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半坡驚現黑色人骨2

聊天之後,朱林拿著文件到市局向局長關鵬匯報。

侯大利回到刑警新樓,和探長江克揚一起前往二道拐村。

侯大利開車,江克揚坐在副駕駛位置上。

江克揚瞅了一眼侯大利戴著的白手套,道:“今天來做什麽?”

侯大利道:“昨天刨泥巴時,我覺得滕大隊思路是正確的,隻不過做得不夠,我們應該把滑坡地帶所有泥土都清理出來。”

“工程量太大,我們一組做不了這事。”江克揚透過車窗,看到不遠處小河灣有一處工地,道,“那是丁工集團的工地,丁工集團也做房地產?”

侯大利道:“丁工集團主業還在製造行業,有子公司做房地產。國龍集團在江州也做了房地產,這個不奇怪。”

“這個世界是有錢的越有錢,窮人是越難發財。組座,我有些好奇,你明明可以瀟灑走一回,何必當一名苦哈哈的刑警。你不是超人,用不著拯救世界。”江克揚是第一次在侯大利麵前說出心裏話,說完,便看侯大利如何反應。

侯大利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道:“刨泥巴這事沒法找人代勞,必須靠我們來辨認火燒的痕跡,還有各種尋常卻又關鍵的物品。”

發生滑坡的山坡相對高度有百米,具體滑坡點距離公路的斜線距離約為三十米。路邊有一個磚砌圓柱體,一兩百米處還有兩個。圓柱體中空,上麵無蓋,下麵還有一個孔,磚體有煙熏痕跡。

侯大利反複打量圓柱體,還拍了相片,問道:“這是做什麽用途的?”

江克揚道:“這是熏香腸、臘肉的土設備。長青二道拐村這邊的柏樹最適合熏香腸、臘肉,城裏賣的香腸、臘肉都打著二道拐村的名字。看來你很少逛超市,對這個品牌沒有印象。”

侯大利道:“確實如此,這是一個缺陷,我還得經常逛一逛菜市場之類的地方。”

江克揚道:“刑警要懂得雜,不僅是刑事技術,各種事情都要了解。比如辦賭博案,你不懂賭博裏麵的道道,問話都不會。”

一輛警車開了過來,跳下車的是滕鵬飛和杜峰。

滕鵬飛打量著侯大利拿著的單反,道:“侯‘神探’,你過來看什麽?”

侯大利不喜滕鵬飛如此稱呼,此刻不是會場,便單刀直入地道:“滕大隊,這樣調侃有意思嗎?”

滕鵬飛被頂了一下,有些尷尬,打了個哈哈,道:“進了重案一組,大家就是一條戰壕裏的戰友,隻要不是正式場合,沒有必要這麽嚴肅吧。”

侯大利沒有再說話,抬頭觀察滑坡地帶。重案一組挖回來的泥巴僅僅是堆積在公路邊上的泥巴,從滑坡點到公路還有大量滑落的泥土,火燒的痕跡完全可能遺留在這些未被清理的泥土裏。他離開公路,沿著塌方泥土往上爬,在滑坡點轉了兩圈,又跳回公路。

滕鵬飛問道:“有什麽發現?”

侯大利道:“滑坡地帶大約四米寬,五米長,厚度有三四米,屍骨應該埋在這個區域。我建議做進一步挖掘,這樣可以弄清楚兩件事,第一,屍骨混在泥土裏,滑到公路,昨天泥巴裏沒有發現,但是並不意味著沒有其他物證;第二,屍骨被燒過,挖開泥土,可以確定焚燒地點是否在此地。”

這兩點正是滕鵬飛想要弄清楚的地方。麵前的年輕人雖然不怎麽合群,可是業務能力還真是不錯,滕鵬飛對此還是有了一個客觀評價。

“一組隻有十幾個人,挖開泥土的工作量太大。”這兩年來,在幾個重大案件的關鍵環節,市局多次采用了侯大利的建議,杜峰立刻將侯大利的想法在腦中演化成了行動,叫起苦來。

滕鵬飛對杜峰的反應感到奇怪,今天侯大利說出一個想法,他還沒有表態,探長卻開始叫苦,這有點意思,說明侯大利這個菜鳥組長挺有威信。他掃了杜峰一眼,道:“這裏麵或許有重要物證,工作量再大,也必須挖開。你趕緊安排,不要怕工作量大。”

