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2

孔子說:“由人存政舉之易觀之,可見天下有治人,無治法。所以為人君者,要舉文武之政,隻在擇賢臣而任用之。惟得其人,然後紀綱法度,件件振舉,而政事自無不行也。然人君一身,又是臣下的表率,如欲取人,必須先修自己的身;能修其身,然後好惡取舍,皆得其宜,而賢才樂為之用也。然要修身,又必於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的道理,各盡其當然之實,則一身的舉動,都從綱常倫理上周旋,身自無不修矣。然要修道,又必全盡本心之天德,使慈愛惻怛周流而無間,則五倫之間,都是真心實意去運用,道自無不修矣。”夫以仁修道,以道修身,則上有賢君;以身取人,則下有賢臣,由是而舉文武之政,何難之有哉!

“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生也。”

人,指人身而言。上一個親字,是親愛;下一個親字,指親族說。尊賢,是尊敬有德的人。殺,是降殺。等,是等級。禮,是天理之節文。

承上文說:“修道固必以仁,而仁非外物,乃有生之初所具惻怛慈愛之理,是即所以為人也。然仁雖無所不愛,而惟親愛自己的親族,乃能推以及人,而愛無不周,故以‘親親為大’。有仁必有義,而義非強為,凡事物之中,各有當然不易的道理,是即所以為宜也。然義雖無所不宜,而惟尊敬那有道德的賢人,乃能講明此理,而施無不當,故以‘尊賢為大’。然這親親中間,又有不同,如父母則當孝敬,宗族則當和睦,自有個降殺。這尊賢中間,也有不同,如大賢則以師傅待之,小賢則以朋友處之,自有個等級。這降殺、等級,都從天理節文上生發出來,所以說‘禮所生也’。”曰仁、曰義、曰禮,三者並行而不悖,則道德兼體於身,而修身之能事畢矣。

“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親。思事親,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

承上文說:“為政在人,取人以身。可見君子一身,關係最重。若不能修治其身,則其本不端,何以為取人的法則?所以君子不可不先修其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親親為仁之大。可見事親是修身的先務,若不能善事其親,則所厚者薄,無所不薄,身不可得而修矣。所以思修其身者,不可以不善事其親。欲盡親親之仁,又必尊禮賢人,與之共處,然後親親的道理,講究得明白。若不能尊賢取友以知人,則義理誰與講明,是非無由辨白,以致辱身危親者亦有之矣。所以思盡事親之道者,又不可以不知人也。至若親親則有降殺,尊賢則有等級,都是天理之自然。若於這天敘天秩的道理,知之不明,則恩或至於濫施,敬或至於妄加,所尊所親,處之皆失其當矣。所以思知人以為事親之助者,又不可以不知天也。”由知天以知人,知人以事親,則身修而有君矣;以身取人,則有臣矣。有君有臣,而文武之政焉有不舉者哉!

“天下之達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達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

達,是通達。昆弟,即是兄弟。德,是所得於天之理。一字,指誠說。

孔子說:“天下古今人所共由的道理有五件,所以行這道理的有三件。五者何?一曰君臣,二曰父子,三曰夫婦,四曰兄弟,五曰朋友之交。在君臣則主於義,在父子則主於親,在夫婦則主於別,在兄弟則主於序,在朋友則主於信。這五件是人之大倫,從古及今,天下人所共由的道理不外乎此,就如人所通行的大路一般,所以說是‘天下之達道也’。三者何?一曰知,二曰仁,三曰勇。知則明睿,所以知此道者。仁則無私,所以體此道者。勇則果確,所以強此道者。這三件是天命之性,從古至今,天下人所同得的,無少欠缺,所以說是‘天下之達德也’。然達道固必待達德而後行,而其所以行之者,又隻在一誠而已。”蓋誠則真實無偽,故知為實知,仁為實仁,勇為實勇,而達道自無不行。苟一有不誠,則虛詐矯偽,而德非其德矣,其如達道何哉?故曰“所以行之者一也”。

“或生而知之,或學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強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

