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3

子思說:“承載萬物者莫如地。今至誠之博厚,也能載物,則其博厚就與地道之博厚者,配合而無間矣。覆冒萬物者莫如天。今至誠之高明,也能覆物,則其高明就與天道之高明者,配合而無間矣。天地之博厚高明,亙古亙今,無有窮盡,故能成物。今至誠之悠久,也能成物,則其悠久之功,就與天地之無疆界者,通一而無二矣。”

如此者,不見而章,不動而變,無為而成。

如此,指上文說。見字,解做示字。章,是顯。

子思說:“聖人能覆載成物,而配天地之無疆,其功業之盛如此,然豈待於強為哉?亦自然而然者耳。觀其博厚的功業,固燦然而成章,然亦積久蓄極,自然顯著的,不待表暴以示人而後章也,此其所以能配地也。其高明的功業,固能使人翕然而丕變,然亦存神過化,自然感應的,不待鼓舞動作而後變也,此其所以能配天也。其博厚高明之悠久,固能使治功有成,萬世無敝,然亦不識不知,自然成就的,不待安排布置,有所作為而後成也,此所以能配天地之無疆也。”

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其為物不貳,則其生物不測。

上麵既說聖人之功用,同乎天地,此以下文又即天地之道以明之。

貳,是參雜。

子思說:“天地之道雖大,要之可以一言包括得盡,隻是個誠而已。蓋天地之間,氣化流行,全是實理以為之運用,更無一毫參雜。惟其不貳,所以能長久不息而化生萬物,形形色色充滿於覆載之間。有莫知其所以然者,豈可得而測度之哉?”觀此,則聖人之至誠不息,久而必征可知矣。

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

天地之道,惟其誠一不貳,故能各極其盛。地之道惟誠,是以不但極其廣博,而又極其深厚也。天之道惟誠,是以不惟極其高大,而又極其光明也;且其博厚高明,又極其悠長,極其久遠,而不可以終窮也。觀此,則聖人之悠遠、博厚、高明,皆本於誠,又可知矣。

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無窮也,日月星辰係焉,萬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廣厚,載華嶽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萬物載焉。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廣大,草木生之,禽獸居之,寶藏興焉。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測,黿、鼉、蛟、龍、魚、鱉生焉,貨財殖焉。

昭昭,是小小的明處。係,是係屬。以手指取物叫做撮。一撮,言其至少。華嶽,是西嶽華山,山之最大者。振,是收。泄,是滲漏。一卷石,是一塊小石。寶藏,是世間寶重藏蓄的,如金玉之類都是。一勺,是一升。黿,似鱉而大;鼉,似魚有足;鮫,似龍無角,都是水中之物。殖,是滋長。

子思說:“天地之道,惟誠一不貳,故能各極其盛,而有生物不測之功用。何以見之?今夫天,指其一處而言,就是昭昭然罅隙透明的去處,也叫做天;若論其全體,則高大光明,無有窮盡,日月之運行,星辰之布列,都係屬於其上,凡萬有不齊之物,亦無不在其覆冒之下焉,天之生物不測如此。今夫地,指其一處而言,就是一撮之土,也叫做地;若論其全體,則廣博深厚,無有限量,華嶽之山雖大,也能承載之而不見其為重,河海之水雖廣,也能收攝之而不見其漏泄,凡萬有不齊之物,亦無不在其持載之中焉。地之生物不測如此。今夫山,指其一處而言,便是一卷石之多,也叫做山;若論其全體廣闊高大的去處,則各樣的草木都於此發生,諸般的禽獸都於此居止,凡世間寶重蓄藏之物,可以為服飾器用的,都從此興發出來,山之生物如此。今夫水,指其一處而言,便是一勺之多,也叫做水;若論其全體,深廣不測的去處,則黿、鼉、蛟、龍、魚、鱉都生聚於其中,凡有用之物,可以生致貨利的,都滋長於其中,水之生物如此。”夫天地之間,物之最大者莫如山川,觀山川之生物如此,則天地之大可知矣。觀天地之道如此,則聖人之功可知矣。

《詩》曰:“惟天之命,於穆不已。”蓋曰天之所以為天也。“於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蓋曰文王之所以為文也,純亦不已。

