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1

商書

商,是成湯有天下之號。這書記商家一代的事,故名為《商書》。

湯誓

這是成湯伐桀誓師之辭,故名為《湯誓》。

王曰:“格爾眾庶,悉聽朕言。非台小子敢行稱亂,有夏多罪,天命殛之!

格字,解做來字。台字,解做我字。稱是舉。殛是誅。

史臣記湯將伐桀誓眾,說道:“來,爾眾多百姓都要明聽我的言語。君臣之分,本不可犯,今以爾眾伐夏,非我小子輒敢不顧名分,以下犯上,為此悖亂之舉。蓋人君代天子民,任大責重,必須事事合天,然後可以永保天命。今有夏慢天虐民,其罪不止一端,天厭其德,命我誅之。故我不得已至於用兵,往正其罪,實以奉行天討耳,豈敢稱亂哉!”

“今爾有眾,汝曰:‘我後不恤我眾,舍我穡事而割正夏。’予惟聞汝眾言,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

有眾,是亳邑之眾。穡事,是農家收獲的事。割正,是裁正。

湯又說:“夏王有罪,我奉天命以伐之,其事甚非得已也。今爾眾百姓每,在背地裏乃都抱怨說道:‘如今田禾成熟,正好及時收獲。我君卻不體恤我眾,教我每舍了自家的農事,反去裁正那有夏之罪。夏之罪於我何與哉?’你每這說話,我也都聞。但夏王得罪於天,天降大罰,命我誅之。我畏上帝之命,不敢不往正其罪耳。豈得以爾眾之私情,而違上天之明命哉!”

“今汝其曰:‘夏罪其如台?’夏王率遏眾力,率割夏邑。有眾率怠弗協,曰:‘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夏德若茲,今朕必往。

遏,是絕。割,是戕害。時字,解做是字。

成湯又說:“我又聞爾眾有言:‘夏王雖暴虐有罪,也隻害他的百姓,將奈我亳都之民何?害既不及於我,兵何必加於人。’你眾人這說話,都隻是顧一己的私意,不知亳眾雖未受害,而有夏的百姓,則有不勝其苦者。夫人情莫不欲逸,夏王則率意為重役,以窮萬民之力;人情莫不欲安,夏王則率意為嚴刑,以殘萬民之生。那夏邑之民,被其荼毒,若不聊生,雖有億萬之眾,率皆離心懈怠,不能和協,視其君如仇讎,惟恐其不亡也。夏王常說:‘我有天下,如天之有日一般,日亡我才亡耳。’那夏邑之民,遂指日以怨之,說道:‘這日果何時亡乎?若亡,則我情願與他俱亡。’蓋苦夏之虐,而欲其亡之甚也。夫夏王惡德,為民所厭苦若此。有人心者,寧可坐視其民之困於塗炭,而不思以拯救之哉?故我今決計必往,以奉天討罪。蓋救民之心切,故爾眾之言有所不暇恤也。”

“爾尚輔予一人,致天之罰,予其大賚汝。爾無不信,朕不食言。爾不從誓言,予則孥戮汝,罔有攸赦。”

大賚,是厚加賞賚。食言,是說的言語失信於人,如已出而複吞之一般。

湯誓眾說道:“伐夏之舉,既不容已。爾等尚其同民同力,輔我一人,以致天之罰於有夏。我則有大賚於汝,令汝等爵位顯於當時,榮祿及於後裔。爾輩不可猜疑而不信。朕言既出,決不食言,斷斷乎其賞之厚也。爾等若不從我的誓言,顧望退縮,我則不止戮及汝身,將並其妻子而俱戮之,無有所赦,斷斷乎其罰之厚矣。可不戒哉!”

仲虺之誥

仲虺,是成湯的左相。誥,是告喻之辭。古者臣下陳言於君也,通稱為誥。

這篇書是仲虺解釋成湯伐夏之慚,而因以勸勉他的說話,故名為《仲虺之誥》。

成湯放桀於南巢,惟有慚德,曰:“予恐來世以台為口實。”

放,是拘禁。南巢,是地名,即今無為州巢縣。口實,是藉口以為指實。

成湯因夏桀不道,舉兵伐之,桀奔往南巢地方,湯因拘禁之於此,遂代夏而有天下。因思堯、舜、禹授受以來,都是揖讓相承,到我身上,始行放伐之事,雖則是順天應人,但事出創見,故自以為德不如古,而深用慚愧,說道:“我之此舉,豈不能自信於心哉?但恐來世之人,或有亂臣賊子,肆行不軌的,輒以我今日之事,藉口以為指實,則所以啟萬世之亂階者,未必不由於此矣。此我所以不能已於慚愧也。”夫湯之伐桀,本以除暴救民,四海之人皆知其非富天下者,而猶恐後世以為口實。聖人所以慎萬世之大防者固如此哉!

