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亂世英豪

嶗山,拔海而立,山海相連,雄山險峽,水秀雲奇,自古被稱為神仙窟宅、靈異之府。《齊記》中有“泰山雖雲高,不如東海嶗”的記載。據傳,自宋朝開始,嶗山深處就有綠林好漢縱橫出沒,有的終生以此為業,有的亦匪亦農,魚龍混雜。因為山勢險要,易守難攻,清剿的官兵曆來非常頭痛。地處嶗山西麓的華樓山,崇山疊嶂,深壑相連,自古人跡罕至,因為山上華樓宮東邊有疊石似樓,以此得名。

傳燈辭別玉生,跟在喇嘛後麵接近華樓山腳的時候,怪石嶙峋的山道上霧氣還沒有完全散盡,氤氳之氣彌漫在遠山與峽穀之間。

由南麓陡峭的小路登攀,轉過一道危崖,前麵突兀崛起一壁幾十丈高的巨岩,其狀平正方直,相迭聳立——乃華樓山第一勝景:華樓迭石。傳說,當年八仙過海時曾經相聚於此,故此石又稱聚仙台,也稱梳妝樓,緣於何仙姑在這兒梳妝過。

坐在巨石上稍事休息,喇嘛指著前麵雲霧繚繞的一處道觀對傳燈說,那就是來之前在金福家關大哥提起過的華麓宮,我們來的當天晚上就留宿在觀裏,觀主姓楊,是大哥多年的朋友。

“你怎麽私自回了下街?”傳燈摸一把喇嘛塗脂抹粉的臉,笑道,“是不是還想去勾引哪個小鬼子?”

“打死也不幹那樣的事情了,”喇嘛往手掌心裏吐一口唾沫,胡亂擦著臉,哼唧道,“誰私自下山?我懂組織紀律。”

“是大哥安排你下山的?”

“嗯。大哥讓我把楊文的孩子安頓下,順便跟我媽打聲招呼……”

“慢著慢著,”傳燈抓起了喇嘛的手,“楊文的孩子還活著?”

“活著……”喇嘛歎一口氣,將那天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對傳燈說了一遍,最後歎道,“那是咱兄弟七個共同的孩子。”

傳燈想起來了,早晨從家裏出門的時候,遇見三嫚兒,三嫚兒的懷裏抱著一個包袱,裏麵包著的應該就是楊文的兒子了……心裏不由得一陣麻癢,仿佛那個孩子柔軟的小手撫過他的心髒。還好,楊文留下了自己的根,喇嘛說得沒錯,這個孩子是我們七兄弟共同的孩子……傳燈感覺自己的鼻子有些發酸,眼前浮現出楊文那張飄忽不定的臉來。二哥,我一定要為你報仇,我是不會讓殺害你,殺害嫂子,讓孩子沒了父母的這幫畜生好受的……傳燈感覺自己有些不爭氣,孩子不是還在的嗎?這是應該高興的,怎麽就想哭呢?咽一口唾沫,問喇嘛:“你把孩子托付給你媽了?”喇嘛點了點頭:“大哥的意思是讓我媽把他當成當年的我來養活,可是我媽‘草雞’了。我把孩子給她的時候,她說,我不想再養活一個沒有爹的孩子,她的意思是送去你家,讓你和漢興養活,誰知道你也出事兒了。”“別擔心,”傳燈按了按喇嘛的大腿,“我爹和我哥會照顧好孩子的……”歎口氣,望一眼薄霧散盡的華麓宮,問,“大哥他們還在那裏嗎?”喇嘛說:“應該還在。我下山的時候,大哥帶著彪哥和武哥上了‘老師父墳’那邊,想先給二哥立個碑,等屍首運回來就讓二哥在那裏安息,估計這工夫應該在華麓宮等我回來。”

“大哥沒跟你們提咱們來了這裏之後有什麽打算嗎?”

