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十四1

唐紀

高祖初封唐王,其後遂以為有天下之號。這書記唐家一代的事,故稱《唐紀》。

高祖

高祖神堯皇帝,姓李氏,名淵,隴西成紀人。其父李昞,以功封唐國公。淵襲封為太原留守,乘隋之亂,舉兵進克關中,遂代隋而有天下。在位九年。諡為神堯,廟號高祖。

唐萬年縣法曹孫伏伽上表,以為:“隋以惡聞其過亡天下,陛下龍飛晉陽,遠近響應,未期年而登帝位,徒知得之之易,不知隋失之之不難也。臣謂宜易其覆轍,務盡下情。”上省表大悅,下詔褒稱,擢為治書侍禦史,賜帛三百匹。

萬年縣,即今陝西西安府成寧縣。法曹,是縣尉之官。

唐高祖初即位,頗有失政,萬年縣法曹孫伏伽首先上表進諫,說道:“人君得天下易,保天下難。試觀隋家天下,何等全盛,隻因煬帝驕矜剛愎,遂非文過,惡聞直言,遂致積惡日深,叢怨日甚,所以把天下失了。陛下應興王之運,龍飛晉陽,義師一舉,遠近歸心,其應如響,攻下汾霍,進克長安,未及一年,遂登帝位,隻見得取天下這等容易,卻不知隋之失天下亦不難也。若知隋所以失天下,又複效其所為,這便是蹈其覆轍,同歸於亂而已。以臣之愚,謂宜鑒於亡隋之弊,改途易轍。凡君德有愆違,朝政有闕失,務廣開言路,使人人得以自盡,事事得以上聞,庶下情上通,上澤下究,而保天下不難矣。”表中指陳高祖失政三事:一件不宜受民間私獻,一件不宜陳百戲散樂於玄武門遊戲,一件太子諸王左右不宜濫用匪人。高祖覽表大悅,乃下詔褒獎,稱道他至誠慷慨,據義直言,因不次超拔,擢為治書侍禦史,著他專掌法令,仍賞以絹帛三百匹,以旌其直焉。

夫自隋以來,言事者輕則斥,重則誅,以致忠臣結舌而不敢盡,直士喪氣而不獲伸久矣。高祖即位之初,首納伏伽之諫,至不吝高爵厚賞以寵異之,蓋不惟有受善之誠,而因有以作敢言之氣。士懷忠抱義者,孰不感激而思奮哉!此所以能延攬賢傑,而開有唐三百年之基也。

有犯法不至死者,唐主特命殺之。監察禦史李素立諫曰:“三尺法,王者所與天下共之也。法一動搖,人無所措手足。陛下甫創鴻業,奈何棄法!臣忝法司,不敢奉詔。”唐主從之。自是特承恩遇,命所司授以七品清要官。所司擬雍州司戶,唐主曰:“此官要而不清。”又擬秘書郎,唐主曰:“此官清而不要。”遂擢授侍禦史。

古時用三尺竹簡,寫法律於其上,叫做三尺法。

唐高祖初年,有一人犯法,以律論之,罪不該死。高祖心裏惱他,不依律斷,特命戮之於市。那時有個監察禦史李素立進諫說:“這三尺律書,乃王者所與天下公共的法,下自庶民,上及朝廷官府,都該遵守,雖天子至尊,也不容以一人之喜怒,而自為輕重。若是可輕可重,無一定之規,這法便可動搖了。法一動搖,那用法的都得任意以行其私,小民舉手投足便犯法禁,複何所措其手足哉!況陛下初創大業,將垂法於後人,豈可先自廢棄了這法,使後嗣何所遵守?臣忝為法司,分當執法。此人法不該死,雖有特詔,不敢奉行。”高祖聽從其言。

自是素立特承恩遇,眷顧非常。唐朝監察禦史是從八品,高祖命該衙門升授他做七品清高又有事權的官。該衙門擬升他做雍州司戶,是京兆府官,掌戶籍驛傳等事。高祖說:“這官雖當要路,有事權,卻繁冗而不清。”又擬做秘書郎,是秘書省官,掌四庫圖籍。高祖說:“這官雖是清高,卻閑散而不要。”遂升授他為侍禦史。侍禦史,從七品台官,掌糾舉百僚,推鞫獄訟,官秩既清高,又有事權,故特授此官以寵異之。夫素立之執法,高祖之聽言,以定國家之法典,以開朝廷之言路,高祖君臣兩得之矣。

唐主考第群臣,以李綱、孫伏伽為第一。因置酒高會,謂裴寂等曰:“隋氏以主驕臣諂亡天下,朕即位以來,每虛心求諫,然唯李綱差盡忠款,孫伏伽可謂誠直,餘人猶踵弊風,俯眉而已,豈朕所望哉!”

