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的首領(上)

“阿猛,你今天一直在發呆,真稀奇!到底在想什麽?”

風吾的問話,把阿猛的思緒從那片靜夜的沙灘上拉回眼前。

“沒什麽喇,隻是在想關於『那個男人』的事情。”

阿猛在陽台的黑色織藤戶外椅子上靠後身體,呷了一大口冰凍啤酒,歪著嘴角像在生誰的氣似的說。

“『那個男人』?”

風吾瞪大炯炯有神的眼睛,看起來一臉困惑。

“唉,不要說他了!”阿猛擺擺手。“『發現者』你專心一點喇。你以為我真的請你來我家開燒烤派對嗎?”

正午稍過,阿猛和風吾在陽台上看起來一派逍遙地喝著啤酒,兩人麵前是鋪上鐵絲網的燒烤炭爐。

一縷縷青煙,緩緩從炭爐上方飄升到灑滿陽光粒子的空氣中。

如果附近公寓的鄰居看到這番光景,應該以為有兩個遊手好閑的男人,在非假日的白天開起燒烤派對來吧。

事實上,風吾戴著白色手套的右手,正將一把把從“橘Hair Salon”收集回來的客人發絲,放到鐵絲網上焚燒。

風吾的外表和打扮都很年輕。深灰色套頭厚棉衣的領口綴著五顆紅色星星圖案,印著淺黃色潑漆圖案的寬鬆軍褲,腳踏Dr.Martens黑色皮靴。

漂染成褐色的淩亂發型,讓他濃眉大眼的臉看起來更加突出。

驟眼一看,很難猜度風吾的年紀和職業。

有人以為他是大學生,有人以為他幹與時裝有關的行業,也有人想像他是年青藝術家。當然,除了組織的人以外,沒人知道他的正職是“發現者”。

透過超感,“閱讀”蘊藏著人們潛意識思想的發絲。

風吾閑閑地喝著啤酒,跟阿猛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雖然視線一直定在縷縷青煙上,除了他之外,沒人知道他到底“看”到些什麽。

“一陣子沒來,阿猛的公寓看起來完全不一樣。以前感覺冷冰冰的,現在充滿活力。種了這麽多花花草草,打理得好漂亮,有女人的家就是不一樣。小滿真棒!”

風吾注視著青煙,有時漠無表情,有時皺眉,有時微笑,嘴裏仍然說著不相關的話。

“那個女人很煩咧。”

阿猛以有點粗魯的語氣回應,卻壓抑不住嘴角滲出的笑意,一臉不好意思地用手指抓著耳朵發出“嘖嘖嘖”的埋怨聲,言不由衷地再加上一句:

“把我的家亂搞一氣。”

“我聽得到喔。”

波浪形鬈發束成小馬尾,不施脂粉的小滿推開陽台的落地長窗走出來,把一瓶冰麥茶和兩個玻璃杯放到阿猛和風吾旁邊的小幾上。

“啤酒喝得差不多了吧?喝點冰麥茶解解渴。談完事情的話就進來,我做了牛油果午餐肉三明治。”

“我們又不是小孩子在溫習功課,你不用準備點心的喇。”

阿猛在風吾麵前故意板起臉孔冷淡地說。小滿但笑不語。

風吾把眼光移向小滿身上。

一身桃紅白色條紋休閑毛衣搭配白色貼身褲的裝束,與平日在發型屋看到那個豔麗的她判若兩人。

但無論是打扮成熟優雅或青春可人的她,小滿所在之處,總好像靜靜散發著光芒。

“喂,你看什麽看哪?集中精神『讀』你的頭發啦。”

阿猛在風吾麵前扇著手,像母雞護著小雞地想把小滿從他的視線隔離。

“已經閱讀完了,可以交功課。”

一向像野孩子一樣的阿猛,竟然學懂吃醋。小滿真厲害!風吾拚命忍住笑意,把目光移向阿猛,稍稍傾前身體宣布。

聽到這話,小滿不禁在阿猛身旁蹲下托腮看著風吾,像個等待聽故事的小女孩一臉好奇。

“那你就快說呀。”阿猛翻翻白眼。

“這城市最近怨氣很重,大家散發的負能量不斷颷升,心情開朗的人少之有少,人們都積壓了滿腔憤怒。”