“提過,”喇嘛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沮喪,“大哥說他瞧不起路公達那幫草寇,想先去投靠胡占山,可是武哥不同意。”

“為什麽?”

“武哥說,胡占山就像水滸裏麵的王倫,他的眼裏容不下比他強的人,比他強的人沒法在‘綹子’裏立足。”

“那咱們兄弟幾個自己拉山頭不好嗎?”

“我也是這個意思,可是……”喇嘛搖了搖頭,“可是大哥不同意,誰知道他的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

“最後是怎麽決定的?”

“最後也沒定下來到底要怎麽進行……反正說著話,天就亮了,誰也沒有心情說話了。”

“不說這些了,”傳燈歎了一口氣,問,“大哥沒去白雲洞看看?”

“去了。天一亮他就走了……回來不說話,倒頭就睡。”

悶了一陣,傳燈開口說:“武哥知道二哥死了,沒鬧著要下山跟鬼子拚命?”

喇嘛蔫蔫地說:“能不鬧騰?將就他那脾氣……那天夜裏他被張彪那一拳打暈了,一路都沒醒過來,後來張彪去車廂喊他,他醒了,要跟張彪拚命,被關大哥攔住了。他想跟關大哥動手,關大哥沒有多說話,隻說了一句,如果你想給自己的哥哥報仇,最好先留著這條命。四哥鬧了一陣就消停了,滿山亂跑,喊哥哥,雪都嚇停了……”

傳燈望著層層群山,心忽然就空得厲害,感覺自己像是那些飄在半山腰上的雲霧,全然沒有實落的感覺。

二人一路無話,手拉著手登上南天門,眼前赫然就是華麓宮了。

宮院裏聳立著十幾株古樹,粗壯蒼遒,挺拔入雲,樹上落滿了積雪,微風吹過,積雪撲簌簌地往下落,就像下著陣雪。遠山縫隙不時有群鳥飛過,雪原映襯下猶如清晨大海上飄忽而過的海鷗。院中擺著幾張石桌,喘著粗氣走上台階的傳燈一下子就看見了端坐在石桌前的關成羽。白茫茫連成一片的大山襯托著一身青衣的關成羽,讓他看上去像是處在一副風景清幽的水墨畫裏。

關成羽同時也看見了傳燈,納悶地站了起來:“你怎麽來了?”

沒等傳燈開口,跟上來的喇嘛就將前麵發生的事情對關成羽說了一遍。

關成羽麵無表情地望著皚皚雪原,悶聲說了一句:“那些家夥也算是中國人?”回頭問喇嘛,“孩子安頓下了?”

見喇嘛點頭,關成羽又問:“錢給你媽了?”

喇嘛笑得很不自在:“給了……可是她說不夠,讓我每個月都給她送錢,雙份的。”

關成羽笑了:“應該的,等咱們安頓下來你再回去給她送一次。”

喇嘛吭哧吭哧地喘了一陣氣,蹲在地上嘟囔:“幹爹很講究呢,問他我到底可不可以叫漢傑,他不說話……和著我就是個沒有根的命了?我不管,我就叫徐漢傑,我到處宣揚我叫徐漢傑,誰管得著?”瞅一眼傳燈,表情有些悲壯,“等著吧,等我入土的時候,碑上就這三個字……”

傳燈的心已經不在那些煩心的事情上了,他的眼睛似乎不夠用了,跳到石桌上到處亂看……華麓宮的南麵以及東西兩側都是空曠潔白的峽穀,舉目遠望,氣勢雄偉。天空迷蒙,蒼風颯颯,雲絮聚散繚繞,連綿的峰巒時隱時現。傳燈的一聲“這兒的風景太好了”還沒說完,眼睛一下子直了,他看見楊武被張彪拽著一條胳膊,飛也似的從一處山澗奔了過來。

“大哥,三哥和四哥剛才這是去了哪裏?”傳燈回頭問。

“去見胡占山了。”關成羽輕描淡寫地說。

“這麽著急?”

