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1

卷一

中是無所偏,庸是不可易。這書是孔伋所作。伋字子思,孔子之孫,伯魚之子也。受業於曾子。嚐適宋,被困;居衛,衛君不能用;又適齊,返衛,複歸魯。因作《中庸》三十三章。子思以天下的道理,本是中正而無所偏倚,平常而不可改易。但世教衰微,學術不明,往往流於偏僻,好為奇怪,而自失其中庸之理,故作此書以發明之,就名為《中庸》。

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

這是《中庸》首章,子思發明道之本原如此。

命字,解做令字。率,是循。修,是品節裁成的意思。

子思說:“天下之人,莫不有性,然性何由而得名也?蓋天之生人,既與之氣以成形,必賦之理以成性,在天為元亨利貞,在人為仁義禮智,其稟受付畀,就如天命令他一般,所以說“天命之謂性”。天下之事,莫不有道,然道何由而得名也?蓋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則其日用事物之間,莫不各有當行的道路,仁而為父子之親,義而為君臣之分,禮而為恭敬辭讓之節,智而為是非邪正之辨,其運用應酬,不過依順著那性中所本有的,所以說“率性之謂道”。若夫聖人敷教以化天下,教又何由名也?蓋人之性,道雖同而氣稟不齊,習染易壞,則有不能盡率其性者。聖人於是因其當行之道,而修治之,以為法於天下,節之以禮,和之以樂,齊之以政,禁之以刑,使人皆遵道而行,以複其性,亦隻是即其固有者裁之耳,而非有所加損也,所以說“修道之謂教”。夫教修乎道,道率於性,性命於天,可見道之大原出於天矣。知其為天之所命,而率性修道之功,其容已乎?

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

須臾,是頃刻之間。睹,是看見。聞,是聽聞。戒慎、恐懼,都是敬畏的意思。

承上文說,道既源於天、率於性,可見這個道與我身子合而為一,就是頃刻之間,也不可離了他。此心此身方才離了,心便不正,身便不修;一事一物方才離了,事也不成,物也不就,如何可以須臾離得?若說可離,便是身外的物,不是我心上的道,道決不可須臾離也。夫惟道不可離,是以君子之心常存敬畏,不待目有所睹見而後戒慎,雖至靜之中,未與物接,目無所睹,而其心亦常常戒慎而不敢忽;不待耳有所聽聞而後恐懼,雖至靜之中,未與物接,耳無所聞,而其心亦常常恐懼而不敢忘。這是靜而存養的功夫。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離道於須臾之頃也。

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

這一節是說君子於戒慎恐懼中,又有一段省察的功夫。

隱,是幽暗之處。微,是細微之事。獨,是人不知而己獨知的去處。

子思說:“人於眾人看見的去處,才叫做著見明顯,殊不知他人看著自家,隻是見了個外麵,而其中纖悉委曲,反有不能盡知者。若夫幽暗之中,細微之事,形跡雖未彰露,然意念一發,則其機已動了。或要為善,或要為惡,自家看得甚是明白。是天下之至見者,莫過於隱,而天下之至顯者,莫過於微也。這個便是人所不知而自己獨知的去處,乃善惡之所由分,最為要緊。所以體道君子,於靜時雖已嚐戒慎恐懼,而於此獨知之地,更加謹慎,不使一念之不善者,得以潛滋暗長於隱微之中,以至於離道之遠也。”夫存養省察,動靜無間,道豈有須臾之離哉!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

中節,是合著當然的節度。本,是根本。達,是通行的意思。道,是道路。

子思承上文發明道不可離之意,說道:“凡人每日間與事物相接,順著意便歡喜,拂著意便惱怒,失其所欲便悲哀,得其所欲便快樂,這都是人情之常。當其事物未接之時,這情未曾發動,也不著在喜一邊,也不著在怒一邊,也不著在哀與樂一邊,無所偏倚,這叫做中。及其與事物相接,發動出來,當喜而喜,當怒而怒,當哀而哀,當樂而樂,一一都合著當然的節度,無所乖戾,這叫做和。然這中即是天命之性,乃道之體也,雖是未發,而天下之理皆具,凡見於日用彝倫之際,禮樂刑政之間,千變萬化,莫不以此為根柢,譬如樹木的根本一般,枝枝葉葉都從這裏發生,所以說‘天下之大本’也。這和,即是率性之道,乃道之用也,四達不悖,而天下古今之人,皆所共由,蓋人雖不同,而其處事皆當順正,其應物皆當合理,譬如通行的大路一般,人人都在上麵往來,所以說‘天下之達道也’。”夫道之體用,不外於心之性情如此。若靜而不知所以存之,則失其中而大本不立,動而不知所以察之,則失其和而達道不行矣。此道之所以不可須臾離也。

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這一節是體道的功效。

致,是推到極處。位,是安其所。育,是遂其生。

子思說:“中固為天下之大本,然使其所存者少有偏倚,則其中猶有所未至也。和固為天下之達道,然使其所發者少有乖戾,則其和猶有所未至也。故必自不睹不聞之時,所以戒慎恐懼者,愈嚴愈敬,以至於至靜之中,無有一些偏倚,是能推到中之極處,而大本立矣。尤於隱微幽獨之際,所以謹其善惡之幾者,愈精愈密,以至於應物之處,無有一些差謬,是能推到和之極處,而達道行矣。由是吾之心正,而天地之心亦正,吾之氣順,而天地之氣亦順,七政不愆,四時不忒,山川嶽瀆各得其常,而天地莫不安其所矣。少有所長,老有所終,動植飛潛成若其性,而萬物莫不遂其生矣。”蓋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而中和之理,相為流通,故其效驗至於如此。然則盡性之功夫,人可不勉哉?

