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2

武王說:“有商盛王之時,不止那禦事之臣,不敢崇尚飲酒。及王畿之外,侯、甸、田、衛,四等諸侯與諸侯之長,這都是外臣;及王畿之內,有百官之僚屬,有庶官之長,有官之副貳,有奔走服事之人,有百官之尊,與百官著姓於國、退休於裏居者,這都是內臣。凡此諸臣,都不敢沉湎於酒。不惟畏懼法度,不敢放縱飲酒。他有職事的,勉於職事;無職事的,勉於德業,也無閑暇工夫去飲酒。所以然者,惟欲上以輔助成就君德,使昭著而不至昏昧,下以助百官諸侯之長,使敬其君而不至懈怠,此所以不暇也。當時君臣上下,內外大小,無一人不在敬畏之中如此。蓋由殷先王以迪畏存心,故後世子孫法之,群臣法之,此有商盛時遺俗之美。汝封今往治商邑,豈可不以是為法哉!”

“我聞亦惟曰:在今後嗣王酣身,厥命罔顯於民祗,保越怨不易。誕惟厥縱**泆於非彝,用燕喪威儀,民罔不衋傷心。惟荒腆於酒,不惟自息乃逸。厥心疾狠,不克畏死。辜在商邑,越殷國滅無罹。弗惟德馨香,祀登聞於天,誕惟民怨,庶群自酒,腥聞在上,故天降喪於殷,罔愛於殷,惟逸。天非虐,惟民自速辜。”

後嗣王,是商紂。酣身,是縱酒沉酣其身。命,是命令。越字,解做於字。怨,是作怨之事。不易,是不肯改易。誕,是大。非彝,是非法。燕,是安。盡字,解做痛字。腆,是厚。無罹,是憂的意思。

武王又告康叔說道:“殷先哲王,崇敬畏以奉天保民,故能誕受天命,曆祚久長,使子孫能世世守之,雖至今猶存可也。我聞其後代嗣王紂之為君,乃不法先王敬畏持身,縱酒以沉酣其身,遂致朝政荒廢。凡所布的命令,都昏亂顛倒,無有顯然昭示於民者,反將那酷刑暴斂,結怨於民的虐政,致敬而保守之,不肯改易。終日之間,隻是大縱**泆於禮法之外,如作奇技**巧、酒池肉林之類,無所不至。以此心誌溺於宴安,把居上臨下的威儀,都喪盡了。故下民見之,無不痛傷其心,而悼殷國之將亡者。紂方偃然肆於民上,略無儆懼,惟荒怠益厚於酒,隻圖逸豫為樂,無少休息。其心為酒所使,忿疾強狠,雖至殺身,也不畏懼;罪惡貫盈,在於商邑,雖國家滅亡,亦甘心無所省憂。弗共上帝之祀,無馨香之德,升聞於天;惟有民心怨畔,及群酗腥穢之德,聞於上帝。於是天心棄絕商紂,降喪亂於殷邦,不少愛惜若此者,惟紂縱逸失道,自絕於天故也。天豈有意於虐殷哉?惟殷人酗酒荒**,以自速其罪戾耳。人實為之,天何尤乎?此可見天命靡常,觀於商先王以敬畏而興,後王以逸欲而敗,則得失之效,昭然可睹矣。”

王曰:“封!予不惟若茲多誥。古人有言曰:‘人無於水監,當於民監。’今惟殷墜厥命,我其可不大監撫於時?”

監,是監視。撫字,解做安字。

武王又呼康叔而叮嚀之說道:“我之誥汝,既舉殷先哲王興王之由,又指其後王覆敗之故,諄諄告戒,不厭其煩者,豈是好為如此多言?蓋聞古人說道:‘凡人莫以水為監,當以人為監。蓋監視於水,不過照見人的麵貌妍醜而已,妍醜是一定的,監之何益。若監視於人,則其行事得失,何者為可法,何者為可戒,都了然明白,可以為我的縱違,故不若以人為監之為愈也。’古人之言如此。今殷人縱酒,自速其罪,墜失了天命,此昭然可監者,我豈可不以殷之失,大視為戒,以撫安斯時乎?是以不覺其辭之多也。汝封其念之哉!”

