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的首領(中)
“尹佑剛,放學後我在5C課室等你,有話跟你說。”
那天午休時,阿剛跟幾個同學在運動場練習籃球,當他稍作休息,繞到場地旁邊的喝水器彎身喝水時,宮覓希不知道從哪兒突然冒出來。
“啊!”阿剛有點緊張地直起身子,訥訥地點了個頭,心裏七上八下。
前一天,他跟純希在放學後約會,送她回家時,在家門前接了個短短的吻。
大門突然從裏麵被拉開,覓希以有點恐怖的表情站在門口。
不過,阿剛覺得那可能隻是自己一時心虛產生的錯覺。
覓希一向文靜羞澀,算不上是個表情豐富的女孩,可能是站在逆光位置的關係,才會讓人感覺一臉晦暗吧。
事實上,站在門內的覓希隻向著妹妹輕輕說了一句:“我聽到你的腳步聲,見你一直沒開門,還以為你忘了帶門匙。”
純希縮縮肩膀,斜眼偷瞄了阿剛一眼。
小情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都想著相同的事。
覓希應該不會沒看防盜眼就開門吧?所以,她明明應該看到了。
但覓希隻是以有點恍惚的神情眨了眨眼睛,便默默轉過身回去客廳。
看到她夢遊般的表情,阿剛和純希又不禁想,或許她真的隻是半睡半醒聽到聲音隨便打開門的吧。
阿剛還以為昨晚的事情已經過去,望著突然出現在運動練習場的喝水器前,以有點不尋常的強烈語氣跟他說話的覓希,心裏不免感到有點煩悶。
果然還是會被優等生念嗎?
如果是被純希的父母看到他跟小女兒接吻,被念一頓也沒辦法。
可是,覓希跟他相同歲數。
應該不至於會向他曉以大義,說些什麽“中學生不應該談戀愛”之類的話吧。
在今年被留級之前,他跟覓希由中一開始一直待在同一班。
如果被同級的模範女生罰話,未免太淒慘。
不過,阿剛眼中的覓希,一向是個品學兼優、個性認真到不行的女孩子。
雖然感覺上性情隨和親切,但實際上可能是對戀愛有潔癖,隻向往精神戀愛的類型吧。
但畢竟是純希的姐姐,得罪了可不太妙。
阿剛腦海裏千回百轉,還是硬著頭皮點頭。
於是,阿剛老實地在放學後耽待到大家都離去後,才避人耳目地走上5C課室。
他和純希交往的事,跟學校裏其他地下戀人一樣,在校園不能張揚。
這是庇雅中學的學生都擁有的默契,不然,就會被班主任和訓導主任纒上不得安寧。
阿剛抱著平常心跑上樓梯。
身形嬌小的覓希,背靠八樓走廊的扶攔站著,似乎一直在等待他。
她背後是一片十分美麗的夕陽景色。
對,那一刻,阿剛覺得金黃色的碩大夕陽非常漂亮。
他絕對沒有預料到,那片看起來宛如天堂雲海的景致,之後在記憶中會化成地獄的血色泥沼,把他拖進無法自拔的深淵。
阿剛跟隨覓希走進課室後,沒多久便發現她不太對勁。
覓希低垂著頭,在課室靠最右方第三排的桌子後方坐下。
阿剛猜想那應該是她的位子。他不好意思坐其他同學的位子,便隨便地靠在老師授課的桌子旁。
關上了日光燈的課室有點昏暗,從敞開的門斜斜射進夕陽光線,在木板地上勾勒出無數桌腳和椅腳的長條形光影。
光與暗的陰影,不斷在課室內遊移。
“是為了昨晚的事情嗎?幸好開門的是宮覓希你,下次我們會小心一點。”
覓希一臉茫然地抬起頭看向他,似乎對他說的話完全摸不著頭緒。
阿剛不禁愣了愣。原來她真的沒看到,那到底為什麽把他叫來這兒?
“尹佑剛,我殺了人。”
覓希突然沒頭沒腦地對他說。
“嗄?”阿剛以為自己聽錯了。
覓希以直勾勾的眼神盯著半空中的一點。
“我殺死了一個歲半大的小男嬰。”
“歲半大的小男嬰?”