“滕麻子,費用怎麽走?兩年前的費用還有沒報的。”杜峰拿起手機,準備找人清運滑坡地帶的泥土。

滕鵬飛還沒有回答,侯大利已經撥通一個電話,道:“常總,有件事情需要幫忙。我在長青縣和江州交界的二道拐村,丁工集團在這附近有一處工地。這邊有個現場需要挖掘,多帶點大筐,十個人就行了。”

丁麗案偵破後,侯大利成了丁工集團的座上賓,丁晨光打過招呼,侯大利和105專案組有任何需求,一律無條件支持。常總是丁晨光的心腹,摸得準大老板心思,接到侯大利電話後,趕緊通知工地派人到二道拐村,聽從侯大利指揮。安排下去後,常總猶覺得不踏實,叫上駕駛員,親自前往工地。

杜峰問道:“你叫人來挖泥?”

“丁工集團在附近有工地,我請求他們支援十個工人。他們工具齊整,比我們有效率。”侯大利又爬上滑坡地點,然後蹲在滑坡地點的頂上,抓起泥巴揉捏。

滕鵬飛斜眼看著侯大利,把江克揚和杜峰叫到身邊,道:“侯大利科班出身,確實有幾把刷子,可是畢竟經驗少,從參加工作時間來看還是新刑警。重案一組都是啃硬骨頭,你們作為老資格探長,在工作中要注意保護他,如果有問題要及時提出來,絕對不要有重大失誤。”

杜峰道:“侯大利確實有本事,前幾個案子,他都是關鍵人物,我早就忘記他是新刑警。”

江克揚道:“我覺得他最大的優點是敢於承擔責任,遇事不縮頭。”

“越是如此,你們作為探長的責任越大。有了重大失誤,那就毀了一個可堪大任的好刑警。”滕鵬飛雖然會在工作上罵人,但這幾年來對所有偵查員愛護有加,沒有整人害人之心,加上本事足夠硬,破得了案子,所以在重案一組中威信很高。

滑坡地帶的老礦洞

十多分鍾後,兩輛工程車轟隆隆地出現在侯大利、杜峰等人眼前,二十名戴著工程帽的工人跳下車來,十人提鐵鏟,十人拿鋤頭,貨廂裏還有兩個大篩子和兩個竹筐。領頭的工人組長大聲道:“請問哪位是侯警官?我們從哪裏開挖?”

侯大利跳下山坡,道:“具體聽滕大隊指揮。”

滕鵬飛點了點頭,道:“老克,你把劉支書叫過來,讓當地基層組織做個見證,也免得挖到周邊樹木,莫名其妙起糾紛。杜峰到滑坡點,指揮工人們清理現場。侯大利負責錄像和照相。”

江克揚發動越野車,開車去找劉支書,在路上又給派出所打了電話。

滕鵬飛和杜峰分別從滑坡帶兩側爬到滑坡點。

侯大利取出攝像機,找到合適機位,開始錄像。打開錄像設備後,他又拿起相機,拍攝周邊環境。除了攝像機和相機,侯大利胸前還戴有高清攝像頭,這是作為攝像機和相機的補充,主要用於研究現場。

滕鵬飛是老刑警,這兩年又在省廳專案組見過大世麵,眼光很是挑剔。他站在高處俯視侯大利,尋找其工作中不規範之處,看了一會兒,沒有找到毛病。他與侯大利雖然是最近才在一起工作,卻產生了共事多年才有的默契感——兩人根本不需要商量該做什麽事、難點如何處理,思路基本一致,很有一種水到渠成的暢快感。

工人效率極高,五人一隊,二十人排成四隊,挖開滑坡泥土,裝入筐中,裝滿一筐,就運到公路。滕鵬飛、侯大利、杜峰則蹲在一旁,查看挖開的泥巴。

挖了四十來分鍾,杜峰激動地叫了起來,道:“停!停!我看一下。”

一個工人鏟開表麵泥土後,露出一大塊黑色泥土,明顯與周邊泥土不一樣。

杜峰、侯大利和滕鵬飛也相繼跳入滑坡地帶。侯大利蹲在坡上捏了捏土塊,土塊板結,雖然被雨水打濕,但仍然堅硬。滕鵬飛幾乎是跪在地上,用鼻子嗅,又取了放大鏡觀察泥土情況。

工人都停止勞動,好奇地打量三個刑警。

“是不是被火燒過?”滕鵬飛問道。

侯大利不停揉捏泥土,道:“這邊很多泥塊的硬度很高,不是原生土,應該是被反複碾壓過。”

滕鵬飛取過一個筐,把能找到的黑灰色硬土塊都扔進筐裏。

兩輛車開了過來:一輛是越野車,另一輛是丁工集團常總的車。

侯大利回到公路上,對村支書老劉道:“那個滑坡點,就是最上麵一排工人的位置,以前有建築或者其他設施嗎?”

