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你死我活

“栓子,告訴我,你彪哥是不是鐵了心要跟我作對了?”抗日獨立營的營部裏,關成羽盯著對麵坐著的栓子,一字一頓地問。栓子直愣愣地點頭:“那是一定的了。大哥你不知道,這次回來我是提著腦袋來的,萬一讓他知道我又偷偷跑來見你,十個腦袋也被他砍去了。彪哥現在跟瘋了一樣,稍微有一點兒不順心的事情,拔刀就砍……這次來,我一是跟大哥匯報這事兒的,二是來見見傳燈,老掌櫃的托我給他帶來了一樣東西。”

“把傳燈喊過來。”關成羽衝團坐在門檻上的喇嘛說,“順便喊楊武過來,我有話對他說。”

“這小子就是三嫚兒家那個做賊的兒子吧?”栓子瞅一眼喇嘛的背影,吃吃地笑,“跟他媽一個長相呢。”

“你確定張彪明晚要去付家莊?”關成羽繼續發問。

“絕對沒假!”栓子說,“付家莊有個叫付進財的夥計,以前跟我一起在彪哥手下,彪哥下山之後,他回了家,在家伺候老娘。前幾天彪哥找到他,讓他繼續回嶗山跟著你。彪哥的意思是,他回來假裝跟著你繼續打鬼子,實際上是安插在隊伍裏的密探,隨時把這邊的情況跟他匯報,他想要找個機會襲擊咱們這邊,也好立功給鬼子看……反正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讓吉永太郎把老娘還給他。付進財答應他了,但是提出要幾條槍,拉幾個在家過不下去的兄弟一起上山,這樣還好看一些。彪哥說,人你隨便拉,槍我明天過去送……”“知道了,”關成羽歎了一口氣,“真沒想到張彪現在變成了這付德行……栓子,回去以後你不要讓他看出來你已經來過,我明天親自去會會他,我就不信他會真的幫鬼子做事兒,真的不顧兄弟情誼。”

栓子點頭:“大哥放心,我一定接受上次的教訓,堅決不能讓他知道我來嶗山見過你。”

關成羽稍一思索,開口問:“明天我去付家莊的時候,怎麽才能見到張彪?”

栓子說:“你傍晚的時候在村口等著,我去接你。”

關成羽哦了一聲,一笑:“不怕張彪發現你的行動?”

栓子一怔,臉紅了:“我會提前過去的……我把你引到付進財家,就走。大哥別誤會,反正你又不是去跟彪哥拚命的……”

“說得沒錯,”關成羽揮了揮手,“我隻不過是去開導開導他,沒準兒我們兄弟見麵還得喝一壺小酒呢。”

“但願是這樣的……大哥放心,我一定把事兒做得滴水不漏。”

“你給傳燈帶什麽來了?”

“一把刀,”栓子從後背拽出一把用破布包著的大刀來,“昨天我去下街看我二叔,順便去看了看老掌櫃的,我跟老掌櫃的說,我明處參加了夜襲隊,暗地裏幫關大哥做事兒。老掌櫃的說,傳燈也上嶗山來了,你們要互相照應著,說著就從箱子裏拿出了這把刀,說這是他家祖輩傳下來的,當年他用這把刀殺過黃毛鬼子,傳燈他大哥用這把刀殺過日本鬼子,他要讓傳燈繼續用這把刀殺鬼子……”抖開破布,拿出刀,彈彈刀背,嘻嘻地笑,“太破了,崩了多少口子啊……老爺子也真是有點兒意思,要給也給傳燈弄條像樣點兒的槍呀。”

“你不懂,”關成羽摸起大刀,橫空劈了幾下,“祖上傳下來的東西有靈性,可以保佑後代呢。”

“對了大哥,彪哥去付家莊很有可能帶不少兄弟去,到時候你可得當心著點兒。”

“我又不是去跟他拚命的,當什麽心?”關成羽笑著放下刀,順手摸了摸栓子的肩膀,“我們再怎麽說也是拜把子的兄弟。”

