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部·四書直解 上? 大學2

這一章是解釋經文修身齊家的說話。

之字,解做於字。辟,是偏。

曾子說:“經文所謂‘齊其家在修其身者’,蓋言一家的根本,在我一身。此身與人相接,情之所向,各有個當然的道理。但人多任情好惡,不能檢察,所以陷於一偏,而身不修也。如骨肉之間,固當親愛,然父有過,也當諫諍;子有過也,也當教訓。若隻管任情去親愛,更不論義理上可否,這親愛的便偏了。卑汙之人,固可賤惡,然其人若有可取處,也不該全棄他;有可教處,也不該終絕他。若隻管任情去賤惡,更不肯寬恕一些,這賤惡的便偏了。畏是畏懼,敬是恭敬。人於尊長,固當畏敬,然自有個畏敬的正理。若是不察其理,或有過於畏懼,過於恭敬,不合乎中,這畏敬便偏了。哀矜,是憐憫的意思。困苦的人,固當憐憫,然自有個哀矜的正理。若其中有不當憐憫處,也隻管去憐憫他,卻又成了姑息,這哀矜便偏了。敖惰,是簡慢的意思。平常的人,簡慢些也不為過,然亦有個簡慢的正理。若其中有不當簡慢處,也隻管去簡慢他,卻又流於驕肆,這敖惰便偏了。”人情陷於一偏如此。所以好一個人,隻見他件件都是好的,就有不善,也不知了。惡一個人,隻見他件件都是不好的,就有善,也不知了。若是所好的人,卻能知其惡,所惡的人,卻能知其美者,這是平日能用克己的功夫,到個至公至明的去處,才能如此。似這等人,世上少有,所以說“天下鮮矣”。

故諺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惡,莫知其苗之碩。”

諺,是俗語。苗,是田苗。碩,是茂盛。

言人情既陷於一偏,便隨處偏了,都見不得。所以俗語說:人之溺愛者不明,他的兒子雖是不肖,也不知道,隻說是好;貪得者心無厭足,他的田苗雖是茂盛,也不見得,隻嫌不茂盛。偏之為害,一至於此。

此謂身不修不可以齊其家。

即上文說偏之為害上看來,可見欲齊家者,必須先修其身。若果情有所偏,事皆任意,卻要感化得一家的人,使其無小無大,都在倫理之中,而無有參差不齊者,斷無此理。所以說“身不修不可以齊其家”。

右傳之八章,釋“修身”“齊家”。

所謂治國必先齊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無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於國:孝者,所以事君也;弟者,所以事長也;慈者,所以使眾也。

這是解釋經文齊家治國的說話。

曾子說:“經文所謂‘欲治其國,必先齊其家者’謂何?蓋家乃國之本,若不能修身以教其家,使一家之人有所觀法,卻能教訓那一國之人,使之感化,絕無此理。所以在上的君子,隻修身以教於家,使父子、兄弟、夫婦各盡其道,則身雖不出家庭,而標準之立,風聲之傳,那一國的百姓,自然感化,也都各盡其道,而教成矣。所以然者何也?蓋家國雖異,其理則同。如善事其親之謂孝,然國之有君,與家之有親一般,這事親的道理,即是那事君的道理。善事其兄之謂弟,然國之有長,與家之有兄一般,這事兄的道理,即是那事長的道理。撫愛卑幼之謂慈,然國之有眾百姓每,與家之有卑幼一般,這撫愛卑幼的道理,即是那使眾百姓的道理。”夫孝、弟、慈三件,是君子修身以教於家的。然而國之所以事君、事長、使眾之道,不外乎此。此君子所以不出家而教自成於國也。

《康誥》曰:“如保赤子。”心誠求之,雖不中,不遠矣。未有學養子而後嫁者也。

這一節是承上文說,見孝、弟、慈之理,是人心原有,不待強為的意思。

《康誥》,是《周書》篇名。赤子,是初生的小兒。

武王作書告康叔說:“為人君者,保愛那百姓,當如慈母保愛那初生的小兒一般。”曾子引此言而解釋之說:“初生的小兒,不會說話,要保愛他,怎能夠曉得他的意思?隻是為母的愛子之心,誠切懇至。以其誠切懇至之心,而忖度赤子之意,雖不能一一都合著他,也差不遠矣。然這個保赤子之心,人人自又不學自會。幾曾見為女子的,先學會了撫養孩子的方法,然後才去嫁人?可見皆出於自然,而不待於勉強也。”夫慈幼之心,既出於自然,則孝弟之心,亦未有不出於自然者。但能識其端而推廣之,則所以“不出家而成教於國”者,在是矣。