“不急不行,”關成羽說,“我必須盡快給大家找到一個吃飯的地方。”

“非去吃他的飯不行嗎?聽說胡占山很‘獨’的。”

“知道,他也算是個亂世英豪,不然不會在嶗山混這麽久,不過再硬的骨頭我也要啃下來,這是我的性格。”關成羽用力咬了咬牙。

“胡占山有多少兄弟?”

“不多,大概三百來人,百十條槍,這已經是嶗山最大的一股‘綹子’了,要啃骨頭必須先把他啃下來。”

“我讚成,”看著關成羽鋼鐵般硬朗的臉,傳燈跟著咬了咬牙,“既然來了就應該豁出去。”

“放心吧,”關成羽哧一下鼻子,話仿佛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嶗山是咱哥們兒的。”

有風從山澗下麵旋上來,卷著雪粒在空中打了幾個旋,呼啦一下衝上天去。

關成羽問傳燈:“下街那邊有什麽情況?”

傳燈把關成羽他們走後發生的事情說了一下,最後說:“韓尖嘴兒去了下街,當了維持會長。”

關成羽漠然哼了一聲:“我早就料到了。聽說那個姓臧的學生越獄出來了?”

傳燈說:“出來了,不知道參加了什麽隊伍,殺漢奸呢……”把那天小臧殺漢奸的事情繪聲繪色地對關成羽描述了一番。

關成羽搓著手掌笑:“好小子,他果然有些來頭,一定是個共產黨!”

一隻烏鴉從遠山飄過來,飄近了傳燈才發現,那是一隻爬犁大的鷂子。

從宮裏踱出一位白須飄飄的道士,衝關成羽輕咳一聲:“元澄,來朋友了?”關成羽點點頭,扳著他的肩膀走到一旁低語幾句,回頭衝傳燈和喇嘛招了招手:“進來說話。”傳燈回頭望了望,張彪和楊武已經跑到了華麓宮下麵的石頭台階上。傳燈招呼一聲“二位哥哥快走”,跟在關成羽身後進了宮門。

宮裏一共有三間殿宇,分別供奉著玉皇、老君、關帝。傳燈挨個塑像鞠了一躬,拉起正在關公塑像下磕頭的喇嘛,轉身進了一間偏房。

三個人剛剛在一鋪大炕上坐下,張彪就一步闖了進來:“大哥,胡占山太不是東西了!我們差點兒回不來……你可得管管四弟,不是我拉著,他要學林衝,火並了胡占山呢……”“老子就是要火並他,怎麽著吧!”楊武撲進來,劈胸揪住了張彪的衣領,“你憑什麽壞我的好事?操你媽的,前天晚上我哥哥死了,你阻攔,今天我要跟姓胡的理論,你又阻攔,你到底是誰的兄弟?”

張彪挺著胸脯,拿眼瞪著他不說話,鼻孔張得就像兩孔煤窯。

傳燈走過去拉下楊武的手,陪個笑臉:“四哥,消消氣……我來了,先跟我打聲招呼也好啊。”

楊武忿忿地打開傳燈的手:“我知道你來了,剛才在山下我遇見玉生了……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這能怪誰?誰他媽知道會出這麽大的事情?”把頭轉向關成羽,鼻孔呼哧呼哧地冒冷氣,“我知道你的心裏在怪我,怪我和我哥不跟你打招呼就去碼頭,可是我他媽為了誰?還不是想先替你出一口惡氣?還有這次,本來我和彪子跟胡占山談得好好的,他突然說,你們兩個沒有這個級別跟我平起平坐,要談事情讓元澄親自來……他奶奶的,我聽他的這一套?老子上去就揍……要不是腰裏的槍提前被他們摸去了,我直接‘插’(殺)了這個王八犢子!”

喇嘛嚇得哆嗦一下,臉上的脂粉掉了一胸脯。

張彪摸一把喇嘛的臉剛要說話,關成羽搖了搖手:“不要說了,明天一早我親自去見他。”

傳燈問:“他的山頭在哪裏?”