“當心著點兒也好……”栓子的眼神有些躲閃,話說到一半打住了。

“沒事兒,”關成羽坐下,瞄了一眼窗外紛飛的雪花,“時候不早了,見過傳燈你就馬上回去,別讓張彪起了疑心。”

話音剛落,傳燈披著一身雪花進來了:“栓子來了?”栓子跳過去,抱著傳燈轉了幾圈:“哈哈,你終於也來嶗山啦!”傳燈當胸拍了他一掌:“是漢子的都應該走這條路!來,是不是我爹給我送大刀來了?”栓子回身將大刀拿過來,雙手遞給了傳燈:“看看吧,你爹拿它當寶貝,我看這就是一塊破鐵葉子。”傳燈接過大刀,輕輕在刀身上摩挲幾下,嘭地踹了栓子一腳:“破鐵葉子?你就是拿座金山來,老子也不換!”

楊武進來了,兩眼一橫栓子:“你不是跟著張彪當漢奸了嗎?來山上喪門什麽?”

栓子躲閃著楊武的目光,悄聲說:“我把話都跟大哥說了……”

楊武將舌頭頂在嘴唇上,啵的一聲放了:“你他媽橫豎都是一個‘空子’。聽說張彪前幾天又殺人了?”

栓子說:“殺人了,殺的全是打鬼子的好漢……武哥,我可沒跟著他殺人啊,我就在旁邊看著。”

楊武抬起腳想要踢栓子,被關成羽拉到了一邊:“沒他什麽事兒。好了栓子,你可以走了。”

“傳燈,老掌櫃的說,你不要擔心他,他一切都好,”栓子繞過楊武,上前拉了拉傳燈的手,“他讓你好好跟著關大哥殺鬼子……對了,剛才我在山上碰見劉祿了,他說疤瘌周回了下街……”突然打住,鬆開傳燈,回頭對關成羽說,“老人家告訴我,周五常經常在下街出沒,前幾天他到處找小爐匠,沒找著,後來劉祿找著他了,劉祿去見過老人家,劉祿讓老人家當心著點兒……後來他不說了,讓我走。我猜出來了,周五常肯定想逼迫小爐匠去殺老掌櫃的,從中製造混亂,劉祿良心上過不去,這才去給老人家透露這個消息的。這幾天我沒事兒就去找找小爐匠,不行的話就先殺了他,省得以後出事兒。”“你不是見過他嗎?”傳燈有些緊張,臉都黃了,目不轉睛地盯著栓子,“有人傳說你跟他一起在營子大集上出現過……”“那隻是傳說,”關成羽打斷傳燈道,“小爐匠很久沒在下街出現了,栓子怎麽可能見過他?”

“我沒見過他,”栓子不敢看傳燈的眼睛,他似乎是在後悔剛才的話,盯著腳麵子說,“你別聽別人胡說八道。”

“回去吧栓子,”關成羽指指門口,“這些事情你不要操心,我自有安排。”

“大哥我再提醒你一句,”栓子走到門口回了一下頭,“明天晚上當心著點兒。”

栓子開門,一股夾雜著雪花的風砸進來,摔了站在門口的喇嘛一臉。喇嘛邊用手背擦臉邊嘟囔:“彪哥這是真的不想做人了呢……他當了漢奸這倒沒啥,可是他怎麽就能忍心來這裏跟咱們明著幹?”楊武一驚:“這是真的?”關成羽衝楊武點了點頭:“我找你來就是為這事兒呢。”楊武張張嘴,關成羽噓了一聲,繼續說,“張彪沒有那個膽量帶人上來‘攪局’,他想要的人是我。”瞥一眼門口,笑道,“栓子的心在張彪那邊,他上來跟我用計謀呢。這事兒我分析過了,張彪派栓子來引誘我下山,然後他們設下埋伏想要抓我。知道為什麽嗎?小鬼子想抓我不是一年半載的事情了,張彪很聰明,他知道,抓一個我比殺十個抗戰分子都頂用……我想這樣,給他來個將計就計,直接下山去見他!為防萬一,咱們提前安排兄弟埋伏在附近,這件事情由你來辦,先把跟他一起去的人控製起來。明天晚上,我帶傳燈和喇嘛直接去付進財家,看張彪有什麽動向,萬一他真的想做雜碎事兒,我當場‘捂’住他,咱們一起押他上山,後麵的事情由我來做……”

“直接在那邊殺了他算完!”楊武的眼珠子瞪得血紅,“他不仁咱們不義!”