“予惟曰:汝劼毖殷獻臣,侯、甸、男、衛,矧太史友、內史友越獻臣、百宗工;矧惟爾事,服休、服采;矧惟若疇:圻父薄違,農父若保,宏父定辟;矧汝剛製於酒。”

劼,是用力的意思。毖,是戒謹。殷獻臣,是殷之賢臣。侯、甸、男、衛,是鄰國諸侯。太史、內史,都是掌法的官。百宗工,是百僚大臣。服休,是論道之臣。服采,是幹事之臣。疇字,解做匹字。圻父,是司馬。農父,是司徒。宏父,是司空。薄違,是迫逐違命。若保,是順保萬民。定辟,是正經界以定法。

武王又告康叔說:“導民之道,篤近而後可以舉遠,由尊而後可以及卑,而反身修德,正己率人又為治之本。汝今明訓戒於妹邦,若殷之賢臣,與鄰國侯、甸、男、衛眾諸侯,乃殷民觀望所係者,固當用力以戒謹之,使之崇敬畏而克慎於酒矣。然此尚其遠者耳,法行當自近始。況汝之所友,若太史、內史掌法之官,及其賢臣百僚諸大臣,可不預戒之乎?然此尚其卑者耳,倡率須自尊者始。況汝之所事,若服休而論道之臣,服采而作事之臣,又可不預戒之乎?等而上之,況汝之疇匹而位三卿者,若圻父司馬掌薄伐違命之政,農父司徒掌順保萬民之政,宏父司空掌經界定法之政,位愈尊則望愈重,尤宜正己率屬,同以戒謹為事可也。然此皆責之於人者也。又況汝之身,乃一國之所視效者,有諸己而後可以求諸人,無諸己而後可以非諸人,或有不戒,將何以令人哉?故尤當剛果自持,以道製欲,務嚴沉湎之習,以端表率之原。庶乎汝之教人者,不徒以言而先之身,則人之從教者,不於其令而於其好矣。”

“厥或誥曰:‘群飲。’汝勿佚,盡執拘以歸於周,予其殺。

佚字,解做失字。執拘,是械係。周,是京師。

武王又告康叔說:“崇飲之禁固不可不嚴,而其中犯禁者情有輕重,又不可不分別治之。若或有人告於汝說,殷民有無故成群相聚飲酒的,此等的民必是有所謀為朋興作奸,比之尋常縱酒者不同。汝卻不可輕縱了他,都械係來京,我其殺之而不赦。蓋人欲為不善,最患其黨與眾多,則為害必大。而酒食乃聚黨合眾之資,故群飲者必誅,所以遏亂萌也。”

“又惟殷之迪諸臣惟工,乃湎於酒,勿庸殺之,姑惟教之。

迪,是導。

武王又說:“商民之群飲為奸者,固當執之而加以顯戮。若是殷之諸臣百工,素染紂之汙俗而沉湎於酒者,汝且勿驟用執拘之例,徑施殺戮之刑,姑宜申明教訓,許其自新。或示以羞耇饋祀之言,或誘以棐恭助德之事,使之悔悟,知所省改。蓋沉湎縱飲以自喪其德,其罪止於一身,與百姓之群聚而為奸惡者殊科。且染惡素深,未能遽變,被化尚淺,情有可原,故未可驟加之以刑戮。此又視臣視民之別也。”

“有斯明享,乃不用我教辭,惟我一人弗恤,弗蠲乃事,時同於殺。”

享字,解做向字,古字通用。恤,是愛。蠲,是潔。

武王說:“不教而殺,固謂之虐;教而不改,法亦難容。今汝於商之諸臣,既告以羞耇饋祀之言,又誘以正事元德之賞,這是明明指示以向往之路矣。他乃不遵用我教詞,而沉溺於湎酒之故習,不肯改變,似這等稔惡不悛的人,惟我一人,豈能複愛恤之乎?彼既不能洗滌其舊染之汙,以自澡潔,則與頑民之不服教訓、群飲為惡者其罪同矣。拘執之,誅殺之,何足惜哉!所以說“時同於殺”。蓋惡其抗上違訓,所謂怙終賊刑也。”

王曰:“封!汝典聽朕毖,勿辯乃司民湎於酒。”

典,是常。辯字,解做治字。乃司,是有司。

武王又呼康叔而告之說道:“司教者,貴有常心;行法者,須自上始。若勉於一時,而忽於持久,或嚴於百姓,而略於有司,則教廢而民玩矣。故我所示謹酒之教,汝毋但聽受於今日而已,當常常奉行遵守以化導殷邦的臣民,不可懈怠。然百官有司,又庶民之所視效者,必須先治有司,使其禮法相守,毋蹈沉湎之非,斯下民有所觀法,各相警戒,以從上之令。倘不能明劼毖之教,舉賞罰之典,以治有司,而任其群飲,則民皆相率效尤,雖日頒條教以禁之,而其沉湎於酒者,猶夫故耳。蓋上行下效,捷於影響。先群臣而後百姓,此施教之序也。汝封其終念之哉!”

