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蓋茨比·嚴

等我上了小學五年級,學校給我們每個人都安排了新班級。

我沒有再和孟佳明、藍曉晴一個班,而是和朱海晨分到了一個班,朱海晨還成了我同桌的同桌。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就是特別討厭朱海晨。而朱海晨偏偏老是找機會和我接近,放學時還企圖跟我一起走。

我為了躲著她,放學時故意繞了遠路,從流花街回家。

其實說遠也不遠,流花街實際上通著我家小區的北大門。

我改走流花街之後,約莫一個星期,這裏就新開了一家租書店,名字叫做“牛津 書院”。

我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便繞過書店門口一棵已經過了花期卻綠的蔥鬱的紫丁香花樹,進去一探了究竟。

這是我第一次來租書店,書架上五花八門的各式圖書讓我眼花繚亂。

我隨手拿了一本叫做《神曲》 的詩集翻了起來,竟被裏麵精彩的故事所吸引,看得入了迷。

老板用帶著上海口音的普通話跟我說,再看就要付錢了。

我問他要付多少錢,他說兩毛錢一天。我身上當時剛好有五毛錢,便掏出來往桌子上一拍,豪爽地說:“這本書我租了!”

老板說:“好的,那你先付二十塊錢押金。”

我一聽“押金”,便問:“什麽押金”?

老板嗬嗬地笑了笑說:“小家夥,你給了我五毛錢,拿走了我的書,再不回來了,我怎麽辦?那我豈不是賠了?”

我無語,驚奇地瞪著這個老板——

他是怎麽知道我心裏還真就是這麽想的!

“所以,你要先把這本書的錢押給我,等你還書的時候我再把錢還給你。”

我看著這個帶著一副茶色眼鏡精明透頂的老板,無言以對。

“你有二十塊錢嗎?”

“沒有。”

“那你把書放回去,趕緊走吧。”

“你給我等著,不能租給別人!”我把那五毛錢和書放在了桌子上,然後一溜煙似的跑回了家。

兩宗懸案之後,整個德城人民的流言已將我媽媽說得不成人樣,滿街的風言風語和唾棄的眼神也令我媽媽根本不想出門。

可年幼的我卻完全不理解這些,甜甜地喊她“愛麗絲,愛麗絲媽咪”,她便有些動容地勉強答應了。

於是,我帶著我美麗的媽媽去了“牛津書院”。

這個老板是一個比我爸爸大很多的中年人,甚至都可以算是老年人了。

我們剛進屋時,他正在給桌子旁的一盆白玫瑰花澆水。我看到他見到我媽媽第一眼時的神情,就像守財奴見到金子一樣興奮。

我媽媽本來是很不情願來的,但她一見到這家書屋裏擺放的書籍,便不禁就對這裏產生了好感。

我媽媽對這家書屋的第一印象很不簡單——

她沒有見到書屋裏又多少本小孩子們看的漫畫、連環畫,倒是發現了許多世界文學名著和哲學名著,甚至不乏一些隻有在大學圖書館裏才能見到的英文原版書。

“It's just Merton's Library !”我媽媽驚歎了一句。

看著看著,我媽媽站到了一本印著“The Family Bronte ”的書脊前沉思了好久,她好像找到了她十年前的某種感覺。

“請問,您怎麽稱呼?”老板走上前來,開口先問。

這也打斷了我媽媽的遐想。

“夫家姓李。”

“您好,李太太!”這位老板用右手往上撥了一下自己的茶色眼鏡,然後朝我媽媽靠近了一步說。

“請問,您怎麽稱呼?”我媽媽回問他。

“鄙人姓嚴……”

在他以故作風趣的語調說這句話的同時,我似乎清楚地看到他的雙眼正在放光,正透過他的那副茶色眼鏡,毫不掩飾的將我媽媽像顯微鏡下看微生物似的細看 。

媽媽似乎被他的故作幽默逗樂了,笑著點頭示意,接著她便問出了自己的好奇:“嚴老板,您這家小書店怎麽會有《The Dream》?”