“這事兒你就不用操心了,有我。”

“你不忍心殺他是吧?我來動手好了。”

“不是誰來動手的事兒,”關成羽的臉上泛出痛苦的表情,“咱們也有不對的地方,應該幫他找到老娘的,可是現在已經晚了。”

“我不想聽那麽多,我隻知道,張彪現在一點兒兄弟情分都不講了!”

“武子你別一根筋好不好?”關成羽笑了,“目前還不知道他的確切想法,到時候再說好嗎?”

楊武忿忿地甩一下手,不說話了。關成羽摸出煙給楊武點了一根,插到他的嘴裏,用力摟了他的肩膀一把:“去吧。挑幾個結實兄弟,提前去付家莊,把付進財家左鄰右舍全安排上咱們的人,一旦發現有陌生人進入,直接控製起來。明天傍晚,我們三個就過去。”

楊武抽了幾口煙,悻悻地說:“萬一張彪提前過去怎麽辦?那也不是個沒有頭腦的人。”

關成羽笑道:“所以,咱們必須比他還早。放心,他的人少,不可能提前安排很多兄弟在那邊。你悄悄進村,‘摸’他們個措手不及,然後牢牢地控製住他們,不讓他們有消息傳遞出去就萬事大吉了。我和傳燈他們傍晚的時候等在村口,栓子會去帶我們進付進財家的。”

“那好,我這就帶人下山。”

“不要讓李老三知道這事兒,李老三跟張彪相處不錯,我怕走漏風聲。”

“知道。”楊武轉身出門,門口帶起一陣旋風。

“喇嘛,”關成羽衝喇嘛勾了勾手指,“你馬上趕在楊武之前去付家莊,提前偵察一下那邊的情況,萬一有什麽異常,你去路口等著楊武,不要讓他貿然進去。如果沒有什麽異常,你就潛伏在付進財家附近觀察著動靜。萬一有情況,立刻通知楊武。還有,這事兒不能讓楊武知道,他很自負,知道你在暗中觀察,他會不高興的,一上火容易出亂子……”“你擔心他直接上家夥招呼彪哥是吧?”喇嘛笑著走到門口,回頭做了個鬼臉,“現在我支持武哥‘插’張彪了,哈哈!”

關成羽衝門口晃了晃拳頭,坐到傳燈對麵,悶聲道:“是接親人們上山的時候了。”

傳燈想要起身:“這就去接?”

關成羽按住了他:“現在不行,目標太大。我想讓張彪親自護送他們上山。”

傳燈心裏有數了,換個話題道:“韓尖嘴兒也應該有消息了吧?”關成羽剛剛舒展開的眉頭又鎖緊了:“按說應該有了。上個禮拜喇嘛下山,沒找著他。喇嘛去找了錢老三,錢老三說,韓仲春上個月底去接觸過他,對他說,他跟吉永太郎提起過在麥島大集上發現一件古董的事兒,吉永太郎根本就沒往心裏去,他正在想別的辦法……我懷疑吉永太郎起了疑心,不然按照他對古董的貪婪程度,他不可能不把這事兒放在心上。後麵的事情很難說啊,萬一吉永太郎懷疑韓仲春心中有詐……”“大哥,你別分析了,我是越聽越糊塗了,”傳燈連連搖手,“吉永太郎會懷疑韓尖嘴兒心中有詐?不能吧,韓尖嘴兒是個鐵杆漢奸,這誰不知道?他跟著吉永太郎和山田殺了多少中國人啊……就算他懷疑麥島大集有古董這事兒蹊蹺,也不會懷疑韓尖嘴兒吧?”關成羽哼一聲,捏著下巴沉吟道:“吉永太郎是個相當有城府的家夥,他懷疑上誰是會不動聲色的,等事情有點眉目,他會大開殺戒的,他可不管你是誰。好了,這不過是分析,真實情況還不知道呢……先處理張彪這事兒吧,韓仲春這事兒急不得。”