這一節是說造道的等級。

知之,是知此達道。困,是困苦。行之,是行此達道。利,是貪利。

孔子說:“人性雖同,而氣稟或異。以知此理而言,或有生來天性聰明,不待學習自然就知之的;或有講習討論,從事於學問然後知之的;或有學而未能,困苦其心,發憤強求然後知之的。這三等人,聞道雖有先後,然到那豁然貫通義理明白的去處,都是一般,所以說‘及其知之,一也’。以行此理而言,或有生的德性純粹,不待著力,安然自能行的;或有真知篤好,隻見得這道理好,往前貪著去行的;或有力未能到,必待勉強奮發,而後能行的。這三等人,行道雖有難易,然到那踐履純熟,功夫成就的時節,也都一般,所以說‘及其成功,一也’。”

“子曰: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

這一節是未及乎達德而求以入德的事。

孔子說:“人之氣質雖有不同,然未嚐無變化之術。如智以明道,固非愚者之所能,然若肯篤誌好學,凡古今事物之理,時時去講習討論,不肯自安於不知,將聞見日廣,聰明日開,雖未必全然是智,也就不墮於昏愚了,豈不近於智乎!仁以體道,固非自私者之所能,然若能勤勵自強,事事去省察克治,實用其力,將見本心收斂,天理複還,雖未必純然是仁,也就不蔽於私欲了,豈不近於仁乎!勇以任道,固非懦者之所能,然若能知己之不如人,而常存愧恥之心,不肯自暴自棄,將見恥心一萌,誌氣必奮,雖未必便是大勇,也就不終於懦弱了,豈不近於勇乎!”

“知斯三者,則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則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矣。”

斯字,解做此字。三者,指上文“三近”而言。

孔子說:“修身以道,而知、仁、勇之德,則所以行此道者,人若能知得好學、力行、知恥這三件,足以近之,便可以入於達德、行乎達道,所以修治其身之理,無不知矣。既知所以修身,則所以治人而使之盡其道者,即此而在。蓋以己觀人,雖有物我之間,然在我的道理,即是在人的道理,故知所以修身,便知所以治人也。既知所以治人,則所以治天下國家而使之皆盡其道者,亦即此而在。蓋以一人觀萬人,雖有眾寡之殊,然一個人的道理,即是千萬人的道理,故知所以治人,便知所以治天下國家也。”夫以天下國家之治,而要之不外於修身,可見修身為致治之本矣。

“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曰:修身也,尊賢也,親親也,敬大臣也,體群臣也,子庶民也,來百工也,柔遠人也,懷諸侯也。”

經,是常道。

孔子說:“大凡人君治天下國家,有九件經常的道理,可以行之萬世而不易者。第一件,要修治自己的身,使吾身之一動一靜,皆足以為天下之表率。第二件,要尊禮賢人,使之講明治道,以為修己治人之助。第三件,要親愛同姓的宗族,凡施予恩澤都宜加厚,不可同於眾人。第四件,要敬禮大臣,凡體貌恩澤,都宜加隆,不可同於小臣。第五件,要體悉群臣,以己之心度人之心,委曲周悉,把群臣每都看得如自己的身子一般。第六件,要子愛庶民,樂民之樂,憂民之憂,愛養保護,把百姓每都看得如自己的兒子一般。第七件,要招來百樣的工匠,集於國都,使他通工易事,以資國用。第八件,要綏柔遠方來的使客人等,加意款待,使他離鄉去國,不致失所。第九件,要懷服四方的諸侯,使他常為國家的藩屏,無有離叛之意。這九件乃治天下國家經常之道。從古及今,欲興道致治者,決不能舍此而別有所修為也,所以叫做九經。”然此九者之中,又有自然之序,蓋天下國家之本在身,故修身為九經之首。然必親師取友,而後修身之道進,故尊賢即次之。道之所進莫先於家,故親親又次之。由家以及朝廷,故敬大臣、體群臣次之。由朝廷以及其國,故子庶民、來百工次之。由其國以及天下,故柔遠人、懷諸侯次之。九經之序如此,而其本則惟在於修身,其要莫急於尊賢也。

“修身,則道立。尊賢,則不惑。親親,則諸父昆弟不怨。敬大臣,則不眩。體群臣,則士之報禮重。子庶民,則百姓勸。來百工,則財用足。柔遠人,則四方歸之。懷諸侯,則天下畏之。”

