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十三2

二年,宋王欲受禪而難於發言。六月,宋王至建康。傅亮諷晉恭帝禪位於宋,具詔草呈帝,使書之。帝欣然操筆,謂左右曰:“桓玄之時,晉氏已無天下,重為劉公所延,將二十載。今日之事,本所甘心。”遂書赤紙為詔。遜於琅邪第。王為壇於南,即皇帝位。立太子義符為皇太子。

建康即建業,是今應天府。晉元帝渡江,遂都於此。初,劉裕既平桓玄之亂,複興晉室,立琅邪王德文為晉恭帝。恭帝立二年,此時劉裕自立為宋王,雖出鎮壽陽,實專擅威福,朝廷徒擁虛位而已。裕久蓄代晉之意,要恭帝把天位讓與他,卻自家難於發言,乃先遣中書令傅亮到京謀事,亮勸晉征裕輔政。六月,劉裕被征至建康,傅亮就勸曉恭帝以當禪位的意思。因具一詔稿,呈與帝看,使帝親寫發下施行。恭帝知道事勢已去,無可奈何,隻得聽從,遂欣然執筆,對左右說:“昔安帝時,桓玄為亂,晉氏已失了天下,賴得劉公倡義起兵,誅桓玄,複晉室,延至於今,將二十載。這都是劉公之功,今日就把天位讓他,本自甘心,不須逼迫。”便親書赤紙為詔,禪位於宋,自家遜避,出居琅邪邸第。於是劉裕乃築壇於南郊,告祭天地,即皇帝位,立太子義符為皇太子,而晉家百五十年之祚,遂移於宋矣。

夫篡逆大惡,天道好還。晉司馬氏本篡魏而有天下,乃假托於禪受之名,故其後世,強臣陵奪,亦複如是。今觀劉裕之所以取德文,即向日司馬炎之所以取曹奐者也。先後一轍,報施不爽,可以為永鑒矣。曆宋而齊、梁、陳、隋,朝君臣,暮仇敵,君如弈棋,國如傳舍,才得便失,遠者五六十年,近者二三十年,皆由君德不綱,強臣擅命所致。然則國之權綱,人主其可一日不攬,而使下移於強臣,以成陵替之漸哉!

少帝

少帝,名義符,是高祖長子。立一年,廢為營陽王。

文帝

太祖文皇帝,名義隆,是高祖第三子。在位三十年,為太子劭所弑。

魏主為人,壯健鷙勇。臨城對陳,親犯矢石,左右死傷相繼,神色自若。由是將士畏服,鹹盡死力。明於知人,或拔士於卒伍之中,惟其材用所長,不論本末。聽察精微,下無遁情。賞不遺賤,罰不避貴,雖所甚愛之人,終無寬假。常曰:“法者,朕與天下共之,何敢輕也。”然性殘忍,果於殺戮,往往已殺而複悔之。

此時晉、宋相承,立國江左;長、淮以北,皆沒於夷,天下中分,稱南北朝。南則宋、齊、梁、陳,北則魏拓跋氏,後分為宇文周、高齊,至隋代周而混一焉。魏本鮮卑部落,其太祖拓跋珪起代地,子明元帝嗣,孫太武帝燾。太武北伐柔然,西伐夏主赫連昌,所向皆克,聲威大振。這一段是紀他剛明果斷的去處。

鷙,是鳥名,其性最猛。說魏主為人軀體壯健,生性鷙勇。每行軍用兵,攻打城池,或兩軍對陣,他親自出戰,冒犯矢石而不畏,左右的將士,或為矢石所中,相繼死傷,他神色也隻照常,略不慌懼。將士每見他這等膽略,都輸心畏服,個個拚死,與他出力,因此所向無不成功。又明於知人,凡智謀勇略之士,間或從行伍中簡拔出來任用,隻是論其材能所長,因材器使,至於出身始末來曆、高低貴賤,更不論他。其聽察下情,詳審精微,臣下每一言一動,分毫不能欺隱。凡有功當賞的,便是微賤的人,也不肯遺落;有罪當罰的,便是尊貴的人,也不容避免。不但貴人,雖是素所親愛的人,一旦有罪,亦必盡法處之,到底不饒。嚐說道:“這法,不是我一人的法,乃我與天下人公共的法。若徇了我一人的私情,便違了天下人的公論。我何敢以私情而輕縱之哉!”其至公無私如此。但其資性殘忍,誅戮太暴,遇人有罪過,不複推問情實,即時拿去殺了,每到既殺之後,察知冤枉,方才追悔,已無及矣。

夫古先聖王用刑,雖罪在必誅,猶必三奏五複,不厭其詳,誠以人命至重,不可不慎也。今觀魏太武知人能用,信賞必罰,亦可謂識治體者,獨其果於殺戮,未免傷於慘刻之私,豈非剛斷有餘,而寬仁不足者哉!

宋主性仁厚恭儉,勤於為政。守法而不峻,容物而不弛。百官皆久於其職,守宰以六期為斷。吏不苟免,民有所係。三十年間,四境之內,晏安無事,戶口蕃息。出租供徭,止於歲賦。晨出暮歸,自事而已。閭閻之內,講誦相聞;士敦操尚,鄉恥輕薄。江左風俗,於斯為美。後之言政治者,皆稱元嘉焉。

