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少年英雄

臘八那天上午,徐傳燈回家了。進門的時候,徐老爺子正吆五喝六地指揮幾個精壯漢子往外抬裝成一筐一筐的醃魚,抬頭看見傻站在那裏的傳燈,臉一沉,甩手進了堂屋。傳燈跟進來,撲通一聲跪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徐老爺子摸出煙荷包挖了一鍋旱煙,打著火鐮點上,不聲不響地嘬了幾口,在鞋底上嗑滅煙,說聲“起來吧”,轉身又出了門。

傳燈在地上跪了一陣,摸著鍋台站起來,軟著腿進了自己那屋,找出一套幹淨衣裳換了,怏怏地蹲到了門口。

徐漢興過來,用膝蓋碰碰傳燈的肩膀,抬腿進了堂屋。傳燈跟進來,未曾開口先紅了眼圈:“哥,多虧了你……”漢興撇了撇嘴:“跟我用不著這麽客氣。以後出門的時候把眼瞪起來。要知道,這事兒要不是次郎出麵,你怕是要在裏麵過這個年了。”

傳燈吸溜兩下鼻子,脖梗子一挺:“他那是應該的。”

漢興橫了他一眼:“應該的?我看你應該多在裏麵住幾天才是。”

傳燈被噎了一下,胡亂打岔:“快要過年了,我不來家呆著,還能去哪裏?哥,是欒光杆兒接我出來的。”

漢興說:“他賣了個幹巴人情。”

傳燈的心裏很不是滋味,他猜出自己這次倒黴,家裏一定為他花了不少錢,沒準兒還受過欒光杆兒的一頓“刺撓”。

漢興見傳燈不言語,明白他的心裏在想些什麽,捏捏他的胳膊,安慰道:“別再去想這事兒了,囫圇著回來就算咱贏了。”

這也算贏了?傳燈哼了一聲,耳朵邊驀地響起八卦掌打在身上的劈啪聲……摸摸胳膊,疼,那是小山使大背的時候扳的。小山這小子到底什麽意思?傳燈記得自己走出感化所的時候,小山摸著他的肩膀說,我了解過了,你們家是大日本帝國的朋友,以後要跟皇軍搞好親善,甚至還伸出兩條猩猩一樣粗壯的胳膊抱了抱他,把他搞得暈頭脹腦,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媽的,狐狸哭兔子?

外麵響起一陣馬車行走的哢嚓聲,傳燈問:“要去城裏賣魚?”

漢興說:“不是。次郎給聯係的買賣,送去即墨呢,那邊的皇協軍要,是過年的年貨。”

傳燈笑了:“好買賣,二鬼子也就湊合著吃點兒臭魚爛蝦了。”

漢興剛跟著笑了幾聲,徐老爺子進來了,用煙袋一橫傳燈:“來家了就別閑著,幫你哥收拾鋪子去,他的鋪子關張了。”

傳燈吃了一驚:“關張了?為什麽,不是幹得挺好嗎?”

漢興拽了傳燈的衣袖一把:“回頭我跟你說。”

傳燈跟著漢興走到門口,徐老爺子的一聲暴吼讓他打了一個哆嗦:“漢興,替我好好開導開導這頭強驢!”

院子裏的魚山不見了,陽光照在院子裏,敞亮得像場院。

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背對著兄弟倆,將一個拴馬用的石頭碾子單手拎起來,往牆角輕輕一丟。

傳燈一下子愣住了,這家夥好大的力氣!今年秋上,傳燈遵照他爹的吩咐,曾經想要把那個已經沒有用處的碾子挪到牆角,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有挪動它,徐老爺子出來幫忙也不管用,隻是將陷進地裏的那半截鬆了鬆。

這個人莫非就是……傳燈猛然打了一個激靈,掩口驚叫:“元澄?”

漢興慌亂地推了他一把:“你不想要命了?告示上懸賞著的人,你提他做什麽?”

傳燈被漢興推了個趔趄,身子已經到了門口:“咋了,你慌什麽?”

漢興摟著他的肩膀過街:“要過年了,說話注意著點兒。”

傳燈眨巴了兩下眼睛:“你肯定心裏有事兒。說,剛才在咱家天井裏搬碾子的那個夥計是不是元澄?”

