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2

高宗命傅說說:“我之望汝納誨輔德既為甚切,汝當披露悃誠,罄竭底蘊,大開汝之心胸,於凡修德之方、致治之道,一一都敷陳開導,無所隱匿,用以滋潤灌溉於我之心。使我於這道理,都明白透徹,融會浹入,充足而厭飫焉。庶足以副我之深望也。”這是高宗以格心之忠,望之於傅說者如此。

“若藥弗瞑眩,厥疾弗瘳;若跣弗視地,厥足用傷。

瞑眩,是病人飲了苦藥,頭目昏悶的意思。瘳,是病痊。跣,是跣足。

高宗既以格心沃心望傅說,又設喻說道:“人臣必進苦口之言,然後能匡君之過。汝若不肯開心竭誠,苦口直言以盡規諫之道,則我之過差,無由省改。如病人服藥,不至於瞑眩,則其病必不得痊矣。為君的道理,必須一一講窮明白,然後見之於施行者無有差謬。若此理不明於心,隻管任意妄為,鮮有不至於壞事者。譬如跣足而行,目不視地,其足必至於有傷矣。即此觀之,則所望於汝之啟心沃心,以盡納誨輔德之道者,豈容已哉!”

“惟暨乃僚罔不同心,以匡乃辟。俾率先王,迪我高後,以康兆民。

暨字,解做及字。乃僚,是傅說的僚屬。匡,是正救。乃辟,是高宗自稱。先王,指商家繼世諸賢君說。迪,是遵行的意思。高後,指成湯說。

高宗又命傅說說:“汝既作相,上佐天子,下統百官,則自卿士而下皆汝僚屬,均有事君之責者。汝必倡率於上,與汝大小群僚同心協力,責難陳善,以正救汝君。或處心有未正處,就宜匡弼;或行事有未當處,就宜直言。使我心無妄念,動無過舉,得以率循我先王太甲、太戊、祖乙、盤庚諸賢君繼述之道,而踐履我高祖成湯已行之跡,於以安天下之兆民,使群黎百姓皆安居樂業,無一夫不得其所者。庶幾我祖宗致治之休,複見於今日,而汝輔相之功亦大矣。可不勉哉!”

“嗚呼!欽予時命,其惟有終。”

時字,解做是字。命,即上文命傅說之詞。惟,是思。

高宗命傅說將畢,又歎息而致其叮嚀之意,說道:“我前所謂納誨輔德、啟心沃心之言,與夫率屬正君、法祖安民之說,皆是命汝緊要的言語,其望不為不深,其責不為不重。汝當敬承此命,務盡其道,以副我之所期。又當時常思念,慎終如始,無或一時少懈。如此,乃為克盡輔相之職,而亦負於相須之殷矣。汝其念之哉!”

說複於王,曰:“惟木從繩則正,後從諫則聖。後克聖,臣不命其承,疇敢不祗若王之休命?”

繩,是木匠彈的墨線。疇字,解做誰字。祗若,是敬順。

高宗之命傅說,叮嚀反覆,欲其進諫者切矣。於是傅說複命於高宗說道:“人臣之進諫非難,人君之從諫為難。譬之木理,不是生成便得端正,惟依從著大匠的繩墨,用斧斤以斫削之,則自然端正平直,而可以為器用矣。人君也不是生成便是聖人,惟聽從著臣下的好言語諫諍,則自然動無過舉,而可以為聖人矣。諫之不可不從也如此。吾君果能虛心從諫,而造於克聖之地,則凡為臣者,孰不欲仰承德意,而進獻忠言。就是不命他說,他也要自竭忠讜以承之矣。況今王之命臣進諫,其切如此,誰敢不思盡忠補過,以敬順吾王之美命乎?然則王不必求進言於臣,而但求受言於己可也。”這是傅說欲高宗先廣從諫之量的意思。蓋人君之德雖多,惟從諫是第一件美事。能從諫而不咈,則雖中才之主,亦可保乎治安;若違諫而自用,則雖聰明過人之君,亦不免於禍亂。自古聖愚興亡之機皆判於此,故傅說首以為言。萬世人君所當深念也。

說命中

這是《說命》第二篇,記傅說與高宗論治道的說話。

惟說命總百官,乃進於王曰:“嗚呼!明王奉若天道,建邦設都,樹後王、君公,承以大夫、師長,不惟逸豫,惟以亂民。

若,是順。樹,是立。後王,是天子。君公,是諸侯。大夫、師長,都是官名。亂字,解做治字。

史臣敘傅說既受命於高宗,居塚宰之職,總令百官,乃陳說治道,以進戒於高宗,先歎息說道:“天尊地卑,君臣定位,是人之有尊卑上下的等級,乃天道之自然也。古昔明王奉順這天道,製為君臣之禮。先區畫天下之地,立許多的邦國,又於邦國之中,設許多的都邑。乃立天子於大邦,以統天下之治;立諸侯於小邦,以統一國之治。天子諸侯而下,又各承以大夫、師長,使之居乎大都小都以為之輔。以尊臨卑,分定而莫敢或抗;以下奉上,禮達而莫敢或逾。所以然者,豈欲以天下奉一人,而自處於安逸豫樂之地哉?良以天不能自治乎民,而必付之君;君不能獨治乎民,而必分之臣。君主之,臣輔之,體統相維,政事畢舉,正以治天下之民,使之各遂其生,各複其性,而無負於上天付托之意耳。夫君臣之設,皆所以為民如此。然則為君與臣者,豈可不思以各盡其道哉?”