仲虺乃作《誥》,曰:“嗚呼!惟天生民有欲,無主乃亂。惟天生聰明,時乂。有夏昏德,民墜塗炭。天乃錫王勇智,表正萬邦,纘禹舊服。茲率厥典,奉若天命。

乂字,解做治字。墜字,解做陷字。塗是泥塗,炭是炭火,言民被虐政,就如人陷在水火中的一般。典,是經常之理。

仲虺因成湯以伐夏為慚,乃作《誥》以解釋其意,先歎息說道:“天之生斯民也,形質既具,情竇必開。如有耳目口鼻,則必有聲色臭味之欲;有心誌,則必有愛惡之欲。使無主以治之,則人皆各逞其欲以相爭,爭之不已,必至於亂矣。天惟不忍斯民之亂也,乃於生民之中,生出一個上等聰明的聖人,使他為兆民之主,任治教之責,製其欲而使不得肆,息其爭而不至於亂焉。夫天之立君,既以為民,可見非有聰明之德者,不足以勝治民之任。今桀為民主,而乃肆行昏亂,為暴政虐刑,以殘民之生。那百姓每被其苦害,如墜在泥塗炭火中一般。上天惡夏桀之無道,念萬民之無主,乃篤生我王。錫以勇之德,以戡定禍亂;錫以智之德,以圖度事幾。由是伐罪吊民,伐夏而有天下,以表正萬邦之民,而繼禹舊所服行之道,使聲教四訖之治複見於今日焉。這雖是不幸處君臣之變,然實乃率循其常道,以奉順乎天命而已,何慚之有哉!”

“夏王有罪,矯誣上天,以布命於下。帝用不臧,式商受命,用爽厥師。

臧,是善。式字,解做用字。爽,是明。師,是眾。

仲虺說:“夏王無道,得罪於天,本為天心之所厭惡,乃反矯詐誣罔,托為上天之意,造作虛詞,以宣布命令於下,說天命在己,人皆無如之何。蓋欲假此惑眾,以肆行其無道之事。故天用不善其所為,益加厭棄,乃錫王以勇智之德,使我商受顯赫之命,而為天下生民之主。然天豈有私於商哉?特以有夏昏德,百姓被其汙染,也都昏昧了。故命吾王為之君師,昭其明德於天下,使天下之眾,皆有以自新而不終於昏昧耳。然則伐夏之舉,祗以上承天意,豈容已哉!”

“簡賢附勢,寔繁有徒。肇我邦於有夏,若苗之有莠,若粟之有秕,小大戰戰,罔不懼於非辜。矧予之德,言足聽聞?

簡賢,是慢賢。寔字,與實字同。繁,是多。肇,是始。苗,是禾苗。莠,是稂莠。粟,是穀粟。秕,是無米的空穀。予指成湯。

仲虺說:“夏王無道,所用的都是簡慢賢者、阿附權勢的小人,與他結為一黨,徒眾實多。夫彼既恃勢以慢賢,則人之賢者必為其所嫉惡而不相容矣。故以我商今始造邦於有夏之間,就如禾苗中之有稂莠必遭鋤治,穀粟中之有秕子必被簸揚,有不容以並存者。我商眾無小無大,都戰戰然無不震懼,恐一旦遭他毒害,以無罪而受禍。蓋有道之見,惡於無道,其勢固然也。況吾王之盛德,盡善盡美,但稱說出來,件件都厭足人的聽聞,而為人心之所歸服如此,豈不尤為夏所忌嫉而可畏乎?則今日之奉天討罪,非惟理所當然,蓋亦勢不容己者,又何慚之有哉!”

