好讓弟兄們遇上你了。”

劉祿思忖片刻,估計董傳德找他不一定是壞事兒,沒準兒有“碰窯”的意思,膽氣頓時壯了許多:“董大當家的怎麽會知道我們?我們來嶗山還沒有幾天呢……難道是古語說的,英雄惜英雄?”

光頭漢子又想笑,抿著嘴唇好歹忍住了:“對,你說得對。英雄相惜,這話沒錯。”

劉祿的自尊頓時有些膨脹:“董老大是個明白人。”

翻過幾道山梁,一行人在一個山洞前停住了。光頭漢子將劉祿拽到跟前,說:“規矩我就不用說了吧?”劉祿明白,把腦袋往前抻了抻,一點頭:“請吧。”光頭漢子解下腰上的一根帶子,三兩下纏住劉祿的眼睛,說聲“跟我走”,拽著劉祿的一條胳膊鑽進了山洞。

摸摸索索地走了一氣,腳下的路開始平坦,劉祿估計這是出了山洞。

一陣腳步聲遠去,估計是一個人前去通報了,劉祿舒了一口氣。

光頭漢子解開劉祿眼睛上的帶子,指著前方的一個道觀模樣的房子說:“到了。”

劉祿張眼一看,道觀門前站著三五個斜挎著匣子搶的大漢,心說,少來這套,老子在東北的時候這樣的場麵見多了。

果然,那幾條漢子不聲不響地走過來,架起劉祿的胳膊,將他的全身摸了個遍,退到一旁衝裏麵喊:“溜子來嘍—”

劉祿期待的是從裏麵出來一個高大魁梧的大當家的,然後跟他進行一番驚心動魄的“過場”,可是他等出來的竟然是一個五短身材,胖得像豬一樣的漢子。難道這就是傳說中名震嶗山的董傳德?劉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個坎子禮施到一半,竟然停在了半截。

碌碡一樣壯實的董傳德張眼打量一下劉祿,目光中透出一股不屑,站住,嗓子裏哼唧兩聲,一口濃痰隨即頂在了嘴邊,舌頭一彈,濃痰落地:“不跟他羅嗦了,帶進來!”劉祿有些失望,拿我不當好漢對待?怏怏地橫一下脖子,隨即被人牽驢似的牽進了道觀。

董傳德高高地坐在一把虎皮椅子上,一指側麵的一個凳子:“看座。”

劉祿坐下又站了起來:“大當家的,規矩不能不講吧?”

董傳德詫異:“怎麽個意思?”

劉祿翻個白眼,幹巴巴地咽了一口唾沫:“不過過碼頭啥的?”

“日,”董傳德居高臨下掃了他一眼,“你當我眼瞎?過什麽碼頭?你不就是以前在下街老徐家當小二,後來被周五常騙去東北的那個劉二彪子嗎?如果你非要跟老子過什麽碼頭,老子倒想吊起來打你一頓呢……來,我來問你,你他娘的不在仰口好好‘貓’著,跑到這裏幹什麽來了?”

“我來找我家少掌櫃的……”劉祿的眼珠子轉悠兩下,一頓,連連搖手,“不是不是,兄弟是專程過來看你的。”

“是嗎?”董傳德知道劉祿是在撒謊,故意逗他,“莫非你有‘靠傍’的意思?”

“那倒不是……”劉祿極力回想分手時周五常對他交代的話,終於想起來了,朗聲道,“關大炮想要獨自坐大,根本不把你董大當家的放在眼裏,人是徐傳燈殺的……”“慢著!徐傳燈殺了誰?”董傳德坐直了身子。劉祿這才意識到自己把話說漏了,慌忙圓謊:“他在來嶗山之前殺了一個叫小七的夥計。”“小七?哦,”董傳德笑了,“小七是關老大的人,他殺了小七還敢上山跟著關老大?你小子撒謊都不是個兒。”

劉祿張張嘴,想要辯解,腦子一亂,無從下口,幹脆鼓住腮幫子不說話了。

董傳德瞅著劉祿端相了一會兒,搖搖手說:“你也不用跟我玩腦子了,你根本就不是個有腦子的人。我問你,周五常帶你上仰口,並且拉了一幫兄弟,什麽意思?”劉祿的腦子還在暈著:“沒什麽意思,就是打……打那啥,打鬼子唄……周五常走了,去下街了,要去摸鬼子的崗哨……反正我管不著這些,我都聽他的。”“胡攪蠻纏,”董傳德拉長了臉,“我不跟你羅嗦了。你跟我說實話,你們那邊一共多少兄弟,多少槍?”劉祿尋思了好長時間,腦子這才清醒了一些:“一共一百來號人,八十幾條槍,都是日本人提供的,周五常名義上是二當家的,實際上他主事兒,蔣千丈其實就是一個‘牌碗兒’。大當家的,你不會是想要收編我們吧?”