這一節是說九經的效驗。

道即是達道。諸父是伯父叔父。眩字解做迷字。

孔子說:“治天下國家的九經,人君若能著實行之,則件件都有效驗,如能修治自己的身,則達道達德,渾然全備,便足以為百姓每的表率,而人皆有所觀法矣。能尊禮有德的賢人,則薰陶啟沃,聰明日開,聞見日廣,於那修己治人的道理,都明白貫通,無所疑惑矣。能親愛同姓的宗族,則為伯叔諸父的,為兄弟的,都得以保守其富貴,歡然和睦,而無有怨恨矣。能敬禮大臣,則信任專一,他得以展布其能,臨大事、決大議,皆有所資而不至於迷眩矣。能體悉群臣,則為士的感激思奮,皆務竭力盡忠,以報答君上之恩矣。能子愛國中的庶民,則百姓每蒙其恩澤,都歡欣愛戴,有尊君親上之心矣。能招來百工技藝的人,則有無相易,農末相資,便能替國家生聚貨財,而用度自然充足矣。能撫恤遠方的使客,則四方賓旅聞風而慕義者,皆傾心歸向,而願出於其途矣。能綏懷天下的諸侯,則德之所施者博,而威之所及者廣,天下的諸侯皆畏威懷德,而為我之藩屏矣。”九經之效驗如此。

“齊明盛服,非禮不動,所以修身也。去讒遠色,賤貨而貴德,所以勸賢也。尊其位,重其祿,同其好惡,所以勸親親也。官盛任使,所以勸大臣也。忠信重祿,所以勸士也。時使薄斂,所以勸百姓也。日省月試,既稟稱事,所以勸百工也。送往迎來,嘉善而矜不能,所以柔遠人也。繼絕世,舉廢國,治亂持危,朝聘以時,厚往而薄來,所以懷諸侯也。”

這一段是說九經之事。

齊,是齋戒。明,是明潔。盛服,是衣服整肅。讒,是讒佞的人,顛倒是非,最能傷害君子。色,是美色;貨,是財利,最能移易人心。

孔子說:“人君惟憚於拘束,樂於放縱,是以其身不能修治。必須內而齋明以收斂其心誌,外而盛服以整肅其容儀,凡事都依著禮法行,非禮之事絕不去幹。如此,則內外交養,動靜不違,而此身常在規矩之內,乃所以修身也。人君惟聽信讒言,徇於貨色,那好賢的意思,便就輕了。必須屏去那讒邪,疏遠那美色,輕賤那貨財,隻專心一意貴重有德的人。如此,則純心用賢,而賢者樂為之用,乃所以勸賢也。同姓的宗族,常恐恩禮衰薄,所以怨望易生。必須體念宗室,尊其爵位,重其俸祿,他心裏喜好的與他同好,心裏憎惡的與他同惡,不至違拂其情。如此,則諸父昆弟自然感悅,乃所以勸親親也。做大臣的,若教他親理細事,便失了大體。必須多設官屬,替他分頭幹辦,足任他使令之役。如此,則為大臣者得以從容論道,經理天下的大事,乃所以勸大臣也。於群臣每,待之不誠,則各生疑畏,而不肯盡心;養之不厚,則自顧不暇,而不肯盡力。必須待之以忠信,開心見誠,不去猜疑他;養之以重祿,使他父母妻子皆有所仰賴。如此,則士無仰事俯育之累,而樂趨事功以報效朝廷,乃所以勸士也。於百姓每,使之不以其時,則勞民之力;斂之過於太重,則傷民之財。故雖有不容己之事,亦必待農工既畢之後,然後役使他;征斂他的稅糧,又皆從輕而不過於厚。則百姓既有餘財,又有餘力,皆將歡欣愛戴,以親其君上,乃所以勸百姓也。既字讀做餼字。餼是牲口,稟是廩米。百工技藝的人,執事有勤惰之不同,必須日日省視他,月月考較他,以驗其工程如何。勤的便多與他些廩餼,以償其勞;惰的則少與他些,務與他的事功相稱。如此,則不惟勤者益知所勉,而惰者亦皆勸於勤矣,乃所以勸百工也。遠方使客人等,於其回還時節,則授之旌節以送之,使關津不得阻滯;於其來的時節,則豐其委積以迎之,使百凡有所資給。其人之善者,則嘉美之,而因能以授之任;其不能者,則矜恕之,而亦不強其所不欲。如此,則款待周悉,天下之旅皆悅而願出於其途,乃所以柔遠人也。至若四方諸侯,有子孫絕嗣的,尋他旁枝來繼續,使不絕其宗祀;有失了土地的,舉其子孫而封之,使得複其爵土。治其壞亂,教他國中上下相安;持其危殆,教他國中大小相恤。每年使其大夫一小聘,三年使其卿一大聘,五年則諸侯自來一朝。朝聘各有其時,不勞其力也。我之燕賜於彼者則厚而禮節之有加,彼之納貢於我者則薄而方物之不計,厚往而薄來,恐匱其財也。如此,則天下諸侯皆將竭其忠力,以藩衛王室,而無倍畔之心,乃所以懷諸侯也。”九經之事如此。