一家仁,一國興仁;一家讓,一國興讓;一人貪戾,一國作亂:其機如此。此謂一言僨事,一人定國。

這一節是言教成於國之效。

仁,是以恩相親。讓,是以禮相敬。一人,指君說。貪,是好利。戾,是背理。機,是機關發動處。僨,是覆敗。

曾子承上文說:“‘君子不出家而成教於國’者,既本乎一理,又出於自然。人君果能以仁教於家,使一家之中,父慈子孝,歡然有恩以相親,則一國之為父子的,得於觀感,也都興起於仁矣。能以讓教於家,使一家之中,兄友弟恭,秩然有禮以相敬,則一國之為兄弟的,得於觀感,也都興起於讓矣。若為君的,不仁不讓,好利而取民無製,背理而行事乖方,則一國之人,也都仿效,而悖亂之事由此而起矣。夫一國之仁讓,由於一家;一國之作亂,由於一人。可見上以此感,則下以此應,其機關發動處,自然止遏不住有如此。所以古人說道:一句言語說得差失,便至於壞事;人君一身行得好時,便能安定其國。正此之謂也。”為人上者,可不戒貪戾以絕禍亂之端,而躬行仁讓以為定國之本哉?

堯、舜帥天下以仁,而民從之。桀、紂帥天下以暴,而民從之。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從。是故君子有諸己而後求諸人,無諸己而後非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諸人者,未之有也。

帥,是率領。令,是政令。恕,是推己及人的道理。藏,是存。喻,是曉喻。

此承上文說,堯、舜之為君,存的是仁心,行的是仁政,是以仁率領天下也。那時百姓看著堯、舜的樣子,也都感化,相親相讓,而從其為仁。桀、紂之為君,存心慘刻,行政殘虐,是以暴率領天下也。那時百姓看著桀、紂的樣子,他也都效尤,欺弱淩寡,而從其為暴。即此看來,可見人君一身,是百姓的表率,上行下效,理勢自然。若使人君所好的是暴,而出令以教天下者卻是仁,這便是“所令反其所好”了,那百姓每誰肯從他?惟其如此,所以在上位的君子雖教人為善去惡,是其職分,必先反諸其身。自家有這善,然後責成人,使他勸勉於善;自家無這惡,然後說人不是,使他改正其惡。這是推己及人,恕之道也。然後人才肯順從我,我才能曉喻得人。若自家不能有善而無惡,惡卻責人之善,正人之惡,這便是存乎己身者不恕了。如此而能曉喻人,使之從我為善而去惡,絕無此理,所以說“未之有也”。

故治國在齊其家。

這一句是通結上文。

曾子又說:“看來一身之舉動,一家之趨向所關;一家之習尚,一國之觀瞻所係。人若不能修身而教於家,必不能成教於國。故人要治那一國的百姓,不必遠求,隻在乎修身以教於家而已,蓋齊家是治國的根本也。”

《詩》雲:“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於歸,宜其家人。”宜其家人,而後可以教國人。

前麵釋齊家治國之意已盡,此以下又引《詩》而詠歎之,以足其意。

《詩》,是《周南?桃夭》篇。夭夭,是少好貌。蓁蓁,是美盛貌。之子,指出嫁的女子。婦人以夫為家,故謂嫁曰歸。宜,是善。

詩人說:“桃樹夭夭然少好,其葉蓁蓁然美盛,以興女子之歸於夫家,必能事舅姑以孝,事夫子以敬,處妯娌以和,待下人以惠,而一家之人無不相宜者。”曾子引之說道:“為人君者,必能處得那一家之人個個停當,如此詩所謂‘宜其家人’,方才可以教那一國的人,使之各有以宜其家也。不然,家人且不相宜,何以教國人乎?”