喇嘛插話道:“在下清宮一帶,老巢在鍋頂峰,嶗山最裏麵。”

楊武猛地一拳砸在炕沿上:“我不去,殺人的時候我再去!”

話音剛落,門簾一動,從裏麵探出一個亂蓬蓬的腦袋來:“你不去我去,爺們兒現在誰都不怕。”

傳燈抬眼一看,一下子掩住了嘴巴,劉全!

劉全看都不看傳燈,一屁股坐在了關成羽的對麵:“大哥,你說話,咱們什麽時候去取胡占山的首級?”

關成羽把手在眼前一拂:“沒你什麽事兒。”

喇嘛乜著劉全的腦袋,撲哧一聲笑了:“好嘛,還首級呢,你以為你是綠林好漢?”

傳燈沒想到在這裏能夠遇上劉全,心裏有些尷尬,摸著腦袋問張彪:“全哥是什麽時候來嶗山的?”

張彪應道:“早來了,比你早……前天夜裏,我們上了玉生的汽車,倉促中誰也沒注意車鬥子裏竟然還藏著這家夥。車開到華樓山下的時候,我去車鬥子喊楊武,正看見這小子貓著腰往車下跳,我還以為是個漢奸呢,一腿掃倒他,扛著就上了山。後來才知道這家夥就是你說的那個吃大糞的主兒……哈哈,問他是什麽時候上的車,他說早就上來了,這小子很‘鬼’,一直跟在喇嘛的後麵,咱們從金福家出來的時候,他已經藏在車鬥子裏麵了。我說,你小子不夠意思,我們在胡同裏跟鬼子幹上了,你怎麽不出來幫忙?你猜他說什麽?他說我怕你們這幫家夥殺紅了眼,把我當漢奸處理了……”

傳燈跟著笑了兩聲,正色道:“全哥,你害了我,今天我為了出來找你,差點兒被漢奸抓了。”

劉全悻悻地翻了一個白眼:“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會相信你了,你不給自己的話做主,不是個正經人。”

傳燈被噎了一下,訕笑著搖了搖頭:“得,你就拿我當個壞蛋得了……”瞅一眼關成羽,道,“全哥就留在嶗山了?”

關成羽點了點頭:“嗯,跟你一樣。”

“傳燈,我哥哥的屍首你安排了沒有?”楊武冷不丁插話道。

“安排了,”傳燈不敢看楊武的眼睛,小聲說,“漢興去找次郎了,想通過他處理這事兒,次郎應該幫忙。”

“我永遠不會相信小鬼子!”楊武忽地站了起來,“我必須下山一趟,我不能眼看著我哥哥在冰天雪地裏過這個年!”

“坐下!”關成羽陡然上火,劍指一橫楊武,“既然你尊我為大哥,一切都得聽我的!”

“我聽你的?”楊武一把打開了關成羽的指頭,“你是怎麽說的?不求同生,但願同死,可你是怎麽做的?”

“彪子,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張彪蔫蔫地說,“劉關張桃園結義的時候也說過這樣的話,可是關老爺先死了……”

“我不想過多地解釋這事兒了,”關成羽攔住張彪的話頭,“還是那句話,想報仇就先留住這條命!”

楊武獅子一般的鼻孔大張著,白霧似的氣息一股一股地衝出鼻孔:“那好,我不說什麽了,我要看著你這個當大哥的是怎麽為自己的兄弟報仇的。”

關成羽默默地垂了一會兒頭,伸出手按了按楊武的肩膀:“我關成羽是個什麽樣的人你是清楚的,記住,既然我有心跟幾位生死兄弟結伴出來複仇,決不會半途而廢!日本鬼子跟咱們的仇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報了的,要做長遠打算……”