“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所以行之者一也。”

孔子既詳言九經之事,又總結之說道:“人君治天下國家,有這九件經常的道理,其事與效驗固各不同,然所以行那九經,隻是一件,曰誠而已矣。”蓋天下之事,必真實而無妄,乃能常久而不易。若存的是實心,行的是實事,則九經件件修舉,便可以治天下國家。若一有不誠,則節目雖詳,法製雖具,到底是粉飾的虛文而已,如何可以為治乎?故曰:“所以行之者一也。”

“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言前定,則不跲。事前定,則不困。行前定,則不疚。道前定,則不窮。”

凡事,指達道、達德、九經以及日用大小的事務皆是。豫,是素定。跲,是顛躓,如人行路跌倒的一般。困,是窘迫。疚,是病。

承上文說:“九經之行,固貴於誠,然不但九經而已。但凡天下之事,能素定乎誠,則凡事都有實地,便能成立;若不能素定乎誠,則凡事都是虛文,必致廢壞。何以言之?如人於言語先定乎誠,不肯妄發,則說的都是實話,自然順理成章,不至於蹉跌矣。人於事務先定乎誠,不肯妄動,則臨事便有斟酌,自然隨事中節,不至於窘迫矣。身之所行者先定乎誠,則其行有常,自然光明正大,而無歉於心,何疚之有?道之當然者先定乎誠,則其道有源,自然泛應曲當,而用之不竭,何窮之有?”所謂“凡事豫則立”者如此。苟為不誠,則言必至於跲,事必至於困,行必至於疚,道必至於窮矣。

“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獲乎上有道,不信乎朋友,不獲乎上矣。信乎朋友有道,不順乎親,不信乎朋友矣。順乎親有道,反諸身不誠,不順乎親矣。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乎身矣。”

這一節承上文推言素定的意思。

獲字,解做得字。

孔子說:“凡事皆當素定乎誠。如在下位的人,若要治民,必須得了君上的心,肯信用他,方才行得。若不能得君上的心,則無以安其位而行其誌,要行些政事,人都不肯聽從,民豈可得而治乎?故欲治民者,當獲乎上也。然要獲乎上,不在乎諛悅以取容,自有個道理,隻看他處朋友如何。若是平昔為人,不見信於朋友,則誌行不孚,名譽不著,要見知於在上的人,豈可得乎?故欲獲乎上者,必信於朋友也。然要朋友相信,不在乎交結以取名,自有個道理,隻看他事父母如何。若平日不能承順父母,得其歡心,則孝行不修,大節已虧,豈能取信於朋友之間乎?故欲信友者,當順乎親也。然要順親,亦不在乎阿意以曲從,也有個道理,隻在能誠其身。若反求諸身,未能真實而無妄,則外有承順之虛文,內無愛敬之實意,豈能得父母之歡心乎?故欲順親者,當誠乎身也。然誠身功夫,又不是一時襲取得的,也有個道理,隻在能明乎善。若不能格物致知,先明乎至善之所在,則好善未必是實好,惡惡未必是實惡,豈能使所存所發皆真實而無妄乎?”故欲誠身者,當明乎善也。能明善以誠身,則順親、信友、獲上、治民,何難之有?即在下位者欲獲上治民而推之一本於誠,則凡事可知矣。

“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聖人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

誠,是真實無妄。從容,是自然的意思。擇,是揀擇。固,是堅固。執,是執守。

承上文誠身說:“這誠之為道,原是天賦與人的。蓋天以實理生萬物,人以實理成之為性,率其性而行之,本無間雜,不假修為,乃天與人的道理,自然而然,所以說是天之道也。若為氣稟物欲所累,未能真實無妄,而用力以求到那真實無妄的去處,這是人事所當然者,乃人之道也。誠者之事何如?其行則安而行之,不待勉強而於道自無不中;其知則生而知之,不待思索而於道自無不得。此乃從容合道的聖人,全其天而無所假於人為者也。誠之者之事何如?其知則未能不思而得,必揀擇眾理以明善;其行則未能不勉而中,必堅守其善以誠身。此乃用力修為的賢人,盡人以合天者也。”然自古雖生知安行之聖,亦必加學問之功夫。其得之於天者既全,而修之於人者又力,此所以聖而益聖與?