《詩》雲:“宜兄宜弟。”宜兄宜弟,而後可以教國人。

《詩》,是《小雅?蓼蕭》篇。

詩人說:“一家之中,有長於我的是兄,我能盡其恭敬而善事之,感得為兄的也常常愛我,這便是‘宜兄’。有少於我的是弟,我能盡其友愛而善撫之,感得為弟的也常常敬我,這便是‘宜弟’。”曾子引之說道:“為人君者,必能善處自家的兄弟,如此詩所謂‘宜兄宜弟’,然後可以教那一國之人,使之亦有以宜其兄弟也。不然自家的骨肉尚不能相容,又何以教國人乎?”

《詩》雲:“其儀不忒,正是四國。”其為父子兄弟足法,而後民法之也。

《詩》,是《曹風?鳲鳩》篇。儀,是禮儀。忒字,解做差字。四國,是四方之國。

詩人說:“人君一身所行的禮儀,沒有一件差錯,便能表正那四國的百姓,而為下民之觀法。”曾子引之說道:“為人君者,必是自家為父能慈,為子能孝,為兄能友,為弟能恭,所行的件件都足以為人的法則,如《詩》所謂‘其儀不忒’,然後百姓每皆取法他,父也去慈,子也去孝,兄也去友,弟也去恭,而四國無不正也。不然,自家一身且有差忒,又何以正國人乎?”

此謂治國在齊其家。

曾子既引三詩,又總結說:“觀這三詩所言,雖有不同,皆是說‘治國在齊其家’之意。然則人君若欲治其國者,可不先齊家以為之本哉?”

右傳之九章,釋“齊家”“治國”。

所謂平天下在治其國者:上老老而民興孝,上長長而民興弟,上恤孤而民不倍。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

這是解釋經文治國平天下的說話。

下“老”字,是指父母;上“老”字,是盡事父母之道。下“長”字,是指兄長;上“長”字,是盡事兄長之道。興,是興起。恤,是憐愛。孤,是孤幼。倍,是違背。絜,是度。矩,是為方的器具。

曾子說:“經文所謂欲平天下在先治其國者,謂何?蓋言天下無不同之心,人心無不同之理,惟人君之倡導何如耳。如上能以事老之道,孝順自家的父母,則國人便都興起於孝,而善事其父母矣。上能以事長之道,恭敬自家的兄長,則國人便都興起於弟,而善事其兄長矣。上能憐愛自家的孤幼,則國人也都如君上一般,慈其孤幼,而無有違背之者矣。這孝、弟、慈三件,上行下效如此,可見人心之理無不同也。一國之人心,既無異於一家,則天下之人心,又豈有異於國乎?所以在上的君子,因此有個絜矩之道,度其必同之心,處以各足之理,使天下凡有孝、弟、慈之願者,皆得隨分以自盡而無有不齊,就如那匠人製器的一般,度之以矩而使其無不方也。”這絜矩是平天下之要道(解見下文)。

所惡於上,毋以使下;所惡於下,毋以事上;所惡於前,毋以先後;所惡於後,毋以從前;所惡於右,毋以交於左;所惡於左,毋以交於右:此之謂絜矩之道。

惡,是憎惡,心裏不欲的意思。

曾子複解“絜矩”二字之義,說道:“人之相處,有在我上麵的,有在我下麵的,有在我前後左右的,其心都是一般。假如上麵的人以無禮使我,我所不欲也,便以我的心度量在下麵的人,知他的心與我一般,亦不可以無禮使之。如下麵的人以不忠事我,我所憎惡也,便以我的心度量在上麵的人,知他的心與我一般,亦不敢以不忠事之。以此心往前後度量,或在我前麵的人,我惡其以不善待我,便不以前人之加於我者而先加於後;在我後麵的人,我惡其以不善待我,便不以後人之及於我者而施及於前。以此心往左右度量,或在我右邊的人,我有所惡,便不以此交之於左;在我左邊的人,我有所惡,便不以此交之於右。這是將人比己,體之無不周,以己處人,施之無不當,上下四方,均齊方正,就如那匠人之製方器,度之以矩而無有不方的一般,所以叫做‘絜矩之道’。”人君用此道以治天下,則天下之人,雖有萬萬不齊,而於天下之心,皆能一一不拂,天下有不得其平者乎?上文所謂“君子有絜矩之道”者,蓋如此。