“怎麽,這本書有問題嗎?”

“那倒不是,隻是像德城這樣的小縣城,哪有什麽人能看得懂這種英文原版的哲學論著呀?”

“嗬嗬,您不就看得懂嘛。”

我媽媽不禁笑了笑:“嚴老板是怎麽想起來開這樣一家書屋的?”

聽我媽媽這麽一問,嚴老板想起了自己的往事,不禁打開了自己的話匣子,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

嚴老板說自己在上海石庫門裏的弄堂中長大,後來留學英國,攻讀國際金融學,回國後在上海的一家證券交易所工作。

我的媽媽突然對這位嚴老板格外仰慕,他似乎早已實現了她自己一直擁有,卻因為我的出生而不得不放棄的夢想。我媽媽也打開了自己的話匣子,講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媽媽說完了自己,便又問他:“你呀,既然出去了,為什麽還要再回來?”

“我當時也在猶豫,但我的導師當時卻跟我說中國即將騰飛,隻有回中國才能有大好的前途,於是我就回來了。”

嚴老板接著講了起來。

他在上海本來有很好的工作,結婚生了女兒後,便有了一個幸福的三口之家。但由於自己禁不住金錢的**,違規操作股票,被證監局查處,判了10年。

入獄期間,他老婆把上海的房子一賣,便帶著孩子改嫁了。出獄後,他也不能再找到像樣的工作了,便隻得離開上海。由於他家裏值錢的東西都被前妻賣光了,隻剩下一堆堆的破書沒人要,他便萌生了開書屋的念頭。聽人說德城這裏很好混,他便來了這裏。

他不禁感慨,要是自己當年沒有一時糊塗犯下錯誤,現在的生活該多好啊!

“They are just past events,Mr. Yan.(都過去了,嚴老板)”我媽媽見嚴老板神色黯然,眼眶紅紅的,便不禁寬慰他。

“Yes, they are past events. Thank you , Mrs. Li.”

“You can call me Alice, Mr. Yan.”(您可以叫我愛麗絲)

嚴老板點頭:“You can call me Jay. When I was in London Univercity I had the English name.”(您可以叫我傑伊,這是我留學用的)

“AH ha , Jay Gatsby .”

嚴老板不禁笑道:“Oh, you make fun of me.”(你這是取笑在下啊)

我忍受不了眼前的乏味,便說:“媽媽,我要租書。”

我媽媽便問:“How much is the deposit(押金多少錢)?”

“20 yuan.”

說完,嚴老板又像突然醒悟了似的,接著又說:

“Well, the deposit is dispensable, as we are in the same street.(其實給不給押金都無所謂,咱們都是街坊啦)”

“Oh, no no, It's not right(那怎麽行啊)!”

我媽媽和他又客套了一番,最終嚴老板還是收了我媽媽二十塊錢。

而且我媽媽也租借了那本《The Family Bronte》。

嚴老板拿到錢之後,打開了他桌子上又破又老舊的鐵皮錢箱子 ,把錢放了進去,還給我們做了記錄。當嚴老板低頭寫字的時候,他的眼鏡稍微滑下了一些,此時他再看我媽媽已經沒有了掩護,但他仍不忘寫兩個字就瞅上一眼我媽媽,即使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由於我爸爸這會兒已經在回家的路上了,我媽媽也要趕著回家給我做晚飯,便帶著我回家了。臨走時,嚴老板還熱情地送出來,我媽媽和他依依惜別的情景,像極了電視裏放的越劇選段《十八相送》 。

兩天後歸還《神曲》時,我趕著去上學,便囑托媽媽幫助我。

等我放學回家時,發現媽媽正在家裏抽著煙翻看一本名叫“Lady Chatterley's Lover ”的硬皮外文書。

我不禁問:“媽咪,你又租書了?”我媽媽卻搖搖頭:“No No No,這本是我還書時,嚴老板請我看的。”

“好看嗎,裏麵講的什麽?”

“It’s a novel, but I hate this blue story. What a Mr. Yan!”