董傳德將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嗯,有這個打算。周五常是什麽時候去的下街?”

劉祿張口就來:“剛走。估計這工夫應該離開嶗山地界了。”

“那好,”董傳德走下來,伸手一按劉祿的肩膀,“你是個好兄弟。”轉頭衝外麵喊了一聲,“來人!”外麵站著的一個兄弟應聲進來了。董傳德拉他走到一邊,低聲嘀咕了幾句,說聲“去吧”,重新坐回椅子,有些無聊地瞅著劉祿,點頭微笑。

估計我們的隊伍今天就“關張”了……劉祿心想,看這架勢,董傳德想要趁周五常下山的機會,吞並了仰口的隊伍呢,很好啊,反正這不關我的事兒,等你回來,怎麽著也怨不著我,頂多再砸我幾顆牙去,反正我已經沒了門牙,再少幾顆也無所謂了。等你姓周的變成熱鍋上的螞蟻,老子就找個機會“溜道兒”,暫時不敢回家,我就“靠傍”嶗山這邊的綹子,大小我還跟徐傳燈有點兒交情,他一定會幫我,就算他不幫我,我留在董傳德這裏總能先安頓幾天吧?忽然一想衛澄海想要“起局”的事兒,劉祿又蔫了,董傳德這邊根本靠不住,我還是得“靠傍”關成羽,關成羽不看別的,看在我哥哥曾經跟過他一陣的麵子上,也應該收留我一陣吧?劉祿剛舒了一口氣,胸口一堵,愁雲又泛上了心頭,關成羽知道我曾經跟過周五常,他會好好對待我嗎?萬一他一發毛,我恐怕就不是掉幾顆牙齒那麽簡單的事情了,鬧不好真的被他給點了天燈。罷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大哥,要不兄弟暫時在你的山頭出幾天力氣?”望著一臉不屑的董傳德,劉祿的話說得很是沒有底氣。

“不行。一會兒你就走,”董傳德說,“我這也是為你好,你要是呆在我這裏,周五常回來你沒有話可以應付他。”

“他找不著我的……大哥,你留我在山上,他敢上來找我嗎?”

“我董某人不做不江湖的事情,我要是留你在山上,別的綹子議論起來,好像我做了釜底抽薪的事情,這樣的事情我不幹。”

“那……”盡管劉祿知道董傳德在裝假仁義,可是他又說不出來原因在哪,再次卡殼。

悶了一陣,董傳德換了一種憐憫的語氣,說:“劉賢弟,其實你沒有必要留在我這裏。你如果害怕周五常回來跟你過不去,你可以即刻趕去下街,瞅個空當‘插’了他,以絕後患。哈,等他死了,你也就去了心事,所謂天空任鳥飛,海闊憑魚躍,你插上翅膀飛到一個誰也找不著你的地方,安生過你的日子,男子漢大丈夫應該四海為家嘛。”

這番話讓劉祿聽得暈頭脹腦,殺了周五常?我有那麽大的本事還等到現在?四海為家,那是說給真爺們兒聽的話,我是個真爺們兒嗎?娘的,我連一條狗都不如,四海為個雞巴家呀……見劉祿懵懂著望他,董傳德笑了笑:“我說的有些道理吧?”

“有……”劉祿在心裏哼了一聲,有他媽屁道理,這些話對我來說跟放屁一樣。得,我還是走吧,“大當家的,沒事兒我先走?”

“你可以走了,”董傳德反手揮了揮,“走後山,前麵是關大炮的地盤,別讓他抓了溜子。”

“我知道,”劉祿衝門口站著的那條漢子伸手,“老大,我的槍。”

“你要槍有用嗎?”董傳德笑道,“槍在你這種人的手裏,跟半截柴火一個屌樣。”

劉祿依然衝那條漢子伸手。那條漢子征詢地看了看董傳德,董傳德一哼:“給他。”

劉祿接過槍,在手裏掂幾下,衝董傳德氣宇軒昂地仰了仰臉:“別怕,兄弟不會朝你開槍。”“我操,”董傳德哈哈大笑,“你他媽的又跟我裝上了……哈哈哈哈,滾蛋吧,借給你一百個膽子你也不敢!”劉祿尷尬地將槍掖到褲腰上,臉黃得發麻,緊著屁股踅出了道觀。