江左,即江東,是今南直隸浙江一帶地方。元嘉,是宋文帝的年號。

這一段,史臣記宋文帝的好處。

文帝天性仁厚恭儉,勤於為政。謹守法度,雖是嚴明,卻不傷於峻急;含容待物,雖是寬厚,卻不失於縱弛。又行久任之法,百官皆久於其職,外麵郡守縣宰,尤生民所寄,必曆兩考,定以六年為限,限滿然後遷轉。蓋官吏遷轉不常,則民心無所係屬,今皆久任,無有視官如傳舍,而苟且以覬速遷者。那百姓每知其久,亦且傾心服從,專一聽信,不複渙散。故文帝即位以來,三十年間,雖海內分裂,兵戈擾攘,而江左四境之內,獨能保境息民,晏安無事,休養生息,戶口蕃多。民間出租稅、供徭役,止是每年常額,並無不時征派、瑣碎擾民。百姓每晨出暮歸,都隻幹辦自家的生理,更無他事。所以衣食饒足,禮義自興,閭閻之內,家習詩書,講誦之聲達於裏巷。為士的都敦崇操尚,以行誼為先;居鄉的都漸被忠厚,以輕薄為恥。魏、晉以來,江左風俗為之一變,足稱淳美。自後談說政治者,皆以文帝元嘉之際為稱首焉。

夫江左經六朝之亂,當百戰之餘,社稷遞遷,人民離散,僅一宋文帝躬行節儉,留心民事,而其效遂如此。本其所由,隻緣守宰久任,是以政治可觀。可見天下無不可行之法,亦無不可為之時,況夫世方全盛而能守法任人,尚何太平之不可致哉!

孝武帝

世祖孝武帝,名駿,文帝第三子。初封武陵王,起兵誅太子劭,遂即帝位。在位十一年。

宋主為人,機警勇決。學問博洽,文章華敏,省讀書奏,能七行俱下。又善騎射,而奢欲無度。自晉氏渡江已來,宮室草創,宋興,無所增改。至是始大修宮室,土木被錦繡。侍中袁因盛稱高祖儉素之德。宋主曰:“田舍公得此,已為過矣。”

武帝為人,機智警敏,處事剛斷。其學問廣博該洽,無所不通。作為文章,詞既華藻,才又敏捷。每讀書史,或省覽章奏,一目之間,七行俱下。其聰明才辯如此。又有武略,善騎射,可謂英主矣。但誌意驕奢,縱欲無度。建康自晉元帝渡江已來建都於此,其宮室規模,一時草創,不暇恢弘。及宋高祖受禪而興,亦隻仍其舊製,無所增益更改。至是武帝嫌其狹小,乃大興工役,拆毀舊時宮室,從新蓋造,牆壁棟宇都用錦繡妝飾,土木壯麗,大異昔時。侍中袁嚐見高祖時傳留的葛布燈籠、麻結繩拂之類,因盛稱高祖節儉樸素之德,貽謀子孫之善,欲以感悟宋主。宋主反嘲笑說:“高祖起自田野,本是個莊家老。有這等受用,已為過分矣。今日之事,豈可同哉!”

夫自古創業之君,身履艱難,而知其成之不易,故嚐儉用厚積以詒後人,其為慮至深遠也。為子孫者,不能繹思先德而敬守之,乃至譏誚其祖為田舍翁,悖逆甚矣。是以傳及子業,即有篡弑之禍,豈非荒墜厥緒、自取滅亡者哉!

明帝

太宗明帝,名彧,是文帝第十一子。初封湘東王,及太子業被弑,為大臣所迎立。在位七年。

蒼梧王

蒼梧王,名昱,是明帝長子。在位五年,為蕭道成所弑。

魏顯祖勤於為治,賞罰嚴明;慎擇牧守,進廉退貪。尤重刑罰,大刑多令複鞫,或囚係積年。群臣多以為言。上曰:“滯獄誠非善治,不猶愈於倉卒而濫乎?夫人憂苦則思善,故智者以囹圄為福堂。朕特苦之,欲其改悔而加矜恕爾。”

魏顯祖名弘,是太武孫、文成帝之子。顯祖乃魏之賢君,嗣位以來,勤於為治,賞必當功,罰必當罪,嚴而且明。慎擇州牧郡守,必得賢牧寄以民事,又時加訪察,進其清廉的,退其貪汙的,所以吏稱民安。尤重刑罰,以其為民命所係也。每有大刑,雖論定了,多令法司重複鞫訊,恐有冤枉,或至幽囚拘係,積年不決。群臣多以為言。顯祖說:“淹滯獄囚,誠非善治,然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比那一時倉卒而濫及者,豈不為猶愈乎!死者不可複生,若乘快而誤殺,悔之何及?且人之常情,憂苦困鬱,則恐懼思省,而善念自生,故明智的人,以囹圄為福堂。囹圄是牢獄,如何反看做福堂?正以其拘係於此,則憂苦而思善,可以轉禍為福故也。今所以久係者,正要這等困苦他,使他省改,追悔前日之非。我便也矜憐他,原情寬宥,開其自新之路耳。”

此時南朝有宋文帝久任守宰,北朝有魏顯祖慎重刑獄。夫偏安之政多苟且,而宋文獨能責成;夷狄之性多殘暴,而魏主獨能矜恕,皆可謂賢矣。況為中國之主,當全盛之時,又豈可忽吏治、輕民命,而有愧於二君也哉!

順帝

順帝,名準,是明帝第三子。初為蕭道成所迎立,尋被弑,宋遂亡。

齊紀

高帝

太祖高帝,姓蕭,名道成,漢相蕭何二十四代孫。起建康令,破賊有功,威名日甚,進爵為齊王,遂篡宋。國號齊,在位四年。

武帝

世祖武帝,名賾,是高帝長子。在位十一年。

明帝

高宗明帝,名鸞,是高帝兄道生之子,在位五年。

九月,魏主謂陸叡曰:“北人每言北俗質魯,何由知書。朕聞之,深用憮然。今知書者甚眾,豈皆聖人!顧學與不學爾。朕修百官,興禮樂,其誌固欲移風易俗。朕為天子,何必居中原?正欲卿等子孫漸染美俗,聞見廣博。若永居恒北,複值不好文之主,不免麵牆爾。”