“惟王不邇聲色,不殖貨利。德懋,懋官。功懋,懋賞。用人惟己,改過不吝。克寬克仁,彰信兆民。

王,指成湯。邇,是近。聲,是音樂。色,是女色。殖,是聚斂。德,是有德的人。懋,是繁多的意思。功,是有功的人。

仲虺稱述成湯之德,以解釋其慚,說道:“聲色貨利,人所易溺,鮮有不為其所累者。惟吾王之於聲色,常恐蠱惑了心誌,絕不去近之以自娛樂;於貨利,常恐剝削了民財,絕不去聚之以為己有。其本原之地澄澈如此,則固已端出治之本矣。由是推此心以用人,則用舍無不當。人之德行多的,便多與他官職;功勞多的,便多與他賞賜;而無德無功者,不得以濫及焉。推此心以處己,則舉動無不宜。人有善,若己有之,而從之不待勉強;己有過,便速改之,初無一毫係吝。蓋不知善之在人,與過之在己矣。至於臨民之際,不隻是一味從寬,卻能於那寬大中有個節製,未嚐失之縱弛;不止是一味仁慈,卻能於那慈愛中不廢威嚴,未嚐流於姑息。王有這等大德,昭著而不可掩,故雖始於亳都而實光被於天下。天下之人,皆信其寬能得眾,仁足長人,而可以為天下君矣。民心歸向,則天位有不可得而辭者,何慚之有哉!”大抵人主一心,致治之原。湯之受天明命,表正萬邦,雖有勇智天錫,實由於不邇不殖者以為之本也。否則本原一汙,凡事皆謬,其何能得天得民如此哉!後之欲致成湯之治者,當先求其製心之功。

“乃葛伯仇餉,初征自葛。東征西夷怨,南征北狄怨,曰:‘奚獨後予?’攸徂之民,室家相慶,曰:‘徯予後,後來其蘇。’民之戴商,厥惟舊哉!

葛伯,是葛國之君。餉,是饋送飲食。西夷、北狄,是舉遠以見近的意思。奚字,解做何字。徯,是等待。蘇,是複生的意思。

仲虺說:“吾王之德,既能彰信兆民,是以征伐所加,人心無不歸向者。乃昔日葛伯無道,廢其先祖之祀。王使人往問之,他回答說無以供粢盛。王就使我亳邑的百姓,替他耕種,老弱饋送飲食。葛伯乃殺了我饋餉的童子,而奪其酒肉,不以為德,而反以為仇。王為這童子無辜被殺,不得已興兵伐之。王之初征,實自葛始,因而並征討天下無道之國。那時四方之民,苦其上之暴虐者,都望王師來拯救他,望而不至,反出怨言。王往東麵征討,則西夷之人就懷怨望;王往南麵征討,則北狄人就懷怨望,都說道:‘我等一般樣被害的人,王獨何為先救彼而後我乎?’是王師未至,而民望之切如此。及王師一至其地,則那方的百姓,都與妻子相慶說道:‘我等困苦無聊,專等我仁君來救援。今我君來除去無道,廣布仁恩。我等百姓,如大旱者之得雨,倒懸者之得解,真是死而複生矣!’是王師已至,而民悅之深如此。觀此,則斯民之愛戴歸往於我有商者,其來久矣,豈一朝一夕之故哉!然則今日之有天下,實迫於人心之歸,不容已耳,何以慚為!”

“佑賢輔德,顯忠遂良。兼弱攻昧,取亂侮亡。推亡固存,邦乃其昌。

仲虺前既釋湯之慚,此下因舉為君之道以勸勉之,說道:“王不必以得天下為慚,但自今以往,當思盡所以為君之道,以凝承天命耳。天下諸侯,有才全德備而為賢者,則當信任寵禮以眷佑之;有積善行仁而有德者,則當賚予培植以輔助之;有委身徇國而為忠者,則舉褒揚之典而使之得以彰顯;有奉法修職而為良者,則加獎勸之道而使之得以自遂。是諸侯善有大小,而勸善後之典亦有輕重如此。又有柔懦不能自存,是弱者也,則因而兼之,並其小而附於大;有昏庸不能自立,是昧者也,則因而攻之,黜其職而治其罪;有敗壞其紀綱法度,是亂者也,則變置社稷,雖取之而無嫌;有自底於傾危顛覆,是亡者也,則戮及其身,雖侮之而不恤。是諸侯惡有大小,而懲惡之典亦有輕重如此。夫弱昧亂亡,本是該亡的人,而吾兼之攻之、取之侮之,乃因其亡而推之耳,何容心焉;賢德忠良,本是該存的人,而吾佑之輔之、顯之遂之,乃因其有而固之耳,何容心焉。好惡一出於公,而刑賞各當其則。將見天下諸侯,莫不勉於賢德忠良之歸,而不敢蹈夫弱昧亂亡之轍,候度修明,治道振舉,邦國有不昌盛者乎?王能如是,則固無忝於君道,而可以為萬民之主矣,又何以慚為?”