“惟天聰明,惟聖時憲,惟臣欽若,惟民從乂。

時字,解做是字。憲,是法。從乂,是從治。

傅說告高宗說:“人君既奉天以治民,則當法天以為治。今夫天高高在上,雖未嚐有耳目以視聽乎下,然天道至大至正,至公至神,無一件不聞,也無一件不見。凡人事之是非,民情之休戚,都逃不過天的聰明。人君居天之位,為天之子,必須事事法天。起居號令,則一循乎理;好惡賞罰,則一從乎公。天道至大,聖人亦至大;天道至正,聖人亦至正。務使此心湛然虛明,足以兼聽四方、遠見萬裏,也與天的聰明一般。如此,則無愧於繼天立極之任,而真可為臣民之表率矣。由是為臣者,見君以天之心為心,亦必以君之心為心,莫不奉公守法,以敬順其上矣,誰敢有怠忽者乎?那百姓每見朝廷之政至公無私,也自然心悅誠服,不待於刑威之驅迫,而天下已無不應矣,誰敢有違背者乎?蓋事既純乎天理,則動必合乎人心,感應之機,自有不容已者。使君之所為,一有不出於天理之公,而或參以人欲之私,則政出而人疑之,令行而人悖之,欲臣民之順從也,其可得乎?此人君之治,必以法天為要也。”

“惟口起羞,惟甲胄起戎,惟衣裳在笥,惟幹戈省厥躬。王惟戒茲,允茲克明,乃罔不休。

胄,是頭盔。衣裳,是命服。笥,是竹箱。幹,是盾。戈,是戟。

傅說既以憲天之說告高宗,此下又曆舉其事說道:“人君憲天以為治,當事事致謹。如口以出號令,必是言而當理,然後下民有所尊奉。若輕肆妄言,則人不肯聽從,而反致羞辱。是羞辱之來,乃吾自起之矣。甲胄以禦戎寇,必是敵加而應,然後可以弭患安民。若無故興兵,則人心危懼,而反以動天下之兵。是戎寇之至,乃吾自起之矣。衣裳命服,所以彰有德,必須藏之在笥,以待有功。若乘喜而濫賞,後雖追奪之,亦以褻矣。幹戈征伐,所以誅有罪,必須自省其身,真個理直氣壯而後可動。若自己未能無過,則亦難以責人之罪矣。這四件都是人君的大政事,王惟戒謹乎此,無敢輕忽,或出乎己,或加乎人,皆必慮其患之所由起,而除其心之所易蔽。信此而能明焉,則言動命討,各得其當,朝廷政治無不大公至正,而極其休美矣。蓋天之所以為聰明者,以其無私也。人君能事事致謹,克去己私,則其聰明亦何以異於天哉!憲天之實,莫要於此。”

“惟治亂在庶官。官不及私昵,惟其能。爵罔及惡德,惟其賢。

私昵,是私所親愛的人。惡德,是包藏凶惡的人。

傅說說:“天子之建庶官,欲其分理天下也。官得其人,則紀綱法度件件修舉,天下豈有不治;官失其人,則紀綱法度件件廢弛,天下豈有不亂。天下之治亂,係於庶官如此。故人君用人,不可不謹。凡六卿百執事,這樣的官雖有大小,都是與朝廷管事的,不可著那私所親愛的人做。蓋私所親愛的人,推舉不由公論,才望不服眾心,與之以官,必然狎恩恃愛,竊弄威權,豈不壞了國家之事。惟當博選材能之人而用之,誠使能稱其官,雖疏遠仇怨,皆有所不必計也。公卿大夫士,這樣的爵,雖有尊卑,是朝廷所以命的德的,不可加與那包藏凶惡的人。蓋包藏凶惡的人,大奸似忠,大詐似信,加之以爵,必然傾陷正人,流毒天下,其害有不可勝言者。惟當妙選賢德之人而用之,誠使德稱其爵,雖卑賤側陋,皆有所不必計也。夫以能授官,則官不曠矣;以德命爵,則爵不濫矣。以是而任庶官,天下豈有不治者乎?此人君用人之道也。”

“慮善以動,動惟厥時。

慮,是思慮。善,是當理。時,是時宜。

傅說說:“人君以一身而理萬幾,舉動一差,即有無窮之害。故凡有所動作,不可率意妄為,必先熟思審處,果當於理而後行之,否則寧止而不為,勿輕動以貽害也。然事雖當理,而或不合於時宜,則亦不足以成天下之事。又必虛心裁度,隨時處中,務適乎事機之會,而不戾乎時措之宜,然後可。夫動既由於慮善,而善又協於時中,以此應萬幾之務,將無所處而不當矣。此人君處事之道也。”

“有其善,喪厥善;矜其能,喪厥功。

有,是自足的意思。

傅說說:“德莫貴於日新,學莫病於自足。一有自足之心,則止而不複可以進於道矣。且如行一好事叫做善。為善固可喜,然天下之善無窮,庸可以自有乎?苟或侈然盈滿,遂以其善為有餘,則驕心一起,怠心即生,德不複加修,行不複加勉,非惟從此善不益進,且將並其已得者而失之矣。不自喪其善乎?事有成績叫做功。有功固可嘉,然亦職分之所當為,惡足以驕人乎?苟或肆然矜誇,遂以其能為過人,則自用之意既多,用人之量必隘,智者不為之效謀,勇者不為之效力,非惟從此功不益崇,且將並其已成者而壞之矣。不自喪其功乎?蓋‘滿招損,謙受益’者,天道之常。自古聖帝明王,善蓋天下,而處之以謙;能高天下,而守之以讓。故德與上下同流,而名與天壤俱敝。此人君處己之道也。”

