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碼頭風雲

下街西北角碼頭以前叫北灣碼頭,日本人來後改了名字,現在叫元倉碼頭。元倉碼頭在下街的西北方向,靠近太陽膠皮株式會社,往西一看,全是白茫茫的一片海。從這裏運過來的貨物有的被運往滄口火車站,有的直接轉火輪去了日本,平時人聲嘈雜,異常熱鬧。

戴一頂破氈帽,一身勞工打扮的關成羽扒拉著人群朝一個站在一隻大鐵箱上擎著木頭牌子吆喝的馬臉漢子走去,後麵跟著賊眉鼠眼的喇嘛。

一群海鷗貼著海麵低飛,海麵上撲來的風夾雜著帶腥味的霧水摔在臉上,刀割一樣疼。

靠近被一群人圍住的馬臉漢子,關成羽摸一把濕漉漉的臉,回頭:“傳燈呢?”

喇嘛指指左邊一個倉庫模樣的房子:“進去登記了。這小子是個跑堂的托生的,登什麽記呀,別人都是自己找活兒幹。”

關成羽橫了他一眼:“喊他過來。”

喇嘛叫聲“得令”,馬戲團大變活人似的不見了蹤影。

關成羽將破氈帽往下拉了拉,靜聽馬臉漢子吆喝:“父老鄉親們,發財啦!大日本皇軍優待咱窮哥們兒,去前灣碼頭扛活兒!想必大家都知道,前灣碼頭有幹不完的活兒,以前國民政府欺負人,不讓咱們這邊的窮哥們兒過去搶飯碗,現在不一樣啦,日本老爺打破了這個規矩,凡是來到青島地麵兒的窮哥們兒都可以去那裏‘打食兒’!我可以毫不客氣地告訴大家,那邊的活兒油水大大的,隻要你肯下力氣,一天掙它三個大子兒不成問題!有了銀子,你就等著快活去吧。有老有少的可以孝敬父母拉扯孩子,光棍一根的可以揣著銀子逛窯子去!你連逛上它十天半月忙斷家夥誰管你?老子腰裏有貨呀……來來來,趕緊報名,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啦……別擠別擠,一個一個來。”

關成羽明白自己來這裏的目的不是扛活兒,轉念一想,也好,下街這邊太危險,小山已經注意到他了,即便是隱藏得再深,也難免某一天不暴露在他的麵前。目前收拾小山的機會似乎還不太成熟,應該一個一個地來,北野武死了,下一個應該是山口……我不能再繼續這樣盲目地行事了,關成羽聽說過北野武死後下街發生的情況,他知道因為這件事情,鬼子抓了不少人,有幾個當天就死在了憲兵隊。

早在北野武斃命之前,關成羽就知道洗劫白雲洞的是下街的這幫鬼子憲兵,領頭的是小山、北野武、山口敬一,帶路的是一個滿頭癩痢的胖子。這個胖子很狡猾,關成羽費盡力氣也沒能打聽出來他住在哪裏,叫什麽名字,隻知道他領了賞錢就消失在茫茫人海裏。

白雲洞遭劫的那天上午,關成羽在清風嶺采藥,突然看見白雲洞上空騰起滾滾濃煙,翻山越嶺趕過去的時候,白雲洞成了一片火海。幾個師兄橫七豎八地躺在道觀門口,師父被綁著站在天井中央,小山踹他的腿,讓他跪下,師父不屈地昂著頭。北野武在旁邊一閃,隨著一道軍刀的亮光,師父的頭顱飛出去,血如噴泉一樣從肩膀中間噴射出來,陽光下燦爛如花。關成羽發瘋一般衝了過去,剛接近道觀,槍響了,關成羽轟然跌倒。山口單手挺著一杆三八步槍,獰笑著撲了過來,關成羽就地一滾,縱身躍下山澗……

畜生們,等著吧,我是不會放過你們的!關成羽的胸膛都要脹破了。

“哎,那個大個子,你還在發什麽愣?”馬臉漢子點著人頭,騰出一隻手指著關成羽吆喝,“麻溜的報名啊,不想發財了?”

“報……報報報,”喇嘛拖著傳燈擠了過來,一拉關成羽,“大哥,趕緊的呀,這買賣不錯。”

“別急,”傳燈征詢地望了關成羽一眼,“快要過年了,咱們是不是先在這邊幹幾天再說?”

關成羽不說話,衝馬臉漢子舉了舉手。

“這兄弟是個爽快人!”馬臉漢子跳下鐵箱子,把身邊的人往後一扒拉,“你們幾個?”