阿剛呆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幾天前的新聞,以大篇幅報道了一樁小男嬰洗澡時淹死的不幸意外,錯愕地回話:
“啊,你在說前幾天的新聞嗎?活在貧窮線下的家庭發生的慘劇。單身母親在商場當通宵清潔工,念中學的姐姐上完課後,還在家裏附近的糖水店當鍾點服務生,回家後想替小弟弟洗澡,把弟弟放進浴盆裏,卻累極睡著了。那是一樁很不幸的意外啊。”
“不是意外,是我殺死他的。”
覓希以氣若遊絲的聲音重複說道。
阿剛這才發現覓希真的很不對勁。
一向予人鄰家女孩親切感覺的她,一反常態地表情呆滯。
尖細臉孔上的一雙眼睛,平常總閃動著靜謐的慧黠光芒,此刻卻飄浮不定,看起來就像掉了魂似的。
覓希有改變了那麽多嗎?跟他印象中的她變得完全不一樣了。
阿剛困惑地看著眼珠子遊移不定的她。
難怪昨晚見到她,感覺哪裏怪怪的。
但回心一想,由暑假開始,他跟她便沒怎麽碰過麵。
正值敏感年齡的少女,在半年間予人脫胎換骨的感覺,並不是什麽稀奇的事。
不過,說自己殺了人什麽的,未免太胡扯吧。
明明是一樁不幸的意外。
“宮覓希你到底怎麽了?你跟小男嬰不幸淹死,怎會扯上關係?”
“一切都是因為我,因為我妒忌你和純希,才會開始了夢接龍遊戲。”
“夢接龍?”
那時候,阿剛還沒聽過關於遊戲的傳說。他隻覺得覓希似乎盡在說著如夢囈般的話語,明顯是身體或精神出了狀況。
老實說,阿剛覺得毛毛的有點恐怖。
而且,覓希說妒忌他和純希?這又是搞什麽啊?
“我們在同一個班級裏待了四年,我連好好跟你談一次話都做不到。純希不過跟你剛認識,你們這麽快便如膠似漆。你和純希由九月開學不久就常常約會,我都知道啊。除了讀書之外,純希什麽都比我優秀,我無論怎麽努力都比不上她。從小就是這樣,從小就是這樣。。。。。。”
覓希失神地重複呢喃。
阿剛呆呆地聽著她的話,刹那間腦筋有點轉不過來。
也許他實在太遲鈍,但是,他真的從沒感覺到覓希喜歡他。
她說得對,雖然做了四年同班同學,兩人連好好說上一次話的記憶也沒有。
“對不起,我、我完全不知道。”
阿剛挺直身子,想走近覓希說些什麽,但又無言以對。
“我不是為了聽你道歉才找你來的,是為了警告你。”
覓希突然大動作地抬起頭,幽幽看著他。
“很快,你就會聽到一個關於夢接龍遊戲的傳說。那是一個將美夢交棒的接力遊戲。遊戲規則是,進入遊戲的人,每晚隻要喚出一個朋友的名字,美夢就能一直延續下去。我喚過不少朋友的名字,她們都被卷進去了,包括小男嬰的姐姐。幸好。。。。。。幸好我自私地從沒喚過你或純希的名字,因為我知道你們的美夢裏,絕不會有我存在,隻有彼此吧。我好不甘心,所以壞心眼地一直不肯把美夢傳送給你們。這實在太幸運了。”
覓希如被什麽附身似的不斷用力點著頭。
“我已經沒能力阻止那個可怕的遊戲撒播出去。但是,尹佑剛你絕對不能被卷進去,一定要保持清醒,否則會像我和其他人一樣,永遠無法脫身。這遊戲是因我而起的,因為我喜歡你,才會發生這一切。所以,我最後能夠做的,也隻是保護你。我相信你也會保護純希的吧。”
覓希的說話愈來愈奇詭,阿剛連一分都聽不明白。
這完全是精神錯亂的人的囈語吧。
阿剛隻覺毛骨悚然。
“我們不過是想改變世界,想令這世界變得美好,還興高采烈地把它撒播出去,沒想到一發不可收拾。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為什麽?”
覓希雙手捂著臉,聳動肩膀全身顫抖。
阿剛以為她在痛哭,正不知如何是好,當她挪開雙手時,才發現她在狂笑。
邊笑邊哭。
狂亂的眼神。恐怖的笑聲。從喉嚨深處發出的哀鳴。
覓希整個人散發出令人不寒而栗的氛圍。
事後,阿剛祈禱過千萬次,但願時光可以倒流。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的話,那一刻,他絕不會從覓希身邊逃開。
他應該通知覓希的父母,至少應該與純希聯絡,讓她來接姐姐回家。
可是,他不想純希知道覓希喜歡他的事情。
不想她看到姐姐為了他露出的顛狂模樣。
要是見到這刻的覓希的話,純希心裏永遠會留有一根刺吧。
說不定甚至會懷疑他誤導過覓希。
那未免太冤枉。
當時,他一心隻想著自己。
想著自己和純希的甜蜜戀情。
想著自己和純希的未來。
完全沒想到眼前陷於失心瘋狀態的覓希,跟他說的這番話,是死前遺言。
他害怕地逃走了。
然後,她著魔似的在黑板上重複寫下“夢溢出了”那句謎樣的話語後,從八樓縱身一跳。
是他見死不救。
是他在那個黃昏從覓希身邊膽小地逃開了。
這樣的真相,要如何向純希坦白?