“惟事事,乃其有備,有備無患。

傅說說:“禍患每伏於無形,儆備當存於先事,若待患至而後圖之,則無及矣。故人君為治,當平居閑暇之時,件件事都要做個準備,不可怠忽。有當整理的,及時整理;有當蓄積的,預先蓄積。這是事事都有備了。既有其備,則雖忽然有意外之變,倉促有非常之事,而在我有可恃,應之有餘力矣,何足患乎?如練士卒、修器械,以預戒乎兵事,則禦敵有其備,縱遇寇盜之警,亦不足以為患矣。如治溝洫、積倉廩,以預修乎農事,則救荒有其備,縱遭水旱之災,亦不足以為患矣。推而至於凡事,莫不皆然。此人君思患預防之道也。”

“無啟寵納侮,無恥過作非。

啟,是開。寵,是寵幸。納,是受。侮,是侮慢。無心失理叫做過。有心背理叫做非。

傅說說:“左右近習之人,朝夕親近,易以狎昵。若寵幸太過,則彼將恃恩無忌,而或生侮慢之心。是彼之侮,乃我自取之也。吾王當以此為戒,慎毋溺於所愛,開寵幸之門,以受人之侮也。人孰無過,過而能改,於己何損?若自以有過為恥,憚於更改而強為遮飾,則始雖出於無心之失,而其終反遂成有心之非矣。吾王當以此為戒,慎毋恥於聞過,為文飾之計,以遂己之非也。夫不啟寵以納侮,則佞日遠而聰明不為所蔽;不恥過以作非,則過日寡而聰明不為所累。此人君禦下檢身之道也。”

“惟厥攸居,政事惟醇。

居,是心安於所止。醇,是不雜。

傅說既曆舉憲天之事以告高宗,這一節乃歸本於心,說道:“人君一心,乃萬化之本,若隻在事事上求其當否,終是無本之學,不足以應萬機之務。惟能以義理涵養此心,使方寸之中湛然虛靈,寂然寧定,如水之止,而無所攪擾;如山之止,而終不遷移,則心一矣。一,則凡有施為,都從義理中流出,而無二三之雜。大而為政,皆盡善盡美;小而為事,亦至精至當,豈有不醇者乎?此所謂有天德便可行王道,乃憲天之本也。”

“黷於祭祀,時謂弗欽。禮煩則亂,事神則難。”

黷,是褻瀆。時字,解做是字。煩,是繁多。

傅說說:“國家之祭祀,如郊廟社稷、山川百神載在祀典者,都有定製。若於定製之外,又舉非時之祭祀,則是褻瀆了神明。本以為敬,而不知是謂之不敬也。至於犧牲粢盛之數,升降周旋之節,也都有舊規,不可煩多了。若煩多,則必擾亂而不可行矣。以此事神,不亦難乎?蓋聰明正直之謂神,不經之祭,非禮之禮,神必不享。故黷與煩,皆非所以交鬼神之道也。”商俗尚鬼,高宗或未能脫於流俗,又其典祀特豐於禰廟,故傅說因其失而正之如此。

王曰:“旨哉,說!乃言惟服。乃不良於言,予罔聞於行。”

旨字,解做美字。服,是行。良,是善。

高宗既聞傅說之言,有味於心,乃稱歎之說道:“美哉,汝傅說的言語!其論上天立君之意,與夫憲天為治之方,句句都有關於治道,有裨於君德,使我聞於耳,飫於心,就如口中嚐著美味的一般。我當服行汝之所言,守以為製治保邦之訓也。夫以我之寡昧,於君人的道理未有所知。若不是汝將這善言一一開導啟發,則我終何所聞而措之於施行乎?此我所以深嘉汝之納誨也。”夫自古人臣獻忠於主者多矣,而傅說獨以遭際高宗,故其所言不惟即見采納,又且深加獎歎如此。今天下後世頌高宗為明主,而稱傅說為良臣,豈非千古之一遇哉!

說拜稽首,曰:“非知之艱,行之惟艱。王忱不艱,允協於先王成德。惟說不言,有厥咎。”

艱,是難。忱,是誠信的意思。先王,指成湯說。

傅說因高宗歎美其言,遂拜而稽首以致敬,複勸勉高宗說道:“天下的道理,隻要知之,不足為難。惟是知了,一一都見之於躬行,乃為難事。蓋溺於宴安者,或雖知之而不能行;廢於半途者,或雖行之而不能久,此所以為難也。今王嘉獎我之所言,則是於為治的道理,既已知之矣。然或不能體驗於身心,而發揮於政治,雖知何益?王若於此深加誠信,著實行之,不以為難,行之而有得,信能協合於我先王成湯的盛德美政,與之相符而無間,則我之所言者,王不徒聽之,而實能行之矣。當這時節而說,猶有所隱匿而不言,則是上負天子,下負所學,其咎不在於王而在於我矣。”這是傅說責難於君的說話。其後高宗果能信行傅說之言,以成有商中興之治。蓋傅說之盡誠匡弼,高宗之虛心受善,兩得之矣。

說命下

這是《說命》第三篇,記傅說與高宗論學的說話。

王曰:“來,汝說!台小子舊學於甘盤,既乃遁於荒野,入宅於河,自河徂亳,暨厥終罔顯。

甘盤,是高宗之師。遁字,解做隱字。宅,是居。河,是河內之地。徂,是往。亳,是亳都。顯,是明。

高宗呼傅說來前,告他說:“人君以務學為急,而學問以有終為貴。我小子舊日未即位時,曾受學於賢臣甘盤,講究那修身治天下之道,庶幾有所發明矣。既而先王欲我習知民艱,乃使隱居於荒野之間,後又入居於河內,又自河內往至於亳,居無定所,學無專功,故其後將舊業都荒廢了,而於修身治天下之道,竟未能顯然明白於心。今我將整理舊學,以求終之有成,不能不賴汝說之訓迪也。”這是高宗自敘其廢學之由。然高宗之學雖廢於遷徙,而其能備知民事的勤勞,洞見民情的疾苦,則實自遷徙中得來,蓋亦莫非學矣。此高宗之所以為賢也。

