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房內靜得像一池潭水,所有的聲息都悄然睡去。

司邈其實是痛苦的,過去的十幾年間她一直在刻意忽視幼年喪親帶給她的悲痛與陰影。父母的死亡就像一根刺紮進肉裏,如果置之不理,久而久之好像也沒那麽痛。但那根刺卻是實打實地留在肉裏,它會發炎、會流膿、會潰爛,最終是成倍的痛苦。

她從來沒有和誰說過這些事,包括她的姑姑。但薄旻空卻解開了她心裏的一道枷鎖,這已經足以讓她失態地把自己的心裏話傾吐向這個淡漠的男人。

司邈看著自己的鞋尖。

她在想自己突然和薄旻空說這些是不是很唐突,但當她抬眸看向薄旻空時,卻一眼撞進他幽深如潭的眼眸中。

他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眼神卻平靜、包容且有力量。

他說:“這不正好嗎?”

司邈一愣,沒明白他的意思。

薄旻空嘴角勾起一絲極細微的弧度,道:“正好趁這個機會,和過去和解。”

窗外不知何時起風了,暖風流進室內,像絲絨般拂過司邈的麵頰,她覺得眼眶輕輕泛癢。那風吹著,吹亂薄旻空額前的頭發,在亂糟糟的發絲間,一雙湖綠色的眼眸光明而清鮮。

司邈忽然覺得有一束光打在他身上。那光是真光,照亮一切生在世上的人。

內心似有情緒激湧,她張嘴想要說話但卻被敲門聲打斷。

叩叩——

房門被輕輕敲響,護士站在門口看著他倆:“我來給病人換藥。”

司邈隻好退到床的另一側,給護士騰出空間。

薄旻空麵無表情地一顆一顆解著扣子,司邈本是擔心地看著他,但當他褪下病服露出後背時,司邈直接愣在原地。

白色繃帶自肩頸纏到胸下,隱隱約約有血色滲出,但不太明顯。而真正讓司邈震驚的是薄旻空寬闊的後背上紋著一片異獸刺青,麵積近乎占據半個後背。

而且若是細看便能看出,刺青底下藏著數十道長短不一的疤痕。雖然都是舊傷,但看得出來這不是同一時間造成的,而是長時間被鞭打、反複受傷形成……刺青覆在錯落的疤痕之上,異獸狂怒的臉顯得更加猙獰。

司邈的眼神在薄旻空那張俊美淡漠的麵容和可怖的刺青之間來回,強烈的反差感竟然讓她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麽。

護士很利索地幫薄旻空換好藥,囑咐了些注意事項便離開。司邈站在他麵前猶豫了片刻,還沒開口,就聽薄旻空說道:“嚇到你了?”

“沒有……其實還好,紋身而已嘛。”

“我指的是紋身底下的傷疤。”

薄旻空聲線淡漠平靜,好像隻是在講一件稀鬆平常的事情。但是想也知道要形成那樣的傷疤,他肯定是遭遇了非人的對待。

司邈說:“那些傷疤是……”

薄旻空把病服穿上,眼神裏難得有了一絲變化。他道:“小時候被我爸打的。”

司邈驚疑地皺起眉,她怎麽都沒想到會是這個答案……意思是說薄旻空曾經被自己的父親虐待過嗎?

薄旻空扣好扣子抬頭看她,見她一臉擔憂,不解問:“你很難過?”

“嗯……畢竟那是你爸爸。”

薄旻空意識到司邈是在替自己難過,心裏突然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他慢慢說道:“我和我爸關係一直不好,小時候經常被他用鞭子打。後來長大些我上學住宿,情況才有所改善。”

他說著,撩起額前碎發。平時沒注意,此時借著燈光司邈才發現薄旻空的額前居然落著兩三處淡淡的小圓形疤痕。

司邈:“這難道是……”

薄旻空:“他拿煙頭燙的。”

薄旻空的反應太冷靜了,冷靜得像個怪物。司邈微微皺眉看著他額前已經不太明顯的疤痕,即便那些疤痕已經淡去,但是留在心底的傷痕卻是難以療愈。

她喟歎道:“不管出於什麽原因,你爸爸這樣對一個小孩確實有些過分。”

“我自小和他關係不好,”薄旻空放下手,“他在業內聲望高,因此對我期望很大,我從五歲起就接受各種教育,基本全月無休。”

司邈:“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小孩會喜歡這種生活……”

“所以有一天我忍不可忍翹了課,他發現後罰我跪在地上,拿藤鞭打我。我母親因為護著我,也被他打。”薄旻空臉色很白,攥在被麵的手背浮著突起的青筋,“母親怕他,但也會盡全力保護我,我7歲那年她去世後,我在家中的日子就更難熬。在別人眼中我是衣食無憂的富家少爺,其實我隻是受刑於他藤鞭下的一個傀儡。”

司邈張了張嘴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難道薄旻空一次性說這麽多話,但這麽沉重的內容實在讓她不敢冒然接話。

她想了想,拍下他的肩膀:“還好你現在已經長大,就跟你剛剛跟我說的似的,過去的就都過去了。或許你以前過得不太好,但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遇上一個很喜歡很喜歡你的人,你們一定能過上很幸福很美好的日子!”

