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你是我的俘虜①

沒有了生活的煩惱,李知衡的畢業設計便提前順利的完成了,等到大學正式畢業後,他便直接帶了行李來到了我外婆家。

李知衡他家所在的南城,從德城坐火車朝南走也就一站的路程。他父親原本計劃著去學校接兒子的,但他卻提前打電話到家裏說找到工作了,要先去一趟單位,把行李什麽的都安頓好了再回家。

由於李知衡在家從小到大一直很乖,他的父親便都相信了,也就沒多問,安心在家等著孩子。

李知衡為了報答我外婆,他故意推掉了北京待遇優厚的設計師工作,跑來德城煤礦當起了工程師。

像德城這種偏僻落後的小縣城哪裏請得起名牌大學畢業的工程師,李知衡這一來,他也算是德城工程界的第一人了,這或許是我媽媽對於自己家鄉最大的貢獻了。

沒多久我媽媽就順產生下了一個兒子。

我外婆和李知衡都高興地不知怎麽好了。

尤其是李知衡,自從他在德城煤礦上起班後,就回了南城老家一回,和他父親吃了一頓晚飯,過了一夜就借口礦上工作忙便又跑回了我外婆家。

他不知道怎麽跟父親說自己已和我媽媽在一起的事,於是索性就先什麽都不說了。

這回孩子都生下來了,他光顧著高興,竟把已準備跟父親講自己馬上要結婚的事給忘了。

老爺子想兒子了,他見這李知衡說好的回家時間也不回,電話也不打,便跑到德城煤礦上去找兒子。

老爺子到了礦上也沒人接,自己一個人東瞅西找,累得氣喘籲籲,便在北美冬青 綠籬下的台階上坐著休息。

剛好過來幾位辦公人員,老爺子便起身向他們詢問。

恰巧他們都是李知衡的同事,便向老爺子回說“李工”的媳婦生了,他正休產假在縣醫院婦產科伺候月子呢。

老爺子一聽,整個人又目瞪口呆地一屁股坐回了石階上。

愣了半天之後,老爺子來到縣醫院的婦產中心,他打聽到了兒子家屬的床位。可走到病房裏,卻未見人影。

這時一個護士抱著一個繈褓進來了,護士正要開口問這位中年男子找誰時,鄰床的一個孩子突然吐奶,吐得**地上到處都是。

護士連忙改口跟這位中年男子說:“這位先生,您先幫我抱一下孩子,我得趕緊去幫下忙。”

老爺子人很和氣,便應聲答應先抱了下來,沒想到懷裏繈褓裏的孩子見到生人,卻哇哇地開始哭了起來。

老爺子以前也是帶過孩子的,一看孩子哭了,立刻搖搖晃晃地逗孩子,沒兩下,孩子就逗樂了。

這孩子的眼睛水汪汪的,小臉粉嘟嘟的,可愛極了。

這小娃子看到一個中年老大爺在逗自己笑,不禁也裂開了小嘴“嘻嘻”地跟著一起笑起來。

老爺子仔細看著這孩子,他發現這個小嬰兒笑的時候臉上會泛起兩個甜甜的小酒窩,就跟李知衡小時候笑起來一個樣。

“爸,你怎麽來了?”這個時候李知衡扶著我媽媽走進來,打斷了眼前這位老爺子的喜悅。

“好你個混賬東西!你在外麵娶了媳婦都不跟你老子說一聲……”老爺子一見到李知衡氣就不打一出來。

“哇哇……”繈褓中剛剛逗笑的孩子又哭了起來。

“爸,當心您孫子!”李知衡認出了繈褓的顏色與花樣。

“這孩子……”老爺子怔住了,他的目光又轉移到了繈褓裏啼哭的嬰兒,接著又看著李知衡說:“行啊!你有種啊!孩子都生下來了,我還什麽都不知道呢……”