“德日新,萬邦惟懷;誌自滿,九族乃離。王懋昭大德,建中於民,以義製事,以禮製心,垂裕後昆。予聞曰:‘能自得師者王,謂人莫己若者亡。’好問則裕,自用則小。

建中,是立個表則的意思。後昆,是後世子孫。

仲虺又勸勉成湯說道:“人君以一身而統萬邦,所以聯屬而綏懷之者,德也。誠使其德篤實光輝,日新不已,足以係屬乎人心,莫說那近者悅服,就是萬邦之遠,也都愛戴而懷歸矣。若不能日新其德,誌自滿假,侈然自肆於兆民之上,莫說那遠者攜貳,便是九族至親,也將背畔而離心矣。夫觀人心離合之機,係於德之修否如此。然則吾王之德,雖則足人聽聞,亦豈可以自滿哉!必當益加日新之功,以勉明其大德。凡一言一動,無不合於中正之極,要使天下的人,都有所觀法而後可。然懋德建中之道何如?德莫大於義。義者,事之宜也。事到麵前,須以義裁決其可否,而使無不得其宜。德莫大於禮。禮者,心之節也。心有所動,須以禮樽節其過差,而使無不歸於正。如此,則念念事事皆當於理,豈特可以建中於民而已哉!以是而貽謀於後世,凡後世子孫之欲製事製心,而懋德以建中者,皆取於此而有餘裕矣。然豈無待於學問而自能哉!我嚐聞古人說道:‘凡人君誌不自滿,求人臣之可法者,而真能屈己以師之,則德日以崇,業日以廣,而萬民莫不尊親,所以為天下王。若自以為聖,謂人都不如我,則君驕於上,臣諂於下,不至於亂亡不止矣。凡事不自以為是,而切切焉好問於人,則見聞日廣,誌慮益充,自家何等寬裕。若偏愎自用,而每事恥於下問,則一己之聰明,有得幾何?隻自安於狹小而已矣。古人之言如此。然則王之一身,固天下後世之所取法者,其可不以隆師好問為務哉!”夫自古聖帝明王,未有不本修德而能得民,亦未有不由學問而能成德者。雖以成湯之聖,而仲虺猶惓惓以是勉之,固忠臣愛君無己之心也。今觀成湯以日新自銘其盤,而又受學於伊尹,以至用人惟己,從諫弗咈,蓋深有合於仲虺之言矣。此德業之所以為極盛歟!

“嗚呼!慎厥終,惟其始。殖有禮,覆昏暴。欽崇天道,永保天命。”

殖,是封殖。有禮,是修德的人。覆,是傾覆。欽崇,是敬長尊奉的意思。

仲虺作誥之終,又歎息說:“天下之事,必有始而後有終,未有始之不慎,而能善其終者。今王始受天命而為天子,若要謹守王業,垂之永久,正當在此受命之初,便為成終之計可也。蓋人君所行的事,逃不得上天的鑒察。有禮的,天就因而封殖之;昏暴的,天就因而傾覆之。這是上天福善禍**,一定不易的道理。吾王今以大德而受命,固為天之所殖矣。然人心之操舍無常,而天道之禍福相倚,一念之終,將必有悖理而入於昏暴者。自今以往,誠能敬畏奉承,兢兢業業,益務天心之所殖,常虞覆敗之不免,則今日所受的天命,可以保之於無窮,而社稷有靈長之慶矣。王不可勉圖之哉!”夫以成湯之聖,豈有至於昏暴而不克終者?仲虺猶以天道之可畏者警之,蓋既釋其慚,又恐其怠。儆戒相成之義,忠愛無窮之心,誠萬世君臣所當法也。