唐高祖欲激勸臣下,使之進諫,嚐考校群臣的優劣,分別等第,以太子詹事李綱、治書侍禦史孫伏伽為第一。一日置酒殿上,大會群臣,與尚書右仆射裴寂說道:“隋家天下,隻因為君者誌意驕盈,不肯聽諫,為臣者甘心卑諂,不肯盡忠,所以上下相蒙,養成禍亂,遂致滅亡。朕自即位以來,懲隋之弊,凡百舉動,不敢自以為是,每虛心求諫,冀聞直言。然群臣之中,止是李綱能隨事箴規,頗盡忠款,孫伏伽論事慷慨,可謂誠直。除此二人之外,其餘諸臣諂諛顧忌,猶踵習亡隋之弊風。凡遇事有當言者,都隻低頭緘默,俯眉而已,無有吐一詞、建一議者,豈朕所以虛心求諫之意哉!爾等自今必須以李綱、孫伏伽為法,斯為不負朕之所望也。”

夫人君聽諫為難,知人為尤難。蓋切直之諫,雖庸主猶或勉從,而人品邪正之分,非至明者不能洞察也。唐高祖虛心盡下,不惟有聽諫之誠,而某也忠直,某也依可,又能因跡考心,甄別不爽,則君子既得以目見,小人又無以自容。聽言之道,莫善於此,人主所宜取法也。

劉武周降將尋相等多叛去。諸將疑尉遲敬德,囚之軍中,屈突通、殷開山言於世民曰:“敬德驍勇絕倫,今既囚之,心必怨望,留之恐為後患,不如遂殺之。”世民曰:“不然,敬德若叛,豈在尋相之後邪!”遽命釋之,引入臥內,賜之金,曰:“丈夫意氣相期,勿以小嫌介意。吾終不信讒言以害忠良,公宜體之。必欲去者,以此金相資,表一時共事之情也。”已而世民以五百騎行戰地,登魏宣武陵。王世充帥步騎萬餘猝至,圍之。單雄信引槊直趨世民。敬德躍馬大呼,橫刺雄信墮馬。世充兵稍卻,敬德翼世民出圍。世民、敬德更帥騎兵還戰,出入世充陳,往返無所礙。屈突通引大兵繼至,世充兵大敗,僅以身免,斬首千餘級。世民謂敬德曰:“公何相報之速也!”賜敬德金銀一篋,自是寵遇日隆。

唐太宗既破劉武周,他部下的大將尉遲敬德與尋相等都來降,其後尋相等又逃叛去了,隻有敬德未去。諸將恐他也要逃叛,把他拿了囚係在軍中,於是屈突通、殷開山二人向太宗讒譖他說:“敬德為人驍勇絕倫,今既被囚係,心裏必然怨望,留著他在此,恐生歹意,將來為禍不小,不如殺了他,永絕後患。”太宗說:“諸將差矣。敬德若有叛意,便當與尋相一同去了,豈肯留到今日,坐待擒縛?我看他決無此意。”即時傳令,釋放了敬德,引他到臥房內,取些金銀賞他,說:“丈夫處世,當磊磊落落,以意氣相期許,莫把小小嫌隙,放在意下。我素知你是個忠良之臣,無有二心,縱是眾人要讒害你,我終不聽信而加害也。你當體諒我的心,相與戮力匡時,共成大業,不可自生疑慮。你若必要去,我也不敢強留,就把這金銀資助你做路費,以表一時共事之情也。”由是敬德感激,誓死相從。一日太宗征鄭主王世充於洛陽,領五百馬軍出去觀看交戰地方,適登北魏宣武帝陵上,遠覽形勢。不期王世充帥領步卒馬軍一萬多人,忽然奔到,把太宗圍住了。世充有一驍將,姓單名雄信,手持丈八長槍,徑奔太宗。事勢危急,敬德策馬大呼,從旁一槍,刺雄信落馬。世充兵見雄信被刺,稍稍引退。敬德以身遮蔽太宗,殺透重圍。既出之後,又複與太宗領著馬軍殺入世充陣中,如此往來數次,並無敢有阻擋之者。少頃之間,大將屈突通統領大軍繼至,把世充的軍馬殺的大敗奔潰,世充僅得單身脫走,斬獲首級一千餘顆,得勝而回。這是敬德單身救主的第一功。於是太宗對敬德說:“公之報恩何其速也!”遂賞敬德金銀一箱,以酬其勞。自此恩禮眷顧,日盛一日,而敬德因得展盡才略,以樹功名,後來遂為佐命功臣,封鄂國公。以此見太宗之善用人也。