第二天獲悉覓希跳樓自殺後,阿剛如遭雷殛。
他應該是最後看到覓希活著的人吧。
他無法原諒自己,無法再麵對純希。
他也無法向警方坦承覓希最後跟他說過的話。
十二月初的時候,他根本還沒聽說過夢接龍遊戲。
覓希說的一切,聽起來就像瘋人瘋語。
他認為警察不會相信他的話,隻會以為他說謊隱瞞著什麽吧。
自從覓希去世後,他一直在逃跑。
從內疚、自責和恐慌中逃跑。
然後,如覓希的預言一樣,夢接龍遊戲的傳言,不久就在校內傳得沸沸揚揚。
也如覓希預言一樣,在學校人緣很好的他,很快就“被卷進去了”。
如果夢接龍遊戲最初是在中學生之間傳播的一場熱病,阿剛可算是超級帶菌者。
他在學校裏的社交圈子甚廣,朋友眾多。
他喊出了無數朋友的名字。
因為聽過覓希的警告,重複喊同一個朋友的名字會覺得內疚,喊出愈多朋友的名字,感覺反而變得麻木。
我隻是在撒播美夢的種子。
話說回來,每人每晚都有權作出一次選擇,是否為美夢再加時。
決定權始終在每個人自己手上。
阿剛不斷那樣掩耳盜鈴地說服自己。
難怪秦凜凜會懷疑他是夢的首領。
阿剛也很清楚,隻要在美夢結束前不再喊另一個朋友的名字,就可以從遊戲中暫時脫身。
明明被警告過了,明明知道覓希的死一定跟這個遊戲有關,他卻無法自控地完全陷進遊戲裏麵。
因為在那個遊戲裏的他,才可以毫無愧疚地麵對純希。
每晚每晚,兩人都愉快地見麵,十指緊扣,甜蜜地在一起。
而且,覓希也一定也在那兒等待著他們。
掛著一臉文靜羞澀笑容的她,沒有一絲妒忌,快快樂樂地跟他和純希談天說笑。
在阿剛的美夢裏,覓希從沒死去。
她從八樓縱身一跳的殘酷事實,反而像一場虛假的噩夢。
唯有在那艘夢郵輪上,他人生中的一切都完好無缺。
他隻能一次又一次地逃回那艘完美的夢郵輪上。
阿剛心情激動地回想著一切,沒發現站在海旁的自己,什麽時候淚流披麵。
太陽早已完全西沉,他的身影漸漸沒入夜色中。
沒有一顆顆星星的冬夜,感覺特別寒冷。
阿剛頹然地蹲在地上,用雙手捂著臉。
已經親身體驗過夢接龍遊戲的魔力而不能自拔的他,腦海裏最近經常盤桓著覓希最後的話語:
“這遊戲是因我而起的,因為我喜歡你,才會發生這一切。所以,我最後能夠做的,也隻是保護你。我相信你也會保護純希的吧。”
死去的覓希,就是夢接龍遊戲的首領吧?
因為發起這個遊戲,卻導致了小男嬰不幸遭遇意外去世。
個性認真的覓希,無法承受內心的自責跳樓身亡。
可是,阿剛一直想不透,覓希怎可能擁有那種魔幻能力?
覓希死前說過的另一句話,忽然無比清晰地重現阿剛腦海。
“我們不過是想改變世界,才開始了夢接龍遊戲,想令這世界變得美好,還興高采烈地把它撒播出去,沒想到一發不可收拾。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為什麽?”
對!覓希那時候說的是“我們”,不是“我”。
她嘴裏的“我們”到底是誰?
黑板上留下的“夢溢出了”訊息,又是什麽意思?
無論怎麽想,阿剛都找不到答案。
但他隻知道一件事。
他已經無法停止。
日複日,夜複夜,他會繼續不斷返回遊戲裏,返回那艘夢郵輪上。
返回這一切噩夢從沒發生的美夢裏。
在夢郵輪上,巧笑倩兮的純希和覓希,每天都在等待他。
“尹佑剛,你絕對不能被卷進去,一定要保持清醒,否則會像我和其他人一樣,永遠無法脫身。”
覓希最後的警告,再度掠過阿剛心田。
但他很清楚,已經太遲了。
他已經被卷進去,再也無法回來。
或者,應該說,再也不願回來。
阿猛、小滿和風吾在阿猛公寓的客廳裏,圍站在玻璃餐桌旁,目不轉睛地盯著筆記型電腦屏幕。
電腦屏幕上,顯示出某個點擊率很高的人氣網站論壇上,即時被傳送上網絡的留言訊息。
這條訊息的主題是:“不要錯過玩夢接龍!”