右第一章。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

仲尼,是孔子的字。反,是違背。

子思引孔子之言說道:“中庸是不偏不倚,無過不及,平常的道理。雖為人所同有,然惟君子方能體之,其日用常行無不是這中庸的道理;若彼小人便不能了,其日用常行都與這中庸的道理相違背矣。”

“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無忌憚也。”

時中,是隨時處中。

子思解釋孔子之言說道:“中庸之理,人所同得,而惟君子能之,小人不能者何故?蓋人之體道,不過動靜之間。君子所以能中庸者,以其戒慎不睹,恐懼不聞,既有了君子之德,而應事接物之際,又能隨時處中,此其所以能中庸也。小人之所以反中庸者,以其靜時不知戒慎恐懼,所存者既是小人之心,而應事接物之際,又肆欲妄行,無所忌憚,此其所以反中庸也。”君子小人,隻在敬肆之間而已。

右第二章。

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鮮能久矣。”

至,是極至。鮮,是少。

子思引孔子之言說:“天下之事,但做的過了些,便為失中;不及些,亦為未至,皆非盡善之道。惟中庸之理,既無太過,亦無不及,隻是日用常行,而其理自不可易,乃天理人情之極致,盡善盡美而無以複加者也。然這道理,人人都有,本無難事,但世教衰微,人各拘於氣稟,囿於習俗,而所知所行,不流於太過,則失之不及,少有能此中庸者,今已久矣。”

右第三章。

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

子思引孔子之言以明中庸鮮能之故,說道:“這中庸的道理,就如大路一般,本是常行的,今乃不行於天下,我知道這緣故。蓋人須是認得這道路,方才依著去行,而今人的資質,有生得明智的,深求隱僻,其知過乎中道,既以中庸為不足行;那生得愚昧的,安於淺陋,其知不及乎中道,又看這道理是我不能行的:此道之所以常不行也。這道又如白日一般,本是常明的,今乃不明於天下,我知道這緣故。蓋人須是行過這道路,方才曉得明白,而今人的資質,有生得賢能的,好為詭異,其行過乎中道,既以中庸為不足知;那生得不肖的,安於卑下,其行不及乎中道,又看這道理是我不能知的:此道之所以常不明也。”

“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

孔子又說:“那知愚賢不肖之過、不及,雖是他資質如此,卻也是不察之過。蓋道率於性,乃人生日用之不能外者,其中事事物物都有個當然之理,便叫做中。但人由之而不察,是以陷於太過、不及而失其中。譬如飲食一般,人於每日間誰不飲食,隻是少有能知其滋味之正者。”若飲食而能察,則不出飲食之外而自得其味之正。由道者而能察,則亦不出乎日用之外,而自得乎道之中矣。

右第四章。

子曰:“道其不行矣夫!”

孔子說:“中庸之道因是不明於天下,是以不行於天下。”子思引之,蓋承上章起下章之意。

右第五章。

子曰:“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其兩端,用其中於民,其斯以為舜乎!”

前章說道之所以不明不行,此章舉大舜之事,以見其能知能行也。

察,是審察。邇言,是淺近的言語。隱,是隱匿。揚,是播揚。執,是持。兩端,是眾論不同的極處。中,是恰好的道理。民字,解做人字,古民、人字通用,如先民、天民、逸民之類。

子思引孔子之言說:“人非明知無以見天下的道理,然有大知有小知,若古之帝舜,其為大知也與!何以見之?蓋天下之義理無窮,而一人之知識有限,若自用而不取諸人,其知便小了。舜則不然。但凡要處一件事,不肯自謂這件事情我已知道了,必切切然訪問於人,說這事該如何處;問來的言語,不但深遠的去加察,雖是極淺近的,也細細的審察,恐其中亦有可采處,不敢忽也。於所問所察之中,雖有說得不當理的,隻是不用他便了,初未嚐宣露於人,恐沮其來告之意。若說得當理的,則不但用其言,又向人稱述嘉獎他,以堅其樂告之心。然其言之當理者,固在所稱許,而其中或有說得太過些的,或有不及些的,未必合於中也。於是就眾論不同之中,持其兩端而權衡量度,以求其至當歸一者而後用之。這至當歸一處,叫做中。然這中亦隻是就眾人所說的,裁擇而用之,舜未嚐以一毫之己意與其間也,所以說‘用其中於民’。夫舜,大聖人也。今之言舜者,必將謂其聰明睿智,有高天下而不可及者。今觀舜之處事,始終隻是用人之長,無所意必。蓋不持一己之聰明,而以天下之聰明為聰明,故其聰明愈廣;不持一己之智識,而以天下之智識為智識,故其智識愈大。舜之所以為舜者,其以是乎?”此知之所以無過、不及,而道之所以行也。

右第六章。

子曰:“人皆曰‘予知’,驅而納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人皆曰‘予知’,擇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

驅,是逐。罟,是網;攫,是機檻;陷阱,是掘的坑坎,皆所以掩取禽獸者。期月,是滿一月。

子思引孔子之言說:“如今的人,與他論利害,個個都說我聰明有知,既是有知,則禍機在前自然曉得避了,卻乃見利而不見害,知安而不知危,被人驅逐在禍敗之地,如禽獸落在網罟陷阱裏一般,尚自恬然不知避去,豈得為知?就如而今的人,與他論道理,也都說我聰明有知,既是有知,便有定見,有定見便有定守,今於處事之時,才能辨別出個中庸的道理來,卻又持守不定,到不得一月之間,那前麵的意思就都遺失了。如此,便與不能擇的一般,豈得為知?”惟其知之不明,是以守之不固,此道之所以不明也。

右第七章。

子曰:“回之為人也,擇乎中庸,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

回,是孔子弟子,姓顏名回。擇,是辨別。善,即是中庸之理。拳拳,是恭敬奉持的意思。服,是著。膺,是胸。

孔子說:“天下事事物物都有個中庸的道理,隻是人不能擇;那能擇的,又不能守。獨有顏回之為人,他每日間就事事物物上仔細詳審,務要辨別個至當恰好的道理,但得了這一件道理,便去躬行實踐,拳拳然恭敬奉持,著在心胸之間,守得堅定,不肯頃刻忘失了。”這是顏回知得中庸道理明白,故擇之精而守之固如此。此行之所以無過、不及,而道之所以明也。