大抵人君禦下,莫善於推誠,莫不善於蓄疑。推誠者,雖其寇仇,亦將歸心;蓄疑者,雖其親信,亦將解體。陳平,楚之降將,漢高祖一日得之,遂以為護軍,捐金四萬斤,不問其出入;光武推赤心置人腹中,銅馬群盜來降,單騎按行諸部,示以不疑,故能駕馭豪雄,興建大業;項籍以蓋世之才,拔山之力,乃意忌信讒,雖其骨骾之臣,如鍾離昧、範增之倫,皆以讒見疏,故終以取敗。觀高祖、光武、唐太宗之所以興,項籍之所以亡,則推誠之與蓄疑,其得失之效,相去遠矣。

唐主以秦王世民功大,前代官不足以稱之,特置天策上將,位在王公上。冬十月,以世民為天策上將,開天策府,置官屬。世民以海內浸平,乃開館於宮西,延四方文學之士,出教以王府屬杜如晦、記室房玄齡、虞世南、文學褚亮、姚思廉、主簿李玄道、參軍蔡允恭、薛元敬、顏相時、谘議典簽蘇勗、天策府從事中郎於誌寧、軍谘祭酒蘇世長、記室薛收、倉曹李守素、國子助教陸德明、孔穎達、信都蓋文達、宋州總管府戶曹許敬宗,並以本官兼文學館學士,分為三番,更日直宿,供給珍膳,恩禮優厚。世民朝謁公事之暇,輒至館中,引諸學士討論文籍,或夜分乃寢。乃使庫直閻立本圖像,褚亮為讚,號十八學士。士大夫得預其選者,時人謂之“登瀛州”。

唐武德四年,此時太宗尚為秦王。高祖以太宗首建大謀,削平海內,其功勳甚大,前代官爵都不足以稱其功,特為他置一官,叫做天策上將,其位加於諸王公一等。乃於冬十月,拜太宗為天策上將,開天策府,於府中設置官屬。太宗既受此官,見得海內漸次平定,當親近儒臣,乃開館於宮西,延引四方有文學之士,使居其中,親出教令,以王府屬官杜如晦、記室官房玄齡、虞世南、文學官褚亮、姚思廉、主簿李玄道、參軍蔡允恭、薛元敬、顏相時、谘議典簽蘇勗、天策府從事中郎於誌寧、軍谘祭酒蘇世長、記室薛收、倉曹李守素、國子助教陸德明、孔穎達及信都縣人蓋文達、宋州總管府戶曹許敬宗,共十八人,皆以各人本官兼文學館學士,分為三番,每日六人,更日直宿,供給珍饈飲膳,恩禮極其優厚。太宗每日朝謁了畢,公事閑暇,輒至館中,引見諸學士,相與討論文籍,講明義理,或至夜分方才就寢,其親密如此。又使庫直官閻立本圖畫諸學士的像貌,使褚亮題寫像讚,號稱十八學士。士大夫得預此選者,時人謂之“登瀛州”。瀛州,是海外山名,道家說,是神仙所居,以比諸學士榮遇,就如登仙也。

夫太宗當天下甫定之初,即開館延賢,講論經籍,真可謂右文之令主矣!是以當代誇之以為盛事,後世傳之以為美談焉。

八月己未,突厥頡利可汗寇並州,遣兵寇原州。唐主謂群臣曰:“突厥入寇而複求和,和與戰孰利?”太常卿鄭元曰:“戰則怨深,不如和利。”中書令封德彝曰:“突厥恃犬羊之眾,有輕中國之意,若不戰而和,示之以弱,明年將複來。臣愚以為不如擊之,既勝而後與和,則恩威兼著矣。”唐主從之。

