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直到下車,路津京仍然驚魂未定。

剛才發生的一切,儼然一場詭異的夢,是神明投射在她腦海中的試煉,要考驗她的德行。而那個穿火紅旗袍的女人,便是神降在世間代為裁罰一切的使者。

那麽她究竟算不算通過了這場試煉呢?

路津京無法為自己做答。

她從電車站一路往洋行小跑,才到洋行樓嚇,迎麵撞上開著時髦敞篷小別克的經理。

“你怎麽才來?讓你早點過來做好準備,你就磨磨蹭蹭的!一會兒耽誤了,在大老板和洋人麵前出醜,我看你怎麽收場!你們這些女的,也就是民國了,才讓你們出來搗亂。這要還在大清,全都給你們纏了腳關起來!敢在外頭亂跑打斷腿!!“

經理也看見了她,當即開始罵罵咧咧。

路津京心說,這人自己還不是剛到,有什麽資格罵她……但嘴上還是忍住了。畢竟趕電車來上工的人,和開得起敞篷小別克的人之間,實在沒什麽可說的。

好在她早就已經習慣了。

路津京熟練地埋頭趕路, 在經理的碎碎念辱罵聲中,趕在最後一分鍾在簽到本上寫上自己的名字,然後鑽進更衣室,坐在條凳上大喘一口氣。

拎了一路的早餐基本已經冷掉了。

路津京左右看看,沒看見別人,趕緊埋頭躲在自己的小儲藏櫃前,打算偷偷吃點東西。

才剛喝了兩口豆漿,就感覺有人一言不發地站在她身後。

路津京條件反射回頭,原本以為是自己吃東西被抓了包,辯解的話都到了嗓子眼,卻看見一雙眼熟的粉色平底小皮鞋,鞋頭上還綴著精致的蝴蝶結,水鑽亮晶晶的。

這雙鞋,路津京一看就知道,是她的多年好閨蜜王瑜的丈夫馮雷送給王瑜的新婚禮物。

記得當時,王瑜收到這雙鞋寶貝得不得了,還在她麵前轉著圈得瑟炫耀來著。

路津京猛抬起頭,看見王瑜的臉。

王瑜的眼睛裏滿是血絲,紅紅的,一副憔悴模樣,半點不像個新婚燕爾的幸福新娘,臉龐也不知是粉底塗得太厚還是怎麽回事,竟顯出毫無生氣的死白。

“你怎麽來了?”路津京嚇了一跳。

王瑜也不說話,隻是低著頭,眼眶漸漸有淚水堆積。

不太對。一定是出了什麽事。

路津京沒辦法,隻好拉起王瑜,又左右看了一圈,趕緊趁沒人注意,把王瑜拉到洋行一樓的展示櫥窗旁邊,假裝出一副在和客戶談工作的樣子。

畢竟是自己從讀女中時起就要好的朋友,這樣哭著來洋行找她,要她無動於衷,實在太難。

但王瑜和她不一樣,從女中畢業就去了福利院做幼師,穿著打扮往好聽說是“知書達理,賢妻良母”,往難聽了說就是土、窮、老氣橫秋,一看就沒什麽錢,根本不是會來洋行消費進口西洋貨的人,也根本消費不起,因而格外顯眼。

路津京唯恐自己剛開工就偷懶要被經理抓現行,便催著王瑜:“我一會兒還要去開會呢,你長話短說,到底怎麽回事?”

王瑜還努力憋著,終於沒憋住,哭出聲來:

“津京,你救救我吧,我真的實在受不了了!”

她說著把手伸到路津京麵前,飛快地往上拉了一下衣袖。

衣袖卷起的地方,露出年輕女人一小段細膩雪白的手臂,使上麵紫紅烏青的傷痕更加刺眼醒目。

路津京腦子裏“嗡”的一聲響。

直覺立刻讓她知道了,究竟發生了什麽。

根本不用細問,無需任何細節的描述。

大約是因為,王瑜是她的閨蜜,她自認足夠了解王瑜。

又或許隻是因為,她和王瑜,都是女人。

今天這次月會如果請假不去了,這幾天的夜就白熬了,錯失良機不說,剛救回來的全勤獎金也又要丟了。且肯定還要被經理罵到狗血淋頭,後續再被穿小鞋,被刁難被使喚,都是自找的。

要說不猶豫,那肯定是假話。

可是……這可是王瑜,她的好閨蜜、好姐妹,和電車上一個陌生的少女當然不一樣。

路津京咬咬牙,又看一眼王瑜,隻能歎了口氣。

“你在這裏等我一下,別亂跑。我還有一天之前加班攢下來的休假沒用呢,去找經理簽個條子就回來。”

她叮囑王瑜一聲,扭頭往經理辦公室快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