按《酒誥》一篇,累數百言,丁寧反覆,以酒為戒,禁之而不得,至於用殺以威之。何先王之為酒禁,如是之嚴哉?良以人之一心,存敬畏則善心生,好逸樂則非僻作,而逸樂縱情之事,未有不由於酒者。人之飲酒,其始或用之以合歡,因之以暢意,及其飲之而無節,遂至耽好。耽好而不止,遂至荒**。小則敗行失儀,大則喪身亡國,其禍有不可勝言者矣。故大禹惡旨酒,伊尹儆酣歌,皆防其漸也。為人上者,可不戒哉!

梓材

這也是武王誥康叔之書,因其中有“梓材”二字,史臣遂以名篇。

王曰:“封!以厥庶民暨厥臣達大家,以厥臣達王,惟邦君。

上臣字,是國中群臣。達,是通達其情。大家,是巨室。下臣字,兼庶民及大家言。

武王呼康叔而告之說道:“欲治國者,必以通上下之情為先務。諸侯國中,有大家巨室,乃國人之所觀望,不得其心,何以為治。必使國中庶民及群臣,皆得以其情達於大家,而後一國之中,歡欣交洽,無有抑遏而不通者矣。諸侯有國,受之天子,天子為天下之共主,上下不交,何以為治。必使國中庶民及大家,皆得以其情達於天子,而後四海之內,歡欣交洽,無有阻隔而不通者矣。若此者,誰則任之?惟是邦君藩屏一方,上焉有天子之當事,下焉有大家臣民之相臨,以一身處乎上下之間,必使其情通達而無間隔,乃為盡職也。邦君責任之重如此,爾小子封可不勉哉!”

“汝若恒,越曰:‘我有師師:司徒、司馬、司空、尹、旅。曰:予罔厲殺人。’亦厥君先敬勞,肆徂厥敬勞。肆往奸宄、殺人、曆人宥。肆亦見厥君事,戕敗人宥。

恒,是常。越,是發。師師,是相師為善的意思。尹,是正官之長。旅,是眾大夫。敬勞,是恭敬勞來。徂,是往。亂在外為奸,在內為宄。曆人,是罪人所過,知情藏匿資給者。戕,是傷人支體。敗,是毀人生業。

武王又告康叔以寬刑辟的道理,說:“汝若常常發令以曉諭群臣說道:‘凡我師師之官,有司徒、司馬、司空,有正官之長,有眾大夫,如或用刑,皆當仰體我意。蓋我之意亦曰,民命至重,不欲厲威虐以殺人也。’然以意示人,不若以身倡之。亦惟爾為君者,先恭敬勞來其民,常務哀矜慎重,不肯輕忽,但見三卿尹旅,往後都效君所為,思盡其敬勞之職,而不敢敷虐於民矣。如刑辟之中,有奸宄、殺人、曆人的,皆罪之大者;有戕敗人的,乃罪之小者。爾自今以往,能於罪之大者,察其情果矜疑,即宥而不誅,許令自新,則群臣見其君之行事,亦能宥夫小罪之可矜疑者,以仰承好生之德矣。此可見清刑之源,在上不在下;化臣之道,以身不以言也。”

“王啟監,厥亂為民,曰:‘無胥戕,無胥虐,至於敬寡,至於屬婦,合由以容。’王其效邦君越禦事,厥命曷以引養、引恬。自古王若茲監,罔攸辟。

啟,是開。監,是監國,即下邦君禦事。亂,是治。屬,是聯屬。合,是保合。容,是容蓄。效,是責效。恬,是安。辟,是刑辟。

武王又推先王命諸侯之意以告康叔,說:“王者所以開置監國,立君而輔之以臣者,其治本以為民,使俱得生養安全而已。考其命監之詞有雲:‘凡爾君臣,無相與戕殺其民,使陷死地;無相與虐害其民,使被荼毒。至於人之寡弱者,當哀敬之,無敢狎侮;婦之窮獨者,當聯屬之,無令離散。又推而保合一國之民,率由是哀敬聯屬之道而容蓄之,使人人各得其所焉。’其命監之詞如此。夫先王所以諄諄告諭責效於邦君、禦事者,亦惟欲行罰無濫,務引誘斯民,使其得遂生養而不至窮困,得就安全而不至顛危耳。自古王者之命監,其意不過若此。爾今為諸侯以統群臣,若過用刑辟,戕虐其民,而不思安養之道,則與王者命監之意相背矣。尚務以德臨民,而無專用刑辟可也。”

