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不想死去的妻子(1)

清晨,腳步雜亂,早高峰的電車站擠滿了趕著去上工的市民。

空氣裏,汗水蒸騰的味道肆意蔓延。

陽光模糊了視線,讓車窗外才剛熄滅的霓虹燈與廣告牌倍顯疲倦。

不遠處的碼頭上,傳來郵輪進出港口時巨大且沉悶的鳴笛聲,很快又被車水馬龍的人間煙火所吞沒,仿佛正預示著某種緩慢隱去的舊的終結,以及即將到來的,新的開始。

路津京梳著兩條麻花辮,穿著整齊的棉紗上衣百褶裙,背著親手縫製的麻布包,拎著剛買的早餐,在擁擠人群中被推來推去,隨波逐流地前進,努力讓自己不要太狼狽。

今天又是一月一次洋行老板親自來參加月會的日子。有一個她堅持利用業餘時間做了將近一個月的新策劃案,終於可以在這次會上展示給大老板博取支持了。為了這次展示,她已經連續熬了好幾天夜,以至於站在電車站等車的時候人都感覺有點暈乎乎的。

趁著等車的功夫兒,路津京緊張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領,從斜挎在身上的布包裏摸出一塊小巧鏡子,檢查自己淩晨四點爬起來精心準備的妝容,唯恐那些仔細鋪陳的色彩會在這擁擠又悶熱的人群裏花掉。

今天的月會,是她從一個小小的銷售員晉升洋行銷售經理的機會,隻要能得到大老板的認可,她就能成為這座城市裏最大的洋行唯一的女銷售經理,從此揚眉吐氣,再也不會被人看輕。至少路津京自己這麽認為。所以,無論如何,她都不能搞砸了。

現在已經是民國了,不再是女人隻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清王朝,而是一個講民生和民權的新時代,女人一樣有權利工作掙錢,施展自己的才華,打拚一番事業。

她在心裏這樣給自己打氣。

電車終於進站,售票員的吆喝聲伴隨著車輪碰撞軌道的轟鳴。

急不可耐的人群像找到缺口的洪水,裹挾著路津京湧進車廂。

好不容易抓住扶手站穩時,她看見靠近車門處站著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

說漂亮是路津京自己腦補的。

那女人戴著西式的帽飾,還有一副大大的西洋太陽鏡,遮住了大半張瓜子臉,其實看不太出長什麽模樣。但她烏黑的卷發垂落肩頭,襯著身上那件火紅旗袍,造成了極強烈的視覺衝擊,在整個灰暗雜亂的車廂裏鶴立雞群。

尤其是她脖子上掛著的吊墜,落在胸前的裝飾物有著鋒利的爪牙,鞭子似的尾巴,像是某種凶悍的貓科動物,又像是個驚豔且驕傲的女人,與她這種在人潮中遺世獨立的姿態竟似有呼應。

就是會讓人覺得,她真好看啊……

一點也不像他們這種會來趕電車的人。

路津京慌忙心虛收回視線,唯恐自己一直盯著別人看的模樣太過古怪,惹來麻煩。

車廂的另一邊,一個藍衫黑裙的少女低著頭,女中學生的模樣,被人群擠在角落。

她吃力地把書包抱在懷裏,騰不出多餘的手再來支撐自己的身體,隻能用極不舒適的姿勢,在人與人的夾縫中,隨著電車前進的節奏搖擺不定。

忽然,車身仿佛故意地劇烈搖晃了一下。

少女無可避免地跟著踉蹌一步,就隨波逐流的魚苗似的,無聲跌在離她最近的乘客身上。如同拍上一塊礁石。

反倒是路津京這個隔岸圍觀者,下意識“啊”的輕呼一聲。

視線下意識從少女用力低垂的腦袋往上掃去,看見一張毫無特點的路人臉。

那是個絕對平頭正臉的男人,戴著圓形的黑框眼鏡,穿著最普通的長衫,手裏拿著個黑色的文件包,看不出是哪裏的職員,包裏也不知道都裝了些什麽,塞得鼓鼓囊囊,在原本就已經極度擁擠的車廂裏顯得格外紮眼。

男人的手被他的包遮住了,看不見所在。

但路津京立刻就猜中了,完全發自本能。

她看見女學生拚盡全力地抱著書包,如同溺水者抱住已然破損的救生圈,明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卻似早已用僵直的身體和漲紅的臉瘋狂呐喊:

救救我吧!