魏主名宏,獻文皇帝之子。恒,即今北嶽恒山,在大同府渾源州地方。

齊明帝元年九月,魏主以北人不知向學,欲遷都洛陽,以變其俗。一日,與恒州刺史陸叡說道:“人性不甚相遠,今北人常說北方土俗,質樸愚魯,無由通曉詩書。朕聞此言,甚是憮然不樂。即今天下之人,知書者甚多,豈皆聰明特達,生來就是聖人!隻在學習與不學習而已。學,則質魯者可變而為聰明;不學,則聰明者亦流而為質魯。朕今辨名定分,整飭百官,考古證今,製作禮樂,因欲改移北土質魯之風,變為中原文明之俗。所以今日汲汲要遷都洛陽,意固有在,非為朕自己一身。蓋朕既已為天子,何必入居中原而後為尊!隻要汝等子孫漸染美俗,以變化其氣質,廣聞博見,以開擴其心胸,其意為此故爾。設使世世住居恒山迤北,又遇著為人主者不好文學,耳不聞詩書之言,目不接禮義之事,譬如麵牆而立,一竅不通,一物無見,質魯之俗,果何自而變哉!”

夫魏主本以戎狄之君,僻處朔野,其於禮樂教化,令非素具,事不習聞。乃能慨然修古帝王之業,據鞍論道,遣使求書,禁胡服胡言,立太學小學,卒能用夏變夷,化民成俗。況撫一統之規,承熙洽之運,而能修文德以綏太平,其致治之美,又當何如也哉!

東昏侯

東昏侯,名寶卷,是明帝第三子。在位二年,為蕭衍所廢。

和帝

和皇帝,名寶融,明帝第八子。在位一年,禪位於梁。

梁紀

武帝

高祖武帝,姓蕭,名衍,是漢蕭何之後。仕齊為雍州刺史。齊主寶卷無道,信任群小,誅戮大臣。衍遂舉兵內向,廢寶卷,立和帝。於是加衍大司馬,封梁公,進爵為王。而受齊禪,國號梁。在位四十八年。

魏殿中尚書崔亮為吏部尚書。亮奏為格製,不問士之賢愚,專以停解月日為斷,沈滯者皆稱其能。洛陽令薛琡上書言:“黎元之命,係於長吏。若以選曹唯取年勞,不簡賢否,義均行雁,次若貫魚,執簿呼名,一吏足矣。數人而用,何謂銓衡!”書奏,不報。其後甄琛等繼亮為吏部尚書,利其便己,踵而行之。魏之選舉失人,自亮始也。

殿中尚書,是官名。停解,是考滿去任,及為事停職解官等項。

《北史》記魏明帝時,用殿中尚書崔亮為吏部尚書,專主銓衡。魏家舊製,文武官都著六年考滿,考滿後,在外的六年敘用,在內的四年敘用,於其中又品第優劣,分為九等,量才升授,不拘次序先後,常把後麵的人拔起,那前麵的人都壅滯了,不得升轉,頗生嗟怨。及崔亮為吏部,遂權宜設法,定下個資格事例。凡待選的人,不問賢愚優劣,隻據他除授考滿停職解官的月日以為資序。若年資淺的,就是賢能,也不得升補;年資深的,就是不賢,也依序升用。以此淹滯者都喜其便己,而稱頌其能;而有識之士,則不以為然。於是洛陽令薛琡上書說道:“朝廷選擇長吏,為民父母,百姓每的性命都係屬於他,可不慎重!若為選曹者止論年月,以積久為功勞,不複簡擇其賢否,隻挨次選用,如雁之行列、魚之貫串一般,執著簿籍,照次呼名,這隻消一個掾吏就夠了,要那尚書何用?且吏部之職,名為銓衡,謂其能評品人才,進賢退不肖,如權衡之稱物,輕重不爽也。若不論賢愚,挨次點名,數著便用,這等謾無輕重稱量,又如何叫做銓衡?此當今弊政,不可不厘正者也。”書既奏上,不見批答。其後甄琛等繼亮為吏部尚書,亦以人才難知,任己意為進退,恐不足以服天下之心,不如隻循資擢用,己不勞而物無議,甚是簡便,遂守崔亮之法,跟著他行。而魏朝選舉失人,實自崔亮始矣。

然北魏以來,曆唐及宋,這停年資格,至今尚踵行之而不廢,何也?蓋世變久而情偽滋,使資格盡廢。待選的,或矯飾聲名,或窺伺隙竇,適以啟僥幸之門;主選的,或交通請托,或公行賄賂,適以資奸利之弊。則年格亦何可廢哉!但序遷所以待中人,而超擢所以拔異才。天下異才少而中人多,誠於資格之中,而寓考核之實。凡任滿者,勿概署以稱職,必明開其優劣,而簡拔其卓異,亦庶乎不蹈崔亮之失矣。

九月,梁主幸同泰寺,設四部無遮大會。釋禦服,持法衣,行清淨大舍,素床瓦器,親為四眾講《涅槃經》。群臣以錢一億萬奉贖,表請還宮。三請,乃許。

梁武帝惑於佛教,傾心侍奉,親自幸同泰寺,建設齋醮,聚集僧俗人眾,叫做四部無遮大會。脫去袞服,穿了僧衣,受清淨戒行,把自家身子,舍在寺中。臥的是素床,用的是瓦器,屏去了天子的奉養,修齋持素,件件與出家人一般。又親升講堂法座,為僧俗大眾講《涅槃經》。佛家說,人死去精神常存,但示寂滅而已,叫做涅槃,故有《涅槃經》。武帝信之,故親講與眾人聽。文武群臣見武帝迷惑,舍身在寺裏,無可奈何,乃共出錢十萬,獻在佛前,贖出武帝來,上表請帝還宮聽政。武帝初時不肯,懇請三次,然後許之。