老劉想了一會兒,道:“在我記憶中,應該有一個鉛鋅礦的老礦洞,早就廢棄了,具體位置有點模糊,應該就在這一片。”

在侯大利指揮下,幾個工人來到滑坡點最高端,從上往下挖。一個小時後,距離滑坡頂端兩米的地方,豁然出現了一個直徑約一米的礦洞。礦洞沒有倒塌,礦洞口牆壁上有明顯的“V”字形燒跡,礦頂還有大片焦黑痕跡。

侯大利蹲在礦洞口觀察“V”字形痕跡,道:“屍體就是在這裏焚燒的,起火點就是‘V’字形的最低處。”

滕鵬飛蹲在洞口望了幾眼,撥通電話,大聲道:“老譚,帶你的家夥到二道拐村,我們挖出一個老礦洞,洞口有燒過的痕跡。”

老劉和圍觀群眾討論了一會兒,爬上坡,找到滕鵬飛,道:“滕大隊,我問過幾個老人,他們說這個礦洞以前是村集體的,後來被老長盛鉛鋅礦收購。礦洞被封了好多年,外麵全是雜草,大家平時也沒留意。”

滕鵬飛道:“老長盛鉛鋅礦?”

老劉道:“長盛礦業收購長青縣國有的鉛鋅礦廠後,老長盛鉛鋅礦就改成了現在的鉛冶煉廠。”

找到焚燒點,滕鵬飛興致高昂,撕開熊貓煙,給每人發了一支。

常總拿著大瓶礦泉水,沿著公路朝上走了一段,找到一條雜草叢生的通道。此通道連接老礦洞和公路,廢棄多年,仍算平整。

“大利,洗手。”常總已經五十多歲了,腰身肥胖,此刻滿臉笑容。

侯大利道:“常叔從哪裏上來的?”

“有礦洞必然有公路,我這麽胖,爬不上坡。”常總舉起礦泉水瓶,替侯大利衝手。

等到侯大利洗完手,常總舉起礦泉水美美地喝了一口,道:“大利,你們在這兒挖什麽?”

侯大利道:“土裏滾出來一具屍體。”

常總一口水差點吐了出來,頓時覺得陽光下的山坡有些陰森森的,道:“大利,別做這工作了,你爸是真想你回去。”

這是一個老話題,侯大利禮貌地笑了笑,沒有回答。

常總麵對侯大利時如一個慈祥長輩,和藹可親,麵對手下施工隊時就換上了老總的威嚴,說道:“快點清理,別磨磨蹭蹭。”施工隊稍加休息,又繼續工作,很快將公路清理幹淨,跳上貨車,轟隆隆地離開了現場。常總又和侯大利聊了幾句,然後和滕鵬飛打了個招呼,便也離開了現場。以常總在丁工集團的地位,能夠進出分管副市長的辦公室,所以,他除了對侯大利態度親切,對待其他公安人員就很平淡,態度多少有些矜持。

礦洞有明顯的焚燒痕跡,意味著屍體是在此地焚燒,那就有可能出現兩種情況:一種是礦洞位置就是第一現場,凶手在此地殺人,然後就地焚燒;另一種是凶手在其他地方殺人,然後把受害者屍體帶到此處焚燒。不管是哪一種情況,凶手都應該熟悉此地。

侯大利聯想起屍骨中的兩處刀痕,反複琢磨此地是第一現場還是第二現場。從目前的線索來看,還無法得出準確結論。他內心傾向於凶手殺人以後,將屍體轉移到此處焚燒。

滕鵬飛隨手扯了一根野草,咬著草根,嘴巴裏彌漫起一股青草味道。

江克揚道:“滕麻子,這裏滾出來一具屍骨,你就別咬草根了。你不嫌硌硬,我還嫌硌硬。”