《詩》,是《周頌?維天之命》篇。天命,即是天道。於,是讚美之辭。穆,是幽深玄遠的意思。不已,是無止息。不顯,譬如說豈不顯著也。文王,是周文王。純,是不雜。

子思於此章之末,又引《詩》以明至誠無息之意,說道:“詩人歎息說:‘維天道之運行,幽深玄遠而無有一時之止息。’這是說天之所以為天,正以其無止息也;不然則四時不行,百物不生,將何以為天乎?詩人又歎息說:‘豈不顯著哉,文王之德,純一而不雜。’這是說文王之所以為文,正以其德之不雜也;不然,則積之不實,發之無本,將何以為文乎!”然在天說不已,在文王說純,豈是文王與天有不同處?蓋天道無有止息,固是不已;文王之德之純也沒有止息,亦不已焉:文王與天一也。這純即是至誠,這不已即是無息,觀此則聖人之至誠無息可知矣。

右第二十六章。

大哉聖人之道!

道,即是率性之道,惟聖人能全之,所以說“聖人之道”。

子思讚歎說:“大矣哉,其惟聖人之道乎!”言其廣闊周遍,無所不包,無所不在,天下無有大於此者。如下文兩節便是。

洋洋乎,發育萬物,峻極於天。

洋洋,是流動充滿的意思。發育,是發生長育。峻,是高大。極,是至。

子思說:“何以見聖道之大?以其全體言之,則見其洋洋乎流動充滿,無有限量。如萬物雖多,都是這道理發生長育,大以成大,小以成小,無一物而非道也;天雖高大,這道理之高大,上至於天,日月所照,霜露所墜,無一處而非道也。”其極於至大而無外如此。

優優大哉!禮儀三百,威儀三千。

優優,是充足有餘的意思。禮儀,是經禮,如冠婚喪祭之類。威儀,是曲禮,如升降揖遜之類。

子思說:“聖人之道,以其散殊而言,則見其優優然充足有餘,廣大悉備。如人倫日用之間,有經常不易的禮儀,而禮儀之目則有三百,品節限製,都是這個道理;有周旋進退的威儀,而威儀之目則有三千,細微曲折,也都是這個道理。”其入於至小而無間如此。

待其人而後行。故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

其人,指聖人說。至道,指上兩節。凝,是聚會的意思。

承上文說:“道之全體,既洋洋乎無所不包;道之散殊,又優優乎無所不在。其大如此,是豈可以易行者哉?必待那有至德的聖人,為能參讚化育、周旋中禮,這個道理方才行得。若不是這等的至德,則胸襟淺狹,既不足以會其全;識見粗疏,又不足以盡其細。要使這道理凝聚於身心,豈可得乎?”所以說“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然則欲凝至道,必先盡修德之功而後可。

故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溫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

這是說修德凝道的功夫。

尊,是恭敬奉持的意思。德性,是人所受於天的正理。道,是由。致,是推及。廣大高明,是說心之本體。精微,是理之精細微妙處。溫,是溫習。故,是舊所知的。敦,是敦篤。厚,是舊所能的。崇,是積累的意思。禮,是天理之節文。

子思說:“至道必待至德而後凝,是以君子為學,知這道理至大,凝道的功夫至難,胸次淺陋的固做不得,識見粗略的也做不得,必於所受於天的正理,恭敬奉持,保守之而不至於失墜。其尊德性如此。又於那古今的事變,審問博學,務有以窮其理而無遺,而率由夫問學之功焉。這是修德凝道的綱領,然非可以一端盡也。心體本自廣大,有以蔽之則狹小矣,必擴充其廣大,而不以一毫私意自蔽,然於事物之理,又必析其精微,不使有毫厘之差,而廣大者不流於空疏也。心體本自高明,有以累之則卑汙矣,必窮極其高明,而不以一毫私欲自累,然於處事之際,又必依乎中庸,不使有過之不及之謬,而高明者不入於虛遠也。於舊日所已知者,則時加溫習,不使其遺忘,然義理無窮,又必求有新得,而日知其所未知焉。於舊日所已能者,則益加敦篤,不使其放逸,然節文無限,又必崇尚禮度,而日謹其所未謹焉。”夫致廣大、極高明、溫故、敦厚,皆是尊德性的事;盡精微、道中庸、知新、崇禮,皆是道問學的事。君子能盡乎此,則德無不修,而道無不凝矣。

是故居上不驕,為下不倍。國有道,其言足以興;國無道,其默足以容。《詩》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其此之謂與?