夫人主一身,天地祖宗之所付托,社稷生民之所倚賴。雖戰兢以保守之,猶恐有傷;雖恭敬以奉持之,猶恐或褻。況於輕萬乘之尊,從夷狄之教,棄其身如賣僮,或舍或贖,若非己有,此其四體且不能保,而何以保天下乎!卒之侯景構亂,餓死台城,奉佛者可以為永鑒矣。

梁賀琛啟陳四事,言奢侈、賦役之弊,梁主切責之。梁主為人孝慈恭儉,博學能文,陰陽、卜筮、騎射、聲律、草隸、圍棋,無不精妙。勤於政務,冬月四更竟,即起視事,執筆觸寒,手為皴裂。自天監中用釋氏法,長齋斷魚肉,日止一食,惟菜羹、糲飯而已。或遇事繁,日移中則嗽口以過。身衣布衣,木綿皂帳,一冠三載,一衾二年。後宮貴妃以下,衣不曳地。性不飲酒,非宗廟祭祀、大饗宴及諸法事,未嚐作樂。雖居暗室,恒理衣冠;小坐、盛暑,未嚐褰袒。對內豎小臣,如遇大賓。然優假士人大過,牧守多侵漁百姓,使者幹擾郡縣;又好親任小人,頗傷苛察;多造塔廟,公私費損;江南久安,風俗奢靡,故琛奏及之。

天監,是梁武帝初即位的年號。釋氏,就是佛。木綿,即今綿花。

梁散騎常侍賀琛上書,條陳四事:一件是牧守貪殘,使臣騷擾;一件是風俗奢靡;一件是百司奏事,詭競求進;一件是興造非急,征求可緩。大略都是說那時用度奢侈、賦役繁重的弊病。梁武帝大怒,下詔切責,為其觸犯忌諱故也。武帝為人,孝慈恭儉,博學能文,又通曉各樣技藝,如陰陽避忌、卜龜筮卦、馳馬射箭、聲音樂律、草書隸字、圍棋,無不精妙,是個聰明的人。且勤於政務,雖在寒冬時節,每日四更盡時便起視事,執筆批答,觸冒寒氣,手皮凍破了,也不休息。其勤如此。自天監年間,信用佛法,長持齋素,斷絕魚肉,日止一膳,隻是菜羹粗飯而已。或遇事繁,不暇進膳,日已過中,但用淨水嗽口便了。所尚袍服,止用布素,不禦絲帛;所設幃帳,隻用綿布,染成黑色,不尚華采。一頂冠帽,可戴三載;一件衾被,可蓋二年。後宮貴妃以下,衣不拖地。其儉如此。又性不喜飲酒,自非宗廟祭祀、大饗禮宴及設齋供佛等事,未嚐動用音樂。就是獨處暗室中,也常常整理衣冠,絕無惰容;暫時憩息,當盛暑之際,也不曾揭衣露臂,以取涼快。對裏麵宦豎、外邊小臣,也如遇大賓,不敢輕忽。其恬澹恭敬如此。武帝有這許多好處,宜乎能身致太平而為明主矣。隻緣他崇尚佛教,專主慈悲,其待士人極其優厚,寬假太過,有罪不問,以致外麵州牧郡守有司官,多侵漁百姓,肆無忌憚。公差出去的官員,所過地方,需索供應,擾動郡縣。所以賀琛說,牧守貪殘,使臣騷擾。又喜親任小人,論奏紛紛,吹毛求疵,爭為苛察,以覬信用。所以賀琛說,百司奏事,詭競求進。又廣用資財,多造塔廟,以供奉佛,官民錢穀,費用耗損。所以賀琛說,興作非急,征求可緩。又江南數十年間,地方無事,上下偷安,漸成奢侈。所以賀琛說,風俗侈靡。這四件事,深中武帝之病。帝不能用,反加詰責,如諱疾忌醫,卒至於危亡而莫救,豈不可惜哉!

看這一段,可見帝王之治天下,有大德,有小行。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親賢遠佞,納諫聽言,振紀綱,明賞罰,節財用,愛百姓,執事理之要而坐運天下,此大德也。粗衣澹食,勤事修容,此小行也。細行雖不可以不謹,而天下所以治亂安危,實不全係於此。若大德有虧,則小行何補?且為治有體,日出視朝,日中聽政,豈必四更即起,皴手執筆而後為勤?膳羞有節,服禦有度,豈必終日一食,三年一冠而後為儉?且自身日用,所省幾何?而塔廟歲興,糜費無極。若使恰邪競進,守宰貪殘,風俗奢侈,則人主雖布衣糲飯,適足自苦,無益於民也。至於卜筮、騎射、書隸、圍棋之類,又方術小技,雖士人之有大誌者,猶不屑為之,況於帝王乎?今觀梁武帝之所長者,通是細行,而大德全虧。故雖勞心苦形,至於白首,而終無救於台城之禍。然則人主之學,其可不務識其大哉!

梁主敦尚文雅,疏簡刑法,自公卿大臣,鹹不以鞫獄為意。奸吏招權弄法,貨賂成市,枉濫者多。時王侯子弟,多驕**不法。梁主年老,厭於萬幾。又專精佛戒,每斷重罪,則終日不懌。或謀反逆,事覺,亦泣而宥之。由是王侯益橫,或白晝殺人於都街,或暮夜公行剽掠。有罪亡命者,匿於主家,有司不敢搜捕。梁主深知其弊,而溺於慈愛,不能禁也。

這一段是紀梁武帝慈愛弛刑,致生禍亂的事。

武帝素好書史,敦尚文雅,而於刑名法律之事,都疏簡闊略,一意寬縱。自公卿大臣而下,都承順風旨,務為寬大,把審鞫獄囚的事,盡行停閣,漫不為意。遂使奸吏得以操竊權柄,舞弄文法。有罪者用錢買免,而貨賂成市;無辜者牽連誣害,而枉濫眾多。王侯子弟,倚恃貴勢,多驕縱**佚,不循禮法。武帝年既衰老,怠於政事。又信奉佛戒,慈悲不殺,每斷死罪重囚,常盡日不樂。或謀反叛逆重情,事既發覺,亦哀憐涕泣,赦而宥之。由是王侯無所忌憚,愈益驕橫,或白晝在於都市,持刃殺人;或暮夜聚眾劫財,公行剽掠。犯罪在逃的人,藏在窩主家裏,有司蹤跡至門,亦不敢搜尋捕捉。豪強恣橫,一至於此。武帝明知其弊由寬縱所致,而溺於慈愛,不忍加刑,畢竟不能禁製也。