“屍體被焚燒過,早就白骨化了,和這根野草沒有半毛錢關係。”滕鵬飛站起身,吐出一段青草,指著公路延伸的方向,道,“山體滑坡破壞了焚燒現場,得把所有滑坡的泥土全部拉回去,全麵篩查,說不定能從泥土中有發現。”

從發現黑色人骨到現在,最大的突破就是有可能發現了焚燒現場,算是前進了一小步,下一步最重要的還是尋找屍源。

半個小時後,老譚帶著技術室諸人來到現場,開始勘查,提取物證。等工作告一段落,時間已過了下午兩點,附近場鎮的飯館都關門休息。派出所同誌敲開一家飯館,炒了大盤肉,煮了大盆湯,一群人圍在一起狼吞虎咽,香甜無比。

經過前期工作,二道拐黑骨案有了一個重要成果:發現屍骨的滑坡地帶就是焚燒現場。

當前最困難的是確定屍源,存在三個難點,第一個難點,省刑偵總隊DNA室傳來消息,由於屍體焚燒嚴重,埋在土裏時間長,提取DNA失敗;第二個難點,村社、林場和長青鉛鋅礦都沒有失蹤人員;第三個難點,頭骨被燒得很嚴重,麵部小骨有掉落,複原難度大。

滕鵬飛為重案一組“搶”來了兩個案子,吳煜案基本完結,二道拐黑骨案極為難啃。

顱骨上的種植牙基座

二道拐黑骨案一直沒有關鍵性突破,無法確定屍源,這也意味著案偵工作無法繼續推進,陷入停滯狀態。而突破往往會在反複折磨偵查員後,不經意間出現。

老訓練場裏還有一部分從二道拐拉回來的泥土。這一段時間,重案一組各探組排了日程表,隻要沒有工作任務,便按日程表輪流到老訓練場篩土。

侯大利隻要有時間就去篩土。在篩土過程中,他可以和偵查員們討論案情,在共同勞動中改善關係。他不願意為了團結去遷就偵查員,當然也不願意成為與部下敵對的一組組長。

篩土兩小時,老訓練場中所有人頭發上都蒙了一層灰。

“休息一會兒,抽支煙。”侯大利招呼大家一聲,又給隊員發煙。

嚴峰洗了把臉,從水管處走過來,用力扇了扇頭發上的灰塵,接過侯大利遞來的香煙,道:“二道拐帶來的泥土隻剩下十分之一了,若是篩完了所有土都沒有找到有用的證據,那我們就白忙了。”

一頭卷發的胡誌剛更是滿頭灰塵,道:“以前朱支經常說,查否就是進步,我們這也是查否。”

嚴峰深吸了一口煙,道:“不要亂用查否的概念,我擔心真是無用功。”

侯大利沒有說話,隻是站在旁邊吸煙。重案一組每個偵查員都有本事、有個性,侯大利以前接觸不多,現在才開始有所體會。嚴峰屬於那種比較難以合作的,說話方式也不討喜。胡誌剛有一身極為結實的肌肉,與樊勇有幾分神似。相較之下,侯大利更喜歡胡誌剛。

正在吞雲吐霧,葛向東打電話過來,他的聲音喜氣洋洋:“我今天有一個關鍵發現,二道拐顱骨做過種植牙,左邊的一顆磨牙殘留了種植牙的底座,你趕緊抽時間過來一趟。”

侯大利大喜過望,道:“你確定是種植牙?”

葛向東笑道:“應該沒錯。”

掛斷電話,侯大利望著灰頭土臉的隊員們,高聲道:“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葛向東在二道拐顱骨中發現了一顆種植牙底座,應該是焚燒殘留物。我馬上和湯柳一起前往陽州,確定此事。”

嚴峰道:“我們這邊還繼續嗎?”

侯大利沒有絲毫猶豫,道:“還得繼續,沒有全部篩完,誰都不敢說裏麵沒有什麽東西。堅持下去,說不定就有新發現。”

嚴峰自嘲道:“也許全部篩完,除了泥巴還是泥巴,什麽都沒有。”

“也許全部篩完就會有重大發現,現在放棄,以前的苦功就白廢了。”侯大利洗了手,離開訓練場,開車到刑警新樓接法醫湯柳。

湯柳坐上越野車副駕駛位,道:“葛老師在陽州修複顱骨,急急忙忙叫我去總隊,在修複過程中有了什麽發現?”