“爾惟訓於朕誌。若作酒醴,爾惟麹糵;若作和羹,爾惟鹽梅。爾交修予,罔予棄。子惟克邁乃訓。”

醴,是甜酒。麹,是造酒的曲。糵,是造酒的米。和羹,是滋味調和的羹湯。梅,所以調酸。交修,是左右規正的意思。邁,是行。

高宗告傅說說道:“舊學罔終,我誌幾迷於所往矣。今幸汝之賢可繼甘盤。汝當獻納忠言,開陳理道,以啟發我之心誌。譬如作酒醴者,必資麹與糵而後成。今我望汝涵養熏陶,以釀成乎君德,就是我的麹糵一般。作和羹者,必資鹽與梅而後和。今我望汝調和參讚,以燮理乎化機,就是我的鹽梅一般。夫造酒者,麹多則太苦,糵多則太甘,麹糵交濟,乃能成酒;調羹者,鹽過則太鹹,梅過則太酸,鹽梅交濟,乃能成羹。汝欲成我之德,亦必交修乎我,多方以規正之,委曲以維持之。如我之氣質或偏於剛歟,汝則濟之以柔;我之意見或偏於可歟,汝則濟之以否。如酌甘苦以成酒,調酸鹹以成羹,庶幾我之心誌終得顯明,而可以副我之所望也。汝切勿棄嫌我,說我的舊學既荒,不足與言;必須諄諄訓告,亹亹敷陳。但汝說的話,我便能篤信力行,決不至於負汝之所訓也。”夫既喻之麹糵鹽梅以求其助,又示之克邁乃訓以誘其言,高宗之望傅說,可謂反覆而懇至矣。其學終於有成,而為商家之令主也,宜哉!

說曰:“王!人求多聞,時惟建事。學於古訓,乃有獲。事不師古,以克永世,匪說攸聞。

時字,解做是字。建,是立。獲,是得。

傅說因高宗孜孜訪問,遂稱王而告之,說道:“凡人於天下之言,廣詢博訪,務求多聞者,這是為何?良以天下之事理無窮,一己之智識有限。以有限之知,而應無窮之務,如何得事理停當、事功有成?故博采輿論,廣求多聞,正欲以盡眾人之所長,以為吾立事之資也。然時人的見識,終是不及古人。稽考古先聖王垂下的謨訓格言,其於修身治天下的道理,那一件不載?故為學者,又必潛心勉力,將這古訓一一都講究明白,然後義理有得於心,而可以為建功立事之本也。若事不以古人為成法,不知古訓為當遵,而師心自用,任意妄為,則所誌必不在於高明,所行必不合於義理。如是而謂其可以久安長治,傳之於後世者,斷無此理,非我之所聞也。然則王欲建事有獲,其可不以多聞學古為務哉?”

“惟學遜誌,務時敏,厥修乃來。允懷於茲,道積於厥躬。

遜,是謙遜。時敏,是無時而不敏。允,是信。懷,是念。

傅說又告高宗說道:“為學之道,固在於求多聞,學古訓。然義理無窮,工夫易間,必須卑遜其誌。雖已知矣,而常自以為無所知;雖已能矣,而常自以為無所能,謙卑巽順,不敢有一毫自足之心,其遜誌如此。又必時時敏求,溫習其所已知,而益求其所未知;持守其所已能,而益求其所未能,孜孜汲汲,不敢萌一毫自止之念,其時敏如此。夫既存不自滿假之心,而又奮勤勵不息之勇,如此用功,將見日有就,月有將,其進修之益,就如水泉之來,源源而不竭矣。為學之方,莫要於此。但人不肯著實去做,故於道終無所得,而學終無所成。若能篤信而深念乎此,遜誌便著實自遜其誌,時敏便著實加倍其功,以此求道,而道豈有不得者乎?將見工夫愈熟,進益愈深,以聞見則日博而智益明,以事業則日廣而大有功,天下道理莫不積聚於吾身,如貨財之積,不可勝用矣。吾王可不勉哉!”

“惟敩學半,念終始典於學,厥德修,罔覺。

敩字,解做教字。典,是常。

高宗望傅說以訓誌交修,求教之意甚切。傅說恐其徒資於人,而不知反求諸己,又勉之說:“王之學,無徒求之於人而已。蓋開導而指引之,教者之責也;心體而力行之,學者之事也。學而無教,固昧於向往,而不得其為學之方;若教而不學,則徒為講論之虛文,而其學亦終無所得矣。所以為學之道,一半要人指教,一半要自己去勤學,教學相須,而後學可成也。然雖能勤學以受教,而工夫或有間斷,則亦難以必其終之有成。又必心心念念,終始常在於學,不始勤而終怠,不始作而終輟。能如此,則工夫既已精專,造詣自然純熟,而其德之日修,將有不知其所以然者矣。其視徒資夫人之訓,而不免間斷其功者,所得為何如哉!此王之所當勉也。”大抵學莫貴於自勵,尤莫貴於有終。人臣之納誨,豈能強其君之必從;一時之務學,豈能保其終之不懈。故傅說之於高宗,即以敩學半告之,又以終始典學望之,可謂善於責難者矣。