誰來救救我!

少女明顯是想要逃離的。沙丁魚罐頭一樣的車廂,連同人群穩如磐石的沉默,一起禁錮了她。她甚至連轉身躲避也難,更無處可逃。

路津京難以置信地瞪著那個帶包的長衫眼鏡男。

他竟如此泰然自若,臉上沒有一絲一毫做賊心虛的痕跡,若隻看他這張長得分外“老實”的臉,絕沒有人能想到,那隻藏在黑色文件包下的手正進行著如何罪惡的勾當。

太惡心了!

必須有人阻止他!

這樣的念頭立刻在路津京的腦海裏蹦出來。

但她依然隻張了張嘴,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心想要憤怒地大吼,嗓子卻幹澀到極點,甚至讓她感覺疼痛。

這不過是每日上演的“日常”罷了。尤其是在電車這種陌生人被迫擁擠的地方。但凡是個女的,從小到大,誰還能從來沒瞧見過、遇上過呢。

路津京都可以想象得到,假如她在這時候大吼出來,指責那個男人在他的文件包的掩護之下對少女做了什麽齷齪可恥的事,男人一定會堅決否認,甚至對她倒打一耙,輕則辱罵她是個沒事找事胡說八道的瘋女人,重則還要對她大打出手。

她固然想要幫助那絕望的少女,可等到她自己陷入麻煩之中時,其他人又會不會願意站出來幫助她呢?

即便有人挺身而出,也來幫助她了,大夥兒同心協力揪住這個無恥的男人,報警叫來了警察,然後呢?

她可以跟著警察一起去做筆錄嗎?

她能夠為那個被羞辱的少女作證嗎?

道義上來說,她當然應該這麽做。

可她的工錢和獎金怎麽辦?

她的月會和策劃案展示,她的晉升機會,又怎麽辦?

錯過這次機會,至少又要再等一個月,而下個月會不會有什麽別的變化,大老板會不會說走就走,去了歐洲一年半載不回來,可又還不好說。

所以,聰明的做法,當然是不要在這麽個節骨眼上招惹是非為妙。

那個少女固然境遇堪憐,值得被拯救,但對她而言畢竟是一個陌生人。

同樣都是人,她路津京的前程難道就不重要嗎?

為什麽偏偏是她,要被迫陷入這種道德與利益的選擇困境裏?

路津京憤憤看著周圍其他人。

人群依然像是蒿草,是蘆葦,沉默地隨著電車前進的節奏左右搖擺,隻發出“沙沙”雜音,又被鐵軌轟鳴的聲響與風的呼嘯吞沒。

為什麽沒有別的人站出來阻止那個惡心的家夥呢?

這車廂裏又不是隻有她一個人。她不相信隻有她一個發現了。

哪怕她心裏知道,其實每個人都和她一樣,都說得出一些不得不自私自利的理由。

她想她隻是無法忍受,不願承認自己終究還是選擇了做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為了自己的“歲月靜好,現世安穩”而漠視另一個少女在眼前被鬼手撕扯,無助,陷入絕望。這實在讓她感到痛苦。

她一邊厭惡著這樣的自己,卻又一邊無可奈何,無動於衷。

一秒鍾的糾結竟似比一輩子還要漫長。

路津京覺得她沒法再看下去了,下意識再度別開視線。

那個穿紅旗袍掛著奇詭吊墜的漂亮女人還站在原處,黑色太陽鏡遮蔽了她的眼神,沒有一絲一毫泄露。

可路津京偏覺得女人也正在看著她。

她還覺得女人衝她冷笑了。

那兩瓣形狀完美的嘴唇上塗抹著正紅色的唇脂,與其人一樣,鮮豔強烈,感知了她內心無盡的負罪感,正厭惡地嘲笑她。

又或是她自厭。

這難道就能怪我嗎?我也不想這樣啊!

會趕著早高峰來擠電車的,誰不需要穿衣吃飯?

但凡有能力,能做個鋤強扶弱的英雄,誰又願意在這裏瞻前顧後?

路津京無聲地咆哮著,三分委屈,七分無奈。

她甚至在心裏狠狠責怪這個極有可能正在嘲笑她的女人。

你有本事你去救人好了!笑話我算什麽能耐?