侯大利道:“老葛在觀察顱骨的時候,發現有一顆牙齒似乎是種植牙。二道拐黑骨案最難的地方就是找屍源,你去看看更有把握。”

湯柳同樣喜形於色,道:“有種植牙?這是大好事啊,你在電話裏怎麽不說清楚?”

侯大利道:“我給李主任打電話,他沒有接,估計正在忙,此事耽誤不得,所以叫你趕緊出發,正好可以在車上給你談具體情況。這具顱骨被燒得變形,牙齒掉了一半,牙床全燒黑了,不容易發現。”

湯柳和田甜都是女法醫,風格卻完全不同。田甜身材高挑,五官立體,行事風格幹練,平時笑容不多,是標準的女警。湯柳相貌清秀,單眼皮,麵部線條柔和,個子不高,身材偏瘦,穿一件稍稍發白的牛仔褲。如果說她是正在讀書的大學生,沒有任何人會懷疑。侯大利並不希望法醫室再調來一個女法醫,女法醫出現在現場,總會讓他想起田甜。但是,命案偵辦摻不得半點個人情感,湯柳是除了李法醫最優秀的法醫,他願意和她合作。

兩人簡單說了幾句之後,侯大利陷入沉默,專心開車。

湯柳悄悄用餘光打量了侯大利一眼。從省城回到江州刑警支隊後,富二代侯大利的故事便多次出現在耳中,湯柳對這個不要萬貫家產、執意要為女友報仇的年輕警察頗有幾分好奇,又因為田甜犧牲而對其抱有天然的同情。在其心目中,這個富二代應該既風流倜儻又很是深情,但是在實際接觸中,這個富二代警官毫無幽默感,板著臉,皺著眉,和以前預想的“風流倜儻”毫不沾邊。

車內,吉他曲《雨滴》如泣如訴的旋律在車內回**。車是E級越野車,音響極佳,關了窗自成一體,湯柳靠在椅子上聽著音樂,想著自己的心事。

一個小時後,車至省刑偵總隊辦公樓。湯柳在此工作了近兩年,熟悉辦公樓環境,直接引導侯大利將車停在最靠近五號電梯的車位,從五號電梯上行,出電梯後就看到了良主任的工作室。

良主任到省廳開會,工作室隻有葛向東一人。他穿著白大褂,頭發梳得很整齊,成熟穩重,與當年略顯油滑的經偵民警迥然不同。

葛向東在進入105專案組以前算是單位老油條,進入105專案組後,他突然人生開掛,美術專業充分發揮了作用,所畫的犯罪分子模擬畫像居然與犯罪分子非常接近,隨後又被省刑偵總隊良主任看上,成為良主任弟子,如今更是成為全省刑偵隊伍中少有的專職負責模擬畫像的畫像師。被人需要的感覺很好,葛向東由差等生變成優等生,精神麵貌發生了極大變化。

“這具顱骨被大火燒過,而且是被汽油燒過,溫度很高,又埋了好幾年,顱骨有不少地方出現破裂和脫落。鼻子是五官中最為關鍵的一環,也是每個人個人特征區別最大的一部分,如果鼻子能夠還原成功,頭部基本輪廓也就確定了。這些複製品裏麵有不同人種,但是我們從肉眼來看,幾乎看不到區別。”葛向東指著眼前一排骷髏複製品,如彈鋼琴一般,手指從一排骷髏模型中劃過。

“葛主任,長青的那具顱骨是哪一具?”湯柳是很優秀的法醫,所以才得以在省刑偵總隊工作近兩年,若非家庭原因,也不會回到江州。隻是隔行如隔山,她對顱骨複原技術很陌生。

“嗬嗬,湯柳給我封官了,還是第一次有人稱我為主任。以前在江州市局時,大家都稱呼我為葛朗台,在公開場合也是這樣叫,所有人都習以為常,包括我本人。隻有侯大利客氣,叫我老葛。如今在良主任這邊,領導統統叫我老葛,普通民警都叫我葛教授。”