“監於先王成憲,其永無愆。

監,是視。先王,指成湯。憲,是法。愆,是過。

傅說既以終始典學勸勉高宗,至此又啟之以法祖,說道:“人君之為學,不過取法乎善而已。而今之所當法者,又孰有過於我先王成湯乎?蓋我先王成湯,以天錫勇智之資,而又加以昧爽丕顯之學,其於修身治天下的道理,件件都有典則法度以垂範後世。吾王今日亦不必遠有所慕,但能率由舊章,事事都遵守先王的成法。如修身,則法其製事製心之事;為政,則法其建中表正之規。如此,則吾王之學即先王之學,吾王之德即先王之德,凡修身以至治天下,莫不盡善盡美,而永無過差之患矣。吾王其監之哉!”上文既曰學於古訓,而此又曰監於先王者,蓋理雖載乎古訓,法莫備於先王。故人君之學固以稽古為先,而尤以法祖為要。此傅說告高宗之意也。

“惟說式克欽承,旁招俊乂,列於庶位。”

式字,解做用字。旁招,是四麵招引。俊乂,是才德出眾的人。

傅說又說:“修德者,人君之事;進賢者,大臣之職。但君德未修,則心誌昏迷,用舍倒置,大臣雖欲進賢,有不可得者。吾王誠能典學法祖,增修其德,而至於無愆,則我傅說必能敬承吾王任賢圖治的美意,廣詢博訪。凡大而千人之俊,小而百人之乂,或隱於山林,或屈於下位的,都四麵招引將來,分列於朝廷之眾位,使之同心以匡乃辟。吾王但垂拱而責成之耳。天下何患其不治哉!”夫人臣之忠,莫大於薦賢,而薦賢亦未易能也。有一毫嫉妒忌刻、惡人勝己之心,則不能;有一毫市恩記怨、背公徇私之心,則不能;有一毫足己自用、獨任愛憎之意,則不能。故傅說之言進賢,不徒曰‘欽承’,而必曰‘式克’,蓋若用力以為之者,良以是耳。夫既諄諄勸學,輔養君德,以端出治之本,又旁招俊乂,列於庶位,以廣多賢之助,若傅說者,誠賢矣哉!此萬世人臣所當法也。

王曰:“嗚呼!說!四海之內,鹹仰朕德,時乃風。

時字,解做是字。風,是風聲。

高宗望傅說之輔己,乃先歎息以歸美之,說道:“天下之所仰以為則者,在於人君;人君之所賴以輔治者,在於宰相。如今四海之內,莫不引首舉踵,喁喁焉仰望我之德化。此豈我之寡昧所能致哉!良由汝說,感於夢寐之際,起於版築之間,與他人作相者不同。故其風聲足以聳動乎天下,而遠近聞之者,莫不謂朝廷用此賢相,中興指日可期,而歡欣鼓舞,思見德化之成者,自不容已矣。然則汝可不納誨輔德,以答天下之望哉!”

“股肱惟人,良臣惟聖。

股肱,是手足。

高宗又責望傅說,說道:“人之一身,必手足俱備,然後可以為人。人君若要做聖人,必是良臣輔導,然後可以為聖。若無良臣以為之輔,則忠言不聞,獨立無助,德何由而加進,業何由而加修?譬之手足不具,不可以為人矣。欲求作聖,豈不難哉!此我之所以深有望於汝也。”夫高宗之於傅說,始望之為霖雨舟楫,繼譬之為麹糵鹽梅,至是又倚之為股肱手足,蓋引喻愈切,而屬望愈至矣。

“昔先正保衡,作我先王,乃曰:‘予弗克俾厥後惟堯舜,其心愧恥,若撻於市。’一夫不獲,則曰:‘時予之辜。’佑我烈祖,格於皇天。爾尚明保予,罔俾阿衡,專美有商。

正字,解做長字。先正,是先世長官之稱。保衡,是商時官名,伊尹曾做這官。先王,指成湯說。時字,解做是字。辜,是罪。佑,是輔佐。烈祖,亦指成湯。格,是至。阿衡,即保衡,亦指伊尹。

高宗又勉傅說,說道:“當初我商家開國之時,有先正保衡伊尹,是個聖臣,隱於有莘之野。我先王成湯,三使人往聘之,遂應聘而起,輔佐我先王,以振興有商之大業。他常說道:‘我昔居畎畝之中,樂堯舜之道。我的誌意,隻要上輔吾君做個堯舜之君,下治吾民都為堯舜之民,方才趁得我的誌願。若不能使其君為堯舜之君,則心中愧恥,就如被人拏到街市上打著一般。若不能使其民為堯舜之民,不但四海之廣、兆民之眾,而德澤有所不加,方以為罪,就是萬民之中,有一人不得其所,或啼饑號寒,或梗化不服,這便是我的罪過了。豈敢諉之他人哉!’夫伊尹之誌如此。故其佐佑我烈祖成湯,內則輔德,使大德極其懋昭;外則輔治,使兆民歸於允殖,以致我烈祖德業之盛,直與天道同流而無間焉。至此,則君果為堯舜之君,而民亦果為堯舜之民矣。此正所謂良臣惟聖,伊尹之所以稱美於有商者也。今爾既負伊尹之德,又居伊尹之任,庶幾精白一心,保佑乎我,必使格天之烈,於今再見,而汝為今之伊尹可也。豈可使伊尹之相業,獨擅其美於我商家耶?蓋必能繼伊尹以事其君,斯為輔君作聖之良臣,而有以慰四海仰德之望也。”

“惟後非賢不乂,惟賢非後不食。其爾克紹乃辟於先王,永綏民。”說拜稽首,曰:“敢對揚天子之休命。”

