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半坡驚現黑色人骨1

半坡驚現黑色人骨

滕鵬飛曾經在殯儀館脫口而出的話果然犯了忌,凡是犯忌必有重大案件出現,這種事屢試不爽。

連續多日暴雨,長青縣各地山體滑坡事件頻發。長青縣和江州市區交界處的二道拐村,一名老村民身披雨衣,肩扛鋤頭,沿泥結石公路走向山坡。泥結石公路路麵被水浸透,老村民滿腳稀泥,走起路來極不爽快。

昨夜,山腰處滑坡,滑落的泥土阻斷了公路水溝。山水改道,直接衝入山溝大田。山水衝入大田,帶來大量山石,帶走肥力,必將嚴重影響大田產量。老村民等到雨水稍停,便上山清理阻斷公路的泥土。

挖了幾鋤頭,老村民發現泥土中有骨頭。他最初不在意,又挖了幾鋤頭,土裏忽然滾出來一顆黝黑人頭,兩隻空眼眶直愣愣地瞪著老村民。

“啥子鬼!”老村民叫了一聲,如觸電般扔掉鋤頭,跌跌撞撞地跑下山。他走進山口處的小賣部,大口喘著粗氣,道:“給支書打電話,老子挖到一個死人腦殼。”

一個胖女人好奇地問:“死人腦殼,在哪裏?”

老村民驚魂未定,指了指山坡,道:“昨天滑坡,泥巴堵了公路,我去掏水溝,挖出死人腦殼。腦殼上沒的肉,就是一個骨頭,黑麻麻的,嚇人得很。”

胖女人笑道:“死人腦殼都是灰色的,哪有黑的,你龜兒子是不是騙我?”

“我兒騙你!”老村民賭咒發誓道。

“你龜兒子經常拍胸脯吹牛皮,說自己膽大包天,結果是騸雞公打掰掰——提虛勁,臉青麵黑的,硬是被嚇慘了。”胖女人給村支書撥打電話時,笑得很是歡暢。

老村民慢慢緩過勁來,罵道:“大田也有你家的,我為好不得好,反而遭狗咬。幸好是我去挖水溝,如果是你男人看見死人腦殼,爬都爬不回來。”

村支書老劉當過兵,做過生意,是村裏為數不多的壯勞力。他接到電話,打著傘,急匆匆來到二道拐,看了一眼稀泥裏的黑色頭骨後,便給派出所打電話。

派出所民警到達現場時,村支書和幾個老年村民還守在公路邊。出警的派出所民警頭發花白,蹲在泥堆前觀察了灰黑色頭骨,道:“這案子難度大,一般人辦不了,估計又得由支隊接手。”

江州刑警支隊接到市公安局指揮中心通知後,副局長宮建民、常務副支隊長陳陽、副大隊長滕鵬飛、重案大隊偵查員、勘查技術人員和法醫以最快速度來到現場。

按照慣例,勘查技術人員首先進入現場。宮建民、陳陽、滕鵬飛等人退到一邊,旁觀技術人員勘查現場。

陳陽遠遠地看了一眼黑森森的頭骨,罵了一句:“媽喲,剛剛抓住杜強,破了黃大磊案和吳開軍案,以為能輕鬆幾天,案子又來了。”

滕鵬飛背著手,慢悠悠地道:“人類社會出現以來,不管是太平盛世還是天災戰亂,刑事案件都沒有斷絕。有案子才是正常的,真沒有案子,我們就失業了,隻能喝西北風。”

黑色骨頭非同尋常,宮建民臉上沒有表情。小雨滴飄下來,在臉上聚成水團,慢慢往下滾。他抹了抹臉上的水滴,道:“滕麻子的話有道理,話醜理端。江州幾百萬人口,按照每十萬人命案發案數二點五來算,每年總得有好幾十件命案,每個月攤下來得有好幾起。按照江州市局規定,凡是市區範圍內的大案要案都得送到重案大隊,你這個大隊長想偷懶,門都沒有!”

現場是滑坡地帶,屍體已經完全白骨化,骨頭發黑,尋常案發現場的指紋、腳印等統統沒有。技術室老譚、小林、小楊和幾個年輕偵查員,小心翼翼翻找現場,尋找泥土中有可能存在的蛛絲馬跡,揀出來的屍骨由湯柳負責收集。

警察到來後,村民聞訊而來,在現場圍觀。湯柳不便在現場擺弄人骨,準備將人骨裝進袋子,帶回殯儀館再慢慢檢查和拚接。村民們沒有料到擺弄人骨的警察是年輕女子,站在遠處,緊盯著便衣女警察的一舉一動,議論紛紛。

“這個女警察膽子好大,晚上會不會做噩夢?”