漢興張張嘴:“什麽元澄啊,人家叫關成羽……別亂說話啊。”

傳燈明白了,關成羽就是元澄!傳燈記得在感化所的時候,張彪告訴過他,他跟元澄結拜的時候,元澄報的名號就是關成羽。當時傳燈還在心裏想,關成羽,關成羽,這個名字好響亮,元澄要成為關雲長呢。張彪囑咐他,千萬不要把元澄的真名說出去,傳燈說,說出去不是江湖好漢。張彪躊躇滿誌地說,將來出去,一定要找到關成羽,跟他一起打天下。傳燈問,打什麽樣的天下?張彪說,混江湖,殺鬼子。傳燈說,你跟鬼子有仇嗎?張彪說,鬼子跟我把兄弟有仇就是跟我有仇。

欒鳳山去接傳燈出來的時候,張彪隔著鐵柵欄問欒鳳山,我什麽時候出去?欒鳳山說,你出不去啦,皇軍優待你們這些江湖毛賊,去關東下煤窯。張彪大喊一聲:“老天殺人不眨眼!”鐵柵欄被他拍得像打雷。

回家的路上,欒鳳山說,張彪外號大刀,是個擾亂共榮的匪首,皇軍不殺他就算他賺大發了,還想出去?等著做苦力去吧。

“買賣好好的,怎麽說關張就關張了?”收拾鋪子的時候,傳燈隨口問漢興。

“我告訴了你,你可別發毛啊……我找了個好活兒。”

“什麽好活兒?”傳燈估計漢興這是要當漢奸了,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咱爹讓我去警備隊當翻譯……”漢興瞥傳燈一眼,聲音小得像蚊子,“這事兒是欒鳳山提的,咱爹答應了。”

“你果然是當了漢奸!”傳燈停了手,“呼哧”一下蹲到地上,鼻孔張得氣死牛,“漢興漢興,漢奸漢奸,就差一個字兒呢。”

“我有中國人的良心,”漢興跟著蹲下了,“再說,咱爹有咱爹的打算。”

“咱爹的心思我不知道,反正你要是去了警備隊,街麵上的人會說,老徐家出了一個漢奸。”

“老徐家不出漢奸!”漢興冷不丁站起來,臉漲得通紅,“你還記得咱倆上麵有個大哥嗎?他在南京當國軍,殺鬼子!你知道不?咱們有兩個娘,大哥的娘在民國三年死了,當時她在日本人開的絲廠上班,因為出了一批殘品,被日本把頭給活活打死了。那時候大哥才九歲。咱爹沒有聲張這事兒,讓大哥去了嶗山白雲洞。大哥跟著康清陽學了一身武藝,日本人進山海關的時候,咱爹讓大哥回來了,在家住了沒幾天就把他送去了軍隊,跟著王耀武將軍。後來咱爹娶了咱媽,誰知道那年鬧霍亂,咱娘又去了那世……”

傳燈聽傻了眼,一時不知道自己該說點兒什麽,傻呼呼地瞪著漢興的嘴。

漢興摸一把傳燈的肩膀,接著說:“事到如今我就跟你說實話吧,你看見的那個人就是元澄!他一直沒停止複仇……白雲洞出事兒之前,跟大哥一起當兵的一個兄弟找到那裏,把大哥用過的一把大刀送下,什麽也沒說就走了……那把刀是當年咱爹殺洋鬼子的時候用過的,大哥當兵前,咱爹傳給了他……大哥在南京拿著這把刀殺鬼子,可是現在他死了,他被鬼子的炮彈給炸死了……”

傳燈搖搖手不讓漢興說了,他的心亂得像煙,我竟然還有一個大哥,我竟然還有一個這麽英雄的大哥,我大哥殺鬼子,我大哥是個真爺們兒……我大哥應該是關成羽的師兄。傳燈感覺關成羽的做法有些不可理喻,既然你跟咱老徐家有這麽一層關係,天上下刀子也應該先來照個麵兒呀……忽然一想他曾經受過傷,心裏稍微平靜了一下。難道北野武是關成羽殺的?傳燈的心猛然一抽,他下手可真夠利落的!在感化所的時候,傳燈聽說,北野武中的是江湖暗器金錢鏢,那隻鏢穿透北野武的心髒,生生卡在胸前的的骨頭裏,費了好大的勁才摳下來。

漢興見傳燈呆望著門口一言不發,抬腳勾了勾他的屁股:“別瞎琢磨了,幹活兒。”

傳燈的心怦怦跳著,話都說不利索了:“元澄殺人了……他為什麽不躲起來?我看見路上到處都是鬼子……”

漢興莞爾一笑:“他一直在跟鬼子周旋。不用擔心,鬼子是抓不著他的。”

傳燈還是很緊張:“從李村到滄口的路上到處都是鬼子,他們拿著元澄的畫像,逢人就搜身。”

漢興說:“他們那是虛張聲勢呢,關大哥的眼睛像鷹,警醒著呢,沒事兒。”

兩個人將最後一麻袋洋火堆到牆根,漢興直起腰說:“以後無論咱爹說什麽,你都不要強嘴,惹老爺子生氣當心挨鞋底子。”

一聽這話,傳燈下意識地摸了摸臉。

傳燈打小就經常挨徐老爺子的鞋底子,劉祿笑話他的臉比漢興的臉大,氣死豬八戒嚇死牛魔王。

一想起劉祿,傳燈不禁問道:“劉二彪子呢?他怎麽不來幹活兒?”