“我不想聽那麽多,我隻想知道,咱們什麽時候才能安頓下來,”楊武退後一步,定定地瞅著關成羽的眼睛,“也就是說,咱們什麽時候可以痛痛快快地殺鬼子。”

“會很快的,”關成羽坐回炕頭,摸出煙荷包挖了一鍋煙,邊找火柴邊說,“你們去見胡占山的時候,我跟楊道長聊了很長時間,楊道長對他們的情況相當熟悉……沒去下街之前我也對胡占山的情況有所了解。他以前跟著魯西南的劉黑七混‘綹子’,劉黑七被國民黨收編以後他上了嶗山,起先跟著路公達混,後來拉了一幫弟兄出來單幹,號稱嶗山抗日救國軍。因為這小子籠絡人心有一套,身邊拉攏了不少跟他貼心的兄弟,隊伍逐漸擴大起來。他有個表弟在青島當稅警,民國25年稅警團的幾個兄弟殺了幾個日本僑民,鬼子派兵來了,這小子搖身一變成了漢奸,專門負責刺探抗日團體的情報,然後告密……”

“簡單點兒行不?”楊武插話道。

“行啊,”關成羽乜他一眼,點上煙,猛吸了一口:“胡占山利用他表弟的身份糊弄了一批槍支彈藥,一下子把自己的‘綹子’武裝起來了,從那以後這小子就變得不可一世起來,誰都不入他的法眼……這個情況武子應該知道。讓小鬼子沒有想到的是,胡占山翅膀硬了之後竟然不把他們放在眼裏,經常襲擊沙子口一帶的鬼子據點,鬼子十分頭疼。胡占山這樣做的目的很明顯,就是想要在嶗山地區造出抗日名聲,然後以這個為借口,讓周圍的百姓服服帖帖地給他們提供錢糧。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山上就遭了鬼子的掃**,胡占山帶領兄弟胡亂放了幾槍,然後就往路公達的山頭跑,路公達沒有想到胡占山是有目的的,打開山門讓他進,結果,他直接繳了路公達的械,從而霸占了山頭。這樣,整個嶗山南麓所有的山頭都成了抗日救國軍的地盤。這是我離開嶗山以後的情況。”

“後來呢?”傳燈聽得有些緊張,促聲問。

“後來的事情是楊道長對我說的……”關成羽突然打住,轉頭問張彪,“你們去的時候,胡占山身邊有沒有一個穿馬褂的書生?”

“好像有……”張彪想了想,肯定地點了點頭,“有,他穿著長袍馬褂,像是個算卦先生。”

“對,”關成羽丟了煙袋,“他本來是紫雲觀的一個道士,因為犯了色戒被驅逐出道觀,流落在即墨一帶,以算卦為生。”

“他有什麽能耐?”傳燈問。

“能耐不小,”關成羽神色詭秘地笑了笑,“他叫黃雲天,自稱黃道子,因為他跟胡占山算是老鄉,胡占山在嶗山拉起‘杆子’以後,他重新回到了嶗山。憑借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混成了‘綹子’裏的軍師。這小子肚子裏有些貨色,仿照東北‘胡子’的編製,在‘綹子’裏設了四梁八柱,四梁裏麵又分外四梁內四梁,用的全是一些鐵杆土匪。比如內四梁白虎堂的頭領趙大結巴就是一個生死不怕,一身武藝,還鐵心‘吃一輩子打飯’(當一輩子土匪)的主兒。據說他自幼父母雙亡,九歲就給地主扛活兒,十五歲那年放羊被狼吃了三隻,東家罰他站在雪地裏挨凍,半夜他趁東家不注意,提了一把斧頭殺了東家全家,直接投奔了路公達……”