夫古之帝王,若舜之欽恤,禹之泣罪,何嚐不以好生為心哉!然舜誅四凶,禹戮防風,則其好生之心,乃以矜愚民,非以惠奸慝也。武帝溺於佛教,欲戒殺以造福,遂至叛逆大惡,亦宥而弗誅,殺人重辟,概置之不問。縱弛如此,天下安得而不亂乎?其後侯景構難,大江南北積屍遍野,所造者福耶?禍耶?明主當有以辨此矣。

簡文帝

太宗簡文帝,名綱,是武帝第三子。在位二年,為侯景所弑。

元帝

世祖孝元皇帝,名繹,是武帝第七子。初封湘東王,及簡文帝被弑,即位於江陵。在位三年,降於西魏。

敬帝

敬帝,名方智,是元皇帝第九子。在位二年,禪位於陳。

陳紀

武帝

高祖武皇帝,姓陳,名霸先,字興國,吳興長城人。初仕梁,為始興太守。討侯景之亂,奉晉安王為帝。王僧辯又納貞陽侯淵明為帝,而廢晉安王為皇太子。霸先襲僧辯殺之,複正晉安王位,因以丞相自進爵為陳公,遂篡梁而有天下,國號陳。在位三年。

文帝

世祖文帝,名蒨,是武帝兄始興王之子。初封為臨川王,及武帝崩,承遺詔入即帝位。在位七年。

廢帝

廢帝,名伯宗,是文帝長子。在位二年。懦弱不振,政歸安成王頊,尋被廢為臨海王。

宣帝

高宗宣帝,名頊,是始興王第二子。廢帝既黜,以太後詔即帝位。在位十四年。

後主

後主,名叔寶,高宗長子。在位七年,荒**無度,為隋所滅。

隋主不喜辭華,詔天下公私文翰並宜實錄。治書侍禦史李諤,亦以當時屬文,體尚輕薄,上書曰:“魏之三祖,崇尚文詞,忽君人之大道,好雕蟲之小藝。下之從上,遂成風俗。江左齊、梁,其弊彌甚。競一韻之奇,爭一字之巧。連篇累牘,不出月露之形;積案盈箱,盡是風雲之狀。世俗以此相高,朝廷據茲擢士。祿利之路既開,愛尚之情愈篤。於是閭裏童昏,貴遊總丱,未窺六甲,先製五言。故其文日繁,其政日亂。良由棄大聖之軌模,構無用以為用也。今朝廷雖有是詔,如聞外州遠縣,仍踵弊風。”詔以諤所奏,頒示四方。

雕蟲,是雕刻蟲豸,譬喻文字工巧纖細的意思。丱,是童子的丫髻。六甲,即今六十甲子,古時八歲入小學,學六甲書記之事。

隋主楊堅,性尚敦樸,不喜辭華。既代周而有天下,詔諭天下,凡朝廷表章,官府公移,士人撰述,一應公私文翰,都著從實敘錄,不得徒逞浮詞。那時有個治書侍禦史叫做李諤,也見當時文章體製崇尚輕薄,宜痛革其弊。乃上書說道:“昔魏之三祖,武帝曹操、文帝曹丕、明帝曹叡都崇尚文詞,專攻詩賦,君人為治的大道卻不知留心,隻好那雕蟲小藝。夫上之所好,下必從之。始於朝廷,達於裏巷,波**風靡,遂以成俗。晉宋以來,立國江左,曆齊及梁,其弊愈甚。排比聲律,競一韻之奇;剪裁對偶,爭一字之巧。製作繁多,連篇累牘,積案盈箱,其中所言,不過是描寫那月露的形容,妝點那風雲的狀態而已,於身心何與?於理道何關?沿習既久,世俗以此相高,朝廷以此取士,止據浮詞,選擢在位,加以爵祿。此路既開,人見這幾句浮詞可以得富貴,越發愛尚,好之愈篤。於是閭裏間童幼昏蒙之人,貴宦家遊閑總角之子,年方稚艾,未曾通曉六甲名目,便去操筆學做五言詩句。所以浮華**心,渾樸盡散。其文日繁,其政日亂。此無他故,良由其廢棄古先大聖之軌模,凡羲皇、舜、禹之典,伊、傅、周、孔之說,不複關心,別造一種無用之詞,把來當做實用。父兄以是期望,師友以是傳習,下以是希用,上以是取人,此政之所以日亂也。近日朝廷雖有詔書,諭天下公私文翰,並宜實錄,然未必就能改觀易聽。如聞外州遠縣,仍踵弊風。蓋有司官未必著實舉行,仍舉浮辭,不先實行。宜加采察,令法司糾劾然後可。”隋主嘉納之,詔以李諤所奏,頒示四方。然習俗已成,畢竟不能革也。

大抵朝廷有教化,然後士人有風俗。隋主雖有美意,而不學無術,何以轉移士風。漢董仲舒嚐勸武帝罷黜百家,推尊孔氏,故武帝表章六經。西漢文章,遂稱爾雅,庶幾與三代同風,至今猶賴之。此可見崇經術而罷詞賦,誠有國家者之急務也。