(我討厭這種色情的小說,這個嚴老板什麽人啊!)

我沒聽懂我媽媽在“嘰裏呱啦”些什麽,但當我見到封麵上有一個**的女人站在樹叢前時,我便對這本書有了濃厚的興趣,我湊過去跟著媽媽一起看,可我一看到這些奇形怪狀的英語文字,瞬間又沒有了興致。

但是我媽媽接著翻過來的另一頁的插圖,不禁又讓我好奇了起來,我指著插圖下麵的一組英文短語“they are fucking ”問到:

“這是什麽意思啊?”

我媽媽笑笑:“它的意思是小孩子快去寫作業。”

我知道書裏一定不是這個意思,但還是乖乖地回自己的房間去了。但我並沒有寫作業,因為我討厭寫作業。朱海晨願意替我寫,我便總是找她幫忙,把她和作業相比,我忽然發現她可愛多了。

第二天放學後,德城突降一場暴雨。

我避了避雨,等雨小了些我便開始回家,路過流花街時,我準備再去一趟牛津書院借本書。

可等我到了地方後發現,租書屋的門反鎖著。正當我準備離開時,我驚訝得聽到從屋裏傳來一陣哽咽似的低語聲和一點笑聲 。

不一會兒,又傳來桌子與牆碰撞的“咚咚”聲和木製家具搖晃時特有的“吱吱”聲。

又不一會兒,租書屋的門從裏麵打開了。

嚴老板和我媽媽看到站在門口已被雨淋濕的我,著實嚇了一跳。

“什麽時候下的雨?”嚴老板看著門口紫丁香樹葉上滴落的晶瑩的雨滴說,然而此時的雨卻已經停了,西方的烏雲已經撥開,天空中翻滾著粉紅色和金色的雲霞 。

而我媽媽則詫異的沒有說話,她衣服上的兩排銅紐扣在陽光中閃爍 。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我美麗的媽媽漂亮的臉上泛起了嬌羞的紅光——

媽媽,你也發現那個依偎在你臂膀裏的小男孩已經長大了嗎?

在你的心裏,我現在已不再是男孩,而是男人了嗎?

你覺得我什麽都看明白了嗎?你也覺得羞恥了嗎?

我自己的臉也漲得通紅,即使是淋了雨,也像被熱帶的太陽曬過那樣 。我雖有千百句話,但沒等媽媽開口隻說了一句——

“我要租書!”

說完,便裝作什麽都不知道似地闖進了書架的深處。

我媽媽和嚴老板見我什麽都不知道,便也沒把我放在心上,嚴老板用他桌子上的一台CD機放起了一首鋼琴曲《愛情的安樂窩》 ,他們抽起了煙,你一句我一句地有說有笑起來。

我很想偷聽他們在嘀咕些什麽,可是他們說的卻都是英語。

我不會媽媽的外語,爸爸也應該不會,因為我從來沒見他們兩個在一起時說過外語。隻是偶爾聽到媽媽一個人在用外語自言自語。

我心裏隻是納悶:

怎麽這個嚴老板偏偏是他媽從英國留學回來的?

我驚訝的發現他桌子旁的白玫瑰,已經略顯出淡淡的粉色了。

在我的質問下,嚴老板跟我解釋說,他以前留學時,曾在外語書裏看到過用品紅溶液澆花,可以將花染成紅色,如今看來不假。

我心中百味雜陳,根本沒心情欣賞他的染花理論;我跑到架子上去找書,卻不知道看什麽書好,便隨手選了一本泰翁的《飛鳥集》 。我正要付錢時,嚴老板這回卻大方了起來:“不要錢了,拿回去看吧。”

我媽媽也不和他客套了:“Tommy,快謝謝Uncle Yan。”

“安口”這個久違的稱呼又一次跳了出來,我看了看他們倆,照著媽媽的話做了:“三克油‘安口嚴’!”

“Ok Tommy, good boy(好孩子)!”“安口嚴”拍了拍我的肩膀。

不知為何,這似曾相識的一幕,忽然讓我對他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這個“安口嚴”就要離死不遠了!