《詩》雲:“樂隻君子,民之父母。”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

《詩》,是《小雅?南山有台》篇。隻,是語助詞。

詩人說:“在上位可嘉可樂的君子,即是百姓每的父母。”曾子即引此詩而釋之,說道:“君子居民之上,有君之尊,何以說做父母?蓋言君子能以民心為己心。如飽暖安逸之類,是百姓每心裏所喜好的,君子便因其所好而好之,務要區處使他各得其所。如饑寒勞苦之類,是百姓每心裏所憎惡的,君子便因其所惡而惡之,務要體悉,使他得免於患。是君子之與民同其好惡,如父母之愛其子矣。所以百姓每愛戴君子,亦如愛自家的父母一般。”這是能絜矩的,其效如此。

《詩》雲:“節彼南山,維石岩岩。赫赫師尹,民具爾瞻。”有國者不可以不慎,辟則為天下僇矣。

《詩》,是《小雅?節南山》之篇。師尹,是周太師尹氏。辟,是偏僻。僇字,與刑戮的戮字同義。

詩人說:“望著那南山,截然高大,山上的石頭岩岩然堆起。如今尹氏做著太師,其勢位之赫赫顯盛,便與那高山一般,百姓每都瞻仰著他,卻乃好惡不公,罔上行私,以致天下之亂。”這是詩人譏尹氏之辭。曾子解說:“有國家者,既為民所瞻仰,必須常常謹慎,凡事要合乎人心,若是不能絜矩,隻徇一己之偏,民所好的不從民便,民所惡的不肯體恤,致得那天下之人都生怨恨,必然眾叛親離,而身與國家不能保守,所以說‘辟則為天下僇矣’。”這是不能絜矩的,其害如此。

《詩》雲:“殷之未喪師,克配上帝。儀監於殷,峻命不易。”道得眾則得國,失眾則失國。

《詩》,是《大雅?文王》篇。喪,是失。師,是眾。配,是對。上帝,是天。儀字,當作宜字。監,是看著他的意思。道字,解做言字。

詩人說:“如今殷家失了天下,便是我周家得了。當初殷家祖宗,不曾失了眾人的時節,也曾受天眷命,君主天下,能與天作對來。因他後世子孫行的不好,失了人心,那天命便去了。今後我周家的子孫,就宜看著殷家的事,以為監戒,不可像他子孫行的不好。這上天峻大之命,去留無常,豈是容易保守的?曾子解說:“詩人所雲,蓋言為人君者,若能絜矩,而與民同其好惡,便得了眾人的心,為民父母而得國;若不能絜矩,而好惡徇一己之偏,便失了眾人的心,為天下僇而失國。”蓋信乎峻命之難保也,有天下者可不兢兢業業,思所以得人心而保天命乎?

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財,有財此有用。

是故,是承上起下之辭。慎,是謹慎。德,即經文所謂明德。財,是貨財。用,是用度。

觀上文說的,凡天命人心之得失,皆由於能絜矩與不能絜矩如此,可見有家國者,第一要緊的是修德。所以在上位的君子,雖事事都該謹慎,尤先要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的功夫,以謹慎在己之德,不使有一些怠忽昏昧,則己德克修,而絜矩之本立矣。既有了德,那百姓每個個都感化歸順,豈不是有人?既有了人,那百姓每所住的地方,處處都屬其管轄,豈不是有土?既有了土,那土地中所出的諸般貨物,自然都來貢獻,豈不是有財?既有了財,則國家所需的諸般用度,自然足以供給,豈不是有用?蓋君德既慎,則民心自歸,其得眾得國而有財用,固理之必然者也。

德者,本也。財者,末也。

本,是根本。末,是末梢。

承上文說:“有德則有人,有土而有財用。可見德是為國的根本,第一緊要。財雖日用之不可缺,而有德則自然有財。譬之草木,根本既固,則枝梢自然茂盛,但當培其根本可也。夫知德為本,則在所當先;知財為末,則在所當後矣。”君子之所以先慎乎德者,其以是哉!