“要不我先回一趟下街?我擔心我爹他們的安全。”

“不用擔心,今天上午我剛派人去玉生那裏了,玉生會安排人守在那裏的,暫時還不需要擔心。”

“栓子說,他在山上遇見劉祿了,劉祿說,周五常去了下街……”

“他去下街很可能是去找山田匯報這邊的情況,順便找找小爐匠……”盡管這樣說,關成羽的心裏還是有些毛糙,有心讓傳燈下山,又怕橫空出事兒,一時不知該怎樣說了。

傳燈看了看關成羽冷峻的臉,輕聲道:“那就不去考慮這事兒了。”

關成羽吐了一口氣,說:“你沒過來之前,李老三說,就在半小時前,董傳德的人襲擊了周五常和蔣千丈的山頭,他們在仰口的山頭已經不存在了。估計周五常一回來,首要的任務是跟董傳德討要說法,沒有結果的話,他很可能要重新招兵買馬,那樣也許就顧不上其他事情了。這正是一個機會,咱們想辦法找到劉祿,控製他,讓他幫咱們抓到周五常,我要親手殺了他。”慢慢踱到門口,用力拉開門,迎著漫天大雪,朗聲叫道,“大好河山,豈能讓豺狼賊寇肆意踐踏!”

天黑了,雪停了。醉漢一樣腳步踉蹌的劉祿走在太陽膠皮前麵的橋洞子裏,就像一個剛剛爬出墳墓的幽靈。

我該先去哪裏躲一躲呢?劉祿盲人一樣摸索著橋洞壁往前走,去老掌櫃家裏?我沒臉過去啊……要不就去小爐匠家?劉祿冷不丁出了一身冷汗,萬一周五常藏在那裏,問起我為什麽下山,說不好就是一個死。那麽我應該去哪裏呢?我在這邊舉目無親……陣陣陰冷的感覺從腳底湧到頭頂,睡意也陣陣襲來,劉祿走不動了。娘的,狗都有個狗窩,我呢?管不了那麽多了,豁出去先去小爐匠家睡上一覺!也許我想多了,周五常忙得像一條瘋狗,也許他已經踏上了回仰口的路呢……這樣一想,劉祿的腳步輕快起來,胸脯也挺了起來,對,先睡覺再說,不然在這樣的天氣裏我會成為“路倒”的。

穿過下街南學堂東邊的胡同,劉祿在小爐匠家的那條胡同口停住了腳步,不能大意,萬一碰上周五常呢?我還真的不好跟他解釋倉促下山的理由……輕咳一聲,劉祿貓著腰蹲到了一個草垛後麵,張著兩隻貓眼盯緊了小爐匠家的街門。

劉祿的擔心果然沒錯,此刻,周五常正端坐在小爐匠家的炕上,炕旮旯裏蜷縮著抖成一團的小爐匠。

一個小時前,周五常從憲兵隊出來,一路直線徑奔小爐匠家,因為他得到了一個消息,小爐匠每天晚上會回來睡覺,這消息是山田提供給他的。在憲兵隊,山田聽完周五常的匯報,拿出自己的帝國勳章給周五常掛在胸口上,許諾他,等消滅了嶗山所有的抗日武裝,就讓他擔任嶗山地區警備大隊的大隊長,並獎勵他十根金條和一個日本老婆。周五常感激涕零,跪在山田的腳下,用舌頭一下一下地舔山田滿是泥漿的皮靴。山田等他將自己的皮靴舔得瓦亮,扶起他,說,你不是要找小爐匠嗎?他出現了,現在參加了張彪的夜襲隊,平時隱藏在隊伍裏,晚上回家睡覺。山田交給他的任務是,隨時匯報張彪的行蹤,防止張彪反水。周五常心中有些吃醋,問山田,照您這意思,小爐匠跟我一樣,也是皇軍身邊的人了?山田說,他跟你不一樣,你是衷心投靠,他是臨時搭橋,所以,你想要如何對待他,皇軍是支持你的。周五常心中有數了,辭別山田,直接奔了小爐匠的家,他依舊沒有忘記自己以前的打算。