想到這,我心裏竟然莫名地對這份不祥產生了愉快的好感。

“Goodbye Gatsby!”我媽媽說。

“Bye Alice!Bye Tommy!”

回家的路上,我雖然已經開始懂得心疼我的爸爸,但我心裏卻是無比的高興——因為我覺得這個“安口嚴”已經是我媽媽的人了,以後這間租書屋不但是我的天下,而且他桌子上那個舊鐵皮箱子裏的鈔票也全都是我的零花錢了。

然而第二天,我所自以為是的一切全都破滅了。

這個“安口嚴”簡直就是個鐵公雞,一毛不拔。我見他不給我錢,我就趁他給別人拿書的時候,自己打開他的鐵箱去拿錢。

他好像早就知道我會這麽做似得,立刻撲過來,按住了我的手:“暢暢!偷錢不是好孩子!”

我用眼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暗示他“你都是我媽媽的人了,這裏麵的錢就都是我的!”然後猛地掙開他的手伸進去抓錢。

他似乎早就掐準了我會這麽想,立刻用鐵箱蓋子卡住了我的手:“小赤佬 !”

“啊——”我直喊疼。

他根本不顧我的感受,用另一隻手揪住我的耳朵說:“還敢不敢偷我的錢啦!”

我隻得求饒:“不敢了,不敢了!”

他見我服了,才放了我。

他不但不給我零花錢,隻要我媽媽不跟著,就連租書的錢我都還是照付的。

雖然我臨離開時,還是跟他道別:“古德拜‘安口嚴’。”

但每次,我都會在心裏暗暗地衝他吼上一句——

“去死吧!你個老王八!”

我時時刻刻都盼望著關於“安口嚴”的那個不祥的預感早一天到來。

我不知道我的媽媽有沒有這種預感,也不知道她有沒有想象過“安口嚴”的死法,我隻是見她對待“安口嚴”與對待林師傅和韓老師不一樣。

我媽媽似乎對這個“安口嚴”格外的在乎,就好像她也預感到這隻老王八很快就會被人偷偷搞死一樣,總是特別的小心翼翼。

我很少再撞見他和我媽媽關起門來再把桌椅搞得“吱吱吱”、“咚咚咚”,為了抓他們的現行,我有時候甚至專門掐著時間去,也沒有再見到書屋的門反鎖了。

偶爾能見到的,隻是我媽媽替我還書時,他們一起抽煙,用英語談話。至於倆人都說了些什麽,我隻是隱隱約約聽了“馬澤”、“摸的” 兩個詞,其他的我都沒有聽懂,恐怕也隻有他們自己才知道了。

估計是我媽媽提醒了他,德城有一個神秘的殺手。因此,這個該死的“安口嚴”便活了很久,直到我都快小升初了他都還沒死。

雖然我媽媽很謹慎小心,甚至都還故意小心著我,但我還是知道他們一定在**。

我摸清了媽媽的規律:在沒有林師傅與韓老師的時候,她總是一個人抽煙,喝酒、聽外語歌、跳外國舞。等我放學回家時,她雖然不再抽煙酗酒,但屋裏的煙味和酒味還沒有完全消散,音樂她還是正聽著、舞還是正跳著。

現在我雖然找不到她和“安口嚴”鬼混的證據,但我媽媽已經不再在家裏一個人偷偷抽煙酗酒,聽外語歌跳舞了,這就足以證明一切。

我不明白已經十二歲的我為什麽對此竟是如此的無法容忍!

每次見到該死的“安口嚴”,我就會下意識的想到他光著身子把我同樣也光著身子的媽媽騎在**的場麵……

“啊!——”

我無助的咆哮,我幻想著自己也出現在這個場麵裏——

我高高舉起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朝氣喘籲籲的“安口嚴”狠狠砍去……

我無比心疼自己的爸爸,我在心裏千遍萬遍地臭罵自己不知廉恥的媽媽——

“佟雲雲,你他媽就是個**!臭婊子!”