還沒等老爺子說完,護士這邊已經忙完,聽到父子倆這麽一吵吵,大概明白了怎麽回事,便趕緊說:“這位先生不好意思,這裏是醫院,要保持安靜,家屬有什麽想說的請到外麵說。”

說完,護士便從老爺子手中抱回了繈褓,哄了哄孩子然後朝我媽病床走去。

“混小子,你給我出來。”老爺子厲聲把李知衡叫出到了外麵去。

我媽媽見老爺子沒有跟她說話,索性也不知聲,從護士手中接過繈褓,繼續哄孩子,外麵說什麽她也不想聽,我媽媽心想著:

如果這個老爺子不同意婚事,她正好也就不用結婚了,孩子她肯定是要自己養著的,你們誰也別想搶走,李知衡願意出撫養費就出,不願意拉倒,大不了她自己帶著孩子去深圳。

爺倆在外麵聊了很久,李知衡見他爸爸什麽都知道了,索性就從如何認識我媽那天的事情開始,一五一十地全盤講給了老爺子聽。直到我外婆來給女兒女婿送飯,他倆還在外頭談話。

我外婆進來時正好看到了那爺倆,便問我媽:“知衡在外麵跟誰說話呢,他爸嗎?”

我媽媽“嗯”的點了點頭。

我外婆又問:“他爸跟你說什麽了?”

我媽媽:“還沒跟我說話。”

我外婆嘴裏開始嘀咕:“哎呦……不知這個老家夥會怎麽想……”

“隨他怎麽想”我媽媽冷笑道:“反正孩子我要養著。”

我外婆見我媽媽主意已定,也就不多說話,免得娘倆再吵起來,她心裏也不慌:

以知衡的人品,就算家裏不同意結婚,孩子撫養費他也總會出的,畢竟工作好,掙得也多,錢倒是難不住他。隻要能給錢,別的就都隨他們吧。

最終李知衡還是把他父親給說服了,老爺子和他一起進來,雙方親家就這樣見了麵,大家都彼此認識了。

雖然我外婆很客氣,但是老爺子明顯感覺得到,眼前這個叫佟雲雲的女人一點都不喜歡自己的兒子,之所以願意做他的兒媳婦,完全是因為形勢所逼。他還發現自己的兒子已被眼前這個女人的美色所迷惑,這個時候說什麽都無濟於事,老爺子倒是覺得兒子的這點倒是跟自己很像。

李知衡的媽媽跑回娘家老家這麽多年,他也是三番五次的想把李知衡的媽媽找回來,但每次都是乘興而去敗興而歸。兒子會對一個女人這麽執著,也多半是受了自己的影響。

老爺子跑來德城這一趟,不但找到了兒子,竟還多了個孫子,便不怎麽急著回南城去了,李知衡在縣醫院附近找了家旅館讓自己的父親先安頓下來。老爺子這些天也便和兒子一起伺候起我媽媽的月子來,等我外婆來了,大家就在一起吃飯。

吃著吃著,便聊起了該給孩子取個什麽名字。

我媽媽和李知衡在一起經曆了這麽多坎坷,我外婆把我媽養大,李知衡的父親離婚後也是一個人把李知衡養大,大家都經曆了太多的坎坷。除了我媽媽,大家似乎都不約而同的想到了一個意思“順暢”。

一開始還糾結了一會,到底要叫哪個字,李知衡最後拍板給孩子取名為“暢”,從此“李暢”就成了這個孩子的名字——

也就是我的名字。

這個叫李知衡的男人,從此也便成了我的爸爸。

對於中文名,我媽媽向來不感興趣,愛怎麽叫都隨他們。她早就想好了要給我起一個英文名,在我媽媽的印象中,她覺得密西西比河畔的那個小頑童 最討她喜歡,於是她又給我起了一個英文名Tom。

等我媽媽出了月子,我也剛好滿月。

我們家先給我大辦了一桌滿月酒,由於我爸爸媽媽當時都還沒有結婚,大家來喝酒時,不禁都想著要調侃戲弄我父母一番,由於大家都知道我媽媽的脾氣,他們又都不敢招惹她,便一切都衝著我爸爸來。