“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

承上文說:“擇善而固執之,固誠之者之事。然其用功之節目,又不止一端。第一要博學,蓋天下之理無窮,必學而後能知。然學而不博,則亦無以盡事物之理。故必旁搜遠覽,凡古今事物之變,無不考求,庶乎可以廣吾之聞見也。這是‘博學之’。所學之中有未知者,必須問之於人。然問而不審,則苟且粗略,而無以解中心之惑。故必與明師好友盡情講論,仔細窮究,庶乎可以釋吾之疑惑也。這是‘審問之’。雖是問的明白了,又必經自家思索一番,然後有得。然思而不慎,又恐失之泛濫,過於穿鑿,雖思無益矣。故必本之以平易之心,求之於真切之處,而慎以思之,庶乎潛玩之久而無不通也。既思索了,又以義理精微,其義利公私之間,必加辨別。然辨而不明,則毫厘之差,謬以千裏,雖辨無益矣。故必條分縷析,辨其何者為是,何者為非,何者似是實非,何者似非而實是,一一都明以辨之,庶乎盡其精微而不差也。夫既學而又問之、思之、辨之,則於天下之義理,皆已明白洞達而無所疑,可以見之於行矣。然行而不篤,則所行者徒為虛文,而終無所成就。又必真心實意,敦篤而行,無一時之間斷,無一念之懈怠,則所知者皆見於實事,而不徒為空言矣。所以又說‘篤行之’。”夫博學、審問、慎思、明辨,所以擇善也;篤行,所以固執也。五者,皆誠之者的功夫,學知利行之事也。

“有弗學,學之弗能,弗措也;有弗問,問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篤,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

弗字,解做不字。措字,解做止字。

承上文說:“學、問、思、辨、篤行,固是求誠之事,然有一樣資稟庸下的,未能便成,必須專心致誌著實用功,乃能有成。如古今事物之理,不學則已,但去學時,便要博聞強記,件件都理會得過才罷,若有不能,不止也;有疑惑的,不問則已,但去問時,便反複講究,件件都要知道才罷,若有不知,不止也;有該思索的,不思則已,但去尋思,則必再三籌度,務要融會貫通才罷,若有不得,不止也;有該辨別的,不辨則已,但去分辨,則必細細剖析,務要明白不差才罷,若有不明,不止也;及其見諸躬行,不行則已,但行的時節,務要踐履篤實,底於有成才罷,若有不篤,不止也。他人一遍就會了,自己必下百遍的功夫;他人十遍就會了,自己必下千遍的功夫,務求其能而後已。”這是困知勉行者之事也。

“果能此道矣,雖愚必明,雖柔必強。”

此道,指上一節說。

“常人有誌者少,無誌者多。未有能實用其力者,若果能於那學、問、思、辨、篤行,用了百倍的功夫,則義理自然渾融,氣質自然變化。雖是生來愚昧的,久之亦將豁然貫通,而進於明矣。雖是生來柔弱的,久之亦能毅然自守,而進於強矣。”況本是聰明強毅的,而又能加勤勵不息之功,有不為大知大勇者乎?

右第二十章。

謹案,此章言帝王治天下之大經大法,極其詳備。首言舉行文武之政,在於有君有臣,而尤歸重於君身,蓋有君則自然有臣也。中言以三達德而行五達道,皆修身之事;九經則自身而推之家國天下。終言修己治人,必本於一誠,而學、問、思、辨、篤行之功,則所以求立乎誠者也。夫至誠者,天德也;九經之事,王道也。有天德而後可以行王道,其要在於典學,伏惟聖明留意焉。

卷二

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誠則明矣,明則誠矣。

誠,是真實無妄。明,是事理洞達。

子思承孔子天道人道之意以立言,說道:“人之造道,等級雖有相懸,及其成功,則無二致。固有德無不實,而明無不照,由誠而明的,這叫做性。蓋聖人之德,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天性本來有的,故謂之性。性,即天道也。有先明乎善,而後能實其善,由明而誠的,這叫做教。蓋賢人之學,以擇而精,以執而固,由教而後能入的,故謂之教。教,即人道也。夫曰性曰教,雖有天道人道之殊,然德無不實者,固自然清明在躬,無有不誠;而先明乎善者,也可以到那誠的地位,及其成功,則一而已矣。”所以說“誠則明矣,明則誠矣”。