葛向東自嘲一番,帶著兩人來到三具新做的顱骨模型前,道:“每具屍骨都有獨一無二的特征,頭骨上看似毫無區別的山洞鼻也有細微差別,鼻子最下端如山峰一樣尖尖的突起,專業名詞叫前鼻椎,它支撐鼻子組織,也就是說,前鼻椎的朝向決定了死者生前鼻子的朝向。組座可以摸摸鼻子底部,人中上方可以搖動的部分就是前鼻椎,前鼻椎有個突起決定鼻型,突起指向上方,對應的也是上揚鼻;突起指向下方,就是下鉤鼻;突起比較平,那就是底部水平的平鼻。這具顱骨恰恰前鼻椎部分缺失,在良主任指導下,我根據顱骨其他部分做了三個模型。”

三個頭骨複原模型擺成一排,由於鼻型不一樣,三人相貌明顯不同。

“抱歉,目前隻能到這個水平了。提供三個複原模型,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頭骨模型中肯定有一個與本人接近。”葛向東身穿白大褂,侃侃而談,充滿自信,散發著教授光環和魅力。

侯大利在刑偵係讀書時學過解剖,算是學了點皮毛,聽得津津有味。

湯柳摸著人中上方的鼻骨,很容易找到可以搖動的前鼻椎。

葛向東領著兩人來到另一個專門放置顱骨原件的房間。這裏放置的都是真實的顱骨,真實顱骨與顱骨模型從形狀上沒有差異,給人的感覺卻完全不一樣。麵對模型時,大家能有說有笑;麵對真人顱骨空洞洞的眼窩和斑駁骨麵時,大家都不由自主收起笑容。

“這具顱骨被火燒過,牙齒掉了很多。我最初沒有注意到有一顆牙齒與眾不同。昨天為了研究麵部肌肉紋路,我又來查看顱骨,用了放大鏡才發現有一處被燒過的地方似乎有不屬於牙床的小凸點。我和良主任反複辨認,後來確認是種植牙基台。我請教了牙科醫生,固定式種植牙分成種植體、基台和牙冠三個部分,種植體相當於根基,基台相當於主幹,牙冠就是整個主幹上的樹枝和樹葉。”

經過清理後,種植牙的基台部分在放大鏡下很清晰。

侯大利興奮之情溢於言表:“這是重要線索,身高一米七三左右,二十來歲的男性,做了種植牙,這簡直是呼之欲出。”

湯柳走到一邊,給李主任打電話,匯報剛剛看到的種植牙。

“組座,再教你一個訣竅,這是良主任傳授給我的絕招,你可以來試一試。”葛向東伸手到顱骨額頭部位,輕輕摸了摸,道,“你來摸我剛才摸過的位置,前後左右,閉上眼,摸一摸,能夠感受到什麽?”

侯大利找準了葛向東手指碰過的地方,閉上眼睛,手指在顱骨上來回滑動。

“什麽感覺?”

“說不準,一邊要粗些,另一邊要光滑些。”

“你的感覺非常出色。我們做顱骨複原,研究方向和普通法醫不一樣,普通法醫不會關注顱骨表麵哪些地方粗糙、哪些地方光滑,但是對我們的意義就不一樣了。粗糙的那邊長頭發,光滑的那邊沒有頭發,這樣我們就可以找出大體上的發際線。”

“術業有專攻,佩服。”侯大利再次用手指撫摸發際線兩邊。

正說話間,滕鵬飛的電話打到侯大利手機上,道:“那具顱骨有種植牙,這是關鍵發現,湯柳都給李主任報告了,你怎麽不報告?”

“我和湯柳正在老葛這邊,還在探討。”侯大利能想象出滕鵬飛瞪著眼睛生氣的模樣,覺得他有點像青蛙。

滕鵬飛道:“中午簡單吃一點,別喝酒。下午三點,召開案情分析會,安排調查工作。”

侯大利看了看手表,道:“事情沒有辦完,下午三點肯定回來不了。”

滕鵬飛道:“那把會議推遲到晚上七點。這個會今天一定要開,二道拐黑骨案遲遲沒有進展,繼續拖下去,隊員們的辦案熱情要被耗盡。”

午餐時間,侯大利、湯柳和葛向東在附近找了一個雅致的環境,點好菜,等老樸。

聊了些閑話,葛向東感歎道:“國內做顱麵複原技術的公安機關隻有數家,山南技術靠前,良主任在業界很有地位。我過來做顱麵複原,三五年就能成為國內本行業數得著的好手。以前在經偵的時候,由於自身和隊裏的多種原因,我被邊緣化了,辦不了案子,所以也就自我放棄,把主業當成了副業,副業當成主業,別說省廳和市局,就是支隊領導都不會正眼瞧我一眼。每個人都有自尊心,我也一樣。到了105專案組,我居然成了畫像師,成了省廳領導和專家看重的人才,想起來很感慨。湯柳,說句實話,你真應該留在總隊,平台畢竟不一樣。”