由於我爸爸抱得美人歸又喜為人父,天天都是無法言表的歡心,麵對大家的各種戲謔,盡是一律笑納。滿月酒辦完,我外婆和我爺爺又給我爸爸媽媽選了個黃道吉日大辦了一場婚宴。這樣的雙喜臨門,很快就讓我們家成了德城街頭巷尾紛紛熱議的對象。

無論別人怎麽奚落,我爸爸走到哪裏臉上都是滿麵的春光。那個時候,他當然還不知道,自己“李工”的稱呼以後會被人叫做“綠工”。

等這些喜事都忙完了,我爺爺便去了東北找我奶奶去了。

其實我爺爺早就想去東北,搬到我奶奶她們家附近去住,這樣就能天天見到她,即使她不回家來,也可以和她一起終老。但由於我爸爸一直還小,他多少有些不放心。等到我爸爸考上大學時,他原本想著孩子已經成年,自己也可以自由自在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去了。但又放不下孩子的擇業立業和他的終身大事,更主要的還是怕自己的兒子一個人打拚,也沒個人疼他。

在德城住的這些天,我爺爺通過觀察發現雖然兒媳婦心氣依然還是不順,沒怎麽給過自己和兒子好臉色看過,但他心裏想得通:

你不情願又有什麽用,反正你娃娃都跟我兒子生過了。

我外婆這個丈母娘倒是挺讓我爺爺滿意的。

他發現我外婆是真心喜歡這個女婿,絲毫沒有對他毀了自己女兒的學業有半分的記恨。而且他還發現我外婆每次吃飯都盡量把最好的菜盛給她的女婿吃,而不是給自己的女兒,這點讓他萬分的欣慰。

如今兒子大學一畢業不但立馬成了家、立了業,而且還找到了一個勤勞能幹的丈母娘疼他,這也讓他可以從此放心兒子。沒多久他就自己一個人遠走他鄉,去了東北。

雙喜臨門的日子著實讓我媽媽比以往開心了一點,但時間久了,她依舊會回歸自己的悶悶不樂。相夫教子一直是她最不能接受、也最討厭的狀態。

但是她又能做什麽呢?

沒有文憑,沒有工作機會,完全不可能再出國了。

除了每天吃飽喝足後,看孩子喂奶,她啥也做不了。盡管她擁有著我爸爸不用操心的收入和一廂情願熾熱的愛情,但苦悶無疑是她最真實的心境。

轉眼已到我媽媽的大學班級畢業後的聚會,班主任和同學都邀請她回學校參加。

在這次聚會上,我媽媽見到了她的很多同學,大家都對一年前的開除事件感到惋惜。我媽媽本來就知道會落人奚落,原本是不情願來的,但是待在家裏會使她更難受,她思來想去,寧願來這裏接受別人的指指點點,也不願留在家裏麵對我外婆和我爸爸。

其實等我媽媽過了做母親的幸福勁兒,等她被孩子的哭鬧和尿布折磨得苦不堪言的時候,她感覺自己就像是孩子的俘虜,已經開始後悔生下我了,後悔那個下午她在人流醫院醒來後沒有繼續手術。

這次同學的畢業聚會無疑成了她出來透透氣感受自己曾經的輝煌的最好的機會。

可就是這樣的一次機會——徹底的改變了我們家的命運。

聚會結束後,我媽媽的班主任臨別時對她說:“我一直覺得你很可惜,其實你雖然沒有了大學文憑,但你還是有機會出國留學的。”

我媽媽一聽這個,頹靡的表情立刻綻放了光彩,就像地獄林勃 裏的人看到了重返人間的機會。

班主任接著說:“美國是一個看中個人表現的國家,你可以先去美國務工,在美國申請美國本土的考試,到時候一樣可以考進美國的大學。這條路比較難走,一般人估計都做不到。但老師覺得你不是一般人,你底子好,又特別用功,我感覺你能成功。”

聽了這一席話,我媽媽如醍醐灌頂,整個人瞬間清醒了。我媽媽接著便問:“那還需要咱們學校的肄業證書作為學力證明嗎?”