突厥,是北虜。可汗,是虜中酋長之號。並州,即今山西太原府。原州,即今陝西固原州。

唐高祖武德五年八月己未日,突厥酋長號頡利可汗者,引十五萬騎,由雁門入犯並州地方,又分兵往掠原州地方。高祖與群臣計議說:“今突厥入寇,本該與他戰,乃又遣使來講和,又似該與他和。和與戰,二者那件便益?”太常卿鄭元說:“戰未免傷損人馬,縱使得勝,彼亦仇恨,結怨愈深,不如休兵,與他講和為便。”中書令封德彝說:“講和固好,然必須先戰而後可和。蓋突厥貪悍喜鬥,如犬羊一般,彼自恃其眾多,輕視我中國,所以敢來為寇。若不與一戰,就聽講和,顯是中國怯弱,不敢與他廝殺,他越發無忌憚了,今雖講解而去,明年又將複來,邊患何時而息?臣愚以為不如因其入寇,出兵擊之,彼驕我奮,其勢必勝,戰既得勝,彼必懼怕我中國,不敢輕視,然後卻與他講和。既畏戰勝之威,又感和好之恩,恩威兼著,和乃可久。”高祖聽從封德彝之言。其後邊將連破突厥,然後遣鄭元責頡利以負約,說之講和,可謂得製禦夷狄之術矣。

大抵不戰而和,則製和在彼;戰而後和,則製和在我。致人而不致於人,要使中國常操其柄,且因我之戰,可以益固其和心,因彼之和,可以益修吾戰備。禦虜之策,莫善於此,籌邊者所當知也。

上引諸衛將卒習射於顯德殿庭,諭之曰:“戎狄侵盜,自古有之。患在邊境小安,則人主逸遊忘戰,是以寇來莫之能禦。今朕不使汝曹穿池築苑,專習弓矢,居閑無事,則為汝師;突厥入寇,則為汝將,庶幾中國之民可以少安乎!”於是日引數百人教射於殿庭,上親臨試,中多者賞以弓、刀、帛,其將帥亦加上考。群臣多諫,上皆不聽,曰:“王者視四海如一家,封域之內,皆朕赤子。朕常推心置其腹中,奈何宿衛之士亦加猜忌乎!”由是人思自勵,數年之間,悉為精銳。

武德九年,此時天下已平,兵革不用,太宗引諸宿衛將士,在於顯德殿前,演習射藝,因省諭之說道:“有中國則有夷狄,夷狄侵盜,自古為然,不足為患。所患者,隻在夷狄不來侵擾,邊境稍寧,此時為君的恃其治平,安逸遊樂,忘卻戰伐之事,不複堤備,一旦虜寇乘間而來,那時措手不及,無以禦之,深足為患。今海內寧靖,汝輩安閑,朕不用汝輩之力,穿池築苑,以供役使,專教汝輩演習弓矢。平居閑暇無事,則操練教習,為汝之師;萬一突厥入寇,則統領出征,為汝之將,庶乎有備無患,中國之民可以稍安。”於是每日引領衛士數百人教射於殿庭之前,太宗親臨比試,有那中箭多的,即便賞以弓矢、刀劍、絹帛等物,其所部將帥,亦考列上等,論功優處。此時文武群臣見得殿庭之間,操弓挾矢,甚非體麵,又恐萬一狂夫竊發,所係非輕,多上章諫止者。太宗皆不之聽,說道:“王者父母天下,看著四海就如一家,凡在封疆之內的,都是朕之赤子一般。朕常推這一片實心,置在人之腹中,更無一毫猜忌,奈何守衛士卒常在禁地的,也加猜嫌疑忌乎!”由是將士聞之,都感激太宗誠信,思自奮勵。不出數年,個個武藝精熟,意氣敢勇,盡為銳卒,皆太宗教訓鼓舞之功也。

夫天下雖安,忘戰則危。人君之武備,誠有不可一日而不講者。但朝堂非教射之地,人主非教射之師。古者蒐苗獮狩,各以其時,未聞日事簡練以為威;澤宮洛水,各以其地,未聞引集殿庭以為便;廣廈細旃,以近有德,未聞狎衛士以為不疑。況舞幹可以格有苗,橐弓可以靖時夏,人主之所當務,尤在增加其文德,有不必專意於武功者。審治體者,當辨於茲。

房玄齡嚐言:“秦府舊人未遷官者,皆嗟怨曰:‘吾屬奉事左右,幾何年矣!今除官,反出前宮、齊府人之後。’”上曰:“王者至公無私,故能服天下之心。朕與卿輩日所衣食,皆取諸民者也。故設官分職,以為民也,當擇賢才而用之,豈以新舊為先後哉!必也新而賢,舊而不肖,安可舍新而取舊乎!今不論其賢不肖而直言嗟怨,豈為政之體乎!”