湯誥

這篇書是成湯伐夏即位之後,告諭天下的說話,故名為《湯誥》。

王歸自克夏,至於亳,誕告萬方。

亳,是成湯建都的所在。誕字,解做大字。

成湯既克夏而有天下,乃複歸於亳都。天下諸侯都率職來朝。湯乃作誥,大告萬方的臣民,以與天下更始焉。

王曰:“嗟!爾萬方有眾,明聽予一人誥。惟皇上帝,降衷於下民。若有恒性,克綏厥猷惟後。

皇,是大。上帝,即是上天。衷,是渾然在中的意思。若,是順。恒性,是常性。綏,是安。猷,是道。後,指君說。

成湯告諭天下臣民,歎息說道:“爾萬方之眾,當明聽我一人的誥詞。夫人所以有這仁、義、禮、智、信之性者,從何得來?蓋本是惟皇上帝,化生萬物之初,降下這大中至正的道理於下民,渾然在中,沒有一些偏倚。下民既稟受了這道理,隻順著天稟之自然,便都有個常性。如父子自然有仁,君臣自然有義,長幼、夫婦、朋友自然有禮、智、信。這常性是古今聖愚所同有的。但天之降衷雖同,而人之棄受則有清濁純雜之異,所以不能皆全那固有之性,而安於其道也。若要使百姓每人人都安於其道,其責惟在乎人君。蓋人君居君師之位,握政教之權,必須倡導之以教化,整齊之以法製,使凡天下之人,為父子的皆安其有親之道,為君臣的皆安其有義之道,以至長幼、夫婦、朋友莫不安其有序、有別、有信的道理。此乃人君奉天安民之責,有不可得而辭者也。”

“夏王滅德作威,以敷虐於爾萬方百姓。爾萬方百姓罹其凶害,弗忍荼毒,並告無辜於上下神祇。天道福善禍**,降災於夏,以彰厥罪。

荼,是味苦的草。毒,是蜇人的蟲,如蜂蠆之類。降災,是天降災異,如山崩川竭之類。

湯又說:“天之立君,既欲其安民於道如此。可見為人君者,當以上天之心為心而後可。今夏王乃滅其賦予之德,但逞殺戮之威,以播此凶虐於爾萬方的百姓。爾萬方百姓,被其凶害,不可堪忍,就如荼之苦口,毒之蜇人一般,殆無一人得以聊生者矣。所以眾口稱冤,並告無辜於天地鬼神,以望上天之解救。那天道至公,隻順著民心的好惡。民之所懷而為善者,則降之百祥而為福;民之所怨而為**者,必降之百殃而為禍。感應之理,斷不僭差。今夏之**虐,既已結怨於民,正天道之所必禍者,所以降災於夏以彰其罪而誅絕之,使不得複播虐於天下也。”

“肆台小子,將天命明威,不敢赦。敢用玄牡,敢昭告於上天神後,請罪有夏。聿求元聖,與之戮力,以與爾有眾請命。

肆字,解做故字。玄牡,是黑色的牛。神後,是後土。聿字,解做遂字。元聖,是大聖,指伊尹說。

湯又說:“夏王得罪於天,天既降災以彰其罪,此正天命明威之所在,天之假手於我者也。故我小子奉將天命明威,不敢赦夏之罪,而必伐之。然征伐大事,我惟聽命於天,而不敢自專也,遂用玄牡之牲,敢昭告於皇天後土,以請夏王當問之罪於天焉。又恐一人不能以自為,遂簡求天民先覺之大聖人,與他同心戮力,伐罪吊民,替爾萬方百姓,請更生之命於天焉。夫上欲承天之威,而下欲立民之命,伐夏之舉,誠有不容已者矣。”

“上天孚佑下民,罪人黜伏。天命弗僭,賁若草木,兆民允殖。

孚、允,都是信。罪人指夏桀說。僭,是差。賁,是燦然明白的意思。殖,是生殖。

成湯說:“我既請有夏之罪及爾眾之命於天,那上天居高聽卑,憐憫你下民無辜,冥冥之中,真垂佑助。所以我兵一舉,那罪人夏王,即奔走於南巢之地,竄亡而屈服,可見上天禍**之命斷不僭差如此。是以向者民困於虐政,有如草木之憔悴,今則凶害以除,荼毒以免,燦然若草木之榮華悅澤,而生意可觀。兆民之眾,自是信乎其生殖矣。天之佑此下民,豈不信哉!”

“俾予一人輯寧爾邦家。茲朕未知獲戾於上下,慄慄危懼,若將隕於深淵。

俾,是使。輯,是和。寧,是安。戾字,解做罪字。隕,是墜。

成湯說:“罪人既黜,兆民無主,天乃使我一人任君師之責,輯和安寧爾邦家,舉兆民生殖之命,而寄於我之一身。上天付托之重如此。顧我眇躬涼薄,恐心力有限,政教難周,或有獲罪於天地而不自知者,豈不上負上天付托之重,下孤生民仰望之心哉!用是慄慄然日夜危懼,若將墜於深淵的一般。蓋其責愈重則其憂愈大,故惕勵儆懼之心,不敢以一時而少懈也。”