“惟曰:若稽田,既勤敷菑,惟其陳修,為厥疆畎。若作室家,既勤垣墉,惟其塗茨。若作梓材,既勤樸斫,惟其塗丹雘。

稽,是治。敷菑,是廣去草萊。疆,是畔。畎,是通水的溝渠。塗塈,是泥飾。茨,是苫蓋。梓材,是梓木良材,可為器用者。雘,是采色之名。

武王又告康叔說:“為國之道,就如治田、造屋、製器的一般為之,皆期於有成而後可。且如治田的,先已勤勞用力,廣去了草萊,不使為禾稼之害,還須陳列修治那田之疆畔,與通水的溝渠,使足以備旱澇,而後治田之功有成也。又如造屋的,先已勤勞用力,築起四圍的垣牆,定了規模基址,還須用泥去墁飾,用草去苫蓋,使足以蔽風雨,而後作室之功有成也。又如把良木去製器用,先已勤勞用力,做一個粗樸又加些雕斫的工夫了,還須裝飾采色,使文質相稱,足以備觀美,而後製器之功有成。”蓋武王除惡去暴,如治田之敷菑;建邦啟土,如作室之垣墉;創製立法,如梓材之樸斫,皆有已成之策,可繼之功。其疆畎、塈茨、丹雘之事,則在康叔善成其終,不可變成規而隳前功也,故其告戒諄切如此。

“今王惟曰:先王既勤用明德,懷為夾,庶邦享作,兄弟方來。亦既用明德,後式典集,庶邦丕享。

此以下皆周臣進戒嗣王之詞,簡編錯亂,誤綴於此。

先王,是文王、武王。夾字,解做近字。享,是奉承的意思。兄弟,是友愛的意思。後,是君。式,是用。典,是舊典。集,是和輯。

周臣告君說道:“今我嗣王,惟當曰文王、武王,深念藩屏之重,盡勤用明德,推誠加禮以懷服天下之諸侯,使遠方都相親近,情誼不至於間隔,其厚如此。由是庶邦諸侯,感發興起,而敬奉其上,其友愛之情,就如兄弟。凡遇朝覲會同之事,各以其方而來,個個都循禮守法,無有不遵用文武之明德者。夫上以明德而懷其下,下亦以明德而享其上,先王之世,上下相與如此。今王嗣位,不必他求,惟能用先王明德懷遠之常典,以和輯天下之諸侯,則諸侯亦感德效順,來享來王,無敢有不敬應者矣。此懷服諸侯當法先王也。”

“皇天既付中國民越厥疆土於先王。

付,是與。越,是及。疆土,是疆界土地。

周臣進戒其君說:“比先中國人民土地都是商家所有。商紂暴虐,得罪於天,於是皇天上帝鑒我周之德,盡把中國的人民及其疆土,付我文王、武王,使代商而有天下,昔日商家之盛,轉而屬之我周矣。嗣王可不思保守先王之業乎?”

“肆王惟德用,和懌先後迷民,用懌先王受命。

肆字,解做今字。懌,是悅。先後,是勞來的意思。迷民,是迷惑染惡的百姓。

周臣又說:“上天以中國人民土地付與先王者,以先王能用明德故耳。今王纘承曆服,治先王所受之民,亦當惟德是用,不在乎法製禁令之末也。彼迷惑染惡之民,有忿戾不肯率教的,則以德而和悅之,使他都歡欣鼓舞,樂於趨善;有昏弱不能從化的,則以德而勞來之,使他都振作興起,果於為善,則百姓每都從服教化,翕然有順治之風。是先王所受之天命可以常保,而在天之靈亦必安慰喜悅,無複顧慮矣。此化服殷民,當法先王也。”

“已!若茲監,惟曰欲至於萬年,惟王子子孫孫永保民。”

已,是語辭。監,是視。

周臣既告戒於君,其意猶未已也,故又說:“凡我所陳用德的說話,王其監視於此,不可輕忽。蓋以諸侯者,國家之藩屏;人民者,國家之本根。藩屏既固,本根不搖,則可以綿曆數於悠久,自今日以至於萬年,惟我王之子子孫孫,長膺保民之任,其庶邦之丕享,天命之眷綏,雖萬年如一日也。我所祝願於王,如此而已。然則王可不監我之言,以為子孫久遠計哉!”蓋古大臣之於君,既告之以明德,又期之以萬年,其惓惓忠愛之心如此。

召誥

昔武王克商,欲建都於洛邑,至成王時,始命周公、召公經理之。洛邑既成,召公因周公歸,作書陳戒於王。史臣因以“召誥”名篇。

惟二月既望,越六日乙未,王朝步自周,則至於豐。惟太保先周公相宅。越若來三月,惟丙午朏。越三日戊申,太保朝至於洛,卜宅。厥既得卜,則經營。

既望,是十六日。王,是成王。步,是步輦。周,是鎬京。太保,即召公。相,是視。宅,是居。越若,是發語辭。朏,是初三日月始生之名。經營,是經理營度。

史臣敘說:惟二月十六日,後第六日乙未,是日之朝,成王步自周京至於豐,以宅洛告於文武之廟,使太保召公先周公行,相視洛邑所居之處。召公自豐起行而來,惟三月初三日丙午,至初五日戊申,是日之朝。召公至洛,以建都事當稽於天,乃命元龜卜其何處可為王城,何處可為下都。既得吉卜,遂經理營度其事,雖未即修建,而基址位次、規模已預定矣。蓋周家舊都豐鎬,至於成王,以洛邑居天下之中,四方朝貢道裏適均,故命周、召經營而定鼎焉。宅中圖大之業,實在乎此矣。