“她嫁人沒有?如果沒嫁人,誰敢接這種婆娘。”

“你想得倒美,女警察長得這麽俊,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滕鵬飛突然走過來,拿起顱骨,舉到眼前看了看,隨後從眼孔裏抽出一條樹根。他拿起樹根準備請周邊村民辨認,剛走到警戒線處,圍觀村民就如看到怪獸一般快速後退。滕鵬飛拉下口罩,露出鼻子和嘴巴,大聲道:“這是什麽樹的樹根,有誰認識?別退,你們這些大老爺們怕什麽!”

有一個滿臉胡須的村民被眾村民推了過來。他大著膽子,湊過來看了一眼,道:“這是青楓樹的根。”他又指了指被埋了大部分的小樹,道:“就是那種樹,本地雜樹。”

滑坡的泥土裏倒著四株青楓樹,皆有碗口粗細。

滕鵬飛問:“這樹長了幾年?”

胡須村民道:“三到四年。”

滕鵬飛又問:“你怎麽知道?”

胡須村民道:“我在集體林場工作過。”

警方離開後,村民們都在談論擺弄骨頭的女警察和麻子警察,在佩服他們膽子大的同時,都覺得他們的家人跟他們生活在一起定會做噩夢。

滕鵬飛放下顱骨,拍了拍手,把村支書叫到一邊,先散了煙,再問道:“劉書記,這條公路通向哪裏?”村支書老劉道:“以前是通往老鉛鋅礦,是專用道。現在鉛鋅礦新修了公路,不走這邊了,基本上是村裏在維修。”滕鵬飛道:“你們村,或者周邊村社,有沒有失蹤的人?”老劉抽了口煙,道:“沒有聽說誰家走失了人。丟了人,這在村裏是大事,我肯定知道。”

這兩年,命案現場必定會出現朱林和侯大利。吳煜案發時,朱林、侯大利諸人恰好在審訊杜強。今天,陳陽在現場沒有見到這兩人,自言自語道:“沒有通知105專案組?”

宮建民淡淡地道:“專案組職責是偵辦命案積案,他們在調查楊帆案。二道拐這個案子,你是什麽想法?”

“屍體應該被燒過,燒得很嚴重,他殺的可能性最大,大概率不是第一現場,但應該是焚燒現場。從村民表情以及現場情況來看,遇害者應該不是本村村民。這個案子線索少、難度大,若是勘查和屍檢找不到線索,隻能從失蹤人口倒查。”陳陽是重案大隊的老偵查員,見多識廣,盡管勘查報告、法醫報告和調查走訪還沒有完成,也能憑著經驗得出一些基本結論。

“和我想的差不多。”宮建民指了指在旁邊與村民聊天的滕鵬飛,道,“吳煜案辦得漂亮,很快可以移送起訴。這個黑骨案不好搞,難度很大,滕麻子是鐵腦殼,做了大隊長,還在天天嚷著一組沒有撈著大案。這次還是由一組來辦,讓苗偉和李明鬆口氣。這一年多時間,大案不斷,他們壓力太大了。另一方麵,一組組長侯大利是新人,得壓壓擔子,增加一些鍛煉機會,案件難度越大,越能把他這把刀打磨得鋒利。”

說到這裏,宮建民想起滕鵬飛以前為了搶案子做的一係列“小動作”,笑道:“不少一線單位都在躲案子,這小子主動搶大案,很難得,是稀有品種。以後我們還是要形成競爭機製,讓一組、二組和三組競爭起來,激發內部活力。”

重案大隊一組、二組和三組之間的競爭格局是原支隊長朱林設置的。朱林退居二線後,三個小組間的競爭格局並沒有消失,由於一組最為強勢,是三個小組中的優等生,所以形成了二組和三組聯合對抗一組的局麵。滕鵬飛被借調到省廳後,一組競爭力明顯下降,朱建偉案、杜文麗案、黃衛案、吳開軍案和黃大磊案被二組和三組瓜分。滕鵬飛回歸,在支隊長和政委麵前大發牢騷,以一組組長身份搶到了吳煜案。如今形勢稍稍發生變化,滕鵬飛成了重案大隊長,不管一組、二組還是三組誰來辦這個案子,都在他的領導之下。

勘查結束時,陰雲一掃而光,天空格外晴朗,空氣中負氧離子多到爆表。

刑警們撤離現場後,村支書老劉買來一盤大鞭炮,在二道拐驅邪。驅邪後,他帶著村民準備清理滑坡的泥土,防止再下暴雨。正準備動手時,滕鵬飛和探長杜峰回到現場。

“這堆泥土還有用,你們暫時別動。”滕鵬飛給村支書老劉發了一支煙。

滿臉麻子的刑警大隊長臉色黝黑,身體壯實,相貌接地氣,談吐爽直,很對村支書的胃口。老劉接過煙,掏出打火機,給滕鵬飛點上,道:“滕大隊,水溝不挖出來,下大雨,水還會衝進田裏。這一灣都是大田,被水衝了,這幾年都會有損失,我們社員靠天靠地,承擔不起。”