“凡我造邦,無從匪彝,無即慆**,各守爾典,以承天休。

造邦,是新造之國,指眾諸侯說。侯邦雖舊,而商命維新,悉與更始,故叫做造邦。彝,是法。即字,解做就字。慆**,是逸樂。典,是常職。

湯又戒眾諸侯說:“天以輯寧之責命諸我,我固慄慄然不敢以自安矣。凡我新造之邦,有土之君,都有承天長民之責者,亦無或恣意而從於非法,無或縱欲而就慆**,各宜敬守爾之侯度,修其職業,以共承上天之休命可也。蓋黜昏立明,以為生民之主,這是上天佑助下民休美之命。若上不能盡輯寧之責,下不能守侯職之常,則為負上天付托之重,而不足以仰承其休命矣。爾諸侯可不戒哉!”

“爾有善,朕弗敢蔽;罪當朕躬,弗敢自赦:惟簡在上帝之心。其爾萬方有罪,在予一人;予一人有罪,無以爾萬方。

簡字,解做閱字,就如簡閱車徒,逐名數過的一般。

湯又戒諸侯說:“福善禍**,天道甚明,不可誣也。爾等若有善,我不敢隱蔽,必加顯揚;我若有不善,亦必引以為己罪,不敢自赦,都一一簡在上帝之心。蓋天雖高而聽則卑,或善或惡,報應昭然,孰得而逃之?信乎為君臣者,皆當各盡其道矣。然天既命我為萬方之主,付我以輯寧之任,則我之責為尤重。爾萬方之民有罪犯法,這是我一人不能盡輯寧之道,以教養斯民,而使之陷於有罪,其責有不可得而逃者;若我一人所為不善,而得罪於天,卻是我自家負了上天的付托,於爾萬方何與哉!”蓋桀為無道,不惟不能導民於善,而且播其惡於民,故湯承天意以戒諸侯,以罪之在人者引責於己,而罪之在己者聽命於天。其畏天之至,而自任之重如此,此所以能開有商之大業歟!

“嗚呼!尚克時忱,乃亦有終。”

時字,指上文所言為君為臣的道理。忱,是懇惻踐行的意思。

成湯又歎息說:“人之常情,有始者未必有終,而欲其有終,須當圖之於始。今予一人,與爾造邦諸侯,固皆有其始矣,然未可保其終也。庶幾能於是而忱信焉。為君的,非徒言之,而果能盡其輯寧之責;為臣的,非徒聽之,而果能盡其守典之忠,則君固可以永免於獲戾,而臣亦可以永藉夫天休矣。否則或予或奪,天命至為可畏也。安能必其有終也哉!”成湯之言至此,其所以致嚴於人己者益深切矣。

伊訓

訓,是教導。這篇書是太甲嗣位之初,伊尹述祖德以教導他的說話,故名為《伊訓》。

惟元祀十有二月乙醜,伊尹祠於先王。奉嗣王祗見厥祖,侯甸群後鹹在,百官總己以聽塚宰。伊尹乃明言烈祖之成德,以訓於王。

元祀,即是元年,商家稱年為祀。祠,是祭告。侯甸群後,是侯服、甸服之眾諸侯。塚宰,是百官之長。古者天子在諒暗之中,不親行祭祀,亦不發號施令,俱權命首臣代行,故曰聽於塚宰也。烈祖,指成湯。

史臣敘說:惟太甲即位改元之年,十有二月乙醜之日,此時尚居仲壬之喪,未親祭宗廟,而伊尹以顧命大臣居塚宰之位,乃代祭於商之先王,奉嗣王敬見其祖,告以即位改元之事。那時外麵侯服、甸服的眾諸侯,來朝見新君,皆在其位,與裏麵百官每各總己職,權且聽命於塚宰。伊尹以太甲嗣位之初,事當謹始,而人君守成之道,法祖為要,乃以烈祖成湯之成德,明白詳悉以訓告於王。至於古今興亡之故,天人禍福之機,無不反覆為王言之。蓋欲其嗣祖德以保鴻業也。