外本內末,爭民施奪。

爭民,是使民爭鬥。施奪,是教民劫奪。

夫德既是本,乃所當重;財既是末,乃所當輕。若或將這德來看做外事,不思謹慎;將那財來看做自家的,專去聚斂,百姓每見在上的人如此,也都仿效,人人以爭鬥為心,劫奪為務,就如在上的教他一般,所以說“爭民施奪”。這是財貨不能絜矩的,其害如此。

是故財聚則民散,財散則民聚。

承上文說,外本內末,民便爭奪。民既爭奪,必致離散。可見義與利不可並行,民與財不可兼得。若是外本內末,聚財於上,財雖聚了,卻失了天下的心,那百姓每都離心離德而怨叛之,未有財聚而民亦聚者也。若是內本外末,散財於下,財雖散了,卻得了天下的心,那百姓每都同心愛戴而自然歸聚,未有財散而民亦散者也。這兩樣孰損孰益,有天下者當知所辨矣。

是故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貨悖而入者,亦悖而出。

言,是言語。悖,是違悖不順理。貨,是財貨。

曾子承上文說:“財散則民聚,其實民之聚者,財不終散;財聚則民散,其實民之散者,財也不終聚。就如言語一般,若將不順道理的言語加於人,人定也把那不順道理的言語來回我,是悖而出者亦必悖而入也。若那財貨是暴征、橫斂,不順道理取將進來的,終須也還散將出去,保守不得,是悖而入者亦必悖而出也。”不義之財,既是難守,積之何益?為人君者豈可以財為內,而不知所以慎其德乎!

《康誥》曰:“惟命不於常。”道善則得之,不善則失之矣。

前麵說先慎乎德,則有人有土,是能絜矩的;外本內末,則悖入悖出,是不能絜矩的。這一節又總結其意。

《康誥》,是《周書》篇名。命,是天命。道字,解做言字。

武王作書告康叔說:“惟是上天之命,或去或留,不可為常。”曾子解說:“這一句話是說為人君的,若能絜矩,而散財以得民心,便得了天命,所謂得眾則得國也;若不能絜矩,而聚財以失民心,便失了天命,所謂失眾則失國也。”天命不常如此,人君誠欲保之,豈可外本內末,而不知慎德以盡絜矩之道哉!

《楚書》曰:“楚國無以為寶,惟善以為寶。”

以下兩節,是明不外本而內末之意。

《楚書》,是楚國史官記事的書。寶,是貴重的物。

《楚書》說:“昔楚國王孫圉聘於晉,晉大夫趙簡子問他說:‘你楚國中有什麽寶貝?’王孫圉對說:‘我楚國也沒有什麽寶,凡金玉珠石之類,皆不以為貴,隻是有德的善人,能利生民,能安社稷,便以他為寶也。’”按史,當時楚有臣名觀射父,能作命辭,取重於諸侯;又有臣名左史倚相,多讀古書,練達典故,使主君能保先世之業,故楚國寶之。夫楚之所寶,不在金玉而在善人,是能不外本而內末者矣。

舅犯曰:“亡人無以為寶,仁親以為寶。”

舅犯,是晉文公的母舅,名狐偃,字子犯。亡人,指晉文公說。

在先晉文公做公子時,避驪姬之難,逃出在外,故稱亡人。後來又遍曆曹、衛、齊、楚,至於秦國。到秦國時,他父親獻公薨逝,秦穆公勸文公興兵複國以為晉君。舅犯教文公對說:“我出亡之人,不以富貴為寶,隻以愛親為寶。若是有親之喪,而無哀傷思慕之心,卻去興兵爭國,便是不愛親了。雖得國,不足為寶也。”夫晉之所寶,不在得國而在仁親,是亦不外本而內末者矣。

《秦誓》曰:“若有一個臣,斷斷兮無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焉。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彥聖,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寔能容之,以能保我子孫黎民,尚亦有利哉!人之有技,媢嫉以惡之;人之彥聖,而違之俾不通:寔不能容,以不能保我子孫黎民,亦曰殆哉!”