自今天午後,阿猛收到線報,留言者“尋夢人”在人氣網站論壇上,張貼了一則關於夢接龍遊戲的傳說和遊戲規則的訊息後,不過經過數小時,似乎已有不少人點擊這條訊息來看,網民的反應空前踴躍。
到這分鍾為止,訊息的“讚好”次數超過三十四萬,針對這主題發表感想留言的網民,已有六百五十七人。
每分鍾,兩個數字還在不斷颷升。
菠蘿:
“開心的夢可以每晚永遠延續下去?哪有這麽好的事?”
超人:
“信者得救。”
天眼:
“聽起來好像邪教組織。”
大細路:
“我有在玩。會上癮,不過值得。”
無名:
“我夢見跟甩掉我的女友重逢舊情複熾,然後狠狠甩掉她一次。這遊戲令人欲罷不能。”
呀屎:
“我沒有朋友,沒有名字交換美夢。”
阿一:
“我每晚都在夢中殺死一個討厭的人,比看心理醫生便宜方便得多。好想快點睡覺發夢。”
廢話少說:
“無名和阿一好心理變態。”
阿一:
“廢話少說你去死吧!”
皇帝:
“我夢見自己中了彩票,住大屋,有司機,唔駛做,唔駛憂!”
Angel:
“我聽說有朋友在玩。原本沒興趣的,現在好想玩!”
BB:
“夢裏的我不用跑去韓國花錢整容已經變得很美,靚衫靚鞋任著,日日食大餐食極唔肥。”
無名:
“BB一定又醜又肥。”
BB:
“無名是色情賤男。”
火星人:
“皇帝,你好威風嗎?X你!”
“救命!拜托把這個關掉!再看下去我會被負能量燒死,立刻去黃泉報到。”
阿猛翻著白眼,沒好氣地轉過身去。
“有那麽多人都沒發現『言靈』的能力。難怪這城市愈來愈烏煙瘴氣、愁雲慘霧。”
小滿闔上筆記型電腦,嘟起腮幫無奈地歎一口氣。
“阿猛你是為這個網上留言訊息在生悶氣嗎?夢接龍遊戲每天都以倍速在人們之間口舌相傳。有人把這話題放到網上,是遲早的事吧。”
風吾一臉無所謂地說。
“我原本以為我們還可以爭取到一點時間。訊息一旦上了網,就會像瘟疫般瘋傳。看起來,我們必須跟時間賽跑。當全市大部分市民都懂得遊戲規則的話,夢接龍將以幾何級數速度,一口氣把數以百萬的人拉進去。”
阿猛半垂著頭揉著眉端,一臉煩惱地哀歎。
“唯有寄望那個小魔女快點有些作為。”
“阿猛,遊戲不可能再極速蔓延的。過去十數天,因為瞌睡蟲現象,已經引發那麽多宗意外,那個計程車司機就是因為打瞌睡死去。人們都會開始警惕起來。除了已經進入遊戲無法自拔的人以外,應該沒有太多新人會出賣自己朋友的名字,把大家拖進水深火熱中吧。”
風吾走近阿猛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撫他。
“情況應該已經受到控製喇。”
“你太天真了。”
阿猛回過頭,有點悻悻然地瞪了餐桌上闔上的筆記型電腦一眼,發出“嘖”一聲後沉沉歎一口氣。
仿佛跟阿猛心靈相通的小滿,像想起自己的身世,眨著黑寶石眼眸,滿懷感觸地替阿猛把話說完:
“風吾,你還沒明白美夢的魔力啊。沒有人願意離開完美的夢,無論要付出任何代價。這城市的負能量那麽沉重,大家那麽多怨氣,就是因為失去了可追尋的夢啊。人,是願意為夢而生、為夢而亡的。”
阿猛以有點惘然的神情,注視著看起來有點寂寞的小滿。
他仍然搞不清楚,年紀輕輕的小滿,有時候為什麽會忽然說出那麽曆盡蒼桑的話。
真是個謎一樣的女人。
阿猛再深深歎一口氣,閉上眼睛滿臉疲憊地說:
“不要說我烏鴉嘴,一切很快將會失控。這城市淪陷之日,已經指日可待。我們現在眼見的一切,都會變成廢墟。除非能在夢鎖全城之前,揪出那個夢的首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