驕,是矜肆。倍,是違悖。興,是興起在位。明,是明於理。哲,是察於事。

子思承上文說:“君子既修德以凝道,則聖人之道,全備於一身,自然無所處而不當矣。故使之居上位,便能兢兢業業,盡那為上的道理,必不肯恃其富貴,而至於驕矜;使之在下位,便能安分守己,盡那為下的道理,必不肯自幹法紀,而至於違悖。國家有道之時,可以出而用世,他說的言語,便都是經濟的事業,足以感動乎人,而興起在位;國家無道之時,所當見機而作,他就隱默自守,不為危激的議論,足以遠避災禍而容其身。是為上為下、處治處亂,無所不宜如此。《大雅?烝民》之詩說:‘周之賢臣仲山甫,既能明於理,又能察於事,故能保全其身,無有災害。’這就是說修德君子,隨所處而無不宜的意思。所以說‘其此之謂與’。”

右第二十七章。

子曰:“愚而好自用,賤而好自專,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烖及其身者也。”

這是子思引孔子之言,以明“為下不倍”的意思。

反,是複。烖字,與災字同,是災禍。

孔子說:“昏愚無德的人,不可自用,他卻強作聰明而執己見以妄作。卑賤無位的人,不可自專,他卻不安本分而逞私智以僭為。生乎今之世,隻當遵守當今的法度,他卻要複行前代的古道。這等的人,越理犯分,王法之所不容,災禍必及其身矣。”即夫子此言觀之,然則為下者,焉可倍上也哉!

非天子,不議禮,不製度,不考文。

此以下都是子思的說話。

禮,是親疏貴賤相接的禮節。度,是宮室車服器用的等級。考,是考正。文,是文字的點畫形象。

子思推明孔子之意說:“自用自專,與生今反古之人,皆足以取禍者,何哉?蓋製禮作樂,是國家極大的事體,必是聖天子在上,既有德位,又當其時,然後可以定一代之典章,齊萬民之心誌。如親疏貴賤,須有相接的禮體,然惟天子得以議之,非天子不敢議也;宮室車服器用,須有一定的等級,然惟天子得以製之,非天子不敢製也;書寫的文字,都有點畫形象,然惟天子得以考之,非天子不敢考也。”蓋政教出於朝廷,事權統於君上,非臣下所能幹預者如此。

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

今,是子思自指周時說。軌,是車的轍跡。書,是寫的字。行,是行出來的禮。倫,是次序。

子思說:“議禮、製度、考文,惟其皆出於天子,所以當今的天下,雖不是文武成康之時,然其法製典章,世世遵守,無敢有異同者。以車而言,造者固非一人,而其轍跡之廣狹,都是一般,是天子所製之度,至今不敢更變也。以字而言,寫者固非一人,而其點畫形象,都是一般,是天子所考之文,至今不敢差錯也。以禮而言,行者固非一人,而其親疏貴賤的次序,都是一般,是天子所議之禮,至今不敢逾越也。”當今一統之盛如此,則愚賤之人與生今之世者,豈可得而違倍哉?

雖有其位,苟無其德,不敢作禮樂焉;雖有其德,苟無其位,亦不敢作禮樂焉。

子思又說:“欲製禮作樂以治天下者,必是聖人在天子之位而後可。雖有天子之位,苟無聖人之德,則人品凡庸,而無製作之本,如何敢輕易便為製禮作樂之事?雖有聖人之德,苟無天子之位,則名分卑下,而無製作之權,也不敢擅便為製禮作樂之事。”蓋無德而欲作禮樂,便是愚而自用;無位而欲作禮樂,便是賤而自專。故必有聖人之德,而又在天子之位,然後可以任製作之事,而垂法於天下也。然則為下者,又安敢以或倍哉!