“應該不需要,你到美國去考,參加的應該是美國的社會考試,估計不再需要國內的這些東西。具體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你最好去北京的美國領事館詳細地谘詢一下。”

這天晚上,我媽媽興奮地一夜沒睡著,就像她拿到耶魯通知書的那天晚上一樣。我媽媽原本就不打算立刻回家的,她還想在學校裏再轉幾天,憑吊一下那些曾經屬於她的輝煌。但此刻,憑吊已經顯得多餘,天一亮,她就像趕著投胎似的直奔美國領事館。

赴美簽證一直都比較難辦,領事館給她的答複是首先需要房產證明,存款證明,工作證明,如果已經結婚了,還需要配偶的同意書以及配偶的工作證明與財務流水。

回到德城,我媽媽就把自己的想法直接告訴了我外婆和我爸爸。當然兩人都是不約而同的極力反對,即使我媽媽一直在說自己留完學就回來。我精明的外婆和我聰明的爸爸,又怎麽會相信這句連我媽媽自己都不會相信的可笑的承諾!

我媽媽對我外婆是一如既往的反感,對我爸爸當然也完全沒有絲毫的感情,對我也已經悔不當初,沒有什麽能夠再一次阻擋她奔向已經熊熊燃起希望的夢想。

這次我媽媽抱定的決心很大,我外婆和我爸爸最終也沒能改變什麽,隻得同意,並配合她辦理了所有的手續。

然而就在遞交齊了所有赴美簽證資料之後,領事館卻突然告知我媽媽,她的簽證被拒。原因便是她在大學就讀期間曾因嚴重違反校規校紀被勒令退學。

我媽媽依然沒有放棄,她改變了原有的留學計劃,她又改簽英國留學。最終英國領事館給出的拒簽原因和美國領事館的一樣。

接著又試了澳大利亞、新西蘭和加拿大的簽證,結果也都一樣。

還是那個酩酊大醉的夜晚又一次將她的留學夢徹底粉碎在了國門之內。

然而這次的破滅並沒有使我媽媽回到家裏後再毒打我爸爸,她而是一個人默默神傷。也就是從這個時候起,我媽媽學會了借酒消愁,學會了抽煙。

起初我外婆還想說點什麽的,但一想到我早就已經斷奶了,也就不願意去觸女兒的黴頭了。

美國夢再一次破滅後,我媽媽已是絕望,此時的她就像她曾讀過的一首詩裏所寫的那樣:

Had I not seen the Sun

I could have borne the shade

But Light a newer Wilderness

My Wilderness has made

如果不是因為對我還尚存一絲的母子之情,都不曉得她會做出什麽事情來。

約莫過了不到半年,我媽媽終於大起了膽子,既然簽證去不了,那就偷渡。

報紙上不是經常登一些偷渡的新聞麽,我媽媽計劃著自己可以先去香港,然後從香港想辦法偷渡去美國。隻要到了美國,以她的英語水平就一定會很快找到一份工作,隻要有了工作,她就可以再弄個身份參加美國的考試,把耶魯讀下來。

我媽媽偷渡的計劃並沒有瞞著我外婆和我爸爸,其實她也沒有必要瞞,因為我外婆和我爸爸心裏清楚我媽媽的脾氣和決心,如果他們阻攔或幹擾後果都是不堪設想的。他們能做的就隻是任淚水流滿臉龐。

在火車站送別時。我爸爸給了我媽媽足夠的錢,當我媽媽拿著我爸爸這些年積攢的全部心血時,竟有了一絲一毫的動容,她邁出腳步沒走兩步就回過頭來看著我爸爸,眼裏似乎也濕潤了。但當她一想到這些都是眼前這個叫李知衡的混蛋欠她的,要不是他那天晚上趁人之危玷汙了她,她現在應經在耶魯研究生部報到了!