太宗初封秦王,故稱秦府。其兄建成先為太子,稱前宮。弟元吉封齊王,稱齊府。至是太宗從秦王立為天子,那舊時在秦府中服事的人,都指望從龍之後,超升官職,卻久不得升,心中不無觖望。於是中書令房玄齡奏說:“這秦府舊人未得升遷的,都是背後嗟怨說道:‘我等幸在藩邸中奉事主上,日侍左右,經今多少年歲了,枉自受了許多辛苦,不曾沾一些恩典。今除授官職,反居前太子宮中及齊王府中人之後,我等舊人,倒不如那新來的,何也?’”太宗說:“為人君的,凡事須一秉至公,無一毫偏私,方才服得天下的心。況朕與卿等每日穿的、吃的,都是民間賦稅,件件取給於百姓。今日設官分職,正是為著百姓,要使他得所,必須選擇那有德有才的去做,天下始受其福。用之先後,乃在賢不肖,不在新舊,豈以新舊為先後哉!若必新的果賢,有益於百姓,就是前宮、齊府人,也該用;舊的不肖,無益於百姓,就是我秦府人,也不該用。又何可隻論新舊,舍賢而取不肖乎!今你不論其賢與不肖,隻說舊的嗟怨,要加意於他,以滿其望,便是任情輕重,偏私不公。為政之體,豈宜如是?此我所以不敢把朝廷的官職私厚我秦府舊人也。”

太宗此言,真可謂知治體者矣!蓋朝廷為官擇人,不為人擇官。故能稱其職,雖仇不可棄;不能稱其職,雖親不可私。如魏徵、王珪,都是太子府中人,苟棄而不用,何以成貞觀之治哉!至於房玄齡,實秦府舊人,乃首擢以為相,天下不得議其私。可見王道至公,有意任舊而不擇賢人,固不可;有意避嫌而故棄舊人,亦不可。諸葛亮曰:“吾心如秤,不能為人作輕重。”此可為用人之法。

上於弘文殿聚四部書二十餘萬卷,置弘文館於殿側,精選天下文學之士虞世南、褚亮、姚思廉、歐陽詢、蔡允恭、蕭德言等,以本官兼學士,令更日宿直。聽朝之隙,引入內殿,講論前言往行,商榷政事,或至夜分乃罷。又取三品已上子孫充弘文館學生。

這一段是紀太宗重道右文的事。四部書,是經、史、子、集,分作甲、乙、丙、丁四類,故為四部。

太宗見得帝王修身治天下的道理,無一件不載之於書,乃於弘文殿中,聚集四部書,約有二十餘萬卷,以備觀覽。因開館於弘文殿旁,叫做弘文館。妙選天下能文有學之士,使居其中。選得記室官虞世南、文學官褚亮、姚思廉、給事中歐陽詢、參軍蔡允恭、著作郎蕭德言等六人,皆各以本官兼弘文館學士,分為兩班,使之輪日直宿。每日聽朝畢,遇有間隙之時,即延引諸學士入至內殿,將古昔帝王嘉言善行載在經籍者,與諸學士一一講論,務考究其成法;朝廷見行的政事,有疑難不決者,與諸學士件件商確,務參酌以時宜。或講論未明,商確不的,便坐至夜分,方才停止,也不以為勞。其延訪之勤如此。又以秘書藏在內殿,外人得見者少,乃取朝官三品已上的子孫,充弘文館學生,著他習讀秘書,講究今古,因以儲養人才,而為他日之用焉。

大抵人君以武功定天下者,多不事詩書,而國事草創之初,亦或未遑教化。太宗當在秦府時,已嚐開館延賢,即位未幾,乃又廣收圖籍,專精討論,下至大臣子孫,並使肄習,其於詩書教化之際,惓惓如此,君德豈有不盛,治道豈有不隆者哉!