子曰:“吾說夏禮,杞不足征也。吾學殷禮,有宋存焉。吾學周禮,今用之,吾從周。”

禮,即上文議禮、製度、考文之事。杞、宋,是二國名。杞,是夏之後代。宋,是殷之後代。征,是證。

子思又引孔子之言說:“有一代之興,必有一代之禮。比先夏禹之有天下,所製之禮,我嚐向慕而誦說之,但他後代子孫衰微,今見存者止有個杞國,典籍散失,舊臣凋謝,不足以取證吾言矣。既無可證,則我雖知之,豈可得而從之乎?殷湯之有天下,所製之禮我亦嚐考求而學習之,雖則殷之子孫尚有宋國,他文獻也有存的,不至盡氓,然皆前代之事,而非當世之法,則我雖習之,亦豈可得而從之乎?惟有我周之禮,是文武之所講畫,至精至備。凡方策之所存,與賢人之所記,吾皆學之。這正是當今之所用,天下臣民都奉行遵守、不敢違越,既可考證,又合時宜,與夏、殷的不同。然則吾之所從,亦惟在此周禮而已。”夫以孔子之聖,生於周時,且不敢舍周而從夏、殷之禮,然則生今反古者,是豈“為下不倍”之義哉?

右第二十八章。

王天下有三重焉,其寡過矣乎!

王天下,是興王而君主天下者。三重指議禮、製度、考文說,以其為至重之事,故曰三重。

子思說:“王天下的君子,有議禮、製度、考文三件重大的事。行於天下,則有以新天下之耳目,一天下之心誌。由是諸侯奉其法,而國不異政;百姓從其化,而家不殊俗。天下之人,其皆得以寡其過失矣乎。”

上焉者雖善無征,無征不信,不信,民弗從。下焉者雖善不尊,不尊不信,不信,民弗從。

征,是考證。尊,是尊位。

子思又說:“所謂王天下者,乃身有其德,居其位,而又當其時者也。如時王以前,遠在上世的,其禮雖善,然世遠人亡,於今已無可考證,既無可考,則不足以取信於人,不足取信於人,則人不從之矣。又如聖人窮而在下的,雖善於禮,然身屈道窮,而不在尊位,位不尊,則不足以取信於人,不足取信於人,則人不從之矣。”故三重之道,惟當世之聖人,而又在天子之位,然後乃可行也。

故君子之道,本諸身,征諸庶民,考諸三王而不繆,建諸天地而不悖,質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

君子,指王天下者而言。道,即議禮、製度、考文之事。征,是驗。三王,是夏禹、商湯、周文武。繆,是差繆。建,是建立。悖,是違背。質,是質證。俟,是等待。

承上文說:“製禮作樂,必有德、有位、有時,乃為盡善。所以王天下的君子,行那議禮、製度、考文之事,非可苟然而已。必本之於身,凡所製作,一一都躬行實踐,從自己身上立個標準,固非有位而無德者也。由是以之征驗於庶民,則人人都奉行遵守,不敢違越,又非不信而不從者也。以今日所行的考驗於三代之聖王,則因革損益,都合著三王已然的成法,無有差繆。以我所建立的,與天地相參,則裁成輔相,都依著天地自然的道理,無有違背。鬼神雖至幽而難知,然我的製作已到那微妙的去處,就是質證於鬼神,他那屈伸變化,也不過是這道理,何疑之有?百世以後的聖人,雖至遠而難料,然我的製作,已至極而無以加,就等待後邊的聖人出來,他那作為運用,也不過是這道理,何惑之有?”夫君子之道,出之既有其本,而驗之又無不合,此所以盡善盡美,而能使民得寡其過也。

質鬼神而無疑,知天也;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知人也。

承上文說:“鬼神幽而難明,君子之製作所以能質之而無疑者,由其知天之理也。蓋天之理盡於鬼神,君子窮神知化,於天道所以然之理,既明通之而不蔽,故其見於製作者,皆有以合乎屈伸動靜之機,鬼神雖幽,自可質之而無疑也。言鬼神,則天地可知矣。後聖遠而難料,君子之製作所以能俟之而不惑者,由其知人之理也。蓋人之理盡於聖人,君子明物察倫,於人心所同然之理,既洞徹之無疑,故其見於製作者,自有以符乎曠世相感之神,後聖雖遠,自可俟之而不惑也。言後聖,則三王可知矣。”此可見,心思必通乎性命,才可以興禮樂;學術必貫乎天人,才可以言經濟。君子所以能此,亦自尊德性、道問學中來也。有三重之責者,可不以務學為急哉?