“我們要派人挖走這些泥土,給你們省點力氣。”滕鵬飛看了看手表,對跟在身邊的杜峰道,“這事交給你,找輛車,把所有泥土弄到老訓練場去,細細過篩。”

得知城裏警察要帶走堆在公路上的泥土,老劉熱情地邀請滕鵬飛到家裏吃飯。滕鵬飛下午還要開會,散了一圈煙,告辭而去。

滕鵬飛再考侯大利

下午三點,針對二道拐黑骨案的第一次案情分析會召開。

這種例行分析會,程序相對固定。

首先,最先到達現場的派出所民警匯報情況:接警後來到現場,保護了現場;特意強調除了挖水溝村民,附近村民隻是圍觀,在市局刑警到來前沒有接觸滑坡泥土。

案發地處於長青縣和市郊交界處,滑坡地所在村為二道拐村,且不知受害者身份,也不知發案時間,此案被命名為“二道拐黑骨案”。

其次,探長江克揚報告調查走訪情況:附近村社沒有失蹤人口;滑坡地帶位於半山坡,再往上走就是長青鉛鋅礦;長青鉛鋅礦在2005年之前是長青縣下屬國有企業,後來被民營長盛礦業收購,成為長盛礦業旗下企業;如果村社無人失蹤,長青鉛鋅礦是下一步的重點調查對象。

宮建民插話道:“現在關鍵是要找到屍源。如果是十幾年或二十年前的屍骨,根本沒法查。另外就是要找到第一現場,否則談不上確定偵查方向。”

再次,由老譚報告現場勘查情況:初步勘驗現場後發現,屍體位於滑坡泥堆中,完全白骨化,散亂分布在泥土中;屍骨四周有植物根莖生長,目前滑坡泥土已經運回老訓練場,還得慢慢清理。他又談了一個具體情況,技術室人手少,等會兒還要出發去長榮縣幫助處理一起重大盜竊案現場,清理滑坡泥土還得依靠辦案單位。

長榮縣上午發生了一起盜竊案,縣長寢室被盜。這是比較敏感的案件,長榮警方向市刑警支隊求助。經關鵬批示,老譚在會議結束後,立刻帶勘查人員前往長榮縣勘查現場。

最後,由法醫室李主任報告情況。在現場勘查沒有什麽結果的情況下,法醫結論相當關鍵。李主任清了清嗓子,不緊不慢地報告了屍檢情況。

一是屍骨檢驗:屍骨完整,完全白骨化;屍骨呈灰黑色,疑似被焚燒過;按照人體骨骼解剖學結構擺放,該具骨骼全長173厘米;發現疑似甲狀軟骨、環狀軟骨、胸骨多處骨折,暫時無法判斷是焚燒過程引起的骨折還是外力作用引起的骨折,需要到解剖室進行細致比對。

二是個性識別:該具屍骨的恥骨角呈“V”形,角度約70度,右側緣支角角度為147.1度,左側緣支角角度為149.2度,判斷死者為男性。

三是年齡判斷:根據恥骨聯合麵評分標準和數量化理論評分法,推測該死者年齡為23~28歲。

四是遇害時間判定:該具屍骨大部分已白骨化,且被焚燒,準確遇害時間還要進一步檢測後進行推斷;在頭骨中發現了根須,當地村民判斷是當地青楓雜樹的根,在滑坡泥土中發現四株本地青楓雜樹,大小差不多,不是人工種植;據周邊村民判斷,這棵樹得長三四年才有現在這麽粗,所以,時間大體可以判斷最起碼是三到四年以前就埋在此處,更準確的年份,暫時無法得出。

五是死亡原因判定:屍體沒有肌肉組織和髒器,死亡原因還得做進一步鑒定。

六是死亡性質判定:本例中的屍骨掩埋於半坡內,沒有墳墓,還被焚燒,不符合當地的喪葬風俗,其死亡性質應係他殺,但是最後還得依據屍檢報告來確定。

七是DNA提取:屍骨埋藏時間長,又被焚燒過,提取DNA難度很大,不一定能夠成功。

李主任報告結束後,宮建民首先明確由重案一組偵辦此案,再布置了工作,最後強調道:“下一步關鍵是找到屍源,否則無從下手。話不多說,大家立刻行動,希望盡早破案。”