十二月,隋軍臨江,高熲謂薛道衡曰:“今茲大舉,江東必可克乎?”道衡曰:“克之。嚐聞郭璞有言,江東分王三百年,複與中國合。今此數將周,一也。主上恭儉勤勞,叔寶荒**驕侈,二也。國之安危在所寄任,彼以江總為相,唯事詩酒,三也。我有道而大,彼無德而小,量其甲士不過十萬,西自巫峽,東至滄海,分之則勢懸而力弱,聚之則守此而失彼,四也。席卷之勢,事在不疑。”熲忻然曰:“得君言,成敗之理,令人豁然。”

陳後主叔寶禎明二年十二月,隋主舉兵伐陳,命晉王廣、秦王俊、清河公楊素、元帥韓擒虎等統兵五十餘萬,分道並進。前臨大江,長史高熲與郎中薛道衡計議說:“用兵之道,貴在萬全。今番大舉人馬,去伐江東,可保必勝乎?”道衡答說:“必然勝之。我嚐聞的郭璞推算曆數說,江東地方,分據為王三百年,當複與中國合而為一。今建康自晉元帝渡江立國,曆宋、齊、梁以至於陳,三百年之數,已將盡矣。以氣運推之,知我必取勝,一也。我主恭儉勤勞,務修德政,有道則宜興;陳叔寶溺於聲色,荒**驕侈,無道則宜亡。以君德論之,知我必取勝,二也。國事安危,係於所倚任的大臣,倚任得人則安,不得其人則危。彼以江總為相,依任的是狎邪小人,唯令侍宴後庭,賦詩飲酒,不理政務。以國政度之,知我必勝,三也。我既有道,又是大國;彼既無德,又是小邦。量彼戰士,不過十萬,我以五十餘萬之眾,西起巫峽,東至滄海,陣勢聯絡,數千餘裏。彼欲分兵拒戰,則勢懸力弱,眾寡不支;欲並力守城,則顧此失彼,緩急不救。以兵力較之,知我必取勝,四也。以此觀之,我件件當勝,彼件件當敗。今日之舉,乘勝直前,可以席卷江東,盡為我有,事在必克,更有何疑?”高熲聞其言大喜,乃欣然說:“兵家勝負,難以預期,得汝之言,將彼己之情、成敗之理,說的件件透徹,使我心下豁然,洞知勝算,便當決策渡江,無容別慮矣!”其後隋兵渡江,陳人望風瓦解。建康既破,陳後主逃於枯井之中,隋兵出而執之,國遂以亡,竟不出乎薛道衡之所料。

夫自古伐人之國者,往往待時而舉,觀釁而動,故國有衰弱眊亂之形,未有不為敵所乘者。叔寶承偏安之末運,撫散亡之餘卒,其衰弱之形,不待智者而後見矣。而君臣方且溺誌於宴安,縱情於詩酒,棄長江之險而無備,迫眢井之禍而不知。孟子謂“不仁之君,安其危,利其災,樂其所以亡”,其叔寶之謂矣!覆轍之鑒,有國者所宜深省也。

隋紀

文帝

高祖文皇帝,姓楊,名堅,弘農華陰人。是周之國舅,初封隋公。周天元暴虐,傳位於太子闡,堅因乘其孤危,篡而取之,國號隋。在位二十四年。

十年。上性猜忌,不悅學。既任智以獲大位,因以文法自矜,明察臨下。常令左右覘視內外,有過失則加以重罪。又患令史贓汙,私使人以錢帛遺之,得犯立斬。每於殿廷捶人,一日之中,或至數四;又常於殿廷殺人。兵部侍郎馮基固諫,上不從。然亦尋悔,宣慰馮基,而怒群臣之不諫者。

令史,是各省台屬吏。

隋文帝開皇十年,此時陳國既平,天下混一。然隋主起自將家,生性猜疑忌克,不喜問學以講究古帝王行事,昧於人君大體。初時既任智術,以篡周而得大位,因謂智術可恃,吏事可師。遂用文移法律自家矜喜,任其所長,以聰明苛察臨馭下人。常遣左右近習,出去窺視內外諸臣,但有過誤差失,就發其陰私,不論大小,便加以重罪,要見得人都瞞他不過。又怕各衙門令史貪贓作弊,私地裏故使個人把錢帛去送他,若是受的,立時拿來殺了。時常在殿廷中行杖撻人,一日之間,或至數四,不可諫止。又常怒甚,就在殿廷中殺人。殿廷固非殺人之地,況古帝王但遇死刑,必三複奏,豈可造次如此?兵部侍郎馮基極力進諫,隋主不聽,竟於殿廷殺之。少頃怒消,又複追悔,乃宣召馮基,特加獎慰,而嗔怪當時在廷諸臣不曾諫諍的。不知反己而徒責人,雖悔何及哉!

看來隋主急於殿廷捶人、殺人,都是暴怒。然其多怒,由於多疑,多疑又由於不學。向使隋主留意《詩》《書》以廣其識,講明義理以養其心,則猜疑盡釋,暴怒潛消。躬儉素以先天下,誰敢不廉?明法度以示天下,誰敢不懼?推誠以照物,何待覘而後知?虛心以納諫,何待失而後悔?此可見學之為益甚大,而隋主開國之初,乃不務學而任術,其行事如此,宜其運祚之弗長也。

煬帝

煬皇帝,名廣,是文皇帝第二子。在位十三年,為宇文化及等所弑。以其好內遠禮,故諡為煬帝。

四年。帝無日不治宮室,兩京及江都,苑囿亭殿雖多,久而益厭。每遊幸,左右顧矚,無可意者。不知所適,乃備責天下山川之圖,躬身曆覽,以求勝地可置宮苑者。詔於汾州之北,汾水之源,營汾陽宮。