是故,君子動而世為天下道,行而世為天下法,言而世為天下則。遠之則有望,近之則不厭。

動,是動作,兼下麵行與言說。道,是由,兼下麵法與則說。法,是法度。則,是準則。望,是仰慕。厭,是厭惡。

子思說:“君子議禮、製度、考文,既通乎天人之理,而兼有六事之善,則可以立天下萬世之極矣。所以凡有動作,不但一世之人由之,而世世為天下之所共由。如動而見諸行事,則凡政教之施,都是經常不易的典章,世世的人皆守之以為法度,而不敢紛更;動而見於言語,則凡號令之布,都是明征定保的聖謨,世世的人皆取之以為準則,而不敢違悖。在遠方的百姓,悅其德之廣被,則人人向風慕義,都有仰望之心;在近處的百姓,習其行之有常,則人人歡欣鼓舞,無有厭惡之意。”是君子之道,垂之萬世而無弊,推之四海而皆準者如此。民之寡過,不亦宜乎!

《詩》曰:“在彼無惡,在此無射。庶幾夙夜,以永終譽。”君子未有不如此,而蚤有譽於天下者也。

《詩》,是《周頌?振鷺》之篇。惡,是憎惡。射,是厭射。夙,是早。永終,是長久的意思。譽,是名譽。蚤,是先。

子思引《詩》說:“‘人能在彼處,也無人憎惡他;在此處,也無人厭射他,彼此皆善,無往不宜,則庶幾早夜之間,得以永終其美譽矣。’觀《詩》所言,可見致譽之有本也。是以三重君子,必備六事之善,而後可以得令名於天下。固未有道德不本於身,信從未協於民,三王後聖不能合,天地鬼神不能通,而能垂法則,服遠近,先有聲名於天下者也。”然則為人上者,豈可不自盡其道也哉!

右第二十九章。

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上律天時,下襲水土。

仲尼,是孔子的字。祖述,是遠宗其道。憲章,是近守其法。律,是法。襲字,解做因字。

子思說:“古之帝天下者,其道莫盛於堯舜。仲尼則遠而祖述其道,如博約之訓,一貫之旨,都是從精一、執中敷衍出來的,以接續其道統之傳。這是‘祖述堯舜’。古之王天下者,其法莫備於文武。仲尼則近而謹守其法,如禮樂則從先進,夢寐欲為東周,遵守著祖宗的成憲,不敢自用自專。這是‘憲章文武’。至若春夏秋冬,運行而不滯者,天之時也。仲尼仰觀於天,便法其自然之運,如曰仕、曰止、曰久、曰速,都隨時變易,各當其可。這是‘上律天時’。東西南北,殊風而異俗者,地之理也。仲尼俯察於地,便因其一定之理,如居魯、居宋、之齊、之楚,都隨寓而安,無所不宜。這是‘下襲水土’。”

辟如天地之無不持載,無不覆幬;辟如四時之錯行,如日月之代明。

辟,是比喻。持載,是承載。覆幬,是覆冒。錯行,是錯綜而行。代,是代替。

子思說:“仲尼之祖述憲章,上律下襲,有以會帝王天地之全,則其於天下之理,巨細精粗,察之由之,無毫發之不盡,而自始至終,無頃刻之間斷矣。自其大無不包者言之,就譬如那地之廣博深厚,無不持載;天之高大光明,無不覆幬的一般。自其運而不息者言之,就譬如那四時之錯行,一往一來,迭運而不已;日月之代明,一升一沉,更代而常明的一般。”聖人之道德,直與天地參,而日月四時同如此。

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為大也。

育,是生育。害,是侵害。道,指日月四時而言,一陰一陽之謂道,四時日月之推遷流行,不過陰陽而已,所以叫做道。悖,是相反。小德,是天地造化之分散處。川流,是說如川水之流行。大德,是天地造化之總會處。敦,是厚。化,是化育。

子思說:“天覆地載,萬物並生於其間,卻似有相害者,然大以成大,小以成小,各得其所,而不相侵害焉。四時日月並行於天地之內,卻似有相悖者,然一寒一暑,一晝一夜,各循其度,而不相違悖焉。夫同者難乎其異,而乃不害不悖者為何?蓋天地有分散的小德,無物不有,無時不然,就如川水之流,千支萬派,脈絡分明,而不見其止息,此其所以不害不悖也。異者難乎其同,而乃並育並行者為何?蓋天地有總會的大德,為萬物之根抵,為萬化之本原,但見其敦厚盛大,自然生化出來,無有窮盡,此其所以並育並行也。有小德以為用,有大德以為體,天地之所以為大者,正在於此。”今仲尼祖述憲章,上律下襲,其泛應曲當,即是小德之川流;其一理渾然,即是大德之敦化。則聖道之所以為大,又何以異於天地哉!