乂,是治。食,是食其祿。紹,是繼。乃辟,解做汝君,是高宗自稱。綏,是安。對,是承當。揚,是播告。

高宗命傅說說道:“君臣相遇,自古為難。聖主必待賢臣以弘功業,使非輔君作聖之賢,則寧虛其位而已,豈肯與之共治乎?是君遇臣之難也。賢人亦俟明主以顯其德,使非從諫克聖之君,則寧終於隱而已,豈肯苟食其祿乎?是臣遇君之難也。今我得汝於夢賚,而汝亦應我之旁求,君臣相遇,可謂千載一時,而與先王之遇阿衡無異矣。汝必感此非常之會,期立不世之功,朝夕訓誌,左右交修,能輔我以繼先王之聖德,於以永安天下之民,使亦無一夫之不獲焉。則堯舜其君民者,真不愧於阿衡之美,而於遭逢之盛,始無負矣。”傅說一聞高宗之言,感激自奮,遂拜手稽首以複於高宗,說道:“輔君法祖以安民,美哉天子之命乎!此說之誌,而亦說之分也。敢以此美命承之於己,自信吾力之能副,雖自任而不以為嫌;又以此美命揚之於眾,自諒吾言之能踐,雖示人而不以為愧。”說之複高宗者如此。夫觀高宗之命,可見其銳然以成湯自期矣;觀傅說之言,可見其毅然以伊尹自任矣。君臣一心如此,此商道之所以中興,而克紹夫前人之烈也歟!

高宗肜日

祭之次日又祭,叫做肜。商高宗嚐行肜祭於禰廟,其日有雊雉之異。賢臣祖己,因進戒高宗,欲其修德弭災。史臣錄其語為書,即以“高宗肜日”名篇。

高宗肜日,越有雊雉。

越字,是發語辭。雊,是鳴。雉,是野雞。

史臣記高宗肜祭禰廟之日,忽有雉雞飛來,鳴於鼎耳之上。夫雉本野鳥,而鳴於廟中,殆天以是警高宗黷祀之失也。

祖己曰:“惟先格王,正厥事。”

祖己,是當時賢臣。格,是正。

祖己感雊雉之異,將進戒於高宗,先自家商量說:“凡天降災祥,必應於事,而人事得失,皆本於心。今王黷祭於禰廟,其事固為失矣,而推原其故,實自媚神求福之一念啟之。我今進戒,必先格王之非心,而後正其所失之事。庶幾王心易悟,而吾言易入也。”祖己之言如此,可謂得進諫之道矣。

乃訓於王,曰:“惟天監下民,典厥義。降年有永有不永,非天夭民,民中絕命。

典字,解做主字。義,是行事合宜。年,是壽數。永,是長。

祖己欲先格王心,乃訓戒於高宗,說道:“天之監視下民,其禍福予奪,惟主於所行之義與不義。如其義,則天降之年必然長永;如其不義,則天降之年必然不永。故人之不獲永年者,非天無故夭折其民,乃民之所行不義,而中道自絕其命耳。夫壽夭之數,皆由自致如此。然則祈天永命之道,亦惟務民之義而已,何必諂瀆鬼神為哉!”蓋人主富貴已極,其所欲者壽耳。高宗禱祠之舉,未必不以祈年請命為先。故祖己言此,以破其媚神徼福之心,誠格心之第一義也。

“民有不若德,不聽罪。天既孚命,正厥德,乃曰‘其如台’。

若德,是順理。聽罪,是服罪。孚字,解做信字。孚命,是以妖孽為信驗而告戒之。台字,解做我字。

祖己說:“斯民之中,有等不順乎理,而肆意妄為,又不服其罪,而飾非拒諫,及天既以妖孽為信驗而告戒之,欲使恐懼修省,以改正其德,於此而知所警焉。天猶未遽絕之也。乃複悍然不顧,以為妖孽之生,特出於偶然耳,其將奈我何。如此,則終陷於不義之歸,而天必誅譴之。所謂民之不義而自絕者如此。然則人君於天戒之臨,可不深自儆省,而自恕以為不必畏哉!”

“嗚呼!王司敬民,罔非天胤,典祀無豐於昵。”

司,是主。胤字,解做嗣字。豐,是厚。昵,是親近。

祖己既格王之心,至此乃直正其所失之事,歎息說道:“天以斯民而付之王,王之職,主於敬民而已。凡重民生,恤民隱,兢兢然不敢自肆者,乃王之事也。舍此而徼福於神,豈王之事乎?況祖宗列聖雖有親疏遠近之不同,然無非繼天之統,為天之嗣。吾王承其後而主其祭,隻當一體孝敬,豈可專顧私恩,而獨豐厚於親近之禰廟乎?夫不務敬民而務瀆神,一失也;不並隆於祖而獨豐於禰,又一失也。天心仁愛,故出災變以告之,雊雉之異有自來矣。王可不戒哉!”高宗此時,必是專祭於其父小乙之廟,而有越禮以用情者,故祖己戒之如此。

西伯戡黎

西伯,是周文王,當時受命為西方諸侯之長,故稱西伯。戡字,解做勝字。黎,是國名。當殷紂時,有黎國無道,文王舉兵伐而勝之。祖伊見周之日盛,痛殷之將亡,遂進諫於紂,欲其省改。史臣錄其言語,遂以“西伯戡黎”名篇。

西伯既戡黎,祖伊恐,奔告於王。

祖伊,是殷之賢臣。王,指紂說。

史臣記說:當初西伯周文王受命於殷,得專征伐,見黎國無道,舉兵而伐之。此時既勝了黎國,三分天下,將有其二矣。於是殷之賢臣有祖伊者,見周德方隆,其勢日至於強大;紂惡愈甚,其勢必至於危亡,惟恐戡黎之後,遂有伐殷之舉。其心憂懼,乃自私邑奔走來告於紂王,庶幾王之改過以圖存也。