分管副局長幹脆利索地做了總結,眾偵查員都覺得很爽快。忙了許久,大家很疲憊,若真是聽一席沒有實質意義的空話,還真累。

有局領導參加的案情分析會結束,重案一組全體轉移到一組小會議室,繼續開會。

滕鵬飛把調查走訪材料往桌上猛的一扔,發出啪的響聲,道:“剛才領導們在場,我給大家留了麵子,沒有發火。現在都是自家人,我就要說道說道。大家都在等待省廳提取DNA,等待是對的。我要說的是另一個觀點,現在有一種新毛病,離開了視頻、離開了DNA、離開了技偵手段,我們的偵查員就變成了傻子、聾子、瞎子,完全不會辦案。具體到這個案子,老克,你的調查馬虎了事,敷衍塞責!”

侯大利拿出筆,記錄討論要點。

滕鵬飛瞪著眼,對私交頗佳的江克揚道:“看你神情,還不服?說一說你的調查。”

江克揚拿起調查詢問筆錄,趕緊掃了一眼,禁不住暗自犯嘀咕:“這份調查材料挺細致,不知道滕麻子為什麽肝火如此旺盛。”

他簡明扼要地談了調查材料的主要內容:“第一,沿滑坡地帶公路主要有兩個村六個社,再往上走有一個國有林場,國有林場沒有固定住所,隻有一個工房。六個社共有一千二百戶,合計四千六百七十七人,長期在家的有兩千三百三十八人,主要是老弱婦孺。據調查,兩個村六個社和國有林場沒有失蹤人員。第二,調查了周邊場鎮餐館、旅館、小歌廳從業人員,沒有失蹤人員。第三,調查了江州失蹤人員名單,確實還要等待省刑偵總隊提取DNA,如果提取成功,就可以進行比對。”

“DNA技術直到2005年才真正發展起來,以前市局都沒這本事,必須到省廳甚至部裏去做。沒有DNA的時候,我們就不破案了嗎?”

滕鵬飛指著侯大利,道:“侯‘神探’,二道拐黑骨案,你估計能不能提取到DNA?”

侯大利挺反感“侯‘神探’”這個稱呼,“神探”是善意調侃,而“侯‘神探’”則明顯帶有嘲諷意味。田甜犧牲後,他變得更為內斂,沒有在眾多偵查員麵前與滕鵬飛較勁,也沒有附和其說法,道:“屍骨被燒,又被埋在地下多年,無法判斷能否提取到DNA。市局若是做不了,可以送到省刑偵總隊提取。”

滕鵬飛有意看一看山南政法學院刑偵係畢業生的水平,問道:“從屍骨顏色,你能不能判斷出燃燒的溫度?”

侯大利道:“屍體軟組織被燒光後,通過骨骼表麵顏色可以推斷出焚燒屍體的溫度。如果骨頭表麵是褐色,可以推斷當時的溫度在一百到兩百攝氏度;如果骨頭表麵是黑褐色、炭化,那麽溫度就在四百到四百五十攝氏度之間;如果骨骼表麵呈灰白色,就有七百攝氏度以上,但在野外焚燒很難達到。除了顏色,還可以觀察裂紋,溫度超過三百攝氏度時,骨骼會出現長軸裂痕。溫度越高,骨骼脆性越大。”

滕鵬飛目不轉睛地看著侯大利,道:“果然有兩把刷子,不愧為‘神探’,明天跟著我,再去查看屍骨。”

他把注意力重新轉向江克揚,道:“我們再來談調查。那條上山的泥結石路麵修在二道拐村,修路的目的是什麽?是什麽時候修建的。是為了林場,還是為了更上麵的礦山?礦山是哪一年興建的?現在的業主和以前的業主分別是誰?屍體被燒得這麽厲害,沒有助燃物燒不到這種程度,發現屍體的地方就是焚屍的地方,白天就得有濃煙,夜晚則有火光,有沒有附近村民看見過類似現象?老克,你這個破案無數的神眼搞調查走訪,這些都是明擺的事情,難道熟視無睹?”