越三日庚戌,太保乃以庶殷攻位於洛汭。越五日甲寅,位成。

庶殷,是殷之眾民。攻字,解做治字。洛汭,是洛水之內。位,是都邑的位。

史臣記說:召公經營洛邑,擇日興工,自戊申越三日庚戌,乃以已遷在洛的眾殷民,攻治興建都邑之位於洛汭。越五日甲寅,則左祖、右社、前朝、後市的基址皆平定矣。當其舉事之初,四方之民,遠未能集,而攻位之役,力亦易辦,故就殷民已遷者役之也。

若翼日乙卯,周公朝至於洛,則達觀於新邑營。

翼日,是明日。達觀,是周遍觀視。新邑,即洛邑。

召公既以甲寅定位於洛,及明日乙卯,周公以是日之朝亦至於洛,則遍觀新邑經營的處所,凡王城下都,經召公規定的,都巡視一周,以相其形勝,審其風氣。蓋營洛大事,不可不詳慎也。

越三日丁巳,用牲於郊,牛二。越翼日戊午,乃社於新邑,牛一,羊一,豕一。越七日甲子,周公乃朝用書,命庶殷,侯、甸、男邦伯。厥既命殷庶,庶殷丕作。

郊,是祭天地。社,是祭後土。書,是役書。邦伯,是統率侯、甸、男服的諸侯。丕字,解做大字。

史臣敘說:周公以乙卯日至洛,越三日丁巳,以營洛事祭告天地,其牲用牛二。明日戊午,祭告洛邑後土之神,其牲用牛一,羊一,豕一。祭告既畢,乃以所用人夫多寡,工程期限之類,作為一役書。越七日甲子,是日之朝,周公以書親命眾殷之民;其在四方者,但命侯、甸、男服之邦伯,使他分命諸侯,傳布於下。既以役書命殷眾,於是眾殷之民,莫不歡欣鼓舞,大來從役,忘其為勞。眾殷頑民且然,則四方之服從者可知矣。

太保乃以庶邦塚君出取幣,乃複入錫周公,曰:“拜手稽首,旅王若公,誥告庶殷,越自乃禦事。

幣,是洛邑既成,諸侯來朝會時,所獻的幣帛。錫,是與。旅,是陳。禦事,是左右治事之臣,人臣不敢直指君上,但言禦事者,如今人稱執事的一般。

史臣記說:經營洛邑之事既畢,周公將歸鎬京,太保召公有陳戒成王的言語,及諸侯所獻的幣帛,都托周公以達之王。於是率諸侯自公所出外取入,並自己告王的書,都付與周公說道:“我今拜手稽首,以書幣陳於王,而托公轉達者,惟以作洛為化殷之地,君身實化殷之本。今新都鼎建,要誥諭庶殷,以作其友順之風,革其怙侈之習,則必自君身始。此禦事者之責也。公其以吾言而達之於王乎?”

“嗚呼!皇天上帝,改厥元子,茲大國殷之命。惟王受命,無疆惟休,亦無疆惟恤。嗚呼!曷其奈何弗敬?

此以下都是召公警戒成王的說話。

元子,指商紂說。無疆,是無窮。休,是美。恤,是憂。

召公將言天命不可恃,乃先歎息說道:“皇天上帝,其命靡常。昔紂受天命,為元子而有大國殷矣。及其無道,得罪於天,遂改革了他所受的命,使我周代之。然則天命果可恃以為安乎?今王繼文武而受命,尊為天子,富有天下,固有無窮之美。然天無常親,元子大國之命既可改於昔,亦可改於今,豈非無窮之憂乎?”於是又歎息說道:“王曷其奈何弗敬?蓋紂惟不敬,故天命去之,今如何可縱肆而不敬乎?蓋敬者,人君持身修政之至要,能敬則視聽言動,件件循理,好惡用舍,事事合宜,然後民心悅而大命可保矣。”

“天既遐終大邦殷之命,茲殷多先哲王在天,越厥後王後民,茲服厥命。厥終:智藏,瘝在。夫知保抱攜持厥婦子,以哀籲天;徂厥亡,出執。嗚呼!天亦哀於四方民,其眷命用懋。王其疾敬德!