“這種事情我哪用你告訴我?我隻要上上互聯網論壇,讀讀大家針鋒相對的洗板留言,就知道這城市的負能量快把地表壓垮。你不要浪費我的煤炭和辛苦收集回來的頭發喲。”

阿猛說罷打了個大大的嗬欠。小滿不禁抬起頭擔憂地看向他。

“阿猛你不會是。。。。。。”

“唉吔,不是喇,我沒有中招,隻是被他的話悶斃了。”

阿猛大動作地擺擺手。小滿柔柔籲一口氣。

風吾一臉哭笑不得地繼續:

“阿猛你不要那麽沒耐性好不好?我這才要說到正題。放心,我很環保,不會白燒煤炭的。”

風吾用雙手摩擦著褲子,微微側起頭,邊思忖邊說:

“每個人清醒時都心情低落,但是,在很多人的潛意識裏,浮現了同一個意象畫麵。在仿佛烏雲蓋頂的負能量之中,唯獨那奇異的意象閃閃生光。”

“奇異的意象?”

風吾微妙的“閱讀報告”,似乎教阿猛突然精神抖擻,全神貫注地傾前身體。

“搞不明白。但我重複看見一艘船。”

風吾望著半空中的一點眯起眼睛,仿佛剛才在青煙中“閱讀”到的影像仍然曆曆在目。

“一艘船?”小滿忍不住插腔。

風吾點頭。

“唔,更貼切地形容的話,應該是一艘超大型豪華郵輪吧。在一望無際的蔚藍海麵上,那艘白色郵輪平穩地緩緩向前航行。白色郵輪船身鍍上了閃閃發亮的光芒,感覺如真似幻。”

“相同的意象畫麵?重複看見一艘船?那。。。。。。是夢吧!大家所做的夢境內容!那個夢接龍遊戲的傳說,不是說大家做夢時都會去到一個很好玩、很棒的地方嗎?原來是登上了豪華郵輪嗎?”

小滿用手指點著下巴邊沉思邊說道,來回看著阿猛和風吾尋求他們的認同。

“欸?這是說,這城市裏進入了夢接龍遊戲的人,其實都在做相同的夢嗎?每個人都乘上了這艘夢郵輪?”風吾喃喃地說。“什麽意思?”

小滿滿懷期待地轉頭看向阿猛。從聽到風吾提起“一艘船”的時候開始,他便一臉凝重地沉默不語。

“阿猛,這不是你出場的時候嗎?哪,別再說自己的能力毫無用武之地的話。你是析夢者啊。風吾看到的是大家在夢境中出現的相同意象,那麽,你的夢析是?”

阿猛緊抿著嘴巴,愁眉苦臉地擠起五官,好半晌沒有回話。

“阿猛?”小滿輕聲催促他。

阿猛神色苦澀地看向小滿,以沙啞的聲線說:

“乘舟到彼岸。我的夢析是,進入了遊戲的人,正被帶往另一個世界去。”

聽到阿猛的夢析,小滿和風吾不禁刷白了臉。

“你的意思是。。。。。。”

小滿張著櫻桃小嘴花容失色說不下去。

阿猛一臉毛骨悚然地點著頭。

“進入遊戲的人,正朝死亡的國度航行。換言之,夢接龍遊戲,是死神的請帖。

接收了請帖的人,將一個一個踏上前赴黃泉的不歸路。”

阿猛語畢,但覺眼前烏雲密布,全身寒毛直豎。

到底是誰?擁有如此強大的念力,能織出如此可怕的夢網,把所有人拖曳進去?

他心裏一隅很清楚答案,卻拚命想把那個疑惑擠出腦海。

可是,除了夢使者陶源之外,誰還可能擁有這種能力?

已經死去的夢使者。

拖曳著明明活著,卻隻散發出憤怒負能量的眾生,同赴黃泉。

是要把這個充斥著戾氣的世界,像骨牌般推倒重新再來嗎?

這是預示世界末日的開端嗎?