傳燈拉著喇嘛,湊到馬臉漢子的跟前,指指關成羽:“三個。”

馬臉漢子掃了關成羽一眼,臉上泛出一股不屑:“做苦力還拿架子?來,報一下名號。”

關成羽沒有回頭:“關成羽。”

馬臉漢子皺了皺眉頭:“關羽?我他媽還是張飛呢。”

“我是劉備,劉皇叔,”喇嘛嬉皮笑臉地往前湊了湊,“老大,他真的叫關羽啊,不信你問問他。”說著,將傳燈往這邊一拉。傳燈剛要衝馬臉漢子笑笑,馬臉漢子當胸推了他一把:“我不管你們是哪路英豪,到這兒我說了算!”乜一眼關成羽,得意洋洋地說,“得罪了老子,沒他的好活兒幹。”見關成羽沒聽見似的盯著海麵上的幾隻海鷗看,怏怏地橫了一下脖子,“得,今天晦氣,碰上個吃生米的……”挑著眉毛瞅喇嘛,嘴巴撅得像鴨子。喇嘛明白,慌忙掏出一根煙給他戳進嘴巴:“別嫌棄,哈德門。麻煩老大以後照應著點兒。”

馬臉漢子抬抬下巴,鼻孔裏哼出一溜煙:“嗯,好好幹,爺們兒會照應你的。”回頭望了望,“再沒人了吧?沒人點名走啦!”

點名的時候,馬臉漢子不時瞟一眼關成羽,臉色忿忿的。

關成羽比別人高了足有半個頭,站在人群當中,鶴立雞群。

海風驟起,海浪咆哮。一群人吵吵嚷嚷地跟在馬臉漢子後麵出了碼頭。

關成羽抬頭看了看天,烏雲密布,零星的雪花飄飄搖搖地落下來。

傳燈拽了拽關成羽的袖口:“天要晌了呢,是不是那邊的碼頭上管飯?”

關成羽說:“應該是吧。”

喇嘛一蹦三尺高:“嘿!小日本兒就是大手,要請咱哥們兒吃日本料理呢!”

馬臉漢子晃過來,一指喇嘛:“小日本兒?想進局子是不是?大日本皇軍!還請你吃日本料理呢,再這麽‘慌慌’,老子請你吃棒子。”話像是說給喇嘛聽的,眼睛卻瞄著關成羽。關成羽漠然一笑,重新把臉轉向了天空,天上有幾隻落單的海鳥在飛。

馬臉漢子沒趣地甩一下手裏提溜著的那根用來舉牌子的棍子:“你們都給我聽好了,以後說話注意著點兒,不許小日本兒小日本兒地叫,要叫皇軍,皇軍!皇軍對待咱們青島地麵上的人有恩,沒見皇軍怕咱們得病,還給父老鄉親們打預防針嗎?這要是在外邊……”“你幹脆喊日本人爹得了。”前麵蹲著的一個駝背漢子輕聲嘟囔了一句。馬臉漢子猛地掄起了棍子:“誰說的?站出來!”

人群裏的嗡嗡聲沒有了,大家驚慌失措地互相碰幾下眼光,全都垂下了腦袋。

馬臉漢子偏著頭望一個猴子一般蹲在地上的尖嘴漢子,尖嘴漢子拿眼輕輕一瞟對麵的駝背漢子,蔫蔫地笑了。馬臉漢子明白,揮舞幾下棍子,直接奔那個駝背漢子去了:“雞巴長在臉上,專戳老子的眼睛是不是?你當老子是聾漢?叫你罵我,叫你罵我!”駝背漢子在一陣劈裏啪啦的棍棒聲中蜷在了地上,頭上的鮮血汩汩地淌在地上,瞬間結成了冰溜子。

傳燈的雙眼布滿血絲,定定地瞅著關成羽。

關成羽依舊望著天,冷冷地搖了搖頭。

突然,馬臉漢子高擎著的胳膊被一隻大手攥住了,馬臉漢子遭了雷劈似的僵住身子,一臉驚恐。

這個攥著馬臉漢子手腕的大漢長著一張獅子臉,鼻孔大張,臉上坑坑窪窪全是粉刺留下的疤痕,琉璃球一樣小的眼睛寒氣逼人。這雙眼睛逼視著馬臉漢子驚恐的臉,裏麵仿佛射出兩隻冷箭:“你不是中國人?”馬臉漢子慘叫一聲“大哥饒命”,手上的棍子不見了,那隻手眼見得泛出紫青色,軟軟地垂了下來。大漢嗤一下鼻子,慢慢鬆開了手:“我不操你娘,你是不會管我叫爹的。”