右第二十一章。

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讚天地之化育;可以讚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天下至誠,是說聖人之德,極誠無妄,天下莫能過他。讚,是助。化育,是變化生育。參,是並立為三的意思。

子思說:“天命之性,本自真實無妄,隻為私欲蔽了,見得不明,行得不到,所以不能盡性。獨有天下至誠的聖人,其知生知,其行安行,純乎天理而不雜於人欲,故能於所性之理,察之極其精,行之極其至,而無毫發之不盡也。然天下的人,雖有智愚賢不肖,其性也與我一般。聖人既能盡己之性,由是推之於人,便能設立政教,以整齊化導之,使人人都複其性之本然,而能盡人之性矣。天下的物,雖飛潛動植不同,其性也與人一般。聖人既能盡人之性,由是推之於物,便能修立法製,以樽節愛養之,使物物各遂其性之自然,而能盡物之性矣。夫人、物皆天地之所生,而不能使之各盡其性,是化育也有不到的。今聖人能盡人、物之性,則是能裁成輔相,補助天地之所不及矣,豈不可以讚天地之化育乎!既能讚天地之化育,則是有天地不可無聖人。天位乎上而覆物,地位乎下而載物,聖人位乎中而成物。以一人之身,與天地並立而為三矣,豈不可與天地參乎!”至誠之功用,其大如此。然天地萬物之理,皆具於所性之中;參讚位育之功,不出於盡性之外。學聖人者,但當於吾性中求之。

右第二十二章。

其次致曲。曲能有誠,誠則形,形則著,著則明,明則動,動則變,變則化。唯天下至誠為能化。

其次,是指賢人以下說。致,是推及。曲,是善之一偏處。蓋人之心,雖為物欲所蔽,然良心未曾泯滅,必有一端發見的去處,這叫做曲;若能就此擴充之,到那至極的去處,叫做致曲。形,是發見於外。著,是顯著。明,是光明。動,是感動。變,是改變。化,是渾化。

子思說:“天下至誠的聖人,固能盡其性之全體,而能盡人、物之性,以收參讚之功矣。其次若賢人以下,誠有未至者,卻當何如用功?蓋必由那善端發見之一偏處,悉推致之以各造其極,如一念惻隱之發,則推之以至於無所不仁;一念羞惡之發,則推之以至於無所不義,而曰禮曰智莫不皆然。這便是能致曲了。夫一偏之曲,既無不致,則有以通貫乎全體,而無不實矣,所以說‘曲能有誠’。誠既積於中,則必發於外,將見動作威儀之間,莫非此德之形見矣。既形,則自然日新月盛,而愈顯著矣。既著,則自然赫喧盛大,而有光明矣。蓋實德之積於中者日盛,故德容之見於外者愈光,內外相符之機,有不容掩者如此。誠既發於外而有光明,則人之望其德容者,自然感動,而興起其好善之心矣。既動,則必改過自新,變其不善以從吾之善矣。既變,則久之皆相忘於善,渾化而無跡矣。蓋誠之動乎物者既久,則人之被其化者愈深,人己相符之機,有莫知所以然者如此。夫感人而至於化,豈是容易到得的?惟是天下至誠的聖人,才能感人到那化的去處。今致曲者積而至於能化,則亦天下至誠而已矣。”夫由誠而形、而著、而明,所謂能盡其性者也;由動而變、而化,所謂能盡人、物之性者也,而參讚在其中矣。雖由致曲而入,及其成功則一也。

右第二十三章。

至誠之道,可以前知。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國家將亡,必有妖孽。見乎蓍龜,動乎四體。禍福將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誠如神。

前知,是預先知未來的事。禎祥,是福之兆,如麒麟、鳳凰、景星、慶雲,各樣的祥瑞都是。妖孽,是禍之萌,如山崩、川竭、地震、星隕,各樣的災異都是。蓍,是蓍草;龜,是靈龜:皆用以占卜者。四體,指動作威儀說。神,是鬼神。