阿猛無法置信地想著,西裝內袋的手機,突然猛烈震動起來。

他像被嚇了一跳似的整個人微微彈起,掏出手機按下接聽鍵。

當對方的話語透過話筒傳進阿猛耳裏時,他霎時臉色一變。

“兩串咖喱魚蛋。”

便利店裏,穿著校服的尹佑剛在排隊行列中移動著腳步,總算來到小吃櫃台最前頭。

“多加一串牛肉球、一串迷你香腸。”

身旁突然傳來一把爽朗的女聲朝櫃台內的服務員嚷嚷,阿剛有點錯愕地調過臉,隻見秦凜凜滿臉甜笑,合起雙掌拜托他,把小嘴巴附在他耳畔低聲說:

“麻煩你啦,人龍好長哦。”

阿剛有點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後麵排隊的人們,還是點了一下頭。

“對不起,多加一串牛肉球和迷你香腸,我們一起付帳的。”

阿剛朝櫃台內戴著圍裙的大嬸說。

“還有這些。”

凜凜邊說邊把手上捧著的兩包盒裝檸檬茶放到櫃台上。

“不用你請客,待會我把零錢還你。”

凜凜又以親昵的語氣附在他耳畔說。阿剛的耳朵被她呼出的氣息弄得有點癢癢的,怔怔地再度點了一下頭。

用現金儲值卡刷過便利店的讀卡器,從大嬸手裏拿到隻用一個膠盤子裝著的四串小吃,阿剛有點沒奈何地和凜凜一起移動到店裏的立食桌子旁。

原本他是想邊走邊吃步行去巴士站的。早之不要突然心血**想吃魚蛋就好。阿剛懊悔地想,有點不知如何是好地偷瞄向凜凜的側臉。

跟純希一樣是兼職模特兒的凜凜,臉孔固然長得很可愛,不過,阿剛對這種自信強勢的女生有點沒轍。

而且,她還是純希的好友。可以的話,阿剛不想與她走近。不過,眼前的情況已經騎虎難下。

“檸檬茶,你的分兒。”

凜凜在其中一包盒裝檸檬茶插上飲管,放到阿剛麵前。

“欸?給我的?”

“你不是最喜歡喝檸檬茶?”

“啊。”阿剛訥訥地說不出話。

這是說,凜凜早就看到他在便利店排隊,特別去飲料櫃拿了兩包檸檬茶,再去突擊插隊跟他搭訕?

阿剛覺得事情好像變得有點麻煩,卻又無法脫身。

“啊,謝謝。那我得把檸檬茶的錢還你才行。”

“不用喇,如果你請我吃這些點心就拉平了嘛。”

凜凜不由分說地伸手拿起膠盤子裏的小吃串,把咖喱魚蛋、牛肉球和迷你香腸從竹簽上一一剝下來。

阿剛原本沒想過要跟她分著吃的,這下子又被她拉著鼻子走。

“還熱呼呼的哦,快點吃吧。”

凜凜撂了撂一頭修剪得很時髦的短發。阿剛留意到她粉藍色襯衫領子上的深綠色絲緞蝴蝶結打得很漂亮。穿著藍綠色格子呢絨校服短裙的凜凜,的確是名副其實的美少女。

可是,不是他喜歡的女生類型。

“咖喱魚蛋不是你點的嗎?怎麽幹瞪眼不吃?不快點吃的話,小心被我吃光光。別看我瘦瘦的,我胃口很好哦。”

凜凜又親熱地湊近他說,笑得十分開懷。

便利店就在學校的斜坡路下,在這個大家都一起下課回家的時間,光顧的學生很多。

阿剛可以感覺到店內不少同校生向兩人投來好奇視線。

庇雅中學的校風很嚴,極少有男女同學公然在學校附近走在一起。

再加上身為運動健將和美少女模特兒的兩人,都算是學校的風頭人物。俊男美女親密地分享一盤小吃的場麵,相當令人側目。

阿剛感到渾身不自在,稍稍向旁邊挪動身體,拉開與凜凜的距離。

“尹佑剛是被動型的吧?”

“嗄?”