湯柳沒有解釋,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葛向東舉起茶杯,道:“我們以茶代酒,碰一杯,祝我到省廳開始人生第二春。刑偵總隊也搞了命案積案專案組,老樸一門心思想要調組座過來。組座應該過來,我們兄弟又能在省廳相聚。還有一件事,我老婆家族在江州,還請組座多多提攜。”

聽到最後一句話,湯柳想起“葛朗台”這個綽號,抿嘴而笑。

侯大利端起茶杯,一飲而盡,道:“前幾天駱主任和張小天到江州來了一趟,審了王永強,王永強大概率不是凶手,我暫時沒有辦法走。”

葛向東道:“恕我直言,以現在的線索,基本沒有破案的可能。我畫的那張圖太模糊,而且少年人會成長,現在的身材早就徹底改變了。除非天上掉餡餅,其他案子帶出來楊帆案。”

“若是我放棄了,殺人真凶真有可能就逃過懲罰。”侯大利腦中迅速閃過了楊帆和田甜的身影,黯然神傷,便轉了話題,道,“你在良主任工作室的狀態真好,很有教授風采。”

葛向東興致盎然地道:“我準備花點苦功,收集不同地區、性別、年齡段人群的顱骨樣本,按照麵部特征類型分類,並進行斷層掃描,建立一個顱骨樣本數據庫。係統建成後,我們就可以把要處理的顱骨掃描後與數據庫中的樣本進行比對,重建骨骼層、軟組織外形等,還原度可達85%~90%。”

“有誌氣,這是大好事。以後再遇到類似黑骨案的情況,還原起來就又快又準。”老樸出現在門口,剛聽到最後幾句,禁不住插話道。

喝了口茶,老樸單手揮動,扇子啪地打在手心,道:“葛向東能夠有這個胸襟,我很欣賞。大利應該張開胸襟,走出江州,到更大的平台發揮才能。刑偵總隊的命案積案專案組集中了全省精英,你若遲遲不來,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這個店,等我退了,你還真沒有機會。”

侯大利朝著老樸拱了拱手。

老樸用扇子指了指侯大利,道:“你還真是固執。老葛這點比你好,能接受意見。”

席間,四人很自然地聊起了二道拐黑骨案。

侯大利讓服務人員拿了一張白紙,由葛向東當場畫素描,道:“我來描述被燒的那具屍骨的特征,身高一米七三,有一顆種植牙,這顆牙齒不便宜。根據這些特點,我們可以勾勒出這樣的形象和氣質,2004年左右的年齡在25歲左右,也就是20世紀80年代前期出生,從骨骼來看,成長階段營養充足,經濟條件不差,應該是工薪族,不過工資比較高。”

葛向東又道:“你估計死者讀過大學沒有?”

侯大利道:“大學1997年擴招,他有可能遇到擴招,讀過大學概率是百分之五十。”

素描很快畫出來,是一個身高一米七三左右的年輕人,素描的麵部並不清楚,比較突出的特點是發際線很高。雖然麵部缺失,卻很有些意氣風發的氣質。

老樸拿著畫像琢磨,道:“我們考慮問題時要從最常見的思路入手。犯罪動機有很多種,政治、財物、性、報複、自尊、友情、妒忌、戲謔、恐懼、好奇等都能成為動機,此案政治動機的可能性最小;如此殘忍,又處心積慮,還得有一定實力,財物動機最有可能。擺在礦洞裏焚燒,說明礦洞與犯罪者有密切關係。至於具體什麽關係,就得你們去尋找了。”

老樸的分析與侯大利的分析完全一致。

午餐即將結束的時候,老樸要了一瓶二兩裝的白酒,給四人倒了一小杯,道:“這杯酒敬田甜,雖然提起田甜會讓侯大利難受,但是我們不能忘記她。幹一杯,努力工作,多抓壞人,這是對她最好的紀念。”

“努力工作,多抓壞人。”侯大利跟著念了一遍,舉起酒杯,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