右第八章。

子曰:“天下國家可均也,爵祿可辭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

均,是平治。蹈,是踐履的意思。

孔子說:“天下國家,事體繁難,人民眾多,雖是難於平治,然人有資質明敏,近於知的,也就可以平治得,這個不為難事。爵祿,人所係戀,雖是難於辭卻,然人有資質廉潔,近於仁的,也可以辭得,這個亦不為難事。白刃在前,死生所係,雖是難於冒犯,然人有資質強毅,近於勇的,他也能冒白刃而不懼,這個也不為難事。惟是中庸的道理,不偏不倚,無過、不及,本是人日用常行的,看著恰似容易,然非義精仁熟,而無一毫人欲之私者,則知之未真,守之未定,不是太過,便是不及,求其不偏不倚,而至當精一,豈易能哉!所以說‘中庸不可能也’。”惟其難能,此民之所以鮮能,而有誌於是者,不可不實用其力矣。

右第九章。

子路問強。子曰:“南方之強與?北方之強與?抑而強與?”

此承上章“中庸不可能”而言,須是有君子之強,方才能得。

子路,是孔子弟子。而字,解做汝字。

子路平日好勇,故問孔子說:“如何叫做剛強?”孔子答他說:“這強有三樣,有一樣是南方人的強,有一樣是北方人的強,有一樣是汝等學者的強。不知你所問的,是南方人之強與?是北方人的強與?抑或是汝學者之所當強者與?”

“寬柔以教,不報無道,南方之強也,君子居之。”

寬,是含容。柔,是巽順。無道,是橫逆不循道理的。居,是處。

孔子告子路說:“如何是南方之強?彼人有不及的,我教誨之,就是他不率教,也隻含容巽順慢慢地化導他;人有以橫逆加我的,我但直受之,雖被恥辱,也不去報複他,這便是南方之強。蓋南方風氣柔弱,故其人能忍人之所不能忍,而以含忍之力勝人為強,然猶近於義理,有君子之道焉,故君子居之。這一樣強,是不及乎中庸者,非汝之所當強也。”

“衽金革,死而不厭,北方之強也,而強者居之。”

衽,是臥的席。金,是刀槍之類。革,是盔甲之類。

孔子又告子路說:“如何是北方之強?那刀槍盔甲是征戰廝殺的凶器,人所畏怕的,今乃做臥席一般,恬然安處,就是戰鬥而死,也無厭悔之意,這便是北方之強。蓋北方風氣剛勁,故其人能為人之所不敢為,而以果敢之力勝人為強。然純任血氣,不顧義理,乃強者之事也,故強者居之。這一樣強,是過乎中庸者,亦非汝之所當強也。”

“故君子和而不流,強哉矯!中立而不倚,強哉矯!國有道,不變塞焉,強哉矯!國無道,至死不變,強哉矯!”

這一節是說學者之所當強。

矯,是強健的模樣。強哉矯,是讚歎之辭。倚,是偏著。變,是改變。塞,是未達。

孔子說:“常人之所謂強者,在能勝人,而君子之所謂強者,在能以義理自勝其私欲,使義理常伸,而不為私欲所屈,才是君子之強,而非如南方、北方之囿於風氣者可比也。且如處人貴和,而和者易至於流,而君子之處人,藹然可親,而其中自有個主張,決不肯隨著人做一些不好的事。此非以義理自勝其私欲者不能也,所以說‘強哉矯’。處己貴於中立,而中立易至於倚。君子處己卓然守正,而始終極其堅定,決不致欹邪傾側,倚靠在一邊。此非以義理自勝其私欲者不能也,所以說‘強哉矯’。人於未達時,也有能自守的,及其既達,便或改變了。君子當國家有道,達而富貴,必以行道濟時為心,不肯便生驕溢,變了未達時的誌行。此非以義理自勝其私欲者不能也,所以說‘強哉矯’。人處順境時,也有能自守的,及至困厄,便或改變了。君子當國家無道,窮而困厄,隻以守義安命為主,便遇著大禍患至於死地,也不肯改了平生的節操。此非以義理自勝其私欲者不能也,所以說‘強哉矯’。君子之強如此,天下之物無有能屈之者矣,豈非汝等學者之所當強者哉!”子思引孔子之言如此,以見必有此強然後能體中庸之道也。

右第十章。

子曰:“素隱行怪,後世有述焉:吾弗為之矣。”

素字當作索字,索是求。隱,是隱僻。怪,是怪異。述,是稱述。

子思引孔子之言說:“世間有一等好高的人,於日用所當知的道理,以為尋常不足知,卻別求一樣深僻之理,要知人之所不能知。於日用所當行的道理,以為尋常不足行,卻別做一樣詭異之行,要行人之所不能行,以此欺哄世上沒見識的人,而竊取名譽。所以後世也有稱述之者。此其知之過而不擇乎善,行之過而不用乎中,不當強而強者也。若我則知吾之所當知,行吾之所能行,這素隱行怪之事,何必為之哉!所以說‘吾弗為之矣’。”

“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廢,吾弗能已矣。”

遵,是循。道,是中庸之道。途,是路。廢,是棄。已,是止。

孔子說:“那索隱行怪的人,固不足論,至於君子,擇乎中庸之道,遵而行之,已自在平正的大路上走了,卻乃不能實用其力,行到半路裏,便廢棄而不進,此其智雖足以及之,而仁有不逮,當強而不強者也。若我則行之於始,必要其終,務要到那盡頭的去處,豈以半途而自止乎?所以說‘吾弗能已’矣。”

“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見知而不悔,唯聖者能之。”

依,是隨順不違的意思。遁,是隱遁。悔,是怨悔。

孔子說:“前麵太過、不及的,都非君子之道。若是君子,他也不去索隱,也不去行怪,所知所行,一惟依順著這中庸的道理,終身居之以為安。又不肯半途便廢了,雖至於隱居避世,全不見知於人,他心裏確然自信,並無怨悔之意。此乃智之盡,仁之至,不賴勇而裕如者,這才是中庸之成德。然豈我之所能哉!惟是德造其極的聖人,然後能之耳。”然夫子既不為索隱行怪,則是能依乎中庸矣。既不半途而止,則自能遁世不見知而不悔矣。聖雖不以自居,而其實豈可得而辭哉!