曰:“天子!天既訖我殷命,格人元龜,罔敢知吉。非先王不相我後人,惟王**戲用自絕。

訖,是絕。格人,是有見識的至人。相,是助。

祖伊進諫於王,先呼天子以感動之,說道:“國命修短,皆係於天。自今日而觀,上天既已斷絕我殷邦之命脈矣。何以知之?蓋國家之興亡,其幾先見,惟至誠之人、至靈之龜乃能前知。如今有見識的至人與占卜的元龜,都知道凶禍必至,無敢有知其吉者,則天之絕我殷命,昭然可見矣。然我殷家的基業,自祖宗列聖相傳到今,豈不肯保佑我後世子孫,使之長守而不墜哉!蓋由我王不法祖宗,不畏天命,惟**戲侮,縱欲敗度,以自絕於天,故雖先王在天之靈,亦不得而庇佑之耳。王可不亟思改過以回天意乎!”

“故天棄我,不有康食。不虞天性,不迪率典。

康,是安。虞,是忖度的意思。典,是常法。

祖伊說:“我王既自絕於天,故天心厭棄我殷,不複愛惜。如今天下,件件都是亂亡的景象。如民以食為天也,今則水旱饑荒,小民無有安食,而民不聊生矣;民各有恒性也,今則悖禮傷道,都昧了本心,全不忖度,而天理滅亡矣;國家之常典,所當世世守之者也,今則紀綱廢弛,法度壞亂,不複率由先王之舊章,而國不可以為國矣。此天所以促殷之亡,而非人力所能挽回者也。天心之棄殷如此,居天位者豈不深可懼哉!”

“今我民罔弗欲喪,曰:‘天曷不降威?大命不摯?’今王其如台?”

大命,是受非常之命者。摯字,解做至字。台,是我。

祖伊又說:“惟我殷邦,不但天心棄之而已。今此下民苦於虐政,亦無不欲殷之喪亡,私相告語說:‘今我等困苦至此,上天哀憐我民,如何不降威於殷而滅亡之乎?那有道之君,宜受非常之命者,如何不至而救我等於水火之中乎?’今我王不能盡為民父母之道,決難久居民上,將無奈我何矣。民心之棄殷如此。夫人君上以事天,下以治民者也。今天厭於上而不悟,民怨於下而不知,其能久乎?”祖伊告君之言,可謂痛切明著矣。

紂既聞祖伊之言,全然不知警懼,乃歎息說道:“爾雖說民心背畔,將欲亡我。但我尊為天子,實天生我以主萬民,獨不有命在於天乎?小民亦無如我何矣!”夫當天怒民怨之日,而為此飾非拒諫之言,此紂之所以終於滅亡也。

祖伊反,曰:“嗚呼!乃罪多,參在上,乃能責命於天?

反,是退。參,是參列。乃字,解做汝字,指紂說。

祖伊見紂不聽其言,遂退而歎息說:“人君必須與天合德,方可責望於天。乃汝今日所為,罪惡昭著,固已參列在上而不可掩矣。又安能責望於天,而欲保其命耶?何其不自量也!”

“殷之即喪,指乃功,不無戮於爾邦。”

功,是事。

祖伊又說:“我看殷國喪亡,隻在旦夕,決不能以久延矣。所以然者為何?蓋今日所為之事,都是逆天害民的事,天怒民怨,決不可解矣。事勢至此,其能免戮於商邦乎?”蓋祖伊憂國之深,不覺其言之痛切如此。大抵亡國之君,天命已去,人心已離,天下皆以為至危,而彼猶自視以為至安,即有忠言正論,悍然而不顧。如夏桀言“我有天下,如天之有日”,紂亦言“我生不有命在天”,及其喪亡,如出一轍,所謂“與亂同事罔不亡”者此也。萬世人主,可不戒哉!

微子

微,是國名。子,是爵。微子名啟,乃殷紂之庶史。此篇是微子痛殷將亡,謀於箕子、比幹,史臣錄其問答的言語,遂以“微子”名篇。

微子若曰:“父師、少師,殷其弗或亂正四方。我祖厎遂陳於上,我用沉酗於酒,用亂敗厥德於下。

父師,是箕子。少師,是比幹。亂正的亂字,解做治字。厎,是致。遂,是成功。陳,是列。恃酒行凶,叫做酗。

昔微子見紂惡之日甚,痛商祚之將亡,乃呼箕子、比幹,與他商量說:“父師、少師,我殷家失道,前此猶望其能改,天下事或有可為。以今日事勢觀之,無望其或能治正四方矣。夫人君所以表正四方者,以其能修德也。昔我祖成湯,懋昭大德,以致成功大業,昭列於上,其垂裕後昆者,蓋亦遠矣。豈知今日我子孫,不以修德法祖為務,惟沉湎酗酒,用亂敗其德於下,豈不有忝於烈祖乎?祖宗以艱難得之,後人以逸欲亡之,良可痛矣。”

“殷罔不小大,好草竊奸宄。卿士師師非度。凡有辜罪,乃罔恒獲。小民方興,相為敵讎。今殷其淪喪,若涉大水,其無津涯。殷遂喪,越至於今。”

草竊,就如說草寇一般。師師,是互相仿效的意思。非度,是非法之事。獲,是得。津涯,是水邊堤岸。越字,解做及字。

微子又說:“我殷既敗亂厥德,不能治正四方。故今日四方人民,無小無大,都不務生理,不畏法度,隻好草竊為寇盜奸宄之事,無有安居樂業者矣。不但小民為然,就是那卿士每與朝廷治民的,亦皆彼此仿效,共為不法之事,互相容隱。凡有奸宄犯罪之人,都不追究,無有得其罪而治之者。是以小民益無忌憚,方且哄然而起,相敵相讎,以眾暴寡,以強淩弱,國家法紀於是乎**然矣。事勢至此,我殷家必淪於喪亡,不可複救。就如徒涉大水的一般,茫然無有邊岸,亦終於沉溺而已。豈意我殷邦之盛,遂喪亡相及,至於今日如此之極乎?”