右第三十章。

唯天下至聖,為能聰明睿知,足以有臨也;寬裕溫柔,足以有容也;發強剛毅,足以有執也;齊莊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別也。

臨,是居上臨下。

子思說:“居上位而臨下民,不是凡庸之人可以做得的,獨有天下的至聖,他是天之篤生,時之間出,為能聰無不聞,明無不見,睿無不通,知無不知,高過於一世之人,足以尊居上位,而臨禦天下也。其生知之質如此。以其德言之,為能寬廣而不狹隘,優裕而不急迫,溫和而不慘刻,柔順而不乖戾,足以容蓄天下,而包含遍覆之無外。其仁之德如此。又能奮發而不廢弛,強健而不畏縮,剛斷而不屈撓,果毅而不間斷,足以操守執持,而不為外物之所奪。其義之德如此。又能齊焉而極其純一,莊焉而極其端嚴,中焉而無少偏倚,正焉而無少邪僻,而凡處己行事,皆足以有敬而無一毫之慢。其禮之德如此。又能文焉而章美內蘊,理焉而脈絡中存,密焉而極其詳細,察焉而極其明辨,於凡是非邪正,皆足以分別而無一毫之差。其智之德又如此。”既獨稟聰明睿知之資,而又兼備仁義禮智之德,所以為天下之至聖也。

溥博淵泉,而時出之。

溥博,是周遍而廣闊。淵泉,是靜深而有本。出,是發見於外。

子思說:“天下至聖,既有聰明睿知之資,又兼仁義禮智之德,其充積之盛,則周遍廣闊,備萬物之理而不可限量,何溥博也;靜深有本,涵萬化之原而不可測度,何淵泉也。及其事至物來,有所感觸的時節,則聰明睿知、仁義禮智之德,自然發見於外,隨時應接而用之不窮焉。”蓋體無不具,故用無不周如此。

溥博如天,淵泉如淵。見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說。

淵,是水深處。

子思又形容聖人之德說:“凡物之溥博者,莫過於天。今聖德之溥博,不可限量,就如天之溥博一般,蓋非尋常之所謂溥博而已。物之淵泉者,莫過於淵。今聖德之淵泉,不可測度,就如淵之淵泉一般,蓋非尋常之所謂淵泉而已。由是,時而著見於容貌,則百姓每便都欽敬之,而無有褻慢者;時而發之於言語,則百姓每便都尊信之,而無有違疑者;時而措之於行事,則百姓每便都喜悅之,而無有怨惡者。”夫如天如淵,可見其充積之盛矣;民莫不敬信且說,可見其時出之妙矣。非至聖而能若是乎!

是以聲名洋溢乎中國,施及蠻貊。舟車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載,日月所照,霜露所隊: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故曰配天。

聲名,是聖德的名聲。洋溢,是充滿。施,是傳播。隊,是落。凡有血氣者,指人類說。配,是配合。

子思說:“聖人之德,充積既極其盛,發見又當其可,是以休聲美名,充滿乎中華之國,而傳播遍及乎蠻貊之邦,華夷之人皆敬信而悅之焉。極而言之,凡水陸舟車之所可到,人力之所可通,天之所覆蓋,地之所持載,日月之所照臨,霜露之所墜落的去處,凡有血氣而為人類者,一皆尊之為元後,而無有不敬者;親之如父母,而無有不愛者。即此可見聖德之廣大,就與天一般。”蓋天之所以為大者,以其無所不覆也。今聖人之德,既光四表而格上下,則與天配合而無間矣,所以說“配天”。

右第三十一章。

唯天下至誠,為能經綸天下之大經,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

經綸,都是治絲的事。經,是理其緒而分之。綸,是比其類而合之。大經,是五品之人倫。大本,是所性之全體。化育,是天地所以化生萬物的道理。倚,是倚靠。

子思說:“實理之在天下,散於人倫,原於性命,非可容易盡者,獨有天下至誠的聖人,德極其實,而無一毫之私偽。故於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之倫,為能各盡其道,分別其理而不亂,聯合其性而不離,足以為天下後世之法,就如治絲的一般,既理其緒而分之,又比其類而合之,所以說經綸天下之大經;於所性中仁義理智之德,渾然全體,無少虧欠,而凡所以應事接物千變萬化而不窮者,其理莫不包括於其中,就如樹木一般,根本牢固而不動,枝葉發生而不窮,所以說立天下之大本;至於天地之所以化生長育,隻是元亨利貞這四件實理,至誠之仁義禮智既與之契合而無間,故能融會貫通,知之洞達而無疑,蓋不但聞見之知而已。”夫經綸大經、立大本、知化育,這都是至誠自然之能事,不思而自得,不勉而自中者也,何嚐倚著於物而後能哉?所以說“夫焉有所倚”。

肫肫其仁!淵淵其淵!浩浩其天!