“確實有不完善的地方,我再去調查。”江克揚早就習慣了被滕鵬飛當麵挖苦。近兩年來,滕鵬飛被抽到省廳搞專案,江克揚很少被其挖苦,最初還很不習慣,如今滕鵬飛回來了,沒有因為在省公安廳工作兩年而發生改變,毒舌依舊,還是原來的味道,還是原來的配方,江克揚居然迅速找回了從前的感覺。

散會以後,滕鵬飛、杜峰、江克揚來到老訓練場。訓練場是半開放空間,有一個大篷,四麵透風,卻能擋雨。大貨車運來的滑坡現場泥土堆放在訓練場上。老訓練場由即將退休的老警察老邢管理,老邢看到濕漉漉的泥土倒滿了訓練場,很是心疼,抱怨道:“滕麻子,你這個敗家玩意兒,把這堆爛泥堆在這裏,就是把訓練場往死裏毀。”

滕鵬飛哈哈大笑道:“這叫不破不立。以前訓練場還馬虎能用,被我破壞了,徹底不能用,局裏肯定會花錢來修。”

老邢惡狠狠地挑刺,道:“滕麻子到省廳辦專案,怎麽不留到省廳,還要回市裏?你平時尾巴翹得高,到了省裏能人多,你的尾巴就翹不起來了。”

滕鵬飛揉了揉臉上的麻子,道:“寧當雞頭,不當鳳尾,在廳裏得聽指揮,我這個小字輩說話不管用。再說,我也舍不得弟兄們,多指揮破幾個大案,也不枉當了一回刑警。這泥裏躺過屍體,我得細細查找,看能不能翻出有用的線索。”

“泥巴中有名堂,我嗅到了裏麵的味道。”老邢丟了一支煙給滕鵬飛,道,“秦力的事情你聽說了嗎?秦力、陳陽、黃衛還有你,你們幾個算是當年的後起之秀,天天湊在一起討論案子,也不洗澡。有一次我進你們屋,差點熏了一個大跟頭。誰能想到,秦力居然為了弟弟找人殺了黃衛,如果不是事實確鑿,打死我也不敢相信。”

提起此事,滕鵬飛臉色陰沉下來,道:“無論如何,秦力都不能殺自家兄弟。我不想聽到他的名字,髒耳朵。”

下班後,滕鵬飛、杜峰、江克揚和老邢等人在蒼蠅館子喝酒,盡興而歸。分手時已經是晚上十一點,滕鵬飛安排道:“老克,明天記得把侯‘神探’叫到訓練場,大家都要吃土,他也不能搞特殊。”

江克揚提醒道:“侯大利是田甜的未婚夫,現在情緒低落。”

滕鵬飛很硬氣地道:“做刑警就得有犧牲的心理準備,侯大利這個時候更應該振作精神,不要像娘們兒一樣,這樣才能真正不辜負田甜的犧牲。若是他過不了這一關,那就配不上田甜。”

侯大利收到江克揚發來的短信後,翻身起床,坐在床邊。月光透過樹林和窗欞,十幾個光斑落在枕頭上。以前這個時候,田甜已經進入夢鄉,偶爾醒來,必然催促自己上床睡覺。他在床前坐了一會兒,還是沒有睡意。**空空****,田甜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往日溫柔鄉**然無存。侯大利無法忍受孤寂,拿起車鑰匙,開車離開高森別墅,來到江州大酒店,要了一個套間。在與田甜沒有關聯的新房間,他躺在**,看著窗外,迷迷糊糊中,進入淺睡狀態。

在夢中,一條紅色裙子在腦中旋轉,越轉越快,快得讓人頭暈。緊接著,場景轉換到巴嶽山深處,一個猥瑣到極點的男人從地道爬出來,和田甜麵對麵而站。槍聲響起,田甜血肉模糊。

“啊!”侯大利從夢中醒來,額頭全是汗水。

刨泥巴找證據

起床後,侯大利洗了淋浴,洗掉整夜睡不好帶來的疲憊。他開車來到老訓練場,在門口遇到杜峰、張國強、江克揚、馬小兵等一組偵查員。

老訓練場內,滕鵬飛穿了一件沒有符號的舊警服,拿著一把鏟刀,掃了一眼諸人,道:“老克,給你說了要穿舊衣服,你穿西服做什麽?強哥,你的皮鞋鋥亮,是要到省廳開會嗎?侯‘神探’,你這件夾克不便宜吧?弄髒了別怪我滕麻子沒有提前打招呼。”

他指著一大堆泥土道:“今天一組是麻子打哈欠——全家總動員,全部當考古學家。任務是尋找泥巴中可能會遺漏的證據,查看泥土裏有沒有燒過的痕跡。為什麽不找工人來幫助,原因很簡單,工人不知道我們要在泥土中尋找什麽東西,而你們知道。現在分堆,每人一堆,全程錄像。等一會兒,技術室的同誌要過來增援。”

重案一組十二人加上滕鵬飛,每個人都分到一大堆濕泥巴、一張塑料小凳、一把鏟刀和一個口罩。侯大利脫掉夾克衫,戴上口罩,穿著短袖T恤,開始刨泥土。

“馬兒,戴口罩。”

“麻子,濕泥巴,又沒灰塵,用不著。”

“戴上,聽指揮,叫你戴上就戴上!”