曰:“嗚呼!古有夏先後,方懋厥德,罔有天災。山川鬼神亦莫不寧,暨鳥獸魚鱉鹹若。於其子孫弗率,皇天降災,假手於我有命,造攻自鳴條,朕哉自亳。

鳴條,是夏之都邑。哉字,解做始字。亳,是商之都邑。

伊尹訓告太甲,先歎息說道:“天人之感應不爽,國家之興亡有由,前人的事跡,便是後人的樣子。今即有夏一代之事觀之。比先他家的祖大禹,精一執中,克勤克儉,是何等勉勵以敬其德。故當此之時,天心眷顧,宇內協和。以七政,則各循其軌;以五氣,則各順其候,而無災異、邪沴之幹。以山川,則奠安其位;以鬼神,則歆享其祀,而無崩溢、怨恫之患。下及於鳥獸魚鱉、飛走鱗介之微,也都順適其性,並育而並生焉。天眷之隆如此。及其子孫夏桀,不能率循其祖德,肆行暴虐。皇天就赫然震怒,降下災異,以明示其罰,因假手於我成湯之有天命者以誅之,無複如前日之眷佑矣。然天豈故薄於桀而厚於湯哉?蓋造可攻之釁者,由桀積惡於鳴條,而興有商之業者,由湯始修德於亳都耳。即此觀之,可見皇天無親,一德是輔。有夏先後能懋其德,則勃然以興;其子孫不能修德,則忽然以亡:是禍福無不自己求之者。吾王今日可不深鑒之哉!”

“惟我商王,布昭聖武,代虐以寬,兆民允懷。

商王,指成湯說。布,是敷布。昭,是昭著。聖武,是以德為威的意思。代字,解做替字。允,是信。

伊尹又說:“當初夏桀無道,滅德作威,天下之人雖不勝其痛苦,而懾於凶虐,莫敢聲言。誰有能仗天下之大義,為萬姓除殘去害者?惟我商王成湯,奮義理之勇,而興師以伐之,以敷著其威德於天下,把有夏的暴政苛法一切除去,代之以寬仁。所以兆民之眾,莫不信其誌在救民,而愛戴歸往,真如赤子之戀戀於慈母,而無一人之不懷服者矣。”

“今王嗣厥德,罔不在初。立愛惟親,立敬惟長;始於家邦,終於四海。

罔字,解做無字。立,是立個標準,使人有所取則的意思。愛敬,是孝弟。

伊尹勸勉太甲說道:“今王嗣有天下,所居的是祖成湯的位,所統率的是祖成湯的民。更新之初,下民觀望,所以嗣續成湯之德者,正在於即位之初,當無一事不致其謹可也。然謹始之道,不止一端,而莫大於孝弟。這孝弟雖是人心所同有,若非為君的躬行以倡率之,則下人無所觀法。故王欲使天下之人,皆知愛其親,必先自盡孝道,以親吾之親,則凡有親者,皆以我之孝為準則,而愛自此立矣;欲使天下之人,皆知敬其長,必先自盡弟道,以長吾之長,則凡有長者,皆以我之弟為準則,而敬自此立矣。由是始而刑於家邦,則一家一國的人,莫不有所觀感而興於仁,興於讓焉。終而及於天下,則四海九州的人,亦莫不有所觀感,而親其親,長其長焉。蓋家國天下,其勢雖殊,而愛親敬長,其心則一。故順德立於一人,而儀刑達於無外如此。王能如是,其於嗣德謹始之道,庶乎其克盡矣。”

“嗚呼!先王肇修人紀,從諫弗咈,先民時若,居上克明,為下克忠,與人不求備,檢身若不及:以至於有萬邦,茲惟艱哉!?

肇,是始。人紀,是三綱五常之理。咈,是逆。先民,是前輩有德的人。若,是順。與人,是取人。檢,是檢束。

這一節是伊尹備還成湯之德,以告太甲,即前所謂烈祖之成德也。先歎息說道:“天下不可一日而無綱常之理。夏桀滅德作威,把這綱常倫理都廢壞了。至我先王成湯,始修複之,而人紀乃大彰著於天下。其從善,則凡臣下諫諍的言語,都虛心聽受,而絕無一毫咈逆之意;其用人,則唯是耆舊有德的人,乃屈己順從,而不用新進浮薄之人;其居上,則聽斷無所惑,邪佞不能欺,而能盡臨下之道;其為下,則進賢至於三,蒙難無所避,而能盡事上之心;取人之善,則常存恕心,不求全責備;檢束自身,則工夫嚴密,惟恐有不及。湯之修人紀者如此,是以德日以盛,業日以廣,天命歸之,人心戴之。當初起自諸侯封疆,隻有七十裏,至於其後,奄有萬邦而為天子。此其積累創造之勤,可謂難矣。今王嗣先王之業,可不知所以嗣其德而保守之哉!”