肫肫,是懇至。淵淵,是靜深。浩浩,是廣大。

上文說至誠之德,至此又極讚其盛,說道:“至誠,聖人之經綸、立本、知化,既皆出於自然,則其德之盛,非可尋常論者也。自其經綸言之,則於人倫日用之間,一皆恩意之浹洽,慈愛之周流,何其肫肫然而懇至也。自其立本言之,則性真澄徹,而萬理空涵,就與那淵泉之不竭一般,何其淵淵然而靜深也。自其知化言之,則陰陽並運,而上下同流,就與那天之無窮一般,又何其浩浩然而廣大也。”至誠之德,其至矣乎!

苟不固聰明聖知達天德者,其孰能知之?

固字,解做實字。天德,指仁義禮智說。

子思總結上文說:“至誠之功用,其盛如此,則其妙未易知也。若不是實有聰明聖知之資,通達仁義禮智之天德的聖人,則見猶滯於凡近,而知不免於推測,其欲所謂經綸、立本而知化者,何足以知之哉?”此可見惟聖人然後能知聖人也。

右第三十二章。

《詩》曰“衣錦尚?”,惡其文之著也。故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君子之道:淡而不厭,簡而文,溫而理,知遠之近,知風之自,知微之顯,可與入德矣。

錦,是五彩織成的衣服。尚,是加。,是禪衣。暗然,是韜晦不露的意思。的然,是用意表見的意思。風,是動。凡人行事之得失,都足以感動乎人,所以叫做風。自字,解做由字。

子思前章既說聖人德極其盛,又恐人務於高遠,而無近裏著己之功,故此章複自下學立心之始而推之以至其極,說道:“《國風》之詩有言,人穿了錦繡的衣服,外麵卻又加一件樸素的禪衣蓋著,這是為何?蓋以錦繡之衣,文采太露,故加以禪衣,乃是惡其文采之太著也。學者之立心,也要如此。所以君子之為學,專務為己,不求人知,外麵雖暗然韜晦,然實德在中,自不能藏,而日見其彰顯;小人之為學,專事文飾,外麵雖的然表見,然虛偽無實,久則不繼,而日見其消亡矣。然所謂暗然而日彰者如何?蓋君子之道,外雖淡素,其中自有旨趣,味之而不厭;外若簡略,其中自有文采,燦然而可觀;外雖溫厚渾淪,其中自有條理,井然而不亂。夫淡、簡、溫,就如之襲於外的一般。不厭而文且理,就如錦之美在其中的一般,這是君子為己之心如此。然用功時節,又有當謹的去處,若使知之不明,則何所據以為用力之地乎?又要隨時精察,知道遠處傳播的,必從近處發端,在彼之是非,由於在此之得失也。知道自己的行事能感人動物的,都有個緣由,吾身之得失,本於吾心之邪正也。又知道隱微的去處,必然到顯著的去處,念慮既發於中,形跡必露於外也。這三件都是當謹之幾,既知乎此,然後可以著實用功,循序漸進,而入於聖人之德矣。”然則下學而上達者,可不以立心為要哉!

《詩》雲:“潛雖伏矣,亦孔之昭。”故君子內省不疚,無惡於誌。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見乎!