上與群臣論止盜,或請重法以禁之。上哂之曰:“民之所以為盜者,由賦繁役重,官吏貪求,饑寒切身,故不暇顧廉恥耳。朕當去奢省費,輕徭薄賦,選用廉吏,使民衣食有餘,則自不為盜,安用重法邪!”自是數年之後,海內升平,路不拾遺,外戶不閉,商旅野宿焉。

太宗一日與群臣計議說:“盜賊為患,何術以禁止之。”有一臣議說:“盜賊肆行而無忌者,由法輕故也。今請益嚴其法,凡為盜的俱從重論,使人不敢犯,盜將自止。”太宗乃微笑他說:“民雖至愚,指之為盜,未有不羞恥者。今乃甘心為此,豈得已哉!良由在上的,用度不肯節省,往往加派於民,賦稅繁多,徭役重大,那不才官吏,貪贓需索,又侵漁其間,以致百姓每廢棄生理,變賣產業,衣食不給,一時迫於饑寒,遂不暇顧廉恥,相率而為盜耳。今朕隻該反身節欲,自宮中以至於官府,去其奢侈,省其費用,本源既清,自可無暴征橫斂,由是輕徭役,不盡民之力,薄賦稅,不奪民之財。又選用清廉官吏,分理郡縣,愛養百姓,使其安生樂業,衣食有餘,則自然知有廉恥,不肯為盜,又何用重法以禁之乎!”太宗隻如此行去,才數年後,四海之內,漸躋太平,道路上或有遺失物件,也無人拾取,人家外麵門戶,晚間都不用關閉,那做商賈與行路的,或投不得店家,就在野地裏歇宿,亦絕無盜賊之警,可謂升平之極矣。

此可見人君欲止盜,不在重法,隻在輕徭薄賦而已。然非朝廷之上,費用減省,郡縣之間,官吏清廉,雖欲輕徭薄賦,豈可得乎?彼貪官汙吏,每假朝廷催科之急,以自恣其囊槖之私,故國賦日增,則國用日侈,而民生日蹙,至於民窮盜起,而後救之,則晚矣。然則太宗選用廉吏一言,尤弭盜者所當留意。

上又嚐謂侍臣曰:“君依於國,國依於民。刻民以奉君,猶割肉以充腹,腹飽而身斃,君富而國亡。故人君之患,不自外來,常由身出。夫欲盛則費廣,費廣則賦重,賦重則民愁,民愁則國危,國危則君喪矣。朕常以此思之,故不敢縱欲也。”

太宗深鑒前代昏主縱欲敗度,不恤小民,以致喪身亡國之禍,嚐與侍臣說道:“君之與民,本同一體,君之安危係於國,國之安危係於民,民安而後國安,國安而後天位可以常保。故君雖貧不可以剝民而求富,若刻剝乎民,以奉養乎君,就如割自己之肉,以充自己之腹。腹雖因啖肉而飽,卻不知肉盡而身亦隨以亡;君雖因剝民而富,卻不知民貧而國亦隨以亂。故人君之禍患,不在夷狄盜賊自外而來,常由縱耳目,快心誌,自身而出。夫耳目心誌其欲無窮,欲心既盛,則將窮奢極侈,無所不為,其費用必廣。費用既廣,則常賦不足以供,必將額外科求,其賦斂必重。賦重,則民不堪命,而有愁苦之心。民愁,則國本以搖,而有危殆之勢。國既危,則君不能以獨安,而喪亡無日矣。原其初,隻由縱欲一念所致,其禍真可畏也。朕常以此內自思省,惟恐侈心一萌,貽禍不小,故寧樽節以省費,不敢縱欲以病民,庶幾保民以保國,保國以保身焉。”

大抵人君縱欲而不恤民,隻緣不見得有亡國之禍耳。若夏桀知亡,必不尚瓊宮之華;商紂知亡,必不貪鹿台之富。唯蔽於欲而不悟,故陷於禍而不知。人主誠能清心明理,見禍於未形,則一切肆情縱意之事,自然知所警惕,而不肯為矣。《書》曰:“怨豈在明,不見是圖。”此在居安思危者所當知也。

上謂裴寂曰:“比多上書言事者,朕皆粘之屋壁,得出入省覽,每思治道,或深夜方寢。公輩亦當恪勤職業,副朕此意。”

太宗即位之初,日夜留心治理,一日對司空裴寂說:“近來群臣多有進上章奏,陳說政事的,其條件甚多,朕恐一時覽過,未得其詳,無益於治,所以凡有章奏,都將來粘在屋壁上,使出入之際,常在目前,得以思省觀覽,反複詳審。但有切於身心的,便自家體察,有關於政治的,便隨事施行,未嚐輕忽過了。朕又每每思量平治天下的道理,或至夜深,方去歇息。卿等為朕的輔佐,亦當各效忠誠,恪勤職業,以稱朕今日所以孜孜求治的意思,庶幾上下同心,而治理可得也。”夫太宗之勤於政理如此,其致貞觀之治也宜哉!