《秦誓》,是秦穆公誓告群臣的說話。斷斷,是誠一之貌。技,是才能。休休,是平易寬弘的意思。彥,是俊美。聖,是通明。不啻,解做不但。媢嫉,是妒忌。違,是拂戾。殆,是危。

曾子以平天下之道,要緊在於公好惡,用賢才。而欲賢才之進用,又須得一個好大臣,付之以進退人才之任,然後用舍得宜,而國家蒙利也。故引用《周書》秦穆公之言說道:“我若有一個臣,斷斷然真誠純一,他也不逞一己的才能,隻是其心休休焉,平易正直,廣大寬弘,能容受天下之善,見人有才能的,則心裏愛他,如自己有才能一般;見人之俊美通明的,則其心喜好之,肫肫懇切,不但如其口中稱揚之語而已。這等的人,著實能容受天下的賢才,沒有虛假。若用他做大臣,將使君子在位,展布效用,把天下的事,件件都做得好,必能保我子孫,使長享富貴,保我黎民,使長享太平,而社稷受無窮之福矣。不庶幾有利於國哉?若是個不良之臣,隻要逞自己的才能,全無斷斷之誠,休休之量,見人有才能的,恐他強過自己,便妒忌憎嫌;見人是個俊美通明的,便百般計較,拂抑阻滯,使他不得通達。這等的人,心私量狹,實是不能容受天下的賢才。若誤用他做大臣,將使君子喪氣,小人得誌,把天下的事,件件都做壞了,如何能保我的子孫,使他長久?又如何能保我黎民,使他安樂?亂亡之禍,將由此而致矣。不亦岌岌乎危殆哉!”夫國家之治亂,係於大臣之公私如此,則任用大臣者,可以知所擇矣。然必人君自公其好惡,方能擇任公好惡之大臣,而誠意正心之學,又自公其好惡之本也。欲保其子孫黎民者,不可不知。

唯仁人放流之,迸諸四夷,不與同中國。此謂“唯仁人為能愛人,能惡人”。

放流,是發遣。迸,是驅逐的意思。四夷,是四方夷狄之地。

曾子說:“那嫉賢妒能的人,若是用他在位,善人必受其害;縱是不用,隻與他同處在一國,他也會造讒結黨傾陷善人,不可不遣之遠去。但人君牽於私意,姑息了他,所以國家終受其害。獨是仁德之君,至公至明,見得這樣人為害不淺,即便放棄流徙之,驅逐在四夷邊遠地麵,不許他同住在中國,以為善人之害,蓋深惡痛絕,必除根而後已。這正是孔子所謂唯仁人能愛人、能惡人也。”蓋仁人之心,至公無私,如明鏡之不混於妍媸,如權衡之不爽夫輕重,故能使彥聖有技之人,皆得盡其用,而媢嫉之害,不及於國家。蓋好惡之極其公,而能絜矩者如此。

見賢而不能舉,舉而不能先,命也。見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遠,過也。

命字,當作慢字。過,是過失。

曾子說:“賢人能利國家,舉之不可不先也。彼人君之不知其賢者,固不足言矣。若明知他是賢人,卻不能舉用,或雖舉用,又遲疑延緩,不能早先用他,這是以怠忽之心待賢人了,豈不是慢?不善之人,妨賢病國,去之不可不遠也。彼人君之不知其惡者,固不足言矣。若明知他是不善的人,卻不能退黜,或雖退黜,又優柔容隱,不能迸諸遠方,是以姑息之心待惡人了,豈不是過?”夫善善而不能用,則何貴於知其善?惡惡而不能遠,則何貴於知其惡?故人君之用舍,必任賢勿貳,去邪勿疑而後可。此曾子立言之意也。