遐,是遠。終,是絕。後王後民,指商紂說。瘝字,解做病字。籲天,是呼天。徂,是往。懋,是勉。疾,是急速不可緩的意思。

召公又說:“今天於大國殷命,既永遠棄絕之矣。然此殷之先代,如成湯以下諸哲王,其精爽在天,未嚐亡也。彼豈不能哀祈於天,以保佑其子孫乎?但以其後王後人紂之為君,受天明命,不能敬德,播棄黎老。使賢智者退藏,崇信奸回;使病民者在位,同惡相濟,毒害其民。民苦虐政,無所控訴,但知保抱其子,攜持其妻,以哀號於天;及往而逃亡求以自免,又被有司拘執,無地自容:民之可哀甚矣。彼天陰騭下民,見那四方之民,無辜受害如此,能不哀憐而思以拯救之乎?故雖殷先王在天之靈,亦不能挽回天意,而眷顧之命,昔在於殷者,今改而屬於勉德之文武矣。夫祖宗德澤之難恃如此,王其可不汲汲敬修其德,而保民以保天命哉!不然,雖文武在天之靈,亦將無如之何矣。”

“相古先民有夏,天迪從子保,麵稽天若,今時既墜厥命。今相有殷,天迪格保,麵稽天若,今時既墜厥命。

相,是視。迪,是啟迪。從子保,是從其子而保佑之。麵,是對越的意思。稽,是考。若,是順。格字,解做正字。格保,是格正夏命而保佑之。

召公說:“天命無常,常於有德。我觀古人有若夏禹之聖,天既啟迪之而成就其德矣,又從其子而保佑之,使繼世之賢足以敬承其道,天之眷夏如此。當是時,禹亦仰考天心而敬順不違,凡所以凝固天命,貽厥子孫者,無所不至,宜乎夏之子孫於今尚存也。乃桀為無道,今遂墜失其天命,而以商代之。禹之德澤,其可恃乎?我觀近日有若成湯之聖,天既啟迪之而成就其德矣,又使其格正夏命而保佑之,遂纘禹舊服以有天下,天之眷殷如此。當是時,湯亦仰考天心而敬順不違,凡所以奉若天命,敷遺後嗣者,無所不至,宜乎殷之子孫於今尚存也。乃紂為無道,今遂已墜失其天命,而以我周代之。湯之德澤,其可恃乎?夫禹、湯能敬其德,故其興也勃焉;後世不能敬德,故其亡也忽焉。天命之去留,惟在君心之敬肆,可不慎哉!”

“今衝子嗣,則無遺壽耇。曰其稽我古人之德,矧曰其有能稽謀自天?

衝字,解做幼字。嗣,是繼。壽耇,是老成的臣。謀,是度。天,是天理。

召公又說:“人君固當疾於敬德,而親禮老成,又敬德之助。今王以幼衝之年而繼嗣君位,必任用壽耇之臣,不徒隆以禮貌,必倚為腹心,言聽計從,朝夕親近,不可輕遺棄了他。所以然者,蓋這壽耇的臣,閱曆年久,聞見廣博,於古昔帝王的道德,可為師法者,能稽考其事實,如當時親見的一般,是固不可遺矣。況又德盛智明,凡運籌發慮,以謀度國家之大政,能循理合天,無一些出於功利的意思,此尤不可遺也。蓋稽古,則事有所證;稽天,則理無所遺。若沒有這等的人啟沃於前,則往古興亡之監,上天精微之理,豈能件件曉得?今王敬德,可不得是人以為輔哉!”大抵老成之人,計慮深遠,外似迂闊;而幼衝之君,喜用新進,勢常易疏。故伊尹告太甲,以先民時若為言;成湯製官刑,以遠耆德為戒,皆是此意,實萬世君天下之要務也。

“嗚呼!有王雖小,元子哉!其丕能於小民,今休。王不敢後,用顧畏於民碞。

其,是期望之辭。諴,是和。後,是遲緩的意思。碞,是險。

召公歎息說道:“吾王雖是幼衝,乃上帝之元子,受天命而為民主,其責任至大,可不勉哉!蓋天命之去留,視民情之欣戚。若小民不和,則天命亦不可保,而有負於元子之責矣。王其大能諴和小民,使之安居樂業,歡忻鼓舞,無有乖怨之意,則民安而天命亦安,國家永保太平之業,豈不為今日之休美乎?夫小民雖若至愚,然撫之則後,虐之則仇,其心碞險而可畏,若以為不足畏而玩視之,鮮有不至於失民者。王必須以民為急務,不敢視為緩圖,時時顧畏那小民之碞險,兢兢業業,似登高臨深的一般,則庶乎可以和民心而保天命矣。”

“王來紹上帝,自服於土中。旦曰:‘其作大邑,其自時配皇天。毖祀於上下,其自時中乂。王厥有成命治民,今休。’