上勵精求治,數引魏徵入臥內,訪以得失。徵知無不言,上皆欣然嘉納。

太宗鑒於隋朝以惡聞其過亡天下,於是奮厲精神,勤求治理,兢兢業業,常恐所行或不當於人心。乃時常召引諫議大夫魏徵,進入臥房內,密地裏訪問他朝廷近日所行,那件停當,那件差失。蓋使他進在內殿,可以從容盡言,又有事關機密,不敢顯言的,亦得以密切上陳也。魏徵是個忠直的臣,又感激太宗親信他的意思,於是一切政事但知道的,無不盡言。其行得是的,便說是以將順其美;或行得不是的,便說不是以匡救其失。無有隱諱,無有避忌。太宗都欣然無忤,一一嘉獎而聽納焉。

大抵人君挾崇高之勢,雖行有得失,而過每難於上聞;人臣懷畏懼之情,雖意欲箴規,而言每難於自盡。故明聖之主,務開之使言,引之臥內,以示其親;賜之嘉納,以行其說。然後忠直之臣,得以自遂,過失日聞,而人主益見其明聖。若太宗者,可以為後世法矣。

上患吏多受賕,密使左右試賂之。有司門令史受絹一匹,上欲殺之,民部尚書裴矩諫曰:“為吏受賂,罪誠當死;但陛下使人遺之而受,乃陷人於法也,恐非所謂道之以德,齊之以禮。”上悅,召文武五品以上告之曰:“裴矩能當官力爭,不為麵從,儻每事皆然,何憂不治!”

司門令史,是執掌門籍之官。民部尚書,即今戶部尚書。

此時天下初定,法令疏簡,各衙門官吏,多有貪贓壞法者。太宗深以為患,要設法禁止,乃暗地裏叫左右的人,假托事故,將錢帛去饋送各衙門官吏,以試驗之。有個司門令史官,受了絹一匹,太宗就要拿來殺了,民部尚書裴矩進諫說道:“為吏貪贓壞法,加以死刑,誠當其罪;但置人於法,必須由他自作自犯,乃服其心。今陛下使人將錢送他,他貪圖接受,分明是賺哄他入法網之中,而故陷之於死地也,恐非聖人所謂道之以德,齊之以禮者也。蓋王者禁人為非,必先正身修德,引導之於前;導之而不從,又有紀綱法度整齊之於後。豈有設計用術,誘人犯法,而加之罪者乎!”太宗嘉納其言,乃宣召文武五品已上的大臣,告之說:“人臣於君上之過,力爭者少,麵從者多。裴矩因朕要殺受絹的令史,當朝堂之上,能持正據法,盡力諫諍,不肯唯唯諾諾,務為麵從。儻朕每事所行,都得人匡正如此,則舉措必然合宜,人心必然悅服,何憂天下不太平乎!”

按隋文帝患令史贓汙,嚐私使人以錢帛遺之,得犯立斬,於時讒構橫生,枉濫殊甚。太宗親承其弊而不能變,又從而效之,豈不誤哉!然隋文帝不用馮基之言,太宗能聽裴矩之諫,而興亡頓殊如此。論治者宜於此究心焉。

太宗

太宗皇帝,名世民,高祖第二子。年十八勸高祖起義晉陽,削平群盜,代隋而有天下。初封為秦王,後高祖以其功大,遂立為太子,因傳位焉。在位二十三年,廟號太宗。

貞觀元年正月,上宴群臣,奏《秦王破陣樂》。上曰:“朕昔受委專征,民間遂有此曲,雖非文德之雍容,然功業由茲而成,不敢忘本。”封德彝曰:“陛下以神武平海內,豈文德之足比?”上曰:“戡亂以武,守成以文,文武之用,各隨其時。卿謂文不及武,斯言過矣!”德彝頓首謝。

此時高祖自稱太上皇,傳位太宗。太宗即位,改年號為貞觀。貞觀元年正月,太宗大宴群臣,樂工承應,奏《秦王破陣之樂》。太宗與群臣說道:“朕往時為秦王,蒙父皇委任,得專征伐,往往以身先士卒,摧破強敵,故民間有秦王破陣的歌曲。今因而潤色,以為樂章,用一百二十人,被甲執戟而舞,雖發揚蹈厲,不似文德之雍容,然實用此以取天下,今日功業由此成就,何敢忘其所自。故製為樂舞,庶使後世觀者,知朕創業之艱難也。”那時尚書右仆射封德彝進說:“陛下以神武定海內,削平禍亂,弘濟蒼生,區區文德,豈足比擬。”太宗麵折他說:“天下方亂,戡定固須用武;王業既成,持守尤當用文。文武兩件,不可偏廢。而時變不同,故或用武,或用文,各隨其時耳,非有輕重於其間也。卿乃謂文不及武,豈天下獨可以武治乎!這話差矣。”於是封德彝自知失言,叩頭謝罪。