果然,周五常在小爐匠家的炕上躺了沒有多長時間,外麵就響起一陣說話的聲音。

周五常躲在門後側耳靜聽。

小爐匠對一個人說,我已經鋪墊好了,張彪很快就可以除掉周五常,到時候這個功勞就是咱哥兒倆的,咱們用這個作為敲門磚,前去投靠關成羽,關成羽跟我以前就是好兄弟,你又在他的隊伍裏幹過一陣子,他肯定會收留咱們,以後咱哥兒倆就乖乖地呆在嶗山算了,現在青島很亂,那邊總歸是太平一些。

那個人說,你確定張彪能把周五常殺了嗎?這個聲音好像是栓子的。

周五常吃了一驚,下山的時候我好像看見栓子沿著去嶗山的路往裏走,行色匆匆,好像要去關成羽的山頭,他跟了張彪,這當口他去嶗山幹什麽?他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但小爐匠的話讓周五常的怒火掩蓋了對栓子的猜測。周五常強壓怒火,按著胸口繼續聽外麵的說話聲。

小爐匠說,我殺了張彪的娘,這樣做的目的你應該知道。

栓子的嗓音有些顫抖:“你怎麽竟然做這樣傷天害理的事情?”

小爐匠說,沒有辦法,我的老婆孩子控製在周五常的手裏,我必須這樣做。

好,周五常在心裏笑了,這小子大概還不知道我已經殺了他的老婆孩子,這就好辦……外麵繼續說話,栓子說,那你準備讓我做點兒什麽?小爐匠說,你今晚不要在我這兒睡了,你馬上回去找張彪,就說他的娘已經死了,一個月前被人殺死在俾斯麥兵營。“一個月前?”栓子驚叫道,“你怎麽不早告訴我?你要是早告訴我,彪哥也不會再去安排抓關成羽這事兒了……完了,完了,現在說啥都晚了。我不能跟彪哥說多了,說不好我的腦袋就搬家了……”“哦,這個我還真沒想到呢……這樣吧,”小爐匠沉穩地說,“這不是你剛替張彪去嶗山見過關大炮嗎?你繼續做你的事情,他娘死了這事兒先別著急告訴他。明天晚上無論結局如何,咱們都按兵不動,萬一關大炮死了,咱們就投靠董傳德去,反正下街是不能再呆了。其實你早就不想呆在下街了,這我知道……還有,剛才你說,你做了對不起關大炮的事情,又感覺不敢麵對張彪,其實這是多慮,你不要過於謹慎,越是在這種時候越是應該貼近他。聽我的,你這就回張彪那兒,不然他會起疑。”

“爐匠哥,我有些暈乎呢……”栓子想走,“那我就回去?”

“回去,聽老哥哥的話。”

“那好,我走。爐匠哥,我真沒想到你這麽厲害,起先我還以為你是個囊湯糟呢。”

“別羅嗦了,走吧,明天隊上見,沒準兒張彪會帶我們去抓關大炮呢,到時候有熱鬧看。”

外麵響起一陣腳踩積雪的哢嚓聲,栓子走遠了。小爐匠嘭的往地上吐了一口痰,說聲“你他娘的才是囊湯糟呢”,推門進來。周五常已經坐回了西間大炕。小爐匠沒有進到西間,摸著黑走到臉盆那邊,嘩啦嘩啦洗了一把臉,走到天井,望著漆黑的天空,悠然唱了起來:

日出東來準落西,

光棍家裏沒有妻。

衣裳破了沒人補,

兩隻破鞋打哈嘻,

富的不知窮的苦,

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

這小子唱得比鬼哭還難聽,但是聽感覺他好不愜意!周五常聽得心中刺癢難耐,暴吼一聲:“我操你媽!”炮彈一般躥到天井,雙手抓住小爐匠的褲腰,當空甩一個圈兒,猛然撒手—“哎,喲喲喲喲,喲……哼!”小爐匠的腦袋一下子紮進堂屋的一個飯廚裏,半截身子在裏,半截身子在外,兩腿打鼓似的翻騰。

周五常快步過去將街門關緊,返回來,一腳蹬嚴房門,一腳蹬住小爐匠的屁股:“下來吧你!”