右第十一章。

君子之道費而隱。

道,即是中庸之道,惟君子為能體之,所以說君子之道。費,是用之廣。隱,是體之微。

子思說:“君子之道,有體有用,其用廣大而無窮,其體則微密不可見也。”

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婦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雖聖人亦有所不能焉。天地之大也,人猶有所憾。故君子語大,天下莫能載焉;語小,天下莫能破焉。

子思承上文說:“這中庸之道,雖不出乎日用事物之常,而實通極乎性命精微之奧。以知而言,雖匹夫匹婦之昏愚者,也有個本然的良知,於凡日用常行的道理,他也能知道,若論到精微的去處,則雖生知的聖人,亦不能窮其妙也。以行而言,雖匹夫匹婦之不肖者,也有個本然的良能,於凡日用常行的道理,他也能行得,若論到高遠的去處,則雖安行的聖人,亦不能造其極也。不但聖人,雖天地如此其大也,然而或覆載生成之有偏,或寒暑災祥之失正,亦不能盡如人意,而人猶有怨憾之者。夫近自夫婦之所能知能行,遠而至於聖人天地之所不能盡,可見道無所不在矣。故就其大處說,則其大無外,天下莫能承載得起。蓋雖天地之覆載,亦莫非斯道之所運用也,豈複有出於其外而能載之者乎?就其小處說,則其小無內,天下莫能剖破得開。蓋雖事物之細微,亦莫非斯道之所貫徹也,又孰有入於其內而能破之者乎?”君子之道如此,可謂費矣。而其所以然者,則隱而莫之見也,所以說“君子之道費而隱”。

《詩》雲:“鳶飛戾天,魚躍於淵。”言其上下察也。

《詩》,是《大雅?旱麓》篇。鳶,是鴟鳥之類。戾,是至。淵,是水深處。其字,指此理說。察,是昭著。

詩人說:“至高莫如天,而鳶之飛,則至於天;至深莫如淵,而魚之躍,則在於淵。”子思解說:“天地之間無非物,天地之物無非道,《詩》所謂‘鳶飛戾天’者,是說道之昭著於上也;魚躍於淵者,是說道之昭著於下也。蓋化育流行,充滿宇宙,無高不屆,無深不入。舉一鳶,而凡成象於天者皆道也;舉一魚,而凡成形於地者皆道也。道無所不在如此,可謂費矣。”而其所以然者,則非見聞所及,豈不隱乎?

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

造端,是起頭的意思。至,是盡頭的意思。

子思又總結上文說:“道之在天下,雖以夫婦之愚不肖,也有能知能行的;雖以聖人天地之大,也有不能盡的。這等看來,可見君子之道自其近小而言,則起自夫婦居室之間而無所遺;若論到盡頭的去處,則昭著於天高地下之際而無所不有。所以君子戒謹慎獨,從夫婦知能的做起,以至於位天地育萬物,則道之察乎天地者在我矣。”

右第十二章。

子曰:“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

子思引孔子之言說:“所謂率性之道,隻在君臣、父子、夫婦、長幼、朋友之間,固眾人之所能知能行而未嚐遠於人也。人之為道者,能即此而求,便是道了。若或厭其卑近,以為不足為,卻乃離了君臣、父子、夫婦、長幼、朋友之間,而務為高遠難行之事,則所知所行皆失真過當。而不由夫自然,豈所謂率性之道哉?所以說,‘不可以為道’。”

“《詩》雲:‘伐柯伐柯,其則不遠。’執柯以伐柯,睨而視之,猶以為遠。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

《詩》,是《豳風?伐柯》篇。伐,是砍木。柯,是斧柄。則,是樣子。睨,是邪視。以,是用。

詩人說:“手中執著斧柯,去砍木做斧柄,其長短法則,不必遠求,隻手中所執的便是。”孔子說:“執著斧柄去砍斧柄,法則雖是不遠,然畢竟手裏執的是一件,木上砍的又是一件,自伐柯者看來猶以為遠。若君子之治人則不然。蓋為人的道理就在各人身上,是天賦他原有的,所以君子就用人身上原有的道理去責成人。如責人之不孝,隻使之盡他本身上所有的孝道;責人之不弟,隻使之盡他本身上所有的弟道,其人改而能孝能弟。君子便就罷了,更不去分外過求他。推之凡事,莫不如此。這是責之以其所能知能行,非欲其遠人以為道也。”

“忠恕違道不遠。施諸己而不願,亦勿施於人。”

盡己之心叫做忠,推己及人叫做恕。違,是彼此相去的意思。道,是率性之道。

孔子說:“道不遠人,但人多蔽於私意,惟知有己而不知有人,所以施於人者,不得其當,而去道遠矣。若能盡己之心,而推以及人,雖是物我之間,未能渾化而兩忘,然其克己忘私,去道亦不相遠矣。忠恕之事何如?如人以非禮加於我,我心所不願也;則以己之心度人之心,知其與我一般,亦不以非禮加之於人,這便是忠恕之事。以此求道,則施無不當,而其去道不遠矣。”

“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庸德之行,庸言之謹;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餘,不敢盡。言顧行,行顧言,君子胡不慥慥爾。”