想到這裏,我媽媽頭也不回地進了檢票台。

可能是已經兩歲的我看懂了媽媽的所作所為,開始嚎啕大哭起來,我爸爸怎麽哄也哄不好我,換我外婆怎麽哄也哄不好我,當時我似乎隻知道要媽媽。

而我媽媽此時已經檢了票,聽到了我響徹車廳的哭聲,不禁停住了腳步回頭看著我,我看到媽媽看我了,便伸著手哭喊著要媽媽抱。由於我的身子使勁的要往月台方向傾,我爸爸隻好抱著我往這個方向走,我外婆也跟著走了上來,三個人靠上來之後,隻是哭,都沒有說話。我媽媽看著我們三個人已經全都淚流滿麵,卻隻對我爸爸說了一句話:

“你再給孩子找個媽吧!”

說完,她便猛得一轉身,坐上了開往深圳的火車。

我見媽媽不要我們了,哭得更厲害了,任我如何聲嘶力竭,哭天喊地,我媽媽頭也沒有再回,最終車站的保安忍受不了我的哭鬧,將我們三人驅趕出了火車站。

火車開了約莫有三站路,我媽媽車廂裏又上來一個婦女。她還帶著兩個孩子:大一點的是個男孩約莫四歲,小一點的是個女孩約莫三歲。他們三人的座位正好就在我媽媽的車座對麵。

雖然我媽媽踏上了她奔赴夢想的旅程,但畢竟剛剛拋夫棄子,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對於座位對麵的三個陌生人,她自然是不會有任何的留意。

不一會,這名婦女開始剝橘子給孩子吃,橘子的強烈的香氣很快就彌漫了開來,我媽媽被橘子香氣清醒了一下,不經意地瞥到了這位婦女身上。

可是我媽媽看到的場麵卻是:

這名婦女把剝好的橘子瓣喂給坐在自己右手邊的妹妹吃,又剝下來一瓣橘子塞到了自己嘴裏,接著把橘子皮撕開拿給自己左手邊的哥哥。哥哥拿到橘子皮有些不情願,但還是忍著苦澀的味道吃了起來。

“唉!大姐,你這就過分了!”我媽媽鄰座的大姐看不下去了。

“喲,這有啥過分的?”

“哪有當娘的自己吃橘子,給孩子吃皮的?”

“我們家窮,比不了你們這些有錢人。”

大姐接著說:“你少給我哭窮,這孩子,不是你親生的吧?”

“咋啦,不是親生的又咋啦?我就得做好人好事啊?”

“當後媽也不能你這樣!”

“那咋樣?你說來聽聽。這孩子他親媽嫌他爸沒本事,跟有錢人跑啦。我就欠他的?就該養著這小子,是吧?”

“那你也不能給人家孩子吃橘子皮!”

“橘子皮咋啦?橘子皮又不是不能吃,中藥裏不就有橘子皮嗎?曬幹了那叫陳皮,去火的!這孩子正上火,我給他敗敗火,咋啦!”

“你說這話,你還有良心嗎!”

“你這是啥話啊,什麽叫我沒良心!你看看這孩子身上穿的這件衣服,這兩個補丁都還是我給他補的。”

“呸!給孩子穿補丁衣服,你還了不起了!”

“哼!我看你這手,怕是都沒做過針線活吧?要是換成是你做他後媽,買不起新的,估計你,估計你連個補丁你都不補!”這名婦女自己還有理了,“到時候你還不如我呢!呸!”

說完她就衝兩個孩子吼:“都走,我們到站了”她一邊拉孩子收拾行李,一邊嘴裏還嘀咕:“就他媽的坐一站車的路,還得受這種氣!”