隨著飯廚倒地的一聲悶響,小爐匠哼的一聲躺在了地上,腦子似乎還在暈著:“誰呀這是?開什麽玩笑……”

“誰他媽跟你開玩笑?”周五常拎著小爐匠的腰將他摔進西間,“張開你的狗眼看看!”

“呀!親娘……”小爐匠抱著周五常當空踹下來的一隻腳,尖聲叫嚷,“五爺,你先別動手,聽我跟你解釋!”

“我他媽都聽見了,你還解釋你爹那個雞巴?”盡管小爐匠抱著他的腳,周五常還是死死地踩住了小爐匠的脖子,“說,走的那個人是誰?”“是……是栓子,”小爐匠嘶啦嘶啦地喘氣,“五爺,你鬆鬆腳,讓我起來跟你說話……五爺,你行行好,我快要憋死了……”

周五常挪開腳,一把將他摔到了炕上:“老實跟老子說!膽敢有半句假話,老子這就送你上西天!”

小爐匠嘴裏哎哎著,偷偷把手往腰後摸去。周五常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摁住,反手抽出了一把小巧的擼子槍,調轉槍把子,一下一下地砸小爐匠的腦袋:“操你媽,操你媽,敢跟老子反動?砸死你!”小爐匠知道自己掙紮沒用,索性硬著脖子任他砸。周五常砸了一氣,將槍摔到炕下,一把擰住了小爐匠的腮幫子:“說,你他娘的這些天都做了什麽?”

小爐匠將死的老狗一般倒氣:“我……我,五爺,我……你不是都聽見了嗎?”

“我需要你繼續說一遍,有一點兒對不上茬兒的地方,我立馬把你的腦袋砸成肉醬!”

“我……五爺,我……唉!我啥也沒做啊……”

“想死?”周五常刷地摸出匕首,抓過小爐匠的右手,猛地釘在炕上,匕首在小爐匠的手背上麵簌簌地抖。小爐匠下意識地往後抽手,整個手掌一下子分成了兩半,一溜鮮血刷的濺到了牆上。小爐匠慘叫一聲,用左手猛地捏住右手,捂在胸口上,聲音就像敲碎了的瓦罐:“五,五爺……五爺饒命啊五爺……我說,我說,我說實話……我殺了張彪的娘,我想把屎盆子往你的頭上扣,好讓張彪殺你……我,我該死,我不是人……五,五爺,你饒了我,我下輩子當牛做馬也報答不了你的恩情啊五爺……”“我操你老娘!”周五常一腳將小爐匠踹到了炕下,呼出一口氣,竟然帶著哭腔笑了,“我真的操你親娘啊小爐匠……你他媽的怎麽能想出這種下三濫的辦法來呢?你……連我都不會隨便去殺一個無怨無仇的老人,你他媽的還是人不是?你說,張彪他娘跟你有什麽冤仇?哦……”腦子忽然一懍,換了一種舒緩的口氣,“算了,你他媽的反正就是一個雜碎了。來,回答我,你想救你的老婆孩子嗎?”

一聽這話,小爐匠清醒了許多,好家夥,這小子還不知道我已經知道我的老婆孩子已經被他給殺了呢,那我就跟他周旋周旋吧。

“五爺,我怎麽能不想救自己的老婆孩子呢?五爺,你行行好,把他們放了吧……”

“你他媽的連條狗都不如!給你點好氣兒你就蹬鼻子上臉是吧?你害我的事情還沒完呢。”

“五爺……”小爐匠忍住劇痛,好歹將呼吸喘順溜了,“其,其實我就是一個沒有腦子的豬,我想害你,可是這不是被你給察覺了?所以我說,五爺,你是寬宏大量的觀音菩薩,你大人不計小人過,你就看在我跟隨你鞍前馬後好幾個月的份上,饒我一條狗命……”

“我他娘的還真不知道應該怎麽對待你這個雜碎了,”周五常說著,在心裏冷笑一聲,饒你?在我這本書裏還沒有這麽一說呢,本來你就應該死,這麽一來,有一萬個理由保你,你也得死了,“得,我饒了你,誰讓五爺我的心軟呢?但是,我有個條件,那就是用一個人的命來換你的命,想活的話就答應我。”

“想活,想活!我想活啊五爺……你說,你讓我去殺誰?”