求,是責望人的意思。先施,是先加於人。庸,是平常。行,是踐其實。謹,是擇其可。慥慥,是篤實的模樣。

孔子說:“君子之道有四件,我於這四件道理,一件也不能盡得。四者謂何如?為子之道在於孝,我之所責乎子者固欲其孝,然反求諸己,所以事吾父者,卻未能盡其孝也。為臣之道在於忠,我之所責乎臣者固欲其忠,然反求諸己,所以事吾君者,卻未能盡其忠也。為弟之道在於恭,我之所責乎弟者,固欲其盡恭於我,然反求諸己,所以事吾兄者,卻未能盡出於恭也。朋友之道在於信,我之所責乎朋友者,固欲其加信於我,然反求諸己,所以先施於彼者,卻未能盡出於信也。君子之道我固未能矣,然亦不敢不以此自修。蓋這孝弟忠信,本是日月平常的道理。以是道而體諸身,謂之庸德。庸德則行之,而皆踐其實。以是道而發於口,謂之庸言。庸言則謹之,而惟擇其可。然行常失於不足,有不足處不敢不勉力做將去,如此則行亦力。言常失於有餘,若有餘處不敢盡底說將出來,如此則謹益至。謹之至,則說出來的,都與所行的相照顧,無有言過其實者矣。行之力,則行將去的,都與所言的相照顧,無有行不逮言者矣。言行相顧如此,豈不是慥慥篤實之君子乎?此我之所當自修者也。”這一節說道隻在子、臣、弟、友、庸言、庸行之間,是道不遠人。說以責人者責己,要言行相顧,是不遠人以為道之事。

右第十三章。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

素,是見在的意思。位,是所居的地位。願,是願慕。外,是本分之外。

子思說:“人之地位不同,然各有所當行的道理,若不能自盡其道,而分外妄想,便不是君子了。君子但因其見在所居的地位,而行其所當行的道理,未嚐於本分之外,別有所願慕。”蓋本分之內,其道皆不易盡,既欲盡道其間,自不暇及乎其外也。

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難,行乎患難:君子無入而不自得焉。

自得,是安舒的意思。

子思說:“人之所遇,有順逆之不同,唯君子能隨寓而盡其道。如見在富貴,便行處富貴所當為的事,而不至於**;見在貧賤,便行處貧賤所當為的事,而不至於濫;或見在夷狄,便行處夷狄所當為的事,而不改其行;或見在患難,便行處患難所當為的事,而不變其守。身之所處雖有不同,而君子皆盡其當為之道,道在此則樂亦在此,蓋隨在而皆寬平安舒之所也。所以說‘無入而不自得焉’。”上文所謂素位而行者蓋如此。

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於人,則無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

陵,是陵虐。援,是攀援。怨,是怨恨。尤,是歸罪於人的意思。

子思說:“所謂君子之心不願乎其外者,何以見之?大凡人居上位,則好作威以陵乎下;居下位,則好附勢以援乎上。君子則不然。他雖在上位,也不肯陵虐那在下的人;雖在下位,也不肯攀援那在上的人。夫陵下不從,必怨其下;援上不得,必怨其上。今在上在下但知正己而無所求取於人,如此則又何怨之有?但見心中泰然,雖上而不得於天,也隻順受其正,而無所怨憾於天;雖下而不合於人,也隻安於所遇,而無所罪尤於人。”蓋既無所求,則自不見其相違,既不見其相違,則自無所怨尤矣。君子之心不願乎其外如此。

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徼幸。

易,是平地。俟,是等候。命,是天命。險,是不平穩的去處。徼,是求。幸,是不當得而得的。

子思承上文說:“君子惟素位而行,故隨其所寓,都安居在平易的去處,其窮通得喪,一聽候著天命,無有慕外的心。小人卻有許多機巧變詐,常行著險阻不平穩的去處,而妄意分外趨利避害,以求理之不當得者。君子小人,其不同有如此。”

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諸正鵠,反求諸其身。”

正、鵠,都是射箭的靶子:畫在布上叫做正,棲在皮上叫做鵠。

孔子說:“射箭雖是曲藝,然有似乎君子,何以見之?蓋君子凡事,隻是‘正己而不求於人’。那射箭的,若失了正鵠不中,隻是反求諸己射的不好,更不怨那勝己的人,這即是‘正己而無求於人’的意思,所以說‘射有似乎君子’。”子思引此以結上文“素位而行,不願乎外”之意。

右第十四章。

君子之道,辟如行遠必自邇,辟如登高必自卑。

邇,是近處。卑,是低處。

子思說:“君子之道,雖無所不在,而求道之功,則必以漸而進,謹於日用常行之間,而後可造於盡性至命之妙,審於隱微幽獨之際,而後可收夫中和位育之功。譬如人要往遠處去,不能便到那遠處,必先從近處起,一程一程行去,然後可以至於遠。譬如人要上高處去,不能便到那高處,必先從低處起,一步一步上去,然後可以升於高。”君子之道,正與行遠登高的相似,未有目前日用隱微處有不合道理,而於高遠之事方能合道者也。然則有誌於高遠者,當知所用力矣。

《詩》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耽。宜爾室家,樂爾妻孥。”子曰:“父母其順矣乎!”

鼓,是彈。瑟、琴,都是樂器。翕,是合。耽,是久。孥是子孫。順,是安樂的意思。

子思承上文說進道有序,故引《小雅》之詩說道:“人能於閨門之內,妻子情好契合,如鼓瑟琴一般,無有不調合處。兄弟之間,翕然友愛,既極其和樂,又且久而不變,則能宜爾之室家,樂爾之妻孥矣。”詩之所言如此。孔子讀而讚歎之說道:“人惟妻子不和,兄弟不宜,多貽父母之憂。今能和於妻子,宜於兄弟,一家之中,歡欣和睦如此,則父母之心,其亦安樂而無憂矣乎。”夫以一家言之,父母是在上的,妻子兄弟是在下的,今由妻子兄弟之和諧,遂致父母之安樂,是亦行遠自邇、登高自卑之一驗也。然則學者之於道,豈可不循序而漸進哉!

右第十五章。

子曰:“鬼神之為德,其盛矣乎!”