“我善良的爸爸啊,你怎麽就娶了這麽一個禍害啊!”

我替我的媽媽羞恥,替我的爸爸不平。

我想要這個“安口嚴”馬上被那位傳說中的神秘殺手結果掉,於是我想起了我的外婆。

我不明白,我的外婆這次為什麽遲遲不願動手。

難道是她還完全不知道我媽媽現在的情況嗎?

我覺得此事不能再這樣一直等下去;雖然我因為安口韓的死還在一直記恨著她,但我還是覺得自己有必要去給她講一個關於“安口嚴”的故事。

自從上次我媽媽和我外婆大吵了一架之後,我外婆便很久都沒和我們家聯係了;自那起,我媽媽也再沒有帶著我去過城郊的外婆家。兩家之間甚至連逢年過節也不曾再有任何的來往。

我甚至懷疑我的外婆現在是否還活著。

現在想來,我外婆很有可能已經被我媽媽給氣死了,或者被我媽媽偷偷幹掉,為那兩個“安口”報仇了。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她已被那兩個冤魂索命。

這些我都不確定,但有一點我可以確定——

我這個不肖的外孫早已經忘記了去她家的路。

我想一路打聽,但我又不知道外婆的名字。我便用“佟雲雲”的名字問路,結果很容易就找到了這位因為自己養出了一個**的女兒而早已名滿全城的老太婆的居住地。她家的大門顯然已是年久失修,周遭皆已荒草叢生,像極了歐洲一座名為“薩巴 ”的城堡。

任誰看到此景都會覺得:

這裏麵的老太婆就算已經死成幹屍恐怕也都沒人知道吧?

但我闖入時的動靜,還是引發了一串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從屋裏傳出:“是誰啊?是暢暢嗎?”

一個形容枯槁的老太太從屋子裏走了出來。

我慶幸,我要找的高人還沒有死;

但我又詫異——

“這就是德城傳說中的連環殺手!?”

——直到前一分鍾,我都還堅信我的外婆就是德城謎案的真凶。

我和外婆相認了,此時似乎應該像電影裏放的那樣:

親人重逢,淚眼婆娑。

然而這種情感的動容,隻有外婆她自己,我並沒有。

因為我對外婆的感情早已隨著安口韓的慘死與吃不到藕粉糖的閉門羹一起吹散在往事的風煙裏了。

我來找她隻是為了提醒她——

某人似乎活得太久了!

看到我的外婆雖然形容枯槁,但是腿腳依然健朗,我忽然想起了電影中的雙槍老太婆和電視劇裏的金花婆婆 。

我覺得自己根本沒必要吃她正要去做的藕粉糖,而是讓她留住了腳步,直入主題,給她講了我來時就已想好的故事。

外婆聽完後,竟然哭著安慰我,說什麽對不起,都是她的錯,她找個時間一定去好好地勸勸我媽媽什麽之類的一大堆廢話。她囉裏吧嗦說個沒完,完全就是一個普通老太太。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年齡太小,還看不出一個殺人高手的自我隱藏;亦或是我外婆覺得自己年齡大了,這次不想出手了。

反正“安口嚴”的故事我是帶到了,便沒有留下來吃她再一次說要去做的藕粉糖,而是立刻起程回家;雖然當時我清楚地見到,我外婆見到難得來一趟的我竟是如此地匆匆與決絕後,她心中已然五味雜陳、傷心欲絕。

但在回來的路上,我的內心卻是無比的激動——

我情不自禁地想象出了那隻老王八的各種死法:

“安口嚴”被我外婆亂刀砍死,被一板磚拍死,被亂棍打死,被用大卡車撞死,被用毛巾捂死,被從大高樓上扔下來摔死,甚至像電影裏演的那樣被我外婆叫了一夥人將其五馬分屍、再碎屍萬段!