凜凜單刀直入的大膽問話,教阿剛嚇了一跳。

“試試跟我交往怎麽樣?”

凜凜咄咄逼人的攻勢,令阿剛完全措手不及。

“如果你答應跟我交往的話,我就替你保守秘密。”

凜凜用竹簽戳起一顆魚蛋送進嘴裏,以閃爍的眼神注視著阿剛說。

“秘密?”

“阿剛,你是夢接龍遊戲的首領吧?”

凜凜以充滿自信的語氣微笑道。

聽到她毫無預兆的突擊性問話,阿剛隻感到喉幹舌燥,無意識地拿起麵前的檸檬茶,用力吸吮著飲管。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半晌後,阿剛才能擠出平靜的聲音。

“那個遊戲是由你掀頭的吧?我發現了哦。全校最多學生在玩那個遊戲的,就是5C和4D班。隻有你兩個班級都待過,認識所有的人,未免太可疑。”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那麽,我換個說法吧。你有在玩那個遊戲吧?”

阿剛雙眼發直地盯著便利店布滿汙垢的桌麵,以幹澀的聲音回答:

“有又怎麽樣?”

“事實上,你就是首領吧?告訴我,為什麽D班裏,隻有我和純希被摒除在遊戲外?我一直以為大家妒忌我們,可是,純希好像有別的想法,卻不肯告訴我。你跟她到底怎麽回事?你也認識她姐姐宮覓希對吧?”

聽到純希和覓希的名字,阿剛的表情突然變得十分僵硬。

“我就知道,你果然隱瞞著什麽。”凜凜胸有成竹地笑笑。“不過,我也不是想打破沙鍋問到底,隻是想跟你約會。你不會跟純希在秘密交往吧?”

“我跟純希沒有關係。一點關係都沒有。”

阿剛突然語氣強烈地反駁,臉色變得更加難看。

“秦凜凜,請你不要多管閑事好嗎?”

阿剛終於沉不住氣地發難。

凜凜一臉不甘心地眨著眼睛。

“好吧,既然你說我多管閑事,我就多管閑事給你看!要我告訴老師,或者打匿名電話給警察,說你是那個古裏古怪的遊戲首領嗎?還有,你跟宮覓希之間也發生過什麽吧?她自殺那天黃昏,大家都離去後,我看到你們在走廊上談話,然後一起走進5C課室。我在走廊外麵瞥了一眼,看到你們神色凝重地說著話。她自殺前跟你說過什麽?你對來學校調查的警察,好像從沒透露過半句吧?我一直替你保守著這秘密呀。如果你這麽討厭我的話,我就索性當醜人,跑去跟老師和警察說出一切。”

凜凜氣呼呼地低嚷,作勢要轉身而去,其實根本沒打算離開。

她知道自己手上握著王牌。

隻要把一切攤開來說,阿剛一定無法拒絕她任何要求。

她才不要輸給宮純希。

她從初中就是學校籃球隊的粉絲。

不,應該說是尹佑剛這位學長的粉絲。

偶像竟然留級來到她的班級上,簡直像美夢成真。

明明是她先喜歡上阿剛的,竟然被純希奪走了。

好不甘心。

雖然純希矢口否認,但她肯定她跟阿剛由九月開學後不久,便開始秘密交往。

兩人經常在課室上,有意無意地搜尋彼此的身影,然後交換一個甜絲絲的秘密眼神。

把一切看在眼裏的凜凜,心裏對純希的怨恨愈來愈深,表麵上依然若無其事地繼續當她的好友。

反正兩人隻是互相利用而已。

外表出眾的女孩,在學校裏從來就沒什麽朋友。

為免被完全孤立,凜凜需要這個“花瓶”朋友。

不過,她一直靜靜等待反擊機會。

阿剛隻是一時被純希那雙像會說話的大眼睛迷惑了吧?

她總愛擺出一張楚楚可憐的苦瓜臉來吸引男生。

自己比她長得可愛多了。

絕對不能輸給她!