鬼神,即是祭祀的鬼神,如天神、地祇、人鬼之類。為德,猶言性情功效。

孔子說:“鬼神之在天地間,微妙莫測,神應無方,其為德也,其至盛而無以加乎。”其義見下文。

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體物而不可遺。

孔子說:“何以見鬼神之德之盛?蓋天下之物,凡有形者皆可見,惟鬼神無形,雖視之不可得而見也;凡有聲者,皆可聞,惟鬼神無聲,雖聽之不可得而聞也。然鬼神雖無形無聲,而其精爽靈氣昭著於人心目之間,若有形之可見、聲之可聞者,不可得而遺忘之也。夫天下之物涉於虛者,則終於無而已矣;滯於跡者,則終於有而已矣。若鬼神者,自其不見不聞者言之,雖入於天下之至無;自其體物不遺者言之,又妙乎天下之至有。其德之盛為何如哉!”然其所以然者,一實理之所為也。

使天下之人齊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

齊,是齋戒。明,是明潔。盛,是盛美的祭服。洋洋,是流動充滿的意思。左右,是兩旁。

孔子說:“何以見鬼神之體物而不可遺?觀於祭祀的時節,能使天下的人,不論尊卑上下,莫不齊明以肅其內,盛服以肅其外,恭敬奉承以供祭祀。當此之時,但見那鬼神的精靈,洋洋乎流動充滿,仰瞻於上,便恰似在上麵的一般;顧瞻於旁,便恰似在左右的一般。”夫鬼神無形與聲,豈真在其上下左右哉?但其精靈昭著,能使天下之人肅恭敬畏,儼然如在如此。所謂體物不遺者,於此可驗矣。

《詩》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

《詩》,是《大雅?抑》之篇。格,是來。度,是測度。矧字,解做況字。射,是厭怠。三個思字,都是助語詞。

夫微之顯,誠之不可揜如此夫。

誠,是實理。

孔子說:“鬼神不見不聞,可謂微矣。然能體物不遺,又如是之顯,何哉?蓋凡天下之物,涉於虛偽而無實者,到底隻是虛無,何以能顯?惟是鬼神,則實有是理,流行於天地之間,而司其福善禍**之柄,故其精爽靈氣,發見昭著,而不可揜也如此夫。”

看來《中庸》一篇書,隻是要人以實心而體實理,以實功而圖實效,故此章借鬼神之事以明之。蓋天下之至幽者,莫如鬼神,而其實亦不可揜如此。可見天下之事,誠則必形,不誠則無物矣。然則人之體道者,可容有一念一事之不實哉?

右第十六章。

子曰:“舜其大孝也與!德為聖人,尊為天子,富有四海之內。宗廟饗之,子孫保之。”

子思引孔子之言說:“凡為人子者,皆當盡孝道以事其親。然孝有大有小,若古之帝舜,其為大孝也與!何以見其孝之大?夫為人子者,非德不足以顯親,舜則生知安行,德為聖人,是所以顯其親者,何其至也。非貴不足以尊親,舜則受堯之禪,尊為天子,是所以尊其親者,何其至也。非富不足以養親,而舜則富有四海之內,以天下養,是所以養其親者,何其至也。又且上祀祖考以天子之禮,而宗廟之歆饗無已,所以光乎其前者又如是之隆。下封子孫為諸侯之國,而基業之傳續無窮,所以裕乎其後者,又如是之遠。”夫舜之德福兼隆如此,則所以孝其親者,實有出於常情願望之外者矣。此其所以為大孝與!

“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祿,必得其名,必得其壽。”

孔子說:“舜之德福兼隆,固所以為大孝。然自常人看來,福是天所付與,卻似偶然得之,不可取必的一般。不知德乃福之本,福乃德之驗,如影之隨形,響之應聲,蓋理之必然者也。故舜既有聖人的大德,感格於天,必然貴為天子,得天下至尊之位;必然富有四海,得天下至厚之祿;必然人人稱頌,得顯著的聲名;必然多曆年所,得長久的壽數。”蓋舜雖無心於求福,而福自應之如此。此所以能成其大孝也。

“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篤焉。故栽者培之,傾者覆之。”

材,是材質。篤,是加厚。栽,是栽植。培,是滋養。傾,是傾仆。覆,是覆敗。

孔子說:“舜以大德而獲諸福之隆,非天有私於舜,乃理之自然者耳。觀於天道之生萬物,必各因其本然之材質而異其所加。如根本完固,栽植而有生意的,便從而培養之,雨露之所潤,日月之所照,未有不滋長者;根本搖動,傾仆而無生意的,便從而覆敗之,雪霜之所被,風雷之所折,未有不覆敗者。”或培或覆,豈是天有意於其間?皆物之自取耳。

《詩》,是《大雅?假樂》之篇。令,是善。申,是重。

孔子又引詩說:“可嘉可樂的君子,有顯顯昭著的美德,既宜於在下之民,又宜於在上位之人。以此能受天之祿,而為天下之主。天既從而保佑之,又從而申重之,使他長享福祿於無窮也。”

“故大德者必受命。”

受命,是受天命為天子。

孔子承上文又總論說:“由天生物之理,與詩人之言觀之,可見有大德的聖人,必然受皇天的眷命而為天子。今舜既是有大德,正所謂物之栽者也,君子之嘉樂者也。則其受上天篤厚申重之命,而享祿位名壽之全,固理之必然者耳。尚可疑哉?”