自古說文武並用,長久之術。如天道陰陽一般,春夏雖陽氣用事,然未嚐無陰;秋冬雖陰氣用事,然未嚐無陽:二者相濟而後不偏。故陸賈對漢高帝說:“馬上得之,豈可以馬上治之?”夫戡亂之時,固宜用武,亦必濟之以文;守成之時,固宜用文,亦必濟之以武。昔成、康之世,治定功成,而周、召二公,猶惓惓以克之長慮。守成者不可不深思也。

上以兵部郎中戴胄忠清公直,擢為大理少卿。上以選人多詐冒資蔭,敕令自首,不首者死。未幾,有詐冒事覺者,上欲殺之。胄奏:“據法應流。”上怒曰:“卿欲守法而使朕失信乎?”對曰:“敕者出於一時之喜怒,法者國家所以布大信於天下也。陛下忿選人之多詐,故欲殺之,而既知其不可,複斷之以法,此乃忍小忿而存大信也。”上曰:“卿能執法,朕複何憂!”胄前後犯顏執法,言如湧泉,上皆從之,天下無冤獄。

大理少卿,是掌法之官。

太宗以刑獄至重,掌法貴於得人,乃選擇群臣之中,見兵部郎中戴胄居官忠清公直,堪為法司,遂擢用他為大理寺少卿。此時士人選官者,多詐冒恩蔭,濫授爵級,太宗深惡其弊。乃降敕禁革,凡官員詐冒者,準令自首免罪,不首者論死。未及幾時,遂有犯詐冒事覺者,太宗就要拿去殺了。戴胄奏言:“詐冒官爵者,據法止該流徙遠方,罪不該死。”太宗怒說:“卿所言者雖是法,但朕已有敕旨,信不可失,今卿要守法,豈可使朕失信乎?”戴胄答說:“敕書失信是小事,法令失信是大事。蓋敕書之頒,出於一時之喜怒,喜則從輕,怒則從重,不可為常;至於法令一定,喜不可得而減,怒不可得而加,乃國家所以布大信於天下,確乎其不可移者也。陛下惡選官詐冒者多,激於一時之怒,故要殺之,既而知非正法,複斷之以本等罪名,此乃忍一時之小忿,而存國家之大信,所失者小,所全者大也。豈可任情而廢法,乃為不失信乎!”太宗感悟,因褒美之說:“朕所憂者,常恐行法不當,人心不服。卿能執法如此,則輕重不得那移,小民知所遵守,朕複何憂!”戴胄自為大理,凡太宗用刑有不當處,前後犯言諫爭,言如湧泉,一無所隱。太宗鑒其忠直,所言都允從之。自是法令畫一,天下刑獄悉歸平允,無有冤枉之民焉。

於此可見戴胄能持正守法,而不撓於人主之威;太宗能虛己受言,而不泥於已成之說,君明臣直,兩得之矣。但國法固所當重,而王言亦不可輕。惟詳審於製法之初,使法立而可守;慎重於申命之日,使令出而惟行。則有法以為整齊之具,有敕以寓鼓舞之權,固有交相為用而不相悖者,何至有偏廢之患哉!此議法者所當知也。

上令封德彝舉賢,久無所舉。上詰之,對曰:“非不盡心,但於今未有奇才耳。”上曰:“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長。古之致治者,豈借才於異代乎?正患己不能知,安可誣一世之人!”德彝慚而退。

太宗以致治在得賢,而賢人或伏於下僚,或遺於草野,朝廷不能盡知,乃詔朝臣各舉所知,以備簡用。嚐命右仆射封德彝著他舉薦賢才,他隻應承了,終無所舉。太宗問其故,德彝對說:“臣非不盡心訪求,但一時未有奇才可應詔命者耳。”太宗責他說:“人的才能,各有所長。君子用人,就如用器皿一般,大的大用,小的小用,各取所長,豈可苛求責備?且天之生賢,何代無之?一世之才,自足以供一世之用。古來致治之主,都賴賢臣,豈是從異代假借來用?也隻取於當世而已。今正患自家識見淺陋,不能知賢,何可盡誣一世之人,以為無賢可舉乎!”於是德彝羞愧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