“這是個血性漢子。”楊武悶聲道。

關成羽點點頭,接著說:“有一年路公達喝醉酒跟他‘戕’了幾句,他直接掏出砍刀剁了路公達指劃他的那隻手。胡占山拉起‘杆子’以後,他正在山裏‘放單’(當散胡子),被胡占山拉攏進了‘綹子’……這些先不去說他。我先說說我離開嶗山以後他們的情況。大概是在去年初冬,北山李大舌頭的‘綹子’摸了一個鬼子炮樓,得了幾條槍和幾顆手雷,胡占山知道了,直接派黃道子去見李大舌頭,讓他將槍交出來。黃道子憑借一番花言巧語,沒怎麽費勁就得到了那幾條槍,本以為這事兒就過去了,沒曾想胡占山的‘綹子’趁天黑攻上北山,殺了李大舌頭,李大舌頭的兄弟全部歸順了胡占山。上個月,胡占山得知路公達新納了一個小妾,以他的山頭缺個壓寨夫人為名,讓路公達讓出來,路公達當然不樂意,兩股‘綹子’開始正式火拚,結果路公達敗了,退縮到仰口一帶,至今沒敢回來……”

“山上挺亂……”傳燈遲疑著說,“好像栓子來了嶗山,不知道在哪個山頭。”

“我看見他了,”張彪說,“在胡占山那裏。”

“是時候了,”關成羽臉色一變,望著窗外起伏的山巒,一字一頓地說,“我關成羽的眼裏容不得一粒沙子。”

“是啊,胡占山這小子也確實不是東西……”傳燈悶悶地吐了一口氣。

“這種人是不會長久的,”張彪讚同地跟了一句,“我發現他的這些做法就像井底裏的蛤蟆。”

“大哥,咱們還是不要羅嗦了,這就上山剁了這個王八犢子!”楊武躍躍欲試。

“對,剁了王八犢子……”劉全跳下炕,幹柴似的貼在了楊武的旁邊。

“哈,”看著劉全,傳燈忍不住笑出了聲,“全哥,你什麽時候長了脾氣?我好像都不大認識你了……”

“什麽時候長的脾氣?”劉全猛地擰了自己的嘴唇一把,“就這個時候!老子再也不當窩囊廢啦,老子是個男人!”

關成羽伸出雙手往下壓了壓,沉聲道:“不要爭吵這些沒用的。今天就這麽著了,因為再去找他,容易顯得咱們城府差勁,明天一早我就去見他,”歪頭一瞥楊武,“你不去也好,壓不住火氣是江湖大忌,就像我當初刺殺小山一樣,”把頭轉向張彪,“你和傳燈跟我一起去……”劉全一步躥到了關成羽的跟前:“我呢?”“你留在山上,”關成羽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胳膊,“全子,不是兄弟我拿你不當好漢,這次去不是跟他打仗,是真心實意想要投奔他,你明白我的意思?”用手指著窗外連綿的群山,“看到了嗎?多麽好的世界啊……以後這裏就是咱哥兒幾個的根據地,咱們就是要從這裏發展壯大,最終扯起抗戰大旗!你和武子留在這裏幫咱們看好了家,別讓豺狼強盜上來。”

劉全舒了一口氣:“你這麽說我就明白了。”

關成羽盯著默默無語的喇嘛看了半晌,笑笑說:“漢傑,又要讓你跑腿了。”

喇嘛悶悶地應了一聲:“你說,反正我也閑不住,一閑著腦子就飛……媽的,真想重新走江湖去。”

關成羽笑道:“難道這不是江湖?”

喇嘛哼唧道:“這個江湖跟我說的那個江湖不一樣呢……大哥,說話,我又要去哪裏?”

關成羽說:“去濟南,找金福,”說著,從懷裏拿出一張紙,指著上麵的一個圓圈說,“現在他應該在這個地方。”

喇嘛揣起了那張紙,翻身下炕:“這就走?”

關成羽的手裏一直捏著那枚棋子:“這就走,快的話,年夜飯你可以跟金福一起吃。找到他以後,得到情況就趕緊回來。”

喇嘛脫下身上的女人衣裳,衝進裏屋,出來的時候變了模樣:一個長相有些滑稽的洋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