“敷求哲人,俾輔於爾後嗣。

敷,是廣。哲人,是明哲的賢人。

伊尹說:“先王成湯,惟其得天下為甚難,故其慮天下為甚遠。不但自家修人紀,垂典則,以貽子孫,又廣求明哲的賢人,或舉之於在朝,或致之於在野,使之布烈庶位。凡前後左右,無非正人,以輔佐汝後來相繼為君的,都知修德檢身,保守先業,而不至於廢墜焉。其為天下後世慮長遠如此。”

“製官刑,儆於有位。曰:‘敢有恒舞於宮,酣歌於室,時謂巫風。敢有殉於貨色,恒於遊畋,時謂**風。敢有侮聖言,逆忠直,遠耆德,比頑童,時謂亂風。惟茲三風十愆,卿士有一於身,家必喪;邦君有一於身,國必亡。臣下不匡,其刑墨。具訓於蒙士。’

恒,是常。酣歌,是酒後狂歌。巫,是歌舞以事神的人。風,是風俗,謂竟相仿效,習以成俗也。殉,是貪迷嗜欲,不顧其身的意思。**字,解做過字。三風,即巫風、**風、亂風。愆,是過惡。十愆,即恒舞、酣歌、殉於貨、殉於色、恒遊、恒畋、侮聖言、逆忠直、遠耆德、比頑童,以此十種過惡,釀成三風。墨,是刺字之刑。蒙士,是童蒙始學之士。

伊尹說:“先王成湯既廣求哲人,以輔爾後嗣,又製為官府之刑,以儆戒有位之人。其儆戒之詞說道:‘舞蹈歌詠,人情所不能無,但有個節度,不可常常如此。若在位之人,敢有無晝無夜而常舞於宮,縱酒沉湎而狂歌於室,這等所為,就與那巫覡之人歌舞以事神的一般,這叫做巫風。貨色遊畋,人情之所易溺,必須以禮節之,然後不至於過。敢有貪嗜貨利,耽好女色,常去遊觀田獵,荒棄政務的,乃過而無度,**而不檢的人,這叫做**風。敬畏聖言,聽從忠直,親近老成,疏遠頑愚,是好惡的正理。敢有侮慢聖人之言,拒逆忠直之諫,疏遠耆年有德的賢士,狎比頑愚無知的小人,是違背了好惡的正理,愛憎乖錯,心誌昏亂,這叫做亂風。惟此三風十愆最為敗德害事,凡有位之人,不消得件件都有,才足以喪家亡國。隻是這十件內,為卿士的,但犯著一件在身,則有家而必喪其家;為邦君的,但犯著一件在身,則有國而必亡其國。夫為君而至於喪家亡國,固其所自取,而為之臣者,既食其祿,亦當盡其直諫之忠,苟或坐視而不匡救,則必以墨刑加之。蓋惡其苟祿不忠,而陷君於有過也。然不惟儆於有位之臣,又以此教訓那蒙童初學之士,使他平時將這道理講究明白,他日出仕為官,知所儆省而不蹈於刑辟也。’夫先王之為後嗣慮者如此,吾王嗣有天下,其可不知所戒哉!”

“嗚呼!嗣王祗厥身,念哉!聖謨洋洋,嘉言孔彰。惟上帝不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爾惟德罔小,萬邦惟慶;爾惟不德罔大,墜厥宗。”

祗,是敬。洋洋,是大孔。彰,是甚明。

伊尹訓告太甲既終,又歎息叮嚀說:“嗣王當以三風十愆之訓,敬之於身而勿忽,念之於心而勿亡。蓋這訓詞不是尋常的言語,自其經畫於先王之心,乃聖人之謨也。近足以省身克己,遠足以致治保邦,其用甚大,何其洋洋矣乎!自其發揮於先王之口,乃嘉美之言也。以綱目則昭然而畢陳,以鑒戒則凜然而可畏,其旨甚明,又何其彰顯矣乎!此王之所當敬念者也。且上帝之命,去就無常。為善,則福祿鹹臻,而降之以百祥;為不善,則災害並至,而降之以百殃。蓋福善禍**,天道昭然不爽如此。為人君者,可不戒哉!一念之善,德雖小也,日積月累,漸至於大,而上帝之降祥者恒在於斯,雖萬邦長治久安之慶,不過自此以基之耳;一念不善,不德雖小也,日積月累,惡極罪大,而上帝之降殃者恒在於斯,雖至於覆宗絕祀,亦不過由此以致之耳。王可不深思而敬念之哉!”伊尹作訓終篇,又極言禍福之機如此,其忠愛之心可謂深切而懇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