就算隻約會一、兩次就甩掉他也好,她絕對要成為阿剛的女朋友。

而這一刻,她知道美夢成真了。

因為阿剛伸出手,用力抓住她的手腕。

凜凜回過頭,看到阿剛蒼白著臉大為緊張地抓住她的手,不禁露出勝利者的得意笑容。

然而,阿剛專注的視線在她身上停駐了不夠幾秒鍾,便失神地移向她背後。

凜凜懷著不好的預感轉過身,隻見純希就站在她麵前,一臉震驚地來回看著她和阿剛的臉,以及阿剛拉著她的手。

純希緩緩眨著那雙水漾的圓眼眸,像被主人拋棄的小狗般,哀怨地注視著阿剛雙眼,用力咬了咬下唇後,默不作聲地轉過身,一口氣衝出了便利店。

令凜凜無法置信的是,阿剛竟然毫無留戀地一把甩開她的手,就像被純希在身上綁著絲線的木偶一樣,跌跌撞撞地追隨著她的背影奔跑而去。

剛才明明還顧忌著同校生的視線,阿剛這刻卻心無旁鶩地追著純希的背影跑。

也顧不得這衝動的做法,在學校會引起多少流言蜚語。

純希筆直地跑下學校連接附近住宅區的樓梯。

從這條路往下走的話,是三條互相連接、一直延伸向海旁的斜坡道。

穿過街市、老區的燒臘店和茶餐廳、社區醫院、剛落成的華廈、櫛比鱗次的房屋仲介店和最近如雨後春荀般開業的時尚餐廳和酒吧後,便會抵達長長的海濱步道。

阿剛很熟悉這條路線,因為他曾跟純希一先一後走過這條斜坡路無數次。

距離學校約十五分鍾步程的海濱,是他們兩人頻繁地悄悄約會的地點。

純希一頭烏黑長發在她背後的風中飄揚,短裙下一雙修長的腿用力蹬著腳步,毫無停下來的意思。

隻要阿剛加快矯健的步伐,輕易就能超越她。

但察覺到純希正朝兩人慣常的約會地點跑去時,阿剛終於放下心,稍微放慢腳步。

自己到底在幹什麽?

從霎時衝動中清醒過來,阿剛開始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懊悔。

應該由得純希誤會的。

要是她誤會了,自己說不定可以輕鬆一點,不用再默默承受她不解和悲傷的視線。

但純希正朝浸染在夕陽光芒中的海旁奔去。

盛載著兩人熾熱燃燒起來的戀情甜美回憶的地方。

阿剛無法在這一刻拋下她不顧而去。

可是,即使麵對麵,自己到底可以跟她說什麽?

阿剛感到心情愈來愈沉重,雙腳如拖曳著石塊般沉重。

“我和秦凜凜她沒什麽,不是你想像那樣的。”

阿剛抵達海旁的人行步道時,純希背向著他凝視著緩緩沉落的夕陽。

天空另一端,一輪幽月正屏息靜氣地等待登場。

這天夕陽的顏色分外豔紅,仿佛舍不得把天空拱手讓給月亮。

聽到阿剛的聲音,純希慢慢回過頭。

阿剛試圖解釋的話語被吸進風中,她淚流披麵的哀慟臉龐,教他心痛如絞。

“對不起。”

“為什麽要跟我說對不起?為什麽?”

純希抬起眼眸,那雙漾滿淚水的大眼睛,看起來比平常更加黑白分明。

阿剛啞口無言,他要向她說對不起的事情太多,但一切卻無從說起。

看到阿剛突然又沉默下來,純希咬著下唇用力搖頭。

“我不明白,我什麽都不明白。為什麽自從姐姐自殺去世之後,你就一直在躲我?這是我最需要你的時候啊。家裏愁雲慘霧,爸爸、媽媽和我都無法接受姐姐那樣無緣無故地走了。我在家裏不敢哭,在學校裏也沒人真正關心我,還以為阿剛你。。。。。。我以為你會陪在我身邊。我們不是在交往嗎?在巴士上、遊樂場和戲院裏牽過的手、在快餐店裏興奮地談過的每一件事、一起吃過的冰淇淋、在LINE上每晚互傳的戀人公仔、在這海旁接過的吻,都隻是你一時興之所至嗎?”