好人之所惡,惡人之所好,是謂拂人之性,災必逮夫身。

前麵說仁人能愛人,能惡人,是盡絜矩之道的。見賢不能舉而先,見不善不能退而遠,是未盡絜矩之道的。這一節是說不仁之人,與絜矩相反的。

拂,是違拂。災,是災害。逮,是及。

曾子說:“那讒邪亂政的惡人,是人所共惡的,本該退而遠之,卻乃喜其便己之私,反去信用他,這便是好人之所惡。盡忠為國的善人,是人所共好的,本該舉而先之,卻乃嫌其拂己之欲,反去疏棄他,這便是惡人之所好。夫好善惡惡乃人生的本性,今人之所惡,卻去好他,人之所好,卻去惡他,豈不違拂了人生的本性?既拂人性,必失人心;既失人心,必失天命,將見喪家敗國,而災害必及其身。”所謂“辟則為天下僇者”,此也。蓋好惡乃人君最要緊處,若好惡不公,舉措失當,不止民心不服,亦且那愛民的都去了,害民的都在位,天下實受無窮之禍。毒既流於天下,怨必歸於一人,乃自然之理也。好惡之極其私,而不能絜矩者如此。

是故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驕泰以失之。

君子,是有位的人。大道,是絜矩之道。其端發於吾心,而其為用,能使天下之人各得其所,是個****平平的大道理。

曾子承上文說:“人之好惡,所以有公私之不同者,以其存心有不同也。是以君子有這絜矩的大道,其得其失,隻看他存心何如。蓋必忠以盡己而不欺,信以循物而無偽,則一心之中,渾然天理,於那好惡所在,才能以己度人而不差,推己及人而各當,便得了這絜矩的大道。仁人所以能愛人能惡人,而為民父母者此也。若或驕焉而矜誇自尊,泰焉而縱侈自恣,則一心之中私意障塞,於那好惡所在,不惟不肯同於人,且將任己之情,拂人之性,而流於偏僻之歸矣,豈不失了這絜矩的大道。”不仁之人,所以好人所惡,惡人所好,而災逮夫身者,此也。其得失之幾如此,欲平天下者,可不存忠信而戒驕泰哉?

生財有大道。生之者眾,食之者寡,為之者疾,用之者舒,則財恒足矣。

生,是發生。疾,是急忙的意思。舒,是寬裕。

曾子說:“財用乃國家百務所需,當經理發生,使常有餘,而所以發生之者,自有個正大的道理。蓋貨財皆產於地,若務農者少,則地力不盡,財何能生?必嚴禁那遊惰之人,使他們都去務農,這是“生之者眾”。凡官員人役的俸祿,都出於百姓每供給,若冗食者多,則錢糧未免虛耗,必將那冗濫的員役裁革了,惟是緊要不可省的方才存留,則冗食者少,百姓易於供給,這是“食之者寡”。農事各有時候,若差使不時,便遲誤了他的農事,須輕省差徭,禁止工作,縱不得已而用民之力,亦必待冬間農隙之時,使百姓每都得以急忙去及時田作,這是“為之者疾”。財用出入,當有定規,若不樽節,未免匱乏,必須算計一年所入之數,以為所出之數,務於三年之中,積出一年的用度,九年之中,積出三年的用度,愈積愈多,使常有寬裕,這是“用之者舒”。夫生之眾,為之疾,則有以開財之源,而其入也無窮。食之寡,用之舒,則有以節財之流,而其出也有限,閭閻不困於聚斂,而府庫日見其盈餘,常常足用,而不至於缺乏矣。”這是經國久遠的規模,非一切權宜之小術可比,所以謂之大道也。然則有國者,豈必外本內末,而後財可聚哉?

仁者以財發身,不仁者以身發財。

發,是生發興旺的意思。

曾子說:“仁德之君,知道那生財的大道,隻要使百姓富足,不肯專利於上,由是天下歸心,而安處富貴崇高之位。這便是舍了那貨財,去發達自己的身子。不仁之君,不知生財的大道,隻要聚財於上,不管百姓貧苦,由是天下離心,有敗國亡身之禍。這便是舍著自己的身子,去生發那財貨。”夫以財發身者,本不求財也,而民心既得,實未嚐無財;以身發財者,本以奉身也,而乃至於喪身,則財將何用哉!其利害之迥絕,不待較而知者也。

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義者也。未有好義,其事不終者也。未有府庫財,非其財者也。