紹,是繼。服,是行。洛邑乃天地之中,故稱土中。旦,是周公的名。時字,解做是字。配,是對。乂,是治。

召公又說:“出治之本,在乎君身;民之道,始於新邑。昔者王方幼衝,猶可委政於大臣,今洛邑新成,王年既長,來此繼天為治,其責至重。凡典禮命討,須要件件自家留心,服行於此中土,以總攬萬幾,不可專倚恃臣下,而自處於逸也。此非臣一人的意見,且旦亦曾說道:‘人君一身,上為皇天之付托,中為百神之主宰,下為萬民之依歸。今作大邑,豈徒為逸豫之計?蓋將自此土中作君作師,以配對上帝;肇稱殷禮,以享譽神祇;宅中圖治,以和萬民。’旦之所言,即臣期望於王之意也。王果能勉而行之,庶幾民心悅而天意得,佑命我周者,一成而不易矣。治民至於格天,才是極處。將見治化隆盛,社稷靈長,豈不為今日之休美乎?吾王不可不加之意也。”

“王先服殷禦事,比介於我有周禦事,節性,惟日其邁。

禦事,是治事之臣。比,是親近。介,是副貳。節,是製。邁,是進進不已的意思。

召公說:“王今自服土中,固以化民為要,然化民當自臣始。使有位者,先抵冒法禁而不忌,則何以令民哉?今殷之多士,化紂之惡,非若我周之臣,習於教令。王要先化那殷家禦事的臣,使他與我周之禦事,親近副貳,耳濡目染,相觀為善,以節製他往時驕**之性,則自然日進於善而不能已矣。蓋人為習染所壞,是以流**忘返,日入於惡而不自知。使朝夕與正人居,聞正言,見正事,久之將悔悟奮發,舍其舊而新是圖矣。此先王轉移民俗之善機也。”

“王敬作所,不可不敬德。

所,是處所。

召公又說:“君身者,群臣所視效。要化服那殷之臣,必謹乎君身。王當把那敬做安身的處所,動靜語默,出入起居,常在於是,如人的身住在房屋裏麵一般,不可暫時離了。蓋敬乃一身之主宰,萬化之根原。能以敬作所,則此心收斂而德成;不能以敬作所,則此心放縱而德隳矣。王不可不敬德,以為化服臣民之本也。”召公進誥至此,凡三言敬,而意愈懇切,即周公言所其無逸之意。君人者,宜致思焉。

“我不可不監於有夏,亦不可不監於有殷。我不敢知曰,有夏服天命,惟有曆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我不敢知曰,有殷受天命,惟有曆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

監,是視以為法戒。服,是受。延,是久。墜,是失。

召公又說:“我謂王不可不敬德者,正以敬肆之間,乃曆年長短之所係,前代興亡皆不出此。今我王不可不監視於有夏,亦不可不監視於有殷。若二代之君,能敬的,則宜以為法,不能敬的,則宜以為戒。如夏禹受命,曆年四百,我不知他為何這等長久。及夏桀嗣位,遂至亡滅,我不知他為何便不能少延。以我看來,惟桀不能敬其德,作威敷虐,得罪於天,乃早墜失了有夏之命耳。殷湯受命,曆年六百,我不知他為何這等長久。及殷紂嗣位,遂至亡滅,我不知他為何便不能少延。以我看來,惟紂不能敬其德,沉湎暴虐,自絕於天,乃早墜失了有殷之命耳。蓋天命長短,皆不可知,而敬德在我,所當自盡。觀禹、湯之所以興,桀、紂之所以亡,則王自不能不疾於敬德矣。我謂不可不監於夏、殷,正以此也。”夫桀以不敬而亡夏,紂以不敬而亡商,周監於二代,至於幽、厲,又不敬而滅亡,千古興亡,如出一轍,自周而後,雖百世可知也。

“今王嗣受厥命,我亦惟茲二國命,嗣若功。王乃初服。

嗣,是繼。二國,指夏、商。功,是有功德之君。初服,是服行政教之始。

召公告成王說:“我周自文、武造邦,今王嗣位,昭受厥命,雖天眷維新,然今日所受之命,即是夏、商所受之命。夏之子孫不能保,而歸於商;商之子孫不能保,而歸於我周,是未可恃以為常也。當思二國受命之初,如禹之祗德,湯之懋德,都是有大功德的聖君,能敬德以曆年者,必勉力繼嗣,務要學他的敬德,乃可以凝固天命,多有曆年耳。況王乃新邑初政,服行教化之始,天命去留,所係甚重,可不謹哉!”蓋繼體守成之君,每以天命為可常,祖宗德澤為可恃,多不能修德,以致亂亡,故召公之於成王,告戒如此。

“嗚呼!若生子,罔不在厥初生,自貽哲命。今天其命哲,命吉凶,命曆年。知今我初服。

初生,指人幼年說。自貽,是自家遺下的。哲命,是聰明的天性。

召公又歎息說:“今王初政,不可不謹。譬如人家生子一般,都在那初生幼年的時節,能習於為善,則知識聰明日漸開發,到長大時,必然是個好人。這是自家遺下來的明哲之性,非他人所能增益也。若人君能謹於初政,習慣自然,必是個賢聖之君,與自貽哲命的一般,是在吾王自勉而已。我看如今的天意,或命王以明哲之德,或命之以吉,或命之以凶,或命之以曆年長久,這都不可知。所可知者,隻看我初政所服行何如。若能敬德,便是自貽哲命,自貽吉祥,自貽曆年矣。轉移天心,全在今日,吾王可不以敬德為急務哉!”