薄旻空點頭,沒有出聲,眼底恍惚間覆上一層鬱色。

“我這樣的性格,應該沒什麽人會喜歡。”薄旻空說出這種話時,語氣也十分自然,仿佛已經接受了這種事實。

司邈趕緊道:“你這種性格怎麽了,我就挺喜歡你這種一絲不苟的人!”

薄旻空:……

薄旻空稍稍側開臉,有點不敢和司邈對視。司邈沒察覺他在難為情,隻是繼續努力活躍氣氛:“怎麽樣,你有沒有什麽喜歡的人呐?”

她話裏帶著甜滋滋的笑音,眼神真誠又明亮,讓人光是看上一眼,都會覺得人間充滿希望的感覺。薄旻空就這麽盯著司邈的眼睛,過了好幾秒才有些別扭地說:“沒有。”

司邈感受到他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繼續,便轉開話題:“好吧……不過我還是很好奇你為什麽會參加這個遊戲?我想你肯定不是為了獎金,而是有其他原因。”

“我無意中發現這款遊戲的某些設定,跟我和母親之間的經曆很像,我懷疑我母親的創意有可能被剽竊,所以進來一探究竟。”

司邈聞言一愣,繼而斬釘截鐵道:“這不可能!”

薄旻空疑惑地看著她。

話都說到這份上,司邈也瞞不下去,隻好攤牌:“其實這款推理遊戲是我老師的實驗室研發的,我爸生前也是實驗室的人。這款遊戲策劃了很久,到最近才開始公測,裏麵的故事情節都是實驗室的人共同商討而出,不太可能存在抄襲。”

“遊戲是你老師開發的,那你進來遊戲是工作……?”

“無關公事,是我自己急用錢,老師就幫我出主意讓我進來這裏爭取獎金。”司邈對自己參加遊戲的原因草草帶過,“我這麽說不是想否決你的想法,隻是給你提供一些思路,何況你和你媽媽的相處細節,實驗室的人又從何得知?”

薄旻空看著她,說:“我母親生前也在研發這款遊戲的實驗室工作過,這麽說來,她和你父親曾經共事過。”

“啊?”司邈沒料到事情居然這麽巧,但沒等她來得及說話,那道熟悉的電流聲驀地在空氣中響起。和昨晚一樣,兩扇透明門出現在眼前。

【零點已到,第二天遊戲結束。請各玩家進入對應門內清算積分並領取獎勵。】

司邈說:“居然已經零點了,今天過得可真快……薄旻空,你起得來嗎?要不要我扶你?”

薄旻空輕輕擺手示意自己無恙,他緩慢地動身下床,每動一寸距離臉色就難看一分。司邈沒忍住上前扶住他的手臂,送他走到門前。司邈道:“我看著你進去,慢點。”

“謝謝。”薄旻空像是不太習慣被人這麽攙扶,僵硬地低聲道謝,慢慢走進門內。

司邈目送他往門內深處而去,然後才轉身踏進自己的那道透明門。

一模一樣的純白色空間,司邈輕車熟路地走到展示台前把右手貼在熒屏上,當她再度看到實驗室的logo時,心裏還是會情不自禁泛起暖意。

她爸爸是實驗室的第一批員工,也是和她老師共同成立實驗室的人。算是子承父業,司邈畢業後也進入實驗室工作,並拜入師門。實驗室的叔叔阿姨都很照顧她,尤其是她的老師,更是對她視如己出。

司邈想起自己臨行前恩師擔憂不已的眼神,仍覺十分感動。

【玩家司邈你好,我是你的專屬客服小C,現在將由我為你清算本天遊戲的表現積分。】

【鑒於你今日在遊戲過程中的綜合表現,評級為優,係統將贈予你一個獎勵,你可以返回現實世界稍作休息。】

“我可以回去?”司邈眨眨眼,“可是我回去的時間豈不是浪費了……”

【玩家兌換獎勵回去現實世界時,遊戲世界的時間是暫停的,48小時一到,係統會安排玩家重新返回遊戲,繼續任務。】

司邈追問:“我回去的這48小時內,什麽事情都可以做嗎?”

【當然,係統不會幹涉你在現實世界的行動。】

司邈現在的心情就跟苦逼的高三生突然放假回家、連續加班一個月的上班狗獲批休年假一樣爽。她已經打算趁著這次回去去醫院探望姑姑,不知道她身體有沒有好一些。

“那我什麽時候可以回去?”

【進入深度睡眠後,係統會自動把你傳送回現實世界。】

司邈了然點頭。從透明門出來時,她沒瞧見薄旻空的身影,估計是他那邊還沒結束,便百無聊賴地坐到病床邊發呆。

她的目光落在床頭花瓶上,嬌嫩欲滴的花瓣殘留著水珠,在燈光照耀下閃閃發光,而後那風一吹,水珠便晃**著滴落下來……正好落在放在花瓶旁的一隻手環上。

司邈頓時被手環吸引了目光。

那並不是一隻款式有多新奇的手環,相反,它很普通,與市麵上任何一款手環都長得差不多。

但它之所以能夠牽扯住司邈的目光,是因為司邈曾在其他人的手上看見過同款手環——子魚,還有江野。至於沈癲是否也有這樣的手環她倒沒在意,沈癲一直穿著襯衫,袖口蓋住了手腕。

“這個手環顯然和薄旻空的氣質不符,而且他們居然戴著同樣的手環……難道這是遊戲係統發的道具?那我怎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