沿著後山的小路走了一會兒,劉祿回頭望了望來時的那條路,心中竟然泛起一股惆悵,說不出來什麽原因。

站在一棵光禿禿的榕樹下,劉祿抬頭望了望天,天空陰的厲害,一塊巨大的雲彩像是被積雪壓著,沉甸甸地往下掉。

要不我真的就去見見徐傳燈?劉祿猶豫著,起碼我也應該去跟他表表功啊,是我通知老掌櫃的當心小爐匠的……想到小爐匠,劉祿的心又是一沉,小爐匠這小子也不是個善茬子,他不跟我來仰口一定是想要去幹點兒什麽事情。前幾天周五常對劉祿說,吳大頭回了一趟下街,到處打聽小爐匠的下落也沒打聽出來,傳說他參加了張彪的夜襲隊,有人親眼看見他跟栓子一起出現在營子大集,穿著一身黒綢褲褂。當初我應該拿槍逼著他來仰口的,劉祿蔫蔫地想,他要是來了,怎麽說我也可以時刻看著他,他什麽時候回下街我也會知道,那樣我可以提前通知老掌櫃的防備著他的……不行,我必須去見一見徐傳燈,表功是一方麵,先躲著周五常才是主要的。劉祿斷定剛才董傳德是派人去“摸”蔣千丈了。

果然,就在劉祿打定主意想要去見徐傳燈的時候,仰口方向傳來一陣激烈的槍聲。

劉祿剛剛往南邊走了幾步就折了回來。他藏身在一塊石頭後麵,支起耳朵靜靜地聽仰口那邊那些淩亂的槍響。

槍聲持續了約莫一袋煙的工夫就消停下來……又等了一會兒,北山那邊就傳來一陣跑步的聲音。

劉祿探出腦袋往北一看,童顏鶴發的蔣千丈被一幫人簇擁著往這邊奔來,不用仔細看劉祿也知道,蔣千丈這不是逃跑,這是被董傳德的兄弟押過來的。有趣的是,一同押著的幾個兄弟還在茫然地喊“刀槍不入,刀槍不入”。劉祿重新藏回石頭後麵,胸口空得就像撐開了的傘。我該怎麽辦?胡亂放幾槍走人?不妥,這幾槍放得沒有道理,算是救蔣千丈表明自己是仰口的人,還是自尋死路?罷了,老子先“滑”了吧!想到這裏,劉祿雙手抱緊腦袋,沿著一處斜坡,骨碌骨碌滾下山去。爬起來的時候,劉祿就像一條喪家之犬,渾身泥漿,褲子褪到了腳麵子上,一條黑呼啦的家夥遊**在**,燒火棍一般硬著。他實在搞不明白,人在緊張痛苦的時候,那家夥竟然可以顯出不一般的鬥誌。

匆忙提上褲子,劉祿穩一穩精神,沿著山下一條鋪滿荊棘的山路往南邊繼續走。

頭頂上不時有泥塊和石頭滾落,劉祿感覺蔣千丈的兄弟在頭頂上被董傳德的人押著往山頭方向走。

躲閃著泥塊和石頭,劉祿在一條小溪旁停住了腳步,前麵就是荊條澗了,應該再往那邊走呢?就在劉祿跳舞似的遊移著腳步的時候,小溪東麵冒出了一個人影。想要躲閃已經來不及了,劉祿索性挺起胸膛,抽出槍對準那個人,大吼一聲給自己壯膽:“蘑菇溜哪路,什麽價?”

那個人似乎早就看見了劉祿,抱著膀子衝他笑:“祿子哥,不認識我了嗎?”

劉祿定睛一看,把槍垂下,箭步迎了上去:“栓子!怎麽是你呀……哦,對對對,你原來就在山裏的……哎呀,也不對,你不是跟著張彪在夜襲隊的嗎?你怎麽回來了?”“回來見見關大哥,”栓子扶了劉祿一把,“你這是在哪兒‘滾戰’成這樣的?跟個逃荒的似的。”劉祿尷尬地笑:“我們那邊被嶗山義勇軍給打散了,我跑……不,我來給關老大通報一聲。”“哈,和著你也是來找關大哥的,”栓子拉著他往前走了幾步,“正好,咱們一路同去。”劉祿打個哈哈道:“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倆是商量好的呢……哎,你以前跟我家少掌櫃的一起在碼頭上扛包,什麽時候當的胡子?”“當什麽胡子呀,”栓子笑道,“你們都離開下街以後,我在那邊也出了點事兒,沒有辦法,我就來了嶗山。起初跟著胡占山混,後來關大哥他們來了,我就一直跟著彪哥……現在彪哥改換門庭了,我舍不得離開他,就一直跟著他……算了,說那麽多你也不明白,這事兒以後再說吧。祿子哥,聽說你一直跟著疤瘌周,這些年過得咋樣?”

劉祿的臉又開始發麻,話都說不利索了:“還行……老周待我挺好,跟親兄弟一樣。將就我這樣的,有口飯吃就不錯了。”

栓子攀著劉祿的肩膀笑:“那倒也是……其實咱們都一樣呢。剛才你說,你們山頭被人給打散了,怎麽回事兒?”