兩京,是東京、西京。江都,在今南直隸揚州府地方。汾州,在今山西地方。

煬帝即位之四年,天下承平,民物殷盛。煬帝恃其富強,恣意奢侈,乃大興土木之役,修治宮室,經年累歲無日不然。於西京作仙林宮,於東京作顯仁宮,於江都作迷樓及毗陵等宮,其林苑園囿,亭台殿閣,所在皆有。雖是甚多,然隻是初時看著歡喜,到後來看得厭了,也便不以為美。每遇遊幸的時節,左右觀看,都中不得他的意思。正不知走向何處才可以適意取樂,乃盡索天下山川圖畫,一一親覽,擇個山環水繞的勝地,可以蓋造宮室、築治苑囿者。獨有汾州之北,汾河之源,其地川麵寬平,山水清勝,堪以建宮,乃詔於此地,營離宮一所,叫做汾陽宮,以備遊幸焉。

夫煬帝以一君之身,其所汲汲於自奉者,不過居處遊觀之娛而已。乃至積累歲之經營,覽九州之形勝不足以供其一快。西起秦宮,東開洛苑,朝泛江渚,暮築汾陽。遂使海內騷然,百姓罷敝,故工役未息而盜賊群起矣。於此見人君一心,其奢欲之端若甚微,而慆**之禍則甚大。故帝堯堂高三尺而不飾,漢文台費百金而不為,非其財力不足,誠不忍以萬民之苦,而易吾一日之樂也。有天下者,其鑒之哉!

有二孔雀自西苑飛集寶城朝堂前,親衛校尉高德儒見之,奏以為鸞。時孔雀已飛去,無可得驗,於是百官稱賀。詔以德儒誠心冥會,肇見嘉祥,拜朝散大夫。

隋煬帝無道,好人諂諛。偶有兩個孔雀,從西苑裏飛來棲集於寶城朝堂之前。孔雀,乃是人間常有的,不足為異。鷹揚府親衛校尉高德儒,驀然見了,便奏說是鸞鳳出現。那時孔雀既已飛去,無可證驗,於是百官每迎合朝廷的意思,都說果是鸞鳥,一齊稱賀。煬帝甚喜,下詔說這祥瑞之物,眾人都不曾看見,卻是高德儒一念至誠,默然與嘉祥會遇,前此未有,今始見之,遂超升德儒四級,拜為朝散大夫。

夫國家官爵,本以待人臣之有德有功者。今德儒指野鳥為鸞,與指鹿為馬何異?煬帝以官爵賞之,是賞諛也。彼希富貴者,複何憚而不為諛哉!於是菌可指為靈芝;祲可指為慶雲;彗星出,說是除舊布新;日食雲遮,說是當食不食。甚至以是為非,以非為是,以賢為否,以否為賢,國欲不亡得乎?其後唐太宗破西河郡,執高德儒,即指此事數其罪而斬之。夫邪佞小人,昏主之所褒賞,明主之所誅戮者也。觀此,可以識國家興亡之機矣。

內史郎虞世基以帝惡聞賊盜,諸將及郡縣有告敗求救者,世基輒迎損表狀,不以實聞。但雲:“鼠竊狗盜,郡縣捕逐,行當殄盡,願陛下勿以介懷。”帝良以為然,或杖其使者,以為妄言。由是盜賊遍海內,陷沒郡縣,帝皆弗之知也。

內史郎,是官名。

煬帝自即位以來,巡遊征伐,歲無虛日,百姓怨叛,盜賊群起。而帝方自以為治平無事,縱欲偷安,惡聞寇亂。於是內史郎虞世基揣知帝意,欲以希旨取容,凡遇盜賊生發,拒敵官兵,攻圍郡縣,諸將及各有司有遣人告敗求救者,世基輒先使人迎至中途,邀取表章,將所奏報的賊數,減多為少,不以實聞。及到帝前,但掩飾說:“今之盜賊,不過鼠竊狗偷,何能為患?有司捕捉驅逐,行當殄滅無遺,陛下幸寬聖懷,不須介意。”帝惑於其言,不複加察,深以為然。反杖責遣來的使者,以為虛張賊勢,無實妄言。由是上下相蒙,盜賊得誌。李密起河南,杜伏威起山東,林士弘起江南,劉武周起代北,薛舉起天水,蕭銑起江陵。幹戈紛紛,遍於海內,所至郡縣,盡皆失沒。天下破壞如此,而世基蒙蔽於內,無由上聞,帝皆不得而知之也。其後宇文化及引兵犯禦,帝尚不知變所由起,猶疑其子齊王暕所為。海內之亂,至死終不能明,壅蔽之禍,其真可畏也哉!

恭帝

恭帝,名侑,是煬帝之孫。初封代王。唐公李淵舉兵進克長安,尊煬帝為太上皇,奉帝即位。帝尋禪位於唐。

初,唐公李淵生四男:建成、世民、玄霸、元吉。世民聰明勇決,識量過人,見隋室方亂,陰有安天下之誌。傾身下士,散財結客,鹹得其歡心。晉陽宮監裴寂,與劉文靜同宿,見城上烽火,寂歎曰:“貧賤如此,複逢亂離,將何以自存!”文靜笑曰:“時事可知,吾二人相得,何憂貧賤!”文靜見李世民而異之,深自結納,謂寂曰:“此非常人,豁達類漢高,神武同魏祖,年雖少,命世才也。”

這一段是紀唐高祖與太宗起兵的緣由。

初,唐高祖李淵是隴西世家,隋時襲父封為唐公。娶竇氏生四男子,長的是建成;次的即太宗,叫做世民;又次的是玄霸;少的是元吉。這四子中獨有太宗生得聰明睿智,勇敢決斷,識見度量,遠過常人。在煬帝時,土木繁興,巡遊無度,征伐不息,盜賊並起。太宗因見隋室方亂,私地裏圖謀,有濟世安民的大誌。思量要起義兵,興帝業,必以延攬英雄為本,乃傾身謙下,以禮接賢士,分散家財,以結納賓客,但是四方賢俊來的,個個得其歡心。那時高祖留守太原,是晉陽地方,煬帝置有行宮,設宮監官以守之。其宮監裴寂,與晉陽令劉文靜相好,夜間同宿,見城上舉烽火,傳報聲息,裴寂歎說:“我輩做這等官,祿薄位卑,又遇著這等時節,世亂民離,將何以自存濟?”文靜笑說:“如今的世事,已是看見了,天下將亂,正是豪傑奮起之時。我與你二人相得,彼此同心,審擇所從,互相推引,何患不富貴!”後來文靜既從高祖,因見太宗龍姿天表,意氣超常,不覺驚異,遂委心托命,深自結納,因對裴寂說:“這非是尋常的人。觀其豁達大度,推誠不疑,恰似漢高祖;其神謀武略,算無遺策,又似魏武帝。年紀雖小,乃是命世之才,真英主也。我等可以依歸矣。”