滕鵬飛沒有當甩手掌櫃,和大家一起刨泥巴,嘴裏不停嚷嚷:“你們注意啊,屍體被燒成那個樣子,肯定有助燃劑。如果找到燒焦的土塊,那麽埋藏地最起碼是焚燒現場;如果完全找不到,那麽這個地方就有可能不是第一現場或者第二現場。”

重案一組都是經驗豐富的偵查員,明白其中道理,所有人都如考古專家一樣,精心侍弄分到的泥巴。滕鵬飛刨了一會兒泥巴,又開始四處轉。泥巴中曾經埋過屍體,仿佛散發著令人作嘔的味道。他到屋外洗了手,跑到老邢值班室,弄了一瓶江州老燒,道:“兄弟們,都喝一口。你們莫要停,張嘴就行了。”

滕鵬飛倒了滿滿一碗江州老燒,依次送到偵查員嘴邊,讓大家喝一口。

“老克,你是酒鬼投胎嗎,喝這麽大一口?”

“強哥,兩年不見,你硬是屎殼郎戴眼鏡——冒充斯文人。”

滕鵬飛給大家喂酒,順便還踢一腳或者拍拍肩膀。他提著酒瓶來到侯大利身邊,道:“整一口。”侯大利喝了一大口。江州老燒是本地高粱釀造的烈性酒,六十度,喝一口下去,從嘴到腹部猶如被熨鬥過了一遍。滕鵬飛解釋道:“弄這玩意,說不定就有細菌,喝點烈酒,殺殺毒。”

刨泥巴是辛苦活兒,一個小時後,大家都腰酸背疼,而每個人身前還有大堆泥巴。

不一會兒,老譚、小楊、小林和葛向東也一起來到老訓練場。滕鵬飛拿著鏟刀,叉著手,道:“老譚,這原本是你們技術室的活兒,我們全家總動員,你們卻來得慢吞吞的,悠閑得很。”

老譚道:“麻子講話沒道理,我們才把長榮的事情做完,馬不停蹄就過來了。事要一件件做,飯要一口口吃,好事不在忙上。”

偵查員們已經忙了一個多小時,紛紛直起腰,喝水,抽煙。

葛向東來到侯大利這邊,道:“這具屍骨被燒得慘,顱骨受損,有缺失,良主任覺得很有挑戰性,同意進行顱骨複原。我今天要送頭骨到良主任工作室,同時還要留在那邊承擔輔助工作。”

侯大利和葛向東來到相對安靜的角落,點燃香煙,邊抽邊聊。

“我到良主任工作室輔助複原頭骨,樊傻兒牙齒被打掉了好幾顆,你又來挖泥巴,隻有朱支還堅持到刑警老樓上班,我怎麽感覺專案組就要散夥?我真舍不得離開專案組,若不是專案組,我還在經偵那邊混日子,如今嚐到了被人尊重和需要的感覺,再混日子會就很難受。你也真有定力,一代‘神探’在這裏挖泥巴。”

葛向東開了句玩笑,想起了田甜,笑容慢慢消失,道:“唉,有時候我都不知道該不該提田甜。不提她,似乎我們就忘記了她;提起她,又怕惹你傷心。”

侯大利在葛向東麵前沒有隱藏悲傷,道:“我們還是要經常提起她,如果沒有人提起她,她就真被人忘記了。我們提起她,她就還活著,和我們一起。”

葛向東轉過頭,擦了擦眼睛,這才轉過來,道:“這他媽都是什麽事啊!”

在滕鵬飛的強烈要求下,技術室的小林和小楊留下來與重案一組一起刨泥巴,滕鵬飛、侯大利、老譚和葛向東來到物證室。

人骨擺在物證筐裏,無聲地訴說著自己的冤屈。葛向東拿到一個盒子,裏麵裝的正是那顆灰黑色頭骨。

“葛朗台,顱骨複原要多長時間?”滕鵬飛完全沒有料到“葛朗台”居然入了良主任法眼,想起“葛朗台”以前頗為不佳的名聲,仍然覺得這個變化有些魔幻。

葛向東道:“如今技術水平提高了,利用掃描後的數據建模,再填充,比以前快得多,最多半個月就完成顱骨複原。”

滕鵬飛原本還要開兩句玩笑,見葛向東一本正經地談專業問題,玩笑話便沒有說出口,道:“侯‘神探’,那天開會你講得頭頭是道,憑著骨頭顏色就能判斷火的溫度,二道拐這具屍骨擺在這裏,你看得出來什麽道道?”