我,指紂說。耄,是老成之人。遜於荒,是遁於荒野。顛隮,是覆墜。其,是語辭。

微子複呼箕子、比幹,問救亂之策,說道:“大凡朝廷清明,則老成之人得安其位。今我王乃發出顛狂,用舍倒置,以致吾家老成之人皆遁避於荒野。即有緩急,將誰倚賴乎?今所與共圖國事者,惟爾父師、少師而已。爾若不明示意指,告我於顛覆墜之時,而圖所以維持拯救之策,則危亂日甚而不可為矣。其將奈之何哉?”微子之言及此,其情誠切,而其辭亦可悲矣。

父師若曰:“王子!天毒降災荒殷邦,方興沉酗於酒。

王子,指微子說。方興,是將來未艾的意思。

箕子答微子說:“我國家之禍亂,雖是人謀不臧,抑亦天意有在。今天毒降災禍,以荒廢我殷邦,故使王不務修德,而沉湎縱酗於酒。其勢方興未艾,不至於喪亡不已也,豈特如王子所謂沉酗敗德而已哉!”

“乃罔畏畏,咈其耇長舊有位人。

罔畏畏,是不畏其所當畏。咈字,解做逆字。耇長,是老成之人。

箕子又答說:“老成耆舊,朝廷典刑係焉,人君所當敬畏而順從者也。我殷既沉酗於酒,心誌昏迷,凡天理所當畏的,都不知畏憚。故雖老成耆舊有位之人,皆咈逆而棄逐之,使不得安其位而行誌。此老成所以遁於荒野,而朝廷為之空虛也。雖欲不亡,其可得乎!”

“今殷民乃攘竊神祇之犧牷牲用,以容將食無災。

攘,是取。犧、牷、牲,都是祭神之物,純色叫做犧,全體叫做牷,牛羊豕總叫做牲。

箕子又答說:“國家為治,須是有司奉法,乃能使民不犯法。今我殷民,固有攘竊祭祀神祇之犧牷牲者。夫禮莫重於祭祀,祭莫重於犧牲。今乃敢於攘竊,其罪大矣。為有司者,也都相為容隱,不肯盡法。就是將而食之,且無災禍。蔑法廢禮,至此極矣。豈但草竊奸宄之不治而已哉!”

“降監殷民,用乂讎斂,召敵讎不怠。罪合於一,多瘠罔詔。

監,是視。乂,是治。讎斂,是科斂民財如仇讎一般。不怠,是力行不息。瘠,是餓殍。詔,是告。

箕子又答說:“人君之失民心,常自聚斂始。蓋上好聚斂,則興利之臣必迎合上意,以刻剝民財。此人心所以怨畔,而天下困窮也。我今下視殷民,凡上所用以治之者,隻是嚴刑酷罰,讎視其民而科斂之,無有愛惜憐憫之意。夫上以讎斂下,則下必以讎視上,此理勢之必然者也。今人與之為敵,家與之為讎,尚且不知省改。凡虐刑暴斂以召其敵讎者,方且肆然為之,無有厭怠。至於掊剋之臣,阿意順指,同惡相濟,合而為一。故民不聊生,多餓殍疲困而無所告訴也。又豈特小民相為敵讎而已哉!”

興字,解做出字。迪,是道。刻,是害。

箕子又答說:“我商家敗德荒政,國亂民窮,今日斷乎其有災禍矣。我為宗室大臣,出而當此禍敗,則廢興存亡與國共之。若商祚不幸至於淪喪,我亦終守臣節,斷不為他人之臣仆也。是我自處之道,不過如此。若王子一身之去就,則宗祀之存亡所關。故我告王子,惟出而遠去,乃是道理。蓋我舊日以王子既長且賢,曾勸先王立以為嗣,而先王不從。在今王必有疑忌之心,是我所言無益於子,而反有害於子。子若不去,則必同受其禍,我商家宗祀,將隕墜而無所托矣。王子縱不為身謀,獨不為宗祀計乎?”夫微子問救亂之策,而箕子答之止於如此。蓋是時紂惡貫盈,天人交棄,雖有忠賢之臣,亦無如之何矣。失道之君,至於亡國敗家,而不可複救,豈非萬世之明戒哉!

“自靖,人自獻於先王。我不顧,行遁。”

靖,是安。自獻,是自達其誌。行遁,是避去。

箕子答微子將終,又告以彼此去就之義,說道:“人臣去就,各有至當不易的義理,必合乎義理,而後其心始安。今我為商家之臣,則綱常為重,義當委身以盡忠;汝為王室之胄,則宗祧為重,義當存祀以全孝。為今之計,但各安於義之所當盡,以自達其誌於先王而已。汝今宜決於遠去。若我所處,與汝不同,則有死無二,而不複有避去之意矣。是或去,或不去,皆揆諸義理而當,反之吾心而安,質諸先王而無愧者也。子又何疑哉!”夫箕子答微子之問,而比幹獨無所言者,蓋比幹自安於死諫之義,其自靖、自獻,一而已矣。孔子說“殷有三仁焉”,正謂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