漢興說:“走啦,走好幾天了。跟著疤瘌周闖濟南府去了,說是要去發大財,工錢都沒來得及拿。”

“跟著疤瘌周?”傳燈瞪大了眼睛,“疤瘌周是個漢……”想起張彪說過的不能隨便傳江湖上的話,傳燈猛然打住。

漢興沒有聽清傳燈在說什麽,歪著腦袋問:“剛才你說啥?”

傳燈笑道:“沒什麽,我說你不是漢奸,你是大大的良民,老徐家就等著你光宗耀祖呢。”

漢興瞪眼看著轉身出門的傳燈,咕咚咽了一口唾沫:“沒有我這個漢奸,你死在大牢裏拉倒……”

傳燈聽見了漢興嘟囔的是什麽,站在街口,衝漢興驢叫一聲:“巴格牙路!”

漢興兄弟倆一前一後進到大車店院子的時候,正碰見一溜小跑賊笑著從屋裏出來的喇嘛,漢興一怔:“你怎麽來了?”喇嘛晃晃手裏提著的一把酒壺,衝漢興蛇一樣地吐了一下舌頭:“打酒去!幹爹吩咐了,今天過節,打好的,東北老幹燒!”晃過漢興,看見正在打量他的徐傳燈,冷不丁把兩隻棗核一樣的眼珠子豎了起來,“看什麽看?不認識了?我是這家的三公子!”

傳燈讓過他,問漢興:“這小子誰呀?怎麽跟個賊似的?”

漢興笑了笑:“還真叫你說對了,他就是一個賊。三嫚兒家的,剛闖江湖回來,巴結咱家呢。”

傳燈罵聲雜種,拉拉漢興的手,說:“剛才他說什麽幹爹,什麽意思?是不是咱爹讓他給‘黏糊’上了?”

漢興打開傳燈的手,笑道:“咱爹挺喜歡他的,好像還真有收他做幹兒子的意思呢。”

傳燈把鼻孔支得像兩孔煤窯:“咱爹是咋想的?誰不知道三嫚兒家這個雜種是個什麽玩意兒?他爹好像是個喇嘛……”

漢興打斷他道:“你了解他嗎?咱家打從搬到下街就沒見過他,別聽街麵上的人瞎傳。”

傳燈哼了一聲:“反正我不想跟一個連自己的親爹是誰都不知道的人做兄弟。”

漢興將傳燈拉到門後,小聲說:“是關成羽帶他過來拜見咱爹的。那天夜裏,關成羽跟小山打鬥,緊要關頭喇嘛救了他。喇嘛說,他用自己拉的一泡屎砸中了小山的脖子。關成羽把舊傷勾起來了,喇嘛架著他走到咱家門口,暈倒了,喇嘛就敲開了咱家的門,喇嘛知道咱家跟次郎的關係……這小子挺仗義的,他親眼看見關成羽殺了北野武,如果他真像別人說的那樣是個雜碎,早就跑到憲兵隊領賞去了。”

“關成羽要殺小山?”傳燈倒吸了一口涼氣,“能成嗎?小山可不是個‘善茬子’,三個北野武也比不過一個小山。”

“是這話。那天關成羽差點兒被小山抓了……”漢興皺了皺眉頭。

傳燈盡管替關成羽捏了一把汗,心裏還是感覺痛快,關成羽在他的心目中就像一座山,讓他感覺不快的是,關成羽這樣的好漢,怎麽會跟喇嘛這樣一個江湖毛賊成了哥們兒呢?心裏正毛糙著,肩膀冷不丁被人拍了一巴掌:“閃開閃開,本公子打酒回來啦!”

傳燈側過身子,抬腿就是一腳,踢空了,身子滴溜溜轉了一個圈兒。

喇嘛取一個騎驢姿勢,遠遠地站在屋簷下,直勾勾地看徐漢興:“二哥,啥意思這是?這小子誰呀,這麽楞?”

傳燈顛個步還想上去踢他,漢興拽住了他,衝喇嘛一瞪眼:“喊誰二哥?這才是二哥!”

喇嘛愣怔一下,將手裏的酒壺往腋下一夾,風擺楊柳一般扭過來,前腿弓後退蹬,雙手抱拳往肩膀後一傾:“小弟徐喇嘛參見二哥!”