然後再把他的碎屍骨挫磨成灰,揚灑在和煦的清風裏……

“哈哈哈……”一想象出“安口嚴”慘死的畫麵,我的心裏就有一種無法言表的爽快。

同時,我還跑到他的書屋裏陸陸續續地借了很多本書,心裏還竊喜反正這些書很快就都不用還了。我還發現,不知從何時起那盆淡粉色的白玫瑰已經變成了鮮豔的紅玫瑰,就像他即將噴湧而出的鮮血。

可是很長時間過去了,這個“安口嚴”居然還活著。

我便開始疑惑,我外婆怎麽還不動手?是不是我說的還不夠清楚?但一想到外婆當時還哭著安慰我,便可以確定外婆對於“安口嚴”這個老王八已經完全了然於心。可能她需要從長計議,把案子做地滴水不漏吧,才能向前兩個堪稱完美案子那樣隻有線索,卻無從查起。

盡管我久盼也未見任何風吹草動,但安口嚴的各種慘死的畫麵仍每天都在我的腦海裏浮現。我曾努力的抑製自己不要去想象這些畫麵;可是我越是抑製,它們竟然越是清晰。

漸漸地,畫麵中的凶手竟由外婆變成了我!

如此一來,我對“安口嚴”的種種慘死的想象變得更加興奮,甚至是一種無可名狀的激動——

我終於忍不住要將想象付諸實踐!

我開始暗中觀察這個離死不遠的“安口嚴”,試著尋找有沒有合適的機會。

可能因為我還是個小孩子的緣故吧,一直都沒有找到任何機會。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我上了初一。

我上的中學坐落於德城北區的風華路,因此我每次上學都要經過風華路南麵的流花街。

這是一個秋高氣爽的早晨,我騎上自行車趕著去上學,當時還想著順便把剛看完的《歐也妮·葛朗台》 給還了。沒想到當我就快要騎到牛津書院時,卻發現前方交警正在管製交通——黃黃的警戒帶把圍觀的人群隔在了外麵。

我推著自行車擠過去看,隻見整個牛津書院已經被燒了個精光,消防員還在忙著清理餘火,警察們正在灰燼裏調查取證。

我興奮極了,扔下車子就往前跑。

兩個年輕的小警察長槍一橫把我擋住了。

我靈機一動,衝警察說:“我認識店主!”

不遠處的一個沒有穿警服的警官聽到了我的話,走了過來,用河北口音的普通話問我:“你認識老板?”

‘嗯”我望著他直點頭,咽了口唾沫後接著說,”我能協助你們調查”

警官揮手朝他倆示意了一下,我便被放了進來。

我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快步走進了我熟悉的牛津書院。昔日琳琅滿架的各種書籍此時已全都付之一炬,我正心疼不已。

隻見“安口嚴”的櫃台後,一具焦屍安詳地端坐在燒透的木椅上,一股刺鼻的腥臭味撲麵而來,但我卻覺得它像我媽媽身上的香水味一樣令人心曠神怡,舒爽萬千。

餘溫將“安口嚴”身上的灰末輕輕騰起,泛起的點點火星就像仲夏時節如夢似幻的深夜裏成群結隊映著星光翩翩起舞的螢火。

“哈哈,你終於死了!”我心中早已是歡呼雀躍。

我看了看我手中書的封麵,再看看“安口嚴”,他的死態和他身後一攤還冒著青煙的暗火,像極了坐在壁爐前守著金庫睡去的葛朗台。隻是他們有一點不同——

葛朗台是閉著嘴的,而“安口嚴”是張著嘴的,那嘴大的都能鑽進去一隻老鼠。

“嗨,小孩,你不害怕嗎?”帶我進來的那位警官質問已經凝望得出神的我”。

害怕?嗬嗬,我狂歡還來不及呢!

“不怕,歌德說過‘勇敢裏麵有天才、力量和魔法’ 。”

“喲,還挺有學問的。”警官笑了笑,接著說,“你說你認識他。”

我點了點頭:“我是這裏的會員,經常來租書,你看,我手裏的書還沒來得及還給他呢。”

“哦”警官,“那你知道或者看到些什麽沒有?”