旁邊的乘客也都看不下去了,紛紛站出來和這位大姐一起譴責這名婦女。

我媽媽則在一旁偷偷地哭了起來,或許是怕我爸爸真的再給我找個後媽,也給我吃橘子皮之類的東西吧,她竟然接受不了被自己拋棄的孩子也被別人這樣對待。

車子還沒開,車廂裏的人就圍著後媽的話題聊了起來。

一個人說他們村有一個後媽,那女人有多狠毒,男的在外打工掙錢,所有的家務活都讓小孩子做。有一次大冬天的,這個後媽抱著自己生的孩子在屋裏窗戶邊看著小孩在外麵洗全家人的衣服,小手都凍傷了,還要在冰冷的水裏洗厚厚的冬裝。鄰居聽到孩子的哭聲,跑來勸說,這後媽還理直氣壯地連鄰居一起罵……

另一個又接著說,他們村也有一個後媽,簡直禽獸不如。虐待孩子不說,她聽說鄰村有個黑賣血點,就抱著四歲不到的小孩子去賣血。

講到這,滿車廂的人都驚訝,接著是一頓唾罵。

大家唾罵完了,她又接著講:

“後來這個後媽把孩子賣血賣得麵黃肌瘦,人家賣血的都不敢再讓她來了,她又覺得這孩子老是生病是個累贅,便找了人販子把孩子給賣了。”

車廂裏的人聽到這裏都憤慨:“這都沒人報警嗎?”

講故事的人接著講:

“咋沒人報警,有鄰居看到孩子賣血賣得臉發黃的時候就報警了,警察來了她又死不承認,說是孩子有病,臉才黃的,警察根據舉報前往鄰村去抓賣血窩點,結果啥也沒抓著。後來孩子被賣了後,鄰居又報警,她還說孩子丟了,自己正要去報警呢,讓警察給她備案,她還哭哭啼啼地求警察幫她找到孩子……”

“這種人就該遭雷劈!”鄰座的大姐大罵道。

“就是,就是……太不是人了”滿座皆唾罵。

“那孩子後來找到了嗎?”一位老大娘含淚問道。

“哪裏找去,這都多少年了,孩子一點音信都沒有。”

“找不到倒好,要是找到了,又得受這個毒婦的罪。”旁邊的一位乘客說。

此時,一位大爺卻說:“我可聽說這人販子也黑得很,有的孩子要是能聯係到買主還好,要是聯係不到買家的,直接都賣到黑磚窯去,還有的直接賣給那些倒賣人體器官的。要是有那種特別鬧還不老實的孩子,他們怕被人發現,就幹脆直接把孩子塞麻袋裏打死,隨便找個地方就埋了……”

有些老大娘聽車廂裏這麽一鬧騰,都開始抹眼淚了。

其他人也都紛紛無奈地感慨:

“天哪,這幫壞人……”

火車已哢嚓哢嚓地開了好遠,人們在感慨後卻意外的聽到了我媽媽嗚咽的哭聲。她已經無法控製自己,大聲的哭了出來。

鄰座的人都紛紛詢問她怎麽了。

我媽媽哽咽的說:“沒什麽,就是突然想孩子了。”

大家聽後都紛紛勸慰。

我媽媽卻問:“車現在到哪了。”

一個乘客告訴她:“前麵就是邯鄲 了。”

火車一停,我媽媽就趕緊下了車,她連忙買了最近的一班開往德城的車票。

從早上我們三個人送她上火車到現在,我的哭聲就一直沒停過,任回家後我絕望的外婆和爸爸使出各種花樣也是哄不好我。

那天,又是黃昏時分,我媽媽一來到我外婆家門口,便聽到我轟轟烈烈的已經嘶啞了的哭聲,她一把推開門,跑進來就抱起了我。

我一見媽媽回來了,立刻就止住了哭聲。

我媽媽卻哭了:“暢暢不哭,是媽媽不好,媽媽以後不走了,暢暢別哭了。”