由於田甜的關係,再加上侯大利經常參加現場勘查,老譚視侯大利為自家人,怕他應付不了很有些“賴皮勁”的滕麻子,有意提醒道:“隔行如隔山,這事應該由李主任來做,他是副主任法醫師,我們都不專業。”

滕鵬飛道:“骨頭多處骨折,李主任拿不準哪些是生前骨折的,哪些是焚燒骨折的,拍了些相片,發到刑偵總隊法醫室,請高手幫助判斷。”

老譚道:“小林和小楊幫助你刨泥巴,老葛拿到了顱骨。我們技術室在這兒沒用,大利,我們走吧。”

“稍等,我看看這些骨頭。”侯大利戴上手套和口罩,拿起一根折斷的骨頭,用高倍放大鏡觀察,道,“骨頭斷麵有玻璃樣變,這是焚燒骨折。骨骼顏色呈灰白色,至少有四百攝氏度,滕大隊判斷準確,焚燒時確實加了助燃劑,否則燒不成這樣。”

滕鵬飛瞥了侯大利一眼,道:“你學得還挺雜。”

“雜而不精,貪多沒有嚼爛。論足跡比不過譚主任,論勘查基本功不如小林,DNA提取檢測不如張晨,畫像不如老葛,打槍不如樊勇,法醫不如李主任,偵查基本功不如大部分偵查員,特別是調查走訪這類工作與朱支差得太遠,他能輕易問出來的話,我費了大勁都問不出來。”

說話間,侯大利輕輕將長骨放下,又拿起一片斷掉的肋骨,繼續用放大鏡仔細觀察,道:“焚燒前的創傷骨折,不管是壓縮、拉伸、扭轉還是衝撞,都會留下相應骨折線,如果要準確判斷,還得拍X光片。”

滕鵬飛嘲笑道:“侯‘神探’,你拿自己和全隊精英比較,我不知道你是驕傲還是謙虛。”

侯大利突然停下來,道:“這根肋骨有一處特殊痕跡,應該是刀傷,捅得非常用力。”

法醫室李主任已經發現此處傷痕,滕鵬飛故意沒有指出來,想考一考侯大利的眼力。他原本以為侯大利看不出,誰知這個小年輕的眼光還真是老辣。他又等了一會兒,見侯大利沒有新發現,道:“李主任發現了這處傷痕,也認定是刀傷。在脊柱上還有一處刀傷,和這一刀類似。”

在放大鏡下麵,脊柱上的刀傷很明顯,從刀傷位置來看,這一刀是從背後捅進去的,非常凶狠,直接刺到脊柱,留下了刀痕。

看到骨頭上出現的傷痕,侯大利腦中出現一幅非常清晰的畫麵:遇害者被正麵捅了好幾刀,其中一刀捅到肋骨上,留下了永久的傷痕;遇害者受傷後想要逃離,又被凶手從背後捅了幾刀,其中一刀捅在了脊柱上。從這兩刀來看,凶手極其凶殘。

離開物證室,老譚回刑警新樓,葛向東帶著顱骨到省城,其餘人又回到老訓練場。

偵查員們繼續刨泥巴,刨了整整一天才完成工作,沒有新發現。

劇變後的專案組

下班後,侯大利仍然不敢回到充滿田甜氣息的高森別墅,直接去了江州大酒店的頂樓套間。他刨了一天泥巴,腰酸背痛,加上前天晚上基本沒有入睡,晚十點上床,這一次終於沉入夢鄉。睡到半夜,醒來時看見窗外明亮的月光落在床頭,下意識伸手想要摟住田甜,這是以前在高森別墅形成的習慣。枕邊空空****,侯大利隻摸到床單。他瞬間清醒過來,田甜永遠走了,陰陽相隔,再也無法擁抱,一時之間,悲傷湧了上來,重重疊疊,無窮無盡。

上班前,侯大利稍有猶豫,決定先到105專案組,和朱林碰個麵,商量一下楊帆案,然後再到刑警新樓。專案組成立有正式文件,在沒有新文件的情況下,他其實還是屬於被抽調狀態,應該到刑警老樓上班。隻不過,二道拐黑骨案交由重案一組偵辦,作為組長,他必須將重心放在此案。

朱林夾著手包,準點來到刑警老樓。

刑警老樓生活過大李和旺財兩隻退役警犬,在與犯罪嫌疑人做鬥爭的過程中,大李活生生累死,旺財被炸得屍骨無存,皆犧牲得非常英勇。由於先後兩隻退役警犬犧牲,朱林再向警犬中心提出領養退役警犬的要求時,被愛犬心切的警犬員委婉拒絕。此時,院內沒有旺財,樊勇還在醫院治傷,葛向東送顱骨到省廳,老樓頓時冷清許多。朱林正在感慨時,聽到健身房傳來砰砰聲,便加快腳步來到健身房門口。