“我知道,我知道他很多事,”我激動得說著,“這個老板姓嚴,是上海人,他在上海有老婆孩子……你們可以調查一下。”

警察把我的話一一做了筆錄,然後繼續問我,我說我就知道這麽多,他最後說:“你要是想起來什麽就到警局來找我。”

我衝他點了點頭後就朝自己的車子走去,但我又聽到警官叫我:

“等等,小朋友,我感覺你好像很開心。”

不愧是警察,我心中暗想,邊走邊轉頭回答他:“那當然,因為借他的這本書不用還了。”同時,高高舉起了手裏的那本書衝他揮了揮。我接著說:“還有,我已經上初中了,不要再叫我小朋友。”

我上學當然是遲到了,但站在老師辦公室門口罰站的我開心之餘竟還多了些許的惋惜——

可惜了那一屋子的好書,我才看了一半還不到呢,應該再多借幾本的…… 唉……

後來法醫鑒定說是他殺——

有人在淩晨闖進了翰林書院:

嫌犯先是一拳把“安口嚴”打暈,接著用鐵絲把他綁在了椅子上,再用內衣塞住了他的嘴,凶手還在“安口嚴”的身上和店裏都灑滿了汽油,出門時扔了一隻小小的打火機就把整個翰林書院燒的火光衝天。凶手還把書屋的店門用鐵鏈牢牢拴住,即使鐵絲燒化了,“安口嚴”從椅子上掙脫了出來,他也別想逃離火海。

其實凶手多慮了,如果鐵絲都燒化了,那“安口嚴”估計也已經燒熟了,一隻煮熟的鴨子還能飛了嗎?

“安口嚴”的死讓我每天都心情很好,雖然我還是很不喜歡上了初中竟還和我分到一個班的朱海晨,但我已經能夠開心地對她笑了,當然她是完全不知道我這些開懷大笑背後的真實原因的。

我高興地同時,卻發現我媽媽在為安口嚴的死難過,就像她死了位同甘共苦的丈夫一樣,她還說她想找出凶手。

她又怒氣衝衝地去了我外婆家,然後又哭著回來。

我才不管我這不知廉恥的媽媽如何哭哭鬧鬧,我激動得朝德城“薩巴堡”的方向為我親愛的英雄拋了幾個飛吻,我甚至還慷慨激昂地吟誦出了一句詩:“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

我本來想去她家裏去謝謝我親愛的外婆,但警察的頻繁調查讓我改變了注意,我覺得自己應該做一個稱職的幫凶,保護好我外婆,千萬不能讓這幫條子 看出半點蛛絲馬跡。

但我外婆不肖的女兒卻在警察調查時毫不猶豫的舉報了我外婆,她甚至哭著告訴警察“她一定就是凶手,你們快去抓她!”

然而警察去了我外婆家卻又離開了,他們才不會相信一個形容枯槁的老太太能是三起連環殺人案的幕後凶手。任我那敗家的媽媽再怎麽叫喚,警察也隻會把她當成是一個精神崩潰的婦女在發瘋。

除了我外婆,和全德城的人一樣,我媽媽當然也懷疑過我爸爸。但前兩個命案她連問都沒問,這回她卻主動開口問我爸:“嚴老板是不是你殺的?”

可惜我爸爸也隻是簡單的否認而已,他卻一點都不願深究一句“他死不死管你什麽事?”我為父親的孬種感到恥辱。

我媽媽始終都沒有真正地懷疑過我爸爸,因為她知道他做不到。

這件案子發生後,即使我媽媽不出門,她也會成為全德城人民爭相唾棄的焦點,看到她又想查案又不敢出門的樣子。

活該!

——我便在心裏暗暗對她說。

可是最讓我痛心的卻是我可憐的爸爸,他不但也要承擔這令人窒息的風言風語,還被警察抓去了一個多星期,被放出來時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估計全德城的人都不知道,其實這件案子的最大受益者就是我,因為我有一大堆從牛津書院借來的好書都不用還了。我還知道線索,可是,你們有人懷疑過我嗎?

“哈哈哈……”我睡覺都能笑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