“宅新邑,肆惟王其疾敬德。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

宅,是居。肆字,解做今字。疾,是速。祈,是求禱。

召公又說:“如今洛邑新成,我王來居於此,正初服之時,遠近臣民,無不瞻仰。今王其及時奮發,速於敬德,以為和小民之本,不可有一毫怠緩之心也。蓋天命之去留,係於民心;民心之向背,觀於君德。王其用此敬德以和民,使人心悅而天意得,以祈禱上天長久之命,衍國祚於千萬年,豈不美哉!蓋天命無常,惟德是輔。故人君欲天命之永久,惟在以德祈之,不在乎禱祀以徼福也。”

“其惟王勿以小民**用非彝,亦敢殄戮;用乂民,若有功。

**,是過。彝,是常法。乂,是治。若,是順。

召公又說:“德為化民之本,刑為輔治之具。王當急於敬德,緩於用刑,其勿以小民無知,過為不法,說他頑慢弗率,難以德化,遂果於誅戮,而一意用刑以威之。蓋民心至愚而神,順之則治,逆之則亂,若徒用刑罰驅迫他為善,則民心未必服從。惟躬修敬德,順其性而利導之,則非彝之習自然化為用德,而可以成治功矣,何用殄戮為哉!”

“其惟王位在德元,小民乃惟刑用於天下,越王顯。

德元,是君德首出於天下。刑,是取法的意思。越字,解做於字。顯,是明。

召公說:“王者居天下之上,其位固已極尊,然必須德足以稱之,乃可以服天下。王其懋敬厥德,使德與位稱,巍然立於萬民之上,就似高出一頭的一般,則王之德足以為天下法矣。將見那百姓每感發興起,都取於君上之德行,無有過用非法的人。則吾王之德,召著於天下,如日月之照臨,豈不益明顯乎!如此,則可以小民而祈天命矣。”

“上下勤恤,其曰‘我受天命,丕若有夏曆年,式勿替有殷曆年’,欲王以小民受天永命。”

上下,是君臣。勤恤,是憂勤。其,是期望之辭。式字,解做用字。勿替,是兼有的意思。

召公又說:“祈天永命之道,上下同任其責。自今我君臣皆當夙夜勤勞憂恤,相與期望說道:夏有天下四百餘年,殷有天下六百餘年,享國甚久。今我周受命,必大如有夏之曆年,又不要失了有殷之曆年,務期兼夏、商之曆數而有之可也。然欲曆年長久,豈必他求。蓋天以民為心,國以民為本,惟欲王和小民,常加愛恤,於以固結人心,順承天意,使國家長治久安,以受上天之永命耳。君臣所當勤恤者,莫大於此。”

讎民,是殷之頑民,與三監謀叛者。百君子,是殷之諸臣。友民,是周家友順的民。保,是保守。受,是順受。末,是終。

召公於篇終,又拜手稽首致敬說道:“洛邑所遷殷之頑民及諸臣,與我周友順的民,都視君德之修否以為向背者也。王能以德為威,以德為明,則我小臣敢率此臣民,使之畏威懷德,保守而不失,順受而不違,無有不遵奉法紀,服行教化者,是乃臣之所能為也。然王之一身,又臣民所視效,尚當益修敬德以民,使嗣受的成命,自今終有之而不替,則王之令聞,亦顯於後世而無窮矣。我今取幣及書以陳於王,豈敢以此為勤勞哉!蓋王來洛邑,必有祭祀,以祈天命之永,故我敬奉此幣於王,用供王之祈天永命而已。”不曰“祭祀”,而曰“能祈天永命”者,蓋祭祀乃祈禱之文,惟能自敬德之君,斯能感格天心,昭受休命,乃祈禱之實,故召公於篇終,深致責難之忠如此。

按:《召誥》一篇,拳拳曆年之久近,反複夏、商之廢興,不惟其終,惟其始,不惟其身,惟其子孫,為國家慮可謂長遠矣。然究其指歸,惟以民為祈天永命之本,以疾敬德為民之本,丁寧告戒,不越乎敬之言。此繼體守成之君,所當深思而力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