右第十七章。

子曰:“無憂者,其惟文王乎!以王季為父,以武王為子。父作之,子述之。”

這一節是說周文王的事。

作,是創始。述,是繼述。

子思引孔子之言說:“自古帝王創業守成,皆未免有不足於心的去處,有所不足,則生憂慮。若是無所憂慮者,其惟周之文王乎!何以見之?凡前人不曾造作,自己便有開創之勞;後人不堪承繼,將來便有廢墜之患。二者皆可憂也。惟是文王以王季之賢為之父,以武王之聖為之子,王季積功累仁,造周家之基業,將文王要做的事預先做了,這是‘父作之’;武王繼誌述事,集周家之大統,將文王未成的事,都成就了,這是‘子述之’。”既有賢父以作之於前,又有聖子以述之於後,文王之心更無有一些不足處,此其所以無憂也。

“武王纘大王、王季、文王之緒,壹戎衣而有天下。身不失天下之顯名,尊為天子,富有四海之內。宗廟饗之,子孫保之。”

這一節是說武王的事。

纘,是繼。大王是武王的曾祖,王季是武王的祖,文王是武王的父。緒,是功業。戎衣,是盔甲之類。

孔子說:“周自大王始基王跡,王季勤勞王家,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那時天命人心,去商歸周,王業已是有端緒了,但未得成就。及至武王,能繼誌述事,纘承大王、王季、文王的功業,因商紂之無道,舉兵而伐之,以除暴救民,隻壹著戎衣遂定了天下。夫以下伐上,其事不順,其名不美,宜乎失了天下的顯名,然那時諸侯率從,萬姓悅服,人人愛戴稱美他,並不曾失了光顯的名譽,其得人心如此。以言其尊,則居天子之位,天下的臣民都仰戴他。以言其富,則盡有四海之內,天下的貢賦都供奉他。上而祖宗,則隆以王者之稱,祀以天子之禮,自文王以前,都得歆饗其祭祀。下而子孫,則傳世三十,曆年八百,自成康以後,都得保守其基業,其得天眷又如此。”蓋武王之有天下,一則承祖宗之業而不敢廢,一則順天人之心而不敢違。此則善述之孝,丕承之烈,所以後世莫及也。

這一節是說周公的事。

末,是老年。

孔子說:“先時文王未為天子,於一應禮製,拘於勢分而不得為。武王年老,才受天命,日不暇給,雖得為而不及為,是文王、武王尊祖孝親之德,尚有所欲為而未遂者。至周公輔佐成王,才一一都成就之。如古公、季曆,是文王的父、祖,周公於是推文、武之意而追王之,尊古公為大王,尊季曆為王季。生前隻是侯爵,如今加稱尊號,則文王、武王之心至是而慰矣。周之先公自組紺以上以至後稷,又是大王、王季的父祖,於是又推大王、王季之意,以天子之禮祀之,禮陳九獻之儀,舞用八佾之數。當初祭以諸侯,如今祭以天子,則大王、王季之心至是而慰矣。然不惟自盡其孝而已。又以天下之人雖名分不同,貴賤有等,他那孝親報本之心,也與我一般,於是以所製之禮,推而下達乎諸侯、大夫及士、庶人,使人皆得隨分以盡其孝。如父做大夫,子做士,父歿之時,葬固以大夫之禮,而祭則以士之禮。如父做士,子做大夫,父歿之時,葬固以士之禮,而祭則以大夫之禮。蓋葬從其爵,貽死者以安也;祭從其祿,伸生者之情也。又製為喪服之禮,期年的喪服,下自庶人,上達乎大夫,猶通行之。天子諸侯便不行了,蓋伯叔昆弟之喪,猶可伸以貴貴之義,所謂親不敵貴也。若三年之喪服,則下自庶人,上達乎天子,皆通行之。何也?三年之喪,父母之喪也。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懷,恩義至重,無貴無賤,都是一般,所謂貴不敵親也。”夫追崇之禮,行於王朝;喪祭之禮,達乎天下。孝心上下融徹,禮製上下通行,周公之所以成文、武之德者如此。

右第十八章。

子曰:“武王、周公,其達孝矣乎!”

達,是通達。達孝,是通天下之人都謂之孝。

子思引孔子之言說:“凡人之孝,止於一身一家,而未必能通乎天下。惟是武王、周公,不惟自己能盡孝親的道理,又能推以及人之親,禮製大備,使人人皆得以盡其孝,所以通天下之人,都稱他孝,而無有間然者,豈不謂之達孝矣乎!”

“夫孝者,善繼人之誌,善述人之事者也。”

善,是能。繼,是繼續。誌,是心之所欲者。述,是傳述。事,是所已行者。兩個人字,都是指前人而言。

孔子說:“武王、周公所以為達孝者,無他,以其能繼誌而述事也。蓋前人之心誌,有所欲為的,雖是不曾遂意,也望後人去承繼他。武王、周公便能委曲成就,念念要接續前人的意向,不使他泯滅了,這是善繼其誌。前人之行事,有所已為的,雖是不曾成功,也望後人去傳述他。武王、周公便能斟酌遵守,件件要敷衍前人的功緒,不使他廢墜了,這是善述其事。”武王、周公之孝如此,所以達乎天下,而無一人不稱其孝也。

春秋,是祭祀之時,四時皆有祭,舉春秋則冬夏可知。修,是修整。陳,是陳設。宗器,是先世所藏的重器。裳衣,是先王所遺的衣服。薦,是供獻。時食,是四時該用的品物。

孔子說:“武王、周公所以善繼誌而述事者,何以見得?今以所製祭祀之禮言之:到春秋祭享的時節,於祖廟中門堂寢室,皆及時修整,以致其嚴潔而不敢褻瀆;於先祖所藏的重器,都陳設出來,以示其能守而不敢失墜;於先王所遺的裳衣,必設之以授屍,不惟使神有所依,亦以係如在之思也;於四時該用的品物,必薦之以致敬,不惟使神有所享,亦以告時序之變也。”武王、周公所製祭祀之禮,通於上下者如此。

“宗廟之禮,所以序昭穆也。序爵,所以辨貴賤也。序事,所以辨賢也。旅酬,下為上,所以逮賤也。燕毛,所以序齒也。”