侯大利正在打沙袋,背心前胸後背全部打濕,豆大汗水從額頭滾落。王華沒有做器械,正在練習開合跳,跳完三十個,大口喘氣。

朱林對王華豎起大拇指,道:“太陽從西邊出來了,王胖子居然開始鍛煉了。”

王華自嘲道:“前些天,我和大利到醫院去看樊傻兒,遇到熟人,順便測了血壓和血糖,低壓120,血糖11。熟人警告我,再不減肥,活不了幾年。而且我們這一行總要麵臨危險,我胖成這樣,跑不能跑,跳不能跳,打不能打,隻能靠一堆肉來狐假虎威。”

朱林笑道:“繼續,繼續,不要讓心跳慢下來才有效果。”

王華做完開合跳,又高抬腿,氣喘如牛。

朱林又道:“昨天是什麽情況?”

侯大利跟在朱林身後,來到院中,道:“昨天到老訓練場,跟著滕大隊刨從黑骨現場挑回來的泥巴,沒有發現。滕大隊的思路是正確的。從邏輯上來看,凶手不會搬動一具燒過的屍體,而是應該把屍體帶到二道拐,燒了以後就地埋掉,滑坡地帶應該是焚燒地點,雁過留痕,人過留影,必然會有焚燒痕跡。二道拐黑骨案很棘手,我這一段時間沒有太多精力跟蹤楊帆案。”

“105專案組的職責就是偵辦命案積案,你把精力放在二道拐黑骨案,我帶著王華等人繼續調查楊帆案,楊國雄兒子和你年齡差不多,後來失蹤了,隻找到一張身份證相片。這條線索有點意思,要繼續查下去。”朱林作為在刑警支隊工作二十多年的老同誌,堅守在105專案組,也正是因為他的堅守,105專案組才保持著原來的框架沒有散夥。

“雖然大部分命案積案都偵破了,但是我覺得105專案組應該保留,江州曆年累積下來的刑案還很多,若是沒有專門的機構盯著辦,檔案發黃變黑的老案多半就永遠變成未偵破案件了。”侯大利又道,“我這一段時間精力得放在二道拐黑骨案,晚上若有空,我就回老樓,整理楊帆案的材料。”

“英雄所見略同,我們想到一塊兒了。105專案組可以換名字,機製應該保留,用處很大。這是我給市局的建議,你趕緊幫我做成正式文件。”朱林從手包裏取過幾頁紙,遞給侯大利,又道,“你沒有必要天天過來,有突破,或者有疑點,我會聯係你。”

朱林拿到打印件,戴上眼鏡,仔細檢查了一遍,道:“我其實已經很滿足了。我還有一年退休,在退休前,除了楊帆案,專案組已經把命案積案一掃而光,這在全省都很罕見,這是一名老偵查員的最大光榮。如果市局同意我的建議,專案組會起越來越大的作用。宮支是刑警支隊長,下一步會成為局領導。他不太讚成繼續保留105專案組,你應該能夠看得出來。這不是對和錯的問題,而是觀點問題。關局長站的角度不一樣,他是一把手,一把手更注重全局,105專案組是全省公安係統剛剛樹立的品牌,他不會讓這個品牌倒下,所以肯定會同意我的建議。你是優秀的偵查員,但是要成為優秀指揮員,不僅要緊盯案子,也要學會分析全局。隻要你還在公安係統,那就得為了事業動腦筋,想辦法占據一個好位置,千萬不能犯幼稚病。”

他略微停頓,道:“這一次解救人質,後來複盤,戰剛的指揮沒有明顯失誤,隻不過情報信息不充分,不知道屋內有地道。兩位民警犧牲得非常英勇。當初戰剛把田甜和老唐放在後方,其實就是為了保護他們。可惜,天算不如人算。我提這件事情不是討論誰的責任,而是要你明白一位優秀指揮員對於整個隊伍的意義。你有這個能力,就要承擔起這個責任,這樣才對得起田甜的在天之靈。”

楊帆遇害時,侯大利年齡尚小,情緒完全失控。田甜犧牲,侯大利已經成為一名出色的刑警,心理發生了很大變化,雖然悲傷,卻一直很好地控製住情緒。朱林將這一切看在眼裏,對侯大利更是高看一眼,所言皆是沒有保留的真心話。

侯大利背景特殊,並沒有一定要在公安局占位置的急切想法,如今朱林作為領導和師父反複告誡他不能犯幼稚病,與其被平庸者領導,還不如自己當領導,這樣對整個事業有利,對一線刑警有利。他最初對這個告誡不以為然,但由於經常被熏陶,已不知不覺在內心深處接受了這個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