傳燈一下子被他氣笑了,抬腳蹬住他的肩膀,猛一用力:“你也配姓徐?”

喇嘛直接躺倒了,那壺酒骨碌骨碌滾到了漢興的腳下,漢興撿起酒壺,搖著頭進了堂屋。

裏間的炕上,徐老爺子正盤腿坐在炕桌旁跟關成羽下象棋,臉色凝重得像診病的郎中。

關成羽坐在徐老爺子的對麵,眼睛瞅著棋盤,老僧入定一般安靜。

傳燈進門,拖一個凳子坐在炕下。

徐老爺子掂起一枚棋子,篩籮似的來回晃悠,傳燈看得眼暈,抓住他的手,一下子摁在對方的“車”前麵:“拱卒啊你倒是。”

關成羽抬頭看了看傳燈:“那就和棋了。”

傳燈這才看清關成羽的長相。這是一張稍顯秀長的臉,鼻梁高挺,眼睛細長,兩道濃眉直插雙鬢,整個臉龐棱角分明,下巴斧劈刀削般硬朗,如果不是刮得溜光的腦袋,這完全是畫像裏的關公。

徐老爺子走完一步棋,撚著胡須笑。

傳燈發現關成羽的一隻手在顫抖,手中緊緊地攥著一枚紫銅色的棋子。

徐老爺子撚了一陣胡子,愜意地打了個哈欠:“好好琢磨著啊年輕人,我先睡一覺等你。”

關成羽紅了臉,咬咬牙,猛地亮出手裏的那枚棋子。傳燈看清楚了,那上麵刻的字是“炮”。

徐老爺子一怔,忽地坐直了身子。

關成羽稍一遲疑,當的一聲將紫銅棋子拍了下去。

徐老爺子愣了片刻,手撚胡子哈哈大笑:“還是我輸了……好棋!”

關成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將紫銅棋子掖進腰裏,臉上呈現出愧疚的笑容:“師叔是在讓我呢……”

徐老爺子將山羊胡子卷上去,用力一彈:“這脾氣我喜歡!隻要還有希望,就永遠不要服輸!少年英雄,少年英雄啊……我以前聽你師父說過,你小子有這個習慣,一動真格的就摸那個棋子。來,拿來我看。”

關成羽拿出棋子等徐老爺子看完,將棋子掖回後腰,語氣一下子沉重起來:“這是我爹留給我的唯一一樣東西。”

徐老爺子瞄一眼掛在牆上的那把豁口參差的大刀,點點頭:“祖上留下的東西不能丟,他們在保佑後代呢。”

關成羽回了回頭:“這把刀的來曆我師父對我說過,是您祖上留給你的。”

徐老爺子歎了一口氣:“是啊……不是你冒死帶回來,怕是要讓日本人給毀了呢。”

傳燈忍不住插話道:“爹,這把刀什麽時候傳給我?”

徐老爺子側過臉,盯著傳燈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等你成人的時候,它就是你的。”

我已經十八歲了,還不算成人?傳燈感覺有些不自在,訕訕地說:“關大哥,在感化所裏我見過張彪……”

接下來,傳燈將感化所裏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關成羽。

關成羽撲拉幾下刮得鐵青的腦袋,輕聲道:“他終於還是出事兒了。”

傳燈說:“張大哥還不知道你殺人了呢。”

關成羽沒接這個話茬兒,兀自自語:“我是不會丟下他不管的。”

傳燈說:“你最好不要隨便出門,鬼子到處抓你。”

關成羽笑笑,沒有說話。

傳燈瞅著關成羽,點點頭,說:“對。鬼子也不一定想到你還會在下街呆著。”

關成羽挑一下眉毛,問傳燈:“碼頭上還招人不?”

“招什麽人呀,全是短工,去了就有活兒幹。”傳燈歪著一邊嘴唇說,“日本人能幹著呢,拚了命地從咱們這邊往滿洲裏運貨,什麽都有,棉布,海貨,糧食……窮哥們兒都需要錢啊,白天出大力,晚上賭拳。拳場上不論死活,簽了生死文書的,死就死了。日本人沒來的時候,政府還管,現在沒人管了,死個把窮哥們兒才到哪兒?以前太陽膠皮的那幫日本浪人也有去賭的,北野武和小山就經常去。還有一個叫山口敬一的,這家夥更狠,逮著個對手就下‘死把兒’。去年因為即墨那邊過來的一個‘教場子的’(武師)贏了一個鬼子,這小子惱火了,跟那夥計過招的時候,冷不丁一拳下去,胸腔子都被他給打透了。”

關成羽將牙齒咬得咯咯響,腮幫子凸起筷子似的條條棱子:“明天去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