“沒什麽,”劉祿胡亂敷衍,“董老大想跟蔣千丈‘碰窯’,沒碰好就交火了,不關咱的事兒……你來找關老大有什麽事情?”

“也沒什麽大事兒,”栓子欲言又止,“走吧,咱們各辦各的事兒。”

“跟你說實話,我不是來找關老大的,我是來找徐傳燈的……”

“也想改換門庭?”

“有這個打算,隻是不知道關老大……”劉祿遲疑著停住了腳步,“那什麽,算了,我還是不去了吧,關老大……”

“我知道你的意思,”栓子捏了捏劉祿的胳膊,“你是不是怕關大哥收拾你?”

“你是知道的,”劉祿黃著臉說,“疤瘌周跟關老大有仇,我又跟了疤瘌周這麽長時間……算了算了,我不想去了,你自己去吧。”

“祿子哥還是這麽小膽氣。得,那就分手吧,我不能跟你羅嗦了,我的事兒很要緊呢。”栓子丟下劉祿,邁步跨上了一條石階路。

劉祿哼唧兩聲,似乎是在猶豫到底應不應該上山。

栓子回了一下頭:“你還是走你自己的路吧。嶗山不是那麽好混的。”

劉祿嗯嗯兩聲,一跺腳,轉身往西走。栓子已經沒影了,劉祿這才喊了一嗓子:“見了傳燈問聲好,就說大祿子的良心還沒死——”話音剛落,腦袋就被橫空而降的一件褂子蒙住了。劉祿暗叫一聲不好,兩腿一軟,呱唧跪倒在一汪泥漿裏。

“別出聲,是我!”隨著一聲輕喚,蔣千丈大鳥一般從劉祿身後的一棵鬆樹上跳下來,拽著劉祿閃到了一塊石頭後麵。劉祿鬆了一口氣,三兩把扯下褂子,一掌推倒了蔣千丈:“操你娘的啊……你不是已經被他們抓了嗎?”蔣千丈將小拇指一彈,指甲裏的一溜泥水橫拖到劉祿的腮幫子上:“抓我?那麽簡單?蔣某橫行江湖大半輩子,就那麽容易被抓?老子尋個空當走啦!大祿子,跟我說實話,這一切是不是周五常安排的?”劉祿剛一搖頭又開始點頭:“就是,就是。是這樣,這不他今天一早就去了下街嗎?臨走之前他安排我來找董傳德……後麵的話我就不說了,你是個明白人。”蔣千丈上下打量了劉祿一番,挑著眉毛笑:“耍我?”

“我耍你還是周五常耍你?你把話說明白點兒。”

“你耍我。”蔣千丈收起了笑容。

“如果你這樣認為,咱們各走各的道兒。”劉祿作勢要走。

“得,我相信你,”蔣千丈拉住了劉祿,“不過你必須告訴我,你為什麽直接把實話對我說了?”

“我……”劉祿還是要走,“老子那是可憐你!瞧你這付模樣,跟他媽死了沒埋似的。”

“你要是攤上這事兒也這樣!”蔣千丈怒火萬丈,抓起一根樹枝來回地抽空氣,“周五常啊周五常,咱們來日方長!”

“隊伍完蛋了?”劉祿的話問得有些幸災樂禍。

“完不了。老子有東山再起的時候,”蔣千丈狠狠地瞪了劉祿一眼,猴子也似蹦上對麵的山坡,“走著瞧,老子還會回來的!”

“囫圇著回來啊。”劉祿說完,嘿嘿一笑,邁步往西邊走,心想,你他娘的跟我也差不多了,東山再起個雞巴呀。

沿著山坡爬了一陣,劉祿突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怔怔地望著越壓越低的烏雲,感覺自己就像一隻蹣跚在窠臼裏的螞蟻,靜靜地等待那隻當頭砸下來的蒜錘。我到底應該先去哪裏呢?搖搖****地下著山坡,劉祿不住地想,回仰口?那裏是一個墳墓……回即墨老家?那裏沒有親人了,等待我的也許就是鋤奸隊的槍口或者日本鬼子的刺刀……回下街?對!回下街也許是我目前唯一的出路。劉祿知道,周五常不可能在下街逗留很長時間,隻要我暫時躲避他幾天,等他回了仰口,我就可以在下街出現。暫時沒辦法養活自己,就去碼頭上扛活兒,仔細著點兒,多留心周五常,隻要他一時半會兒找不著我,我攢足了錢就遠走高飛,我就不信偌大個天下就沒有我劉祿的立足之地!

雲層幾乎墜到了地麵,整個嶗山籠罩在一片墓地樣的黑暗裏,有零星的雪花擠破雲層撒了下來。

螞蟻一樣小的劉祿踉蹌在山腳下,嗩呐似的唱戲聲悠悠在大山裏盤桓:“勸千歲殺字休出口,老臣與主說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