“徐正義。”

“啊?我不太敢啊……你是知道的五爺,吉永次郎是他收養的兒子……”

“我不管那些。你就說,你幹不幹吧。”

“這……五爺,讓我想想……”小爐匠剛剛伸展開的身體又蜷成了刺蝟,“吉永次郎對待徐正義像父親,他又是是吉永太郎這個殺人魔王的親弟弟,他的幹兒子是關大炮,他的兒子是徐傳燈……亂,亂啊五爺,你說我要是去辦了這事兒……”“回答我,幹,還是不幹?”周五常的匕首又一次貼近了小爐匠的脖子。“幹,幹幹!五爺,我幹!”小爐匠用脊梁偎著地麵躲閃著周五常越湊越近的匕首,臉上的冷汗滲進了他的眼睛,眼睛裏流出的不知是冷汗還是淚水,“五爺,給我點兒時間,讓我好好設計一下應該怎麽去辦這事兒。”

“不用設計,我都替你設計好了,”周五常收起了匕首,“你從後窗進去,我在外麵等著你。”

“徐傳燈不會在家嗎……哦,不會,他去嶗山了……可我還是害怕,徐正義年輕的時候一身功夫……”

“暗殺!暗殺你知道嗎?起來,跟我走,這工夫他已經睡下了。”

“天哪……”小爐匠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就去?五,五爺,我的手……”

“你還有一隻左手!”

“左手用不上力氣……”

“再他媽羅嗦,先死的是你!滾起來,跟我走!”

就在周五常用匕首頂著小爐匠的腰走出街門的時候,劉祿從草垛後麵轉了出來。眼瞅著周五常和劉祿的背影消失在通往順豐馬車店的那條鋪滿積雪的路上,劉祿身上的雞皮疙瘩一層一層地起。他們一定是要去殺老掌櫃的……怎麽辦?我馬上趕過去通知老掌櫃的?望一眼漆黑無邊的夜色,劉祿搖了搖頭,恐怕是來不及了,沒準兒我前腳還沒踏進大車店,事情就已經出了,萬一被周五常發現我,也許我的命也就丟在這裏了。劉祿想立刻離開下街,可是他硬是挪動不了腳步,一用力,兩腿打滑,竟然跪在了地上……一隻烏鴉悄然掠過他的頭頂。

順豐馬車店的後門緊閉。小爐匠手裏握著周五常遞給他的匕首,兩腿篩糠似的抖。

周五常輕輕捏一把小爐匠的胳膊:“去吧,我在外麵等著你。十分鍾之後,我需要你提著徐正義的腦袋出來見我,一旦我沒看見我想要的東西,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祭日。”

小爐匠的嗓子眼仿佛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一口幹唾沫咽下去,咯咕的一聲響嚇了自己一跳:“放,放心吧五爺……”

周五常盯著小爐匠的眼睛,一步一步地往後退,腳下踩出的哢哢聲在小爐匠聽來就像棺材板子的挪動聲。

周五常退到一堵矮牆後麵站住了,他看見小爐匠老鼠似的鑽進了大車店的後窗,陰森森地笑了。

與此同時,身體和腦子都空著的劉祿輕飄飄地走到大車店對麵的雜貨鋪子屋簷下,晃悠兩下停住了腳步。

小爐匠順著後窗牆壁滑到地下,貼近牆根喘了幾口氣,悄悄摸到堂屋門後,慢慢打開房門,躡手躡腳地走到了院子,往後瞄了一眼,一步躥上西邊的牆頭,縱身跳了下去。腳下砸起來的積雪濺在他的肩膀上,讓他看上去就像一隻剛剛鑽出雪堆的野貓。小爐匠落地的聲音盡管很小,但還是被呆望著大車店門口的劉祿聽到了。劉祿下意識地閃到雜貨鋪門垛後麵,張眼往這邊一看,小爐匠箭一般射向西邊的一條胡同,眨眼消失在茫茫夜色裏。莫不是小爐匠已經得手了?劉祿的心髒像是被麥芒狠刺了一下,又一次跪在了雪地裏。