我被媽媽抱在懷裏立刻破涕為笑,我不知道我媽媽說的“媽媽以後不走了”算不算數,我外婆和我爸爸也不知道。

但我們的快樂畢竟是真心的,因為我們總感覺這一回我媽媽的心是徹底安定下來了。

自打我外婆和我爸爸第一天見麵起他倆就合謀用盡了各種辦法想留住我媽媽,但統統都以失敗告終。最終能留住這個倔強的女人的還是她未滿三歲的兒子,這個名叫李暢的男孩,也就是我。

我想大概是因此吧,他們兩個由衷地感謝著我,也由衷地疼愛著我,直到把我寵得為所欲為無法無天。

為了能讓我被親娘拉扯大,我媽媽接下來就很少出門了,她經常抽著煙,喝著紅酒,聽英語的歌曲或者看英語的碟片電影來打發這些無聊的育兒時光。

那份偉大的夢想,她還曾想起過嗎?

我和我爸爸不知道,但我的外婆應該知道。

因為有一回,我爸爸領了一大筆工程獎金,他原本想帶我們一家四口出國旅遊,以解我媽媽對美國的饑渴。在他找我外婆商量時,我外婆立刻果斷地叫醒了他:

“她現在沒走是因為放不下暢暢,你要是真帶她去了國外,她受了外國的引誘,一咬牙不管暢暢了,你怎麽辦?你隻要一眼沒盯緊,她就可能跑得沒影,我這個女兒,我知道,她的心大的很,你要是給她個機會,她都敢去競選美國總統!”

從那開始,我爸爸便隻口不提外國的任何事。

既然這筆錢花不了了,我媽媽便想借這個機會搬離我外婆家,離開這個讓她憎恨生厭的女人,她唯一想過要帶走的就是我外公留給她的那塊懷表。

我外婆也看出我媽媽的盤算,為了不和女兒有進一步的過節,也就同意了,畢竟分開了,感情才有可能修複一些。

我爸爸為了不讓我媽媽生活的太無聊,便用這筆工程獎金在德城最繁華的地段買了一套房子。這套房子挺貴的,光是獎金還不夠,我爸爸還動用了他的住房公積金,配合著住房貸款才買下。

搬進新家後,我媽媽也曾想過要和我爸爸培養感情,她希望我爸爸以後都叫她“愛麗絲”,她也給我爸爸起了個英文名“Gard ”,她還想找我爸爸一起在家裏演繹英文原版的《奧賽羅》 。

估計是他聽出了英文名的含義,亦或許不喜歡這個“加德”,反正他是沒答應。而且從此他也不允許我叫我媽媽“愛麗絲”或“媽咪”,他也從不叫我“湯米”。

至於我爸爸本人是否喜歡英語,我覺得答案應該是否定的。

因為我爸爸從上學時就略有偏科,他的英語一直不好,隻是臨高考前,為了能考上更好的大學,硬著頭皮惡補了一番,才讓這門他非常討厭的學科有了還說得過去的成績。

他認識我媽媽以來,就沒和她說過一句英語,即使在我媽媽跟他說英語時,他也是用中文回答。

英語的一切在他的生活裏,幾乎都是和他絕緣的。

我爸爸謹記我外婆的教誨,他把家裏任何能夠再撩起我媽媽出國夢的英語因素統統都清理了幹淨。

雖然我爸爸也很想把那些一天到晚嘰裏呱啦沒完地響著美式英語的音響和家庭影院也一起一掃而淨,然而他卻容忍了。

——或許,在他骨子裏也覺得,自己始終都是欠我媽媽的吧。

大概就是從這個時候起,我媽媽學會了一個人看著我外公留給她的懷表,聽著英語,抽煙、喝酒。

就這樣,我們一家四口看似幸福的平靜的過了很多年,直到……

直到有一天,我想吃蔥油餅,我媽媽遇見了那位崇拜著她,願意硬著頭皮和她一起演英文戲的林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