《詩》,是《小雅?正月》之篇。潛,是幽暗的去處。伏,是隱伏。孔字解做甚字。疚,是病。無惡於誌,是說無愧於心。

子思引《詩》說:“幽暗的去處雖是隱伏難見,然其善惡之幾,甚是昭然明白。《詩》之所言如此,可見獨之不可不謹也。是故君子於己所獨知之地,內自省察,使念慮之動皆合乎理,而無一些疚病,方能無愧怍於心也。夫人皆能致飾於顯著,而君子獨嚴於隱微,即是而觀,則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在人所不見之地乎!”若夫人之所見,則人皆能謹之,不獨君子為然矣。這是說君子謹獨之事,為己之功也。

《詩》雲:“相在爾室,尚不愧於屋漏。”故君子不動而敬,不言而信。

《詩》,是《大雅?抑》之篇。相,是看視。屋漏,是室西北隅深密的去處。

子思引《詩》說:“看爾在居室之中,雖屋漏深密的去處,莫說是未與物接,便可怠忽了,尚當常存敬畏,使心裏無一些愧怍才好。詩人之言如此,可見靜之不可不慎也。所以君子之心,不待有所動作,方才敬慎。便是不動的時節,已自敬慎了;不待言語既發,方才誠信,便是不言的時節,已自誠信了。”這是戒慎不睹,恐懼不聞的功夫。君子為己之功,至是而益加密矣。

《詩》曰:“奏假無言,時靡有爭。”是故君子不賞而民勸,不怒而民威於鉞。

《詩》是《商頌?烈祖》之篇。奏,是進。假字,與格字同,是感格。靡字,解做無字。,是莝斫刀。鉞,是斧。

子思又引《詩》說:“主祭者進而感格於神明之際,極其誠敬,不待有所言說告戒,而凡在廟之人,亦皆化之,自無有爭競失禮者。此可見有是德,則有是化矣。是故君子既能動而省察,又能靜而存養,則誠敬之德,足以感人。而人之被其德者,不待爵賞之及,而興起感發,樂於為善,自切夫勸勉之意;不待嗔怒之加,而自然畏懼,不敢為惡,有甚於鉞之威。”蓋德成而民化,其效如此。是以君子惟密為己之功,以造於成德之地也。

《詩》曰:“不顯惟德,百辟其刑之。”是故君子篤恭而天下平。

《詩》,是《周頌?烈文》之篇。不顯,是幽深玄遠,無跡可見的意思。百辟,是天下的諸侯。刑,是法。篤,是厚。恭,是敬。

子思說:“君子不賞不怒而民勸民威,其德雖足以化民,然猶未造其極也。《周頌?烈文》之詩說:天子有幽深玄遠之德,無有形跡之可見,而天下的諸侯,人人向慕而法則之,則不特民勸民威而已。所以有德的君子,由戒懼謹獨之功,到那收斂退藏之密,其心渾然天理,念念是敬,時時是敬,但見其篤厚深潛,不可窺測,而天下的人自然感慕其德,服從其化,不識不知,而翕然平治焉。”這“篤恭”正是不顯之德,“天下平”即是百辟刑之,此中和化育之能事,聖神功化之極致也。

《詩》曰:“予懷明德,不大聲以色。”子曰:“聲色之於以化民,末也。”《詩》曰:“德如毛。”毛猶有倫。“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至矣!

這一節是子思三引詩,以形容不顯篤恭之妙。

予,是詩人托為上帝的言語。懷,是念。字,解做輕字。倫,是比方。載,是事。

子思說:“君子不顯篤恭,而天下自平,則其德之微妙,豈易言哉?《大雅?皇矣》之詩說:上帝自言我眷念文王之明德,深微邃密,不大著於聲音顏色之間。這詩似可以形容不顯之德矣。然孔子曾說:為政有本,若將聲音顏色去化民,也不過是末務。今但言不大而已,則猶有聲色者存,豈足以形容之乎?《大雅?烝民》之詩說:德之微妙,其輕如毛。這詩似可以形容不顯之德矣。然毛雖細微,也還有一物比方得他,亦豈足以形容之乎?惟文王之詩說:上天之事,無有聲音之可聽,無有氣臭之可聞。夫聲臭有氣無形,比之色與毛,已是微妙了,而又皆謂之無,則天下之至微至妙,不見其跡,莫知其然者,無過於此。以此形容君子不顯之德,才可謂至矣盡矣,不可以有加矣。”子思既極其形容,而又讚歎其妙,以見君子之學,必如是而後為至也。其示人之意,何其切哉!大抵《中庸》一書,首言天命之性,是說道之大原,皆出於天。終言上天之載,是說君子之學,當達諸天。然必由戒慎恐懼之功,而後可以馴致於中和化育之極;盡為己慎獨之事,而後可以漸進於不顯篤恭之妙。可見盡人以合天,下學而上達,其要隻是一敬而已。先儒說:敬者,聖學始終之要。讀者不可不深察而體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