子思說:“人之德有不實,則理有不明,雖目前的事尚不能知,況未來者乎?獨有極誠無妄的聖人,天理渾然,無一毫私偽,故其心至虛至靈,於那未來的事都預先知道。然此豈有術數以推測之哉?蓋自有可知之理耳。如國家將要興隆,必先有禎祥的好事出來;國家將要敗亡,必先有妖孽不好的事出來。或著見於蓍龜占卜之間,而有吉有凶;或發動於四體威儀之際,而有得有失。凡此皆禍福將至,理之先見者也。惟至誠聖人,則有以察其幾:善,必先知之,不待其福既至而後知也;不善,必先知之,不待其禍既至而後知也。所以至誠之妙,就如鬼神一般。”蓋凡幽遠之事,耳目心思所不及者,人不能知,除是鬼神知得。今聖人虛靈洞達,能知未來,則與鬼神何異,所以說“至誠如神”。然天地間隻是一個實理,既有是理,便有預先形見之幾;聖人隻是一個實心,心體既全,自有神明不測之用,豈若後世讖緯術數之學,穿鑿附會,以為知者哉!

右第二十四章。

誠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

子思說:“真實無妄之謂誠。這‘誠’是人所以自成其身的道理,如實心盡孝,才成個人子;實心盡忠,才成個人臣,所以說是‘自成’也。體此誠而見於人倫日用之間,則謂之道。這‘道’乃人所當自行的,如事親之孝,為子的當自盡;事君之忠,為臣的當自盡,所以說是‘自道’也。”

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是故,君子誠之為貴。

物,是事物。

子思說:“何以見得誠為自成,而道當自道?蓋天下事物,莫不有終,莫不有始。終不自終,是這實理為之歸結;始不自始,是這實理為之發端。徹首徹尾,都是實理之所為,是誠為物之終始,而物所不能外也。人若不誠,則雖有所作為,到底隻是虛文,恰似不曾幹那一件事的一般。如不誠心以為孝,則非孝;不誠心以為忠,則非忠。所以君子必以誠之為貴,而擇善固執,以求到那真實之地也。若然,則能有以自成,而道亦無不行矣。”

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內之道也,故時措之宜也。

時措,是隨時而行無不當理。

子思說:“誠固所以自成,然又不止成就自家一身而已。天下的人同有此心,同有此理,既有以自成,則自然有以化導他人,而使之皆有所成就,亦所以成物也。成己,則私意不雜,全體混然,叫做仁。成物,則因物裁處,各得其當,叫做知。然是仁、知二者,非從外來,乃原於天命,是性分中固有之德也。亦不是判然為兩物的,與生俱生,乃內外合一的道理。君子特患吾心有未誠耳。心既誠,則仁、知兼得;一以貫之,將見見於事者。不論處己處物,以時措之,而皆得其當矣。”此可見仁知一道,得則俱得;物我一理,成不獨成,豈有能成己而不能成物者乎?所以說“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

右第二十五章。

故至誠無息。不息則久,久則征。征則悠遠,悠遠則博厚,博厚則高明。

息,是間斷。久,是常於中。征,是驗於外。悠,是悠長。遠,是久遠。博厚,是廣博深厚。高明,是高大光明。

子思說:“人之德有不實,則為私欲所間雜,而其心不純,不純則有止息之時。聖人之德,既極其真實,而無一毫之虛偽,則此心之內,純是天理流行,而私欲不得以間之,自無有止息矣。既無止息,則心體渾全,德性堅定,自然始終如一,常久而不變矣。存諸中者既久,則必形見於威儀,發揮於事業,自然征驗而不可掩矣。既由久而征,則凡所設施,都是純王之政,自然悠裕而不迫,綿遠而無窮矣。惟其悠遠,則積累之至,自然充塞乎宇宙,浹洽於人心,廣博而深厚矣。惟其博厚,則發見之極,自然巍乎有成功,煥乎有文章,高大而光明矣。”蓋德之存諸中者,既極其純,故業之驗於外者,自極其盛。此至誠之妙,所以能讚化育而參天地者也。

博厚,所以載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

這一節是說聖人與天地同用。

子思說:“至誠之功用,所積者既廣博而深厚,則天下之物,無不在其包括承受之中,而鹹被其澤,是固所以載物也。所發者既高大而光明,則天下之物,無不在其丕冒照臨之下,而鹹仰其光,是固所以覆物也。其博厚高明者,又皆悠長而久遠,則天下之物,常為其所覆載,而得以各遂其生,各複其性,是固所以成物也。”

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無疆。

這一節是說聖人與天地同體。

配,是配合。疆,是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