上,是君上。下,指百姓說。終,是成就的意思。

曾子承上文“仁者以財發身”說:“君之愛民,仁也;民之忠於上,義也。上不好仁,而下不好義者有矣。若為人上者,輕徭薄賦,節用愛民,使百姓每都得其所,則那百姓每便都感激愛戴,如人子之於父母,手足之於腹心,各輸忠悃以自效矣。豈有不好義以忠其上者哉?下不好義,固有不終其君之事者。今下既好義,則事使之分明,而愛戴之情切,把君上的事,就如自己的家事一般,皆為之踴躍趨赴,而竭力以圖成矣。豈有有始無終使不能成就者哉?下不好義而人心離畔,固有不能保其府庫之財者。今下既好義,則民供給於下,而君安富於上,把府庫的財貨就如自家的財貨一般,皆為之防護保守,而長保其所有矣。豈有爭奪悖出,使不能受享者哉?”下之好義而能忠於上者,其效如此,莫非上之好仁啟之也。然則為人上者,可不以誌仁為務哉!

孟獻子曰:“畜馬乘,不察於雞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斂之臣。與其有聚斂之臣,寧有盜臣。”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

孟獻子,是魯國的賢大夫。畜,是畜養。馬四匹為乘,古時為大夫的,君賜之車,得用四馬駕之。畜馬乘,是士初試為大夫者也。察,是料理的意思。伐,是鑿而取之。伐冰之家,是卿大夫以上喪祭得用冰者。百乘之家,是諸侯之卿有采地十裏,可出兵車百輛的。

孟獻子說:“畜馬乘的人家,已自有了俸祿,不當又理論那雞豚小事,以侵民之利。伐冰的人家,俸祿越發厚了,不當又畜養牛羊,以侵民之利。百乘的人家,他的俸祿用度,既有百姓每的賦稅供給,不當又畜養那聚斂之臣,額外設法,以奪取民財。比似有聚斂財貨之臣,寧可有盜竊府庫之臣。蓋盜臣,止於傷己之財,而聚斂之臣,則至於傷民之命,其何忍畜之以為民害耶?”孟獻子之言如此。曾子解說:“孟獻子這幾句言語,正是說有國家者,不當私利於己,而以利為利;隻當公利於民,而以義為利也。”蓋以利為利,則失了人心,敗了國家,本是求利,卻反有害;以義為利,則有人、有土而有財用,雖不求利,而利在其中矣。人君欲利其國家者,宜辨於斯。

長國家而務財用者,必自小人矣。彼為善之,小人之使為國家,災害並至,雖有善者,亦無如之何矣。此謂國不以利為利,以義為利也。

上一節言為國者當以義為利,此又言求利之有害也。

長國家,是一國的君長。自字,解做由字。“彼為善之”一句,疑有闕誤,其義未詳。災是天災,害是人害。

曾子說:“長國家者,當以義製利,而乃有專務聚斂財用者,豈是那為君上的本意要這等做,必是有奸利小人,欲借此以希寵幹進,乃倡為斂財富國之說,以投其君之所好,人君不察而信用之,是以外本內末,專務財用,自此始矣。這等小人,若使他治國家,則必以聚斂為長策,以掊克為善謀,奪民之財以奉君之欲,將使民窮財盡,怨詈號呼,傷天地之和,生離畔之心,天災人害,紛然並至,到這時節,雖有善人君子,也救不得了。求利之害如此。所以說,有國家者,必不可以利為利,但當以義為利也。”

通看這一章書,可見治平之要,隻是一個絜矩。絜矩之事,不止一端,而其大者,則在用人理財。用人理財皆與民同,不私一己,便是絜矩。然其本,則曰慎德、曰忠信。又在人君自明其德,自誠其意,方才知得千萬人之心即一人之心,而能以我一人之心為千萬人之心,此又絜矩之本,惟聖明留意焉。

右傳之十章,釋“治國”“平天下”。

此章之義,務在與民同好惡而不專其利,皆推廣絜矩之意也。能如是,則親賢樂利,各得其所,而天下平矣。

凡傳十章,前四章統論綱領指趣,後六章細論條目功夫。其第五章乃明善之要,第六章乃誠身之本,在初學尤為當務之急,讀者不可以其近而忽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