序,是次序。昭穆,是宗廟的位次:在左邊的為昭,取陽明之義;在右邊的為穆,取陰幽之義。旅,是眾。酬,是以酒相勸酬。燕,是燕飲。毛,是毛發。齒,是年齒。

當祭於宗廟之日,群廟的子孫皆來與祭。其排列的班次,或在左、或在右,各照依其主而不紊者,所以序其何者為昭,何者為穆,使等輩先後之不至於混亂也。陪祀之臣,有公、有侯、有卿大夫,其爵不同。於祭之時,而序其或在前、或在後,都有個次第者,所以分辨其孰為貴、孰為賤,使尊卑不至於攙越也。祭必有事,如宗是掌管祠祭的,祝是讀祝文的,又有司尊的、執爵的及奠帛讚禮的,皆事也。於祭之時,而序次其執事者,蓋祭以任事為賢,所以分別其人之賢,擇其德行之優、威儀之美、趨事之純熟者為之,使非賢者不得與也。祭畢之時,同姓的兄弟與異姓的賓眾人飲酒,互相勸酬,其各家子弟,都著他舉觶於其父兄,而供事於左右。所以然者,蓋宗廟之中,以有事為榮,正所以逮及那子弟之賤者,使他亦有所事,而因事以申其敬也。飲宴之後,異姓之賓皆退之,又獨宴同姓之親。到這時節,不論爵位之崇卑,但以毛發之黑白為座次之上下。若此者,蓋同姓比之異姓為親,故專論年齒以定座次,使長幼不至於失序也。夫序昭穆者,親親也;序爵者,貴貴也;序事者,賢賢也;逮賤者,下下也;序齒者,老老也。武王、周公一祭祀之間,其意義之周悉如此。

“踐其位,行其禮,奏其樂,敬其所尊,愛其所親,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

這一節是總結上文。

踐,是踐履。所尊是先王的祖考,所親是先王的子孫臣庶,五個其字都指先王而言。

孔子說:“武王、周公所製祭祀之禮,既善且備如此,可以見其善繼而善述矣。何也?先王之對越神明必有位,所行必有禮,所奏必有樂。今武王、周公祭祀之時,所踐履的就是先王對越祖考的位次,所行的就是先王升降周旋的禮儀,所奏的就是先王感格神人的音樂。祖考是先王所尊崇也,今祭祀一舉,致其誠敬,而祖考來格,是能敬先王之所尊矣。子孫臣庶是先王所親厚也,今祭祀一行,篤其恩愛,而情義聯屬,是能愛先王之所親矣。以此觀之,可見武王、周公事奉先王無所不至:先王雖死,事他如在生的一般;先王雖亡,事他如尚存的一般。真可謂善繼人之誌,善述人之事,而為孝之極至者也。”稱曰達孝,不亦宜乎?

郊,是祭天。社,是祭地。上帝,即是天,言上帝則後土在其中。禘,是五年的大祭。嚐,是秋祭,言秋祭則其餘在其中。示字與視字同。掌,是手掌。示諸掌,是說看得明白。

孔子又說:“武王、周公所製祭祀之禮,不但如上文所言而已。總而言之,有郊社之禮焉,有宗廟禘嚐之禮焉。郊社之禮,或行於圜丘,或行於方澤,蓋所以事奉上帝與後土,答其覆載生成之德也。宗廟之禮,或五年一舉,或一年四祭,蓋所以祭祀其祖先,盡吾報本追遠之誠也。這郊社禘嚐,是國家極大的禮儀,其中義理微妙,難於測識。若能明此禮儀而無疑,則理無不明,誠無不格,治天下國家的道理即此而在,就如看自家的手掌一般,何等明白。”蓋幽明一理,而幽為難知;神人一道,而神為難格。既能通乎幽而感乎神,則明而治人,又何難之有哉?夫武王周公之製禮,不惟善體乎先王,而又可通於治道,此所以盡倫盡製,而又合於中庸之道也。

右第十九章。

哀公問政。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

哀公,是魯國之君。方,是木版。簡,是竹簡。古時無紙,有事隻寫在木版、竹簡上,所以叫做方策。

哀公問於孔子說:“人君為政的道理當如何?”孔子對說:“君欲行政,不必遠有所求,惟在法祖而已。比我周文王、武王,是開國的聖君,那時又有周公、召公諸賢臣輔佐,所行的政事都是酌古準今,盡善盡美的。如今布列於木版、竹簡之中,如《周官》《立政》諸書,及《周禮》所載,紀綱法度,固班班可考也。隻是那一時的君臣,今已不存了。若使當今之時,上焉有文、武這樣的君,下焉有周、召這樣的臣,則當時立下的政事,如今件件都可舉行,而文、武之治,亦可複見於今日也。若是沒有那樣的君臣,則那政事便都滅息了。”載在方策者,不過陳跡而已,徒法豈能以自行哉?可見立政非難,得人為貴。上有勵精求治之主,下有實心任事之臣,則立綱陳紀,修廢舉墜,隻在反掌之間而已。不然,雖有良法美意,譬之有車而無人以推挽之,車豈能以自行哉?此圖治者所當留意也。

“人道敏政,地道敏樹。夫政也者,蒲盧也。”

人,指君臣說。敏,是快速的意思。樹,是栽植。蒲盧,是蒲葦,草之最易生者。

孔子說:“上有明君,下有良臣,便是得人。這人的道理,最能敏政。君臣一德,上下一心,一整飭間而廢者即興、墜者即舉,一修為間而近無不服、遠無不從,可以大明作之功,可以收綜核之效,何等的快速,就似那地的道理一般,土脈所滋,凡有所栽植者,隨植隨長,無不快速也。夫人能敏政,則但得其人,則可以行政矣。而況這文武之政也者,是聖人行下的,合乎人情,宜於土俗,盡善盡美,至精至備,又是最易行者,就似那草中蒲葦一般,比之他物,尤為易生者也。”夫人道既能敏政,而王政又甚易行如此,苟得其人以舉之,其於為治何有?

人,是賢臣。身,指君身說。道,即是天下之達道。仁,是本心之全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