其後高祖起義晉陽,太宗削平群盜,遂有天下,皆劉文靜、裴寂二人啟之。然亦由當時隋政不綱,百姓愁苦,故英雄豪傑,得借以為資。若使朝廷之上,德政修舉,閭裏之間,民生樂業,則雖有十太宗、百劉文靜、裴寂,不過驅使為吾用耳,何能為哉!然則人君製治保邦之道,惟在安民而已。

西河郡,即今山西汾州地方。

唐公李淵謀舉義師,遣人借突厥兵馬為助。突厥要淵自為天子,乃肯出兵。淵以為不可,命將佐更議名號。晉陽官監裴寂等乃定議,請尊隋煬帝為太上皇,迎煬帝的孫代王侑,立為天子,以安隋室。淵然其言,就代為書檄,發下郡縣,征調人馬。獨有西河郡抗拒淵命,不肯聽從。淵使其子世民等,領兵去擊西河。兵至城下,郡丞高德儒閉門拒守,不肯降順。世民領兵攻破其城,將德儒拿至軍門,數責其罪說道:“汝為人臣,不能直道事君,妄指孔雀野鳥以為祥鸞。欺誑主上,躐取高官,乃朝廷之佞人,國之巨賊。我今興舉義兵,正要誅除你這邪佞小人,以安社稷,汝尚不自知罪乎!”遂斬首示眾。自餘官吏軍民無罪的人,一個也不肯妄殺,其財貨子女,秋毫也無所侵犯,下令安慰撫恤,使其各還生理。由是遠近聞知,都道唐公除害安民,人人感悅。西河郡既下,建成等引兵回晉陽,計其往還,剛得九日。唐公歡喜說道:“行兵取勝,若似這等神速,雖橫行天下,有何難哉!”遂與諸將定計西向,謀取長安。此時晉陽精兵已近數萬。唐公又開倉發粟,賑濟貧民。由是丁壯來應招募者益多,旬日之間,軍眾大集。裴寂等乃上唐公官號為大將軍,諸將佐以下,皆受命而行事焉。

夫隋以殘刑重斂困天下,天下之民,叛隋已久。唐公當舉義之初,首誅佞臣,自餘不戮一人,諭使複業,真可謂隋民之湯、武矣!雖其尊煬帝、立代王,假借名號,未為正大,然亦足以見神器至重,有不敢遽窺之心。及江都之變既聞,海內之亂愈熾,然後受禪而登帝位,蓋會其時之易為耳。古語有言:“天下嗷嗷,新主之資也。”又曰:“摧枯朽者易為力。”觀於唐室之興,詎不信哉!

淵帥諸軍濟河,關中士民歸之者如市。世民所至,吏民及群盜歸之如流。世民收其豪俊以備僚屬。淵女李氏適柴紹者,亦將精兵萬餘會世民於渭北,與柴紹各置幕府,號“娘子軍”。隰城尉房玄齡謁世民於軍門,世民一見如舊識,署記室參軍,引為謀主。玄齡亦自以為遇知己,罄竭心力,知無不為。世民引兵頓於阿城,勝兵十三萬,軍令嚴整,秋毫不犯。

這一段是記唐高祖、太宗入關破隋的事。此時隋煬帝幸江都,四方盜起,關中無主。唐高祖李淵自太原起兵,既克河西,下霍邑,乃親率眾軍渡河而西,以向關中。那關中士民,苦隋之虐政,思得真主,見高祖來,都爭先歸附,就如到市上去的一般。其子太宗世民,分軍徇渭水之北,所到地方,官吏百姓每與那結聚為盜的,也都歸附如水之流,止遏不住。其得人心如此。太宗就其中看有豪傑好漢,便收取他以備僚佐屬官之用,資其謀略,以濟事功。高祖有女李氏,嫁與柴紹為妻的,也從鄠縣散家財,聚徒眾,得精兵一萬多人,親自率領,與太宗會遇於渭北。其夫柴紹,先從高祖,李氏卻不與他合在一處,乃各自領兵開府,叫做娘子軍,以李氏為將故也。臨淄人房玄齡,仕隋為隰城尉,及太宗徇渭北,玄齡杖策至軍門求見。太宗一見,知其為豪俊之士,便與他情投意合,恰如舊時曾相熟識一般。因銓注他在幕下做記室參軍,掌書檄,讚計畫,引為謀主。凡軍中事,都與他商議,極其信任。後來遂用他為宰相,平定天下。玄齡此時亦自以為遭遇知己之主,盡心竭力,但是知道的,都著實去做,無一毫推避。其君臣相得如此。太宗引渭北軍,駐紮在阿房宮城,其精壯人馬有十三萬。收集既多,而號令約束嚴肅整齊,經過去處各守紀律,無有纖毫侵犯百姓者。其行軍有法如此,所以得人心之歸也。

大抵高祖之有天下,由太宗為之子;而太宗之取天下,由房玄齡為之臣。觀太宗每下城邑,玄齡獨先收人物,致之幕府,及有謀臣猛將,皆與之潛相申結,各盡其死力,可謂得大臣以事君之道矣。此所以為貞觀之賢相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