馬臉漢子疼得直吸氣,麵目扭曲得像抹布,跳一下腳,兩眼彈球似的找尋剛才幫他指人的尖嘴漢子。

尖嘴漢子已經站到人群後麵,壞笑一聲蹲下了。

馬臉漢子用左手捏著右手腕子,一步一步倒退著,突然轉身:“你給我等著!”撞開人群,跌跌撞撞地過了馬路。

大漢哈哈一笑:“等你娘來夾我呀,操。”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暢快的笑。

大漢彎腰拉起血人一般的駝背漢子,捏捏他的肩膀,板著臉說:“做人要有點兒血性,別這麽窩囊。”

關成羽冷眼看著大漢,衝傻愣在那裏的喇嘛努努嘴。

喇嘛湊到大漢身邊,一抱拳:“好漢,過一下碼頭!”

大漢上下打量打量喇嘛,剛抱起來的拳又鬆開了:“哪路佛爺?”

喇嘛愣怔一下,豎起右手大拇指在鼻子上蹭蹭,大漢笑了:“哈哈,‘滑’(流竄或者逃跑)著?”

喇嘛紅了臉:“嗯,‘滑’著。大哥高姓大名,在哪兒‘掛柱’(入夥)?”

大漢輕蔑地抬了抬下巴:“楊武。‘浪飛’(一個人幹)。”

一直在旁邊看著大漢的傳燈一下子愣住了,楊武?這可是一條好漢!

早在徐家沒搬來下街之前,傳燈就聽說過這個人。

一起混街頭的兄弟傳說,下街東麵大馬路那邊出了兩條好漢,是親哥兒倆,老大叫楊文,老二叫楊武。兄弟倆老早就沒了父母,是吃百家飯長大的。早先,兄弟倆跟著螳螂拳傳人李昆山習武。李昆山行走江湖之後,兄弟倆沒了管束,仗著一身武藝,到處“踢館”(砸武場)揚名,最終得罪了台東警察署長喬立榮的小舅子,被抓進大牢呆了幾年。出來之後,兄弟倆破罐子破摔,索性上了嶗山,投靠“青山保”大當家的胡占山,當了土匪。因為兄弟倆性子太直,又不喜歡下山折騰百姓,在山上吃不開,前幾年回了家。楊文湊錢開了個鐵匠鋪,楊武在大馬路那邊拉洋車。日本人沒來下街之前,下街人傳說,楊武拉洋車拉了一個喝醉酒的日本浪人,日本浪人不給錢,被楊武直接拉到後海丟進了大海池子。警察抓他,他跑了,據說是又上了嶗山……現在日本人可是回來了,難道他不怕日本人抓他?

這邊,楊武看見了遠遠地打量他的關成羽,目光一下子直了。關成羽也愣了一下,兩眼放出詫異的光來。

喇嘛好像看出了門道,拽一把楊武的胳膊,轉身走向關成羽:“老大,找個地方說話?”

話音剛落,楊武已經衝過來了,一把抱住關成羽:“大炮,是你嗎?”

關成羽用力摟了摟楊武:“是我。”

楊武鬆開關成羽,大嘴咧成了一隻巨大的蛤蜊:“我日!真是山不轉水轉,咱哥們兒又湊到一起來啦。”

喇嘛興奮如醉酒的猴子,攀著兩個大個子的肩膀,尖聲嚷嚷:“天下英雄一家人!走,吃酒去!”

關成羽眯著眼睛看楊武,楊武皺了皺眉頭:“不急。我走了,怕這幫哥們兒有麻煩。”

旁邊有幾個人眼睛瞄著這邊,悄悄擠出人群不見了蹤影。傳燈笑了,嗬,這些家夥的膽子也太小了,關你們什麽事兒?正要靠過來跟楊武打聲招呼,人群突然**起來。傳燈回頭一看,馬路對過呼啦啦衝過一群穿著維持會衣裳的人來,裏麵竟然還有拿他練八卦掌的那個斜眼混混。馬臉漢子打足了氣的皮球一般趾高氣揚地跟在這幫人後麵,咋咋呼呼地嚷:“別讓他跑了!我就不信他不知道馬王爺長了三隻眼!哪兒去了,哪兒去了?那個破壞皇軍勞務政策的反動分子哪兒去了?”他的胳膊用一條裹腿吊在脖子下麵,就像半截燒火棍子。