可當她收回目光,下意識再次看向那個仍然在默默忍受的少女時,一切正在內心深處上演的掙紮與咆哮,便全都在瞬間碎成了粉末。如同一個世界的崩塌。

一切都不重要了。

反正一切終會崩塌。

路津京在心裏狠狠罵了自己一聲,用不拚命就沒辦法擠下車的氣勢,用力撥開阻擋在麵前的每一尊人形磐石,向著少女所在的方向披荊斬棘。

“你過來!站這兒!”她毫不客氣地把少女拽到另一邊,用自己的身體把她擋住。

從頭到尾她都沒有看那個惡心的男人一眼,好像隻有這樣徹底無視他的存在,才能給她更多的勇氣,支撐這一場孤注一擲的壯舉。

她隻能緊緊抓著她的麻布包。那是她唯一的武器,是尖刀亦是盾牌,如不能徹底遮蔽她們脆弱的身軀,就隻能狠狠刺出去。

那個男人在幹什麽?是正惡狠狠盯著她這個突然跳出來的攪局者,準備隨時報複;還是已經夾著尾巴狼狽逃走了?又或者根他本不在乎她的出現,就好像獵人不會在意瞄準鏡的視野範疇裏突然多跳出一隻毫無反抗能力的弱小草食動物,而隻是在猶豫他的槍口究竟應該瞄準哪一隻獵物?

路津京感覺自己從頸椎僵硬到脊背。那種汗毛倒立的感覺,仿佛有一隻尖利的獸爪已在她的身後蓄勢待發,隨時都會狠狠按下,讓她失去所有,把她拆吃入腹。

她幾乎就要轉身把手裏的包狠狠砸過去,不管會砸中誰的臉。

然而,她卻看見那個穿紅旗袍的女人向她們走來,分花拂柳將攔路乘客們推開,如同拂開礙事的雜物,比起她方才的狼狽,全然不似活在同一個世界的人。

路津京甚至來不及給出更多反應。

旗袍女人的臉上沒有太多豐富的表情,出手卻幹脆利落,又狠又快,隻一抓,就把那個下流男人從人堆裏揪出來,如同抓一隻害蟲出掩護他的巢穴。

電車恰到好處的進站了,在一陣“嘎吱”怪叫聲中,緩緩開門。

所有人卻仍靜止著,無論車內還是車外,定格在這個瞬間,仿佛已忘記了這是不爭搶就根本擠不上去的早高峰電車。

他們與方才漠視少女的受難時如出一轍,用同一種旁觀者的沉默,任由旗袍女人拖著還在掙紮扭動的男人,以神佛無阻的氣勢,從車廂一角走到門口,一甩手,徑直把人扔在站台上。

男人摔在地上,眼鏡也摔碎了,疼得齜牙咧嘴,狼狽翻滾。他明顯想要站起來,指著這個膽敢冒犯他的女人罵罵咧咧。

旗袍女人卻緊跟一步,抬起腳,再次將他踹翻在地,狠狠踩住他那隻肮髒的手。

她甚至還嫌不夠快意,用力轉了兩轉紅色高跟鞋的鞋跟。

細長的鞋跟就像鋒利的刀,是一雙凶器。

路津京目瞪口呆。她竟覺得自己聽見了男人手骨碎裂的聲響。

“還有沒有人要上下車啊?沒人關門走了!”售票員的吆喝聲突然響起。

人群猛然驚醒,開始推推擠擠,恢複了你爭我搶。

隻有路津京呆愣著,似還陷在剛才那一幕中,震驚不已,無法自拔。

她下意識越過湧動人潮,隔著透明的玻璃窗,向站台上張望旗袍女人的身影。

恍惚間,她覺得她看見那個女人也正向她望過來,再一次勾起唇角,衝她笑了。

這一抹鮮紅的笑,烙進了她的眼底,卻又轉瞬即逝。

電車再次啟動,從慢到快,搖搖晃晃。

路津京不顧一切地扒開眼前攢動的人頭,幾乎要把臉貼在車窗上,連自己也不知為了什麽,緊張追望。

但那個穿火紅旗袍的女人卻已不見了。

就像一抹明亮油彩,眨眼融入五彩斑斕,消失在已然模糊的畫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