小爐匠沿著西邊的這條胡同跑了一氣,在胡同口穩一穩精神,竄到南邊的一條胡同,沿著這條胡同大踏步地往翁村方向趕,他知道,張彪的隊部在翁村,他要親自去告訴張彪,張彪的母親被周五常殺了,現在周五常就在下街,他要親眼看著張彪砍下周五常的腦袋……管不了那麽多了!盡管小爐匠的腦子也是亂的,可是複仇的欲望卻異常清楚,管你去抓不抓關成羽呢,我先攛掇你去殺了周五常再說!

劉祿空著腦袋在雪地裏跪了片刻,腦子猛然警醒,我不能呆在這裏了,就算周五常沒有發現我,別人發現我藏在這裏我也有麻煩,畢竟這裏剛剛才出了人命。我該去哪裏呢?劉祿暈暈乎乎地拽動雙腳,漫無目的地穿行在亂如港汊的胡同裏。

這邊,周五常不住地看懷表,五分鍾……十分鍾……一刻鍾……娘的,周五常猛醒,上當啦,小爐匠“滑”了!

沿著大車店後麵的那條胡同往北一陣風似的跑,周五常在心裏不住地罵自己,操,老周,你他娘的玩了一輩子鷹,怎麽讓一直麻雀給啄了眼睛呢?你就沒想想,小爐匠一旦離開你的視線,他不“滑”還等著你回來紅燒了他?周五常悔不該自己太過固執,他早就應該想到,以前的那些設想現在已經時過境遷,牢牢地抱著那些設想是不切實際的,人家在變,我為什麽不能靈活一些?媽了個巴子的,等著吧小爐匠,老子早晚得“插”了你!

跑出這條胡同,周五常突然頓住了,對呀,小爐匠現在是一隻驚弓之鳥,他是不可能隨便亂竄的,最大的可能是他立馬藏到張彪那裏,那裏才是他最安全的地方……有了,老子這就去翁村夜襲隊那邊等著你,隻要你一出現,老子不跟你羅嗦了,直接下家夥!

周五常抄近路一蹦一跳地趕到翁村的時候,小爐匠也已經接近了翁村。

起風了。嗚嗚叫著的風將街道上的積雪卷起來,一股腦地往西南方向砸,蠻橫又莽撞。

周五常在一條胡同口站住了,前後打量一番,斷定夜襲隊的隊部應該就在這條胡同裏麵,閃身進了胡同。

周五常剛在胡同半截的一堆碎磚後麵藏好,披著一身雪花的小爐匠就躥了進來,嘴裏呼出的白氣讓他看上去就像一個沒有腦袋的幽靈。

周五常悄悄將手摸到後腰上,手一空,周五常吃了一驚,匕首呢?一怔,這才反應上來,匕首在小爐匠的手裏。怎麽辦?直接用磚頭砸碎他的腦袋?周五常在心裏掂量了一下,感覺把握十足,盡管小爐匠的手裏有匕首,可是我在暗處,冷不丁一磚頭拍上他的腦袋,依我的力量,他不死也得昏過去……正想著,小爐匠呼啦一下奔了過來!周五常怪叫一聲,迎頭就是一磚頭—小爐匠冷不防挨這一下,咕咚一聲仰麵跌倒,沒等喊出一聲救命,雨點似的磚頭就劈麵砸了下來,可憐小爐匠生生將一口怨氣憋在肚子裏,兩腿一蹬斷了氣。

周五常伸手摸摸小爐匠的鼻息,用盡最後一把力氣將磚頭砸進他的鼻凹,吭出一口濃痰啐在他的臉上,慢慢起身,迎著灌進胡同裏的狂風走了出去。風鼓動周五常的褂子,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烏鴉叫一般的聲響中,周五常陰森森的臉顯得越發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