楊武分開人群,樂嗬嗬地向他走了過去:“孫子,你找我是吧?來呀,爺爺等著你呢。”

那幫人從他的身邊呼啦一下跳開,他們似乎不相信還有這麽膽大包天的人,一個個瞪大眼睛直鹵鹵地看著他。

斜眼混混對旁邊的人說聲“我撒泡尿去”,斜起身子,磨磨蹭蹭地溜出了人群。

馬臉漢子左右看了看,臉色有些慌張:“哥兒幾個,你們都怎麽了?上呀,抓人呀……”

楊武歪著脖子哼了一聲:“他們沒那本事,還是你來吧,你行。”

馬臉漢子大張著嘴巴,後退兩步,轉身想跑,還沒挪動腳步,就被提著盒子炮趕過來的欒鳳山撞了個趔趄。

馬臉漢子遇到救星似的閃到欒鳳山身後,手指簌簌地點晃過來的楊武:“就,就是這個不識好歹的暴亂分子煽動鬧事兒……”

欒鳳山定睛一看笑眯眯看著他的楊武,將抬起來的槍垂下了:“武子,給個麵子,跟我去一趟維持會。”

楊武輕蔑地嘬了一下牙花子:“你有這個麵子嗎?”

欒鳳山將馬臉漢子從身後拎出來:“他也去。解釋清楚了你們就回來,該去碼頭扛活兒還去碼頭扛活兒。”

楊武微微一笑:“欒光杆兒,本來我可以跟著你去,可是現在不行,老子不跟漢奸打交道。”

欒鳳山的臉上有些掛不住,抬腿踢了馬臉漢子一腳:“瞎雞巴湊合什麽!”衝楊武聳了聳肩膀,“麵子要互相給,你不是不明白,江湖上講究這個,凡事要適可而止,過了就不好。要知道,前年那事兒還沒完呢。”

楊武伸出舌頭舔舔嘴唇,一仰腦袋,放肆地笑了:“沒完?沒完你接著來呀……哈,欒光杆兒,告訴我,你究竟吞了我哥多少銀子?我要讓你乖乖地給老子吐出來。”

欒鳳山怔了怔:“那事兒已經完了。剛才跟你開玩笑呢……武子,咱爺們兒在這一帶混江湖也不是一年兩年了,你說這事兒我要是不管,碼頭上的治安還怎麽辦……”說著,拿眼衝左右一瞟,“該怎麽辦還得怎麽辦!要知道,我的這幫兄弟也得吃飯,如果你不配合,我的兄弟就算失職,他們以後就沒飯吃了,這個道理大家都明白。”

旁邊的幾個維持會混混領悟欒鳳山的意思,對望一眼,嘩啦亮出家夥,炸了蜂窩似的撲了上來。

楊武騰身跳到一塊寬敞的地方,一把扯下自己的棉襖,露出一疙瘩一疙瘩的腱子肉來:“來吧,讓爺爺痛痛快快地跟你們練一把!”

一個愣頭愣腦的家夥端著長槍衝上來,嘴裏大叫:“你不讓哥們兒吃飯,哥們兒就對不住啦!”剛一接近楊武,身子就平空摔了出去,落在一堆陳雪上,砸出嘩啦的一聲脆響。楊武的臉上依然掛著微笑,後腿紮穩地麵,前腿虛晃著,一條胳膊在上一條胳膊在下,悠悠地擺動:“不錯,再來。”五個維持會互相一點頭,掄著棍子撲了上來。楊武將一條胳膊穿過近前那個人的腋窩,另一條胳膊迅速插到左側那個人的腰下,雙肩一搖,粘住右側那個人,迎麵踢出兩腳,五個人同時被摔進十幾步遠的一個大坑,哎喲聲此起彼伏。

楊武的動作沒變,依舊是那個螳螂捕蟬的架勢:“不痛快,不痛快!欒光杆兒,你怎麽不開槍?”

欒鳳山似乎是看傻了,臉色焦黃,栓驢橛子一般撅著嘴巴,一句話說不出來。

馬臉漢子急了,抓起欒鳳山倒提著盒子炮的手,拽出槍來,猛地指向楊武。

楊武伸出一根指頭朝他一下一下地勾:“來,靠近一點兒,打我的腦袋。”

馬臉漢子的槍口歪了,回頭看那幫維持會的人,一句“還不動手”還沒說利索,肩胛骨上就挨了一槍托——吉永次郎赫然站在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