“純希。。。。。。”

顫抖地蠕動著嘴唇,喊出她名字的那一刻,阿剛才發現自己真的完全無話可說。

無法開口。無法解釋。

“你說話啊!”

純希用手背嚐試抹掉不受控地不斷湧出眼眶的淚水。

“那個夢接龍遊戲,跟姐姐的死有關吧?姐姐自殺之前,常常掛著一臉夢遊神情。我還以為她在談戀愛,沒怎麽放在心上。回想起來,姐姐那陣子都早早上床睡覺,遲遲不肯起**學。然後,她就寫下那些神誌不清的遺言從學校跳下去了。”

純希踏前一步,擔憂地看向阿剛。

“自從姐姐去世後,阿剛你也變得怪模怪樣。不肯跟我說話,不回我的LINE,在學校連正眼也不看我一下。最近你天天遲到,上課時打瞌睡,看起來心神恍惚,跟姐姐那時候一模一樣!我很擔心你啊。不止你,大家都變得好奇怪!坦白告訴我,你也加入了那個遊戲吧?那遊戲到底是怎麽回事?既然你也玩了,為什麽不喚我的名字?那不是美夢接力的拉龍遊戲嗎?為什麽不把我帶進去?為什麽啊?我想跟阿剛一起,無論在哪兒,都想跟你一起。”

純希激動地拉起阿剛的手臂哭嚷:

“大家不要扔下我。為什麽?為什麽連阿剛你也扔下我?”

“不,不是那樣的。我隻是、隻是不想把你卷進去。我不想你被卷進去啊!”

阿剛用力握起拳頭,閉上眼睛聲嘶力竭地說。

“不想我被卷進去?告訴我到底是怎麽回事!難道你知道姐姐身上發生了什麽事情?你和其他同學進入遊戲裏麵後,又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不想一個人被留下,不想隻有一個人被丟下啊。”

聽到純希這句迸自肺腑的哀淒話語,阿剛咬咬牙,決絕地甩開她的手。

“我沒什麽要說的。”

“阿剛!”

阿剛雙眼看著地麵低聲說:

“或許,我們從一開始就搞錯了。因為你拍了電視廣告,又是雜誌模特兒,好像是每個男同學都想約會又不敢開口的對象,我為了試膽才開口約你的,隻是貪玩。你會答應我,也隻是因為我是籃球隊主將吧?我以為自己喜歡明星少女,你也以為自己喜歡籃球健將。我們根本從沒真正喜歡過對方,隻是假裝在談戀愛罷了。”

聽到阿剛這番殘酷的話,純希像被澆了一盤冰水地突然冷靜下來,緩緩眨動著眼睛,目不轉睛地凝視阿剛不敢抬頭看向她的回避神情。

“尹佑剛,你說謊!我知道你在說謊。”

阿剛低著頭默然不語。純希搖搖頭,顫抖著聲音追問:

“你為什麽要說謊?那個遊戲讓大家都變得不正常了!一切一切,都是因為那個遊戲而起的吧?阿剛,無論你願不願意,總有一天,我一定也會被帶進遊戲裏。然後,我們就可以再在一起了吧?”

純希執拗地大聲說道。

低垂著頭的阿剛驀地全身一震,卻依然回避著純希的注視。

“我會進去的,一定會進去給你看!”

帶著哭音拋下這句話後,純希轉過身,踏著危顫顫的腳步小跑著離去。

阿剛抬起頭,臉上血色盡失。

他反射性地跑起來,伸出手,想抓住純希。

可是,跑了幾步後,他頹然地停下腳步,無助地看著她的背影愈跑愈遠。

他無法留下她。

因為他無法把“秘密”告訴她。

關於那個夢接龍遊戲的秘密。

關於夢首領的真正身分。

阿剛隱忍著想彎起身嚎叫或嚎哭的衝動,呆呆地凝視著眼前無比碩大的夕陽。

像燃燒起來的火紅夕陽與漫天鬱金香黃色的彩霞。

那一天的夕陽顏色,也是這麽張狂、這麽冶豔。

美得讓人感覺有點不安、有點恐怖。

宮覓希死去那個黃昏的夕照顏色,在阿剛眼底暴烈地燃燒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