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他
“中四D班的同學,請盡快到運動館集合。”
庇雅中學校園的揚聲器傳出一把粗聲粗氣的男聲廣播時,偌大的室內運動館內,隻有兩個女孩坐在地上做伸展體操熱身運動。
兩個女孩的手腳都很修長,藍色運動短褲和圓領白T恤外,罩著寬鬆的深藍色V領毛衣。
坐在靠近運動館入口的女孩剪著一頭清爽的短發,皮膚白裏透紅。
坐在內側的女孩一頭長發及腰,用黑色橡皮筋隨意綁在腦後,一身橄欖色健康肌膚。
兩個女孩都有一雙清亮的眼瞳。短發女孩的眼睛形狀比較細長,長發女孩的眼睛又大又圓,兩雙眼睛看起來都像懂得說話。
如果由名攝影師拿起專業照相機拍下這一刻的話,十分適合刊登在流行年青人雜誌的“美少女特集”上。
這兩個女孩子就是那麽耀眼。
“聽譚Sir的聲音,好像氣得七竅生煙。”
伸長右腿在拉筋的秦凜凜,撩了撩一頭充滿層次感的短發,偏起頭看看外麵從厚重灰色雲朵中滲溢的晨光,又舉起左手腕望了一眼手表。
“純希,大家愈來愈遲哦。剛才的早會上,D班隻有我們兩個。A、B、C班還算有十多個人呢。”凜凜噘起嘴巴說。
“嗯。”宮純希轉換左右腿的位置,傾前身體為左腳拉筋。
“這也太離譜了吧。不止錯過點名和早會,第一堂體育課大家又遲這麽多,還想好好打一場排球出一身汗的。”
像回應著凜凜不滿的聲音,男女同學開始陸續走進運動館內。
大家都是一副還沒睡醒的模樣,不過,看到熟絡的同學,還是會懶洋洋地說聲“唷”或“嗨”,然後自動自覺地開始做起熱身體操,或圍起圈圈交頭接耳地小聲分享昨晚的夢境。
小圈圈在場館內不斷成形,唯獨凜凜和純希所坐的位置,就像被施了一道無形的結界,誰也沒有看向她們、跟她們打招呼或說話。
“隻有我們被摒除在外。”凜凜邊側身做彎腰動作,邊麵向純希小聲說:“那個傳說中的夢接龍遊戲。”
純希也仿效凜凜做起彎腰動作,像有點神不守舍地沉默了一會兒後,靜靜地看著好友的眼睛問:
“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凜凜眨著自然鬈的長長睫毛發出“嗯?”一聲。
“為什麽隻有我們還沒傳染到大家的『瞌睡蟲症』?”
純希有點困惑地咬著略厚的下唇,眼神變得有點迷濛。
凜凜揚起嘴角露出不在意的笑容聳聳肩。
“因為我們一向不受大家歡迎嘛。由我和你暑假時接了那個電視飲料廣告,又替時裝模特兒雜誌打工開始,其他女孩子不是暗地裏都說我們貪慕虛榮,把我們視作空氣嗎?女孩子之間的關係,就是那麽脆弱。那些膽小的男生也隻敢偷看我們,沒勇氣跟我們搭話。”
聽到凜凜的解釋,純希露出沉思的神情,看起來還是有點怏怏不樂。
“如果有關夢接龍的傳說是真的,大家每晚都要送上一個名字吧?這是說,誰也不想把美夢傳給我們。我們原來真的那麽討人厭啊!”
“純希你真遲鈍。我們不是一直被大家精神欺負嘛?把我們當作空氣,是一種精神暴力啊。誰也不會把美夢傳送給我們的。”
凜凜說到這兒,像感到有點熱地脫掉套頭毛衣,跑到場館靠牆的位置放下,又小跑回純希身邊。
“對了,不過,我還以為阿剛會念出你的名字喇。那麽,你就可以把美夢棒子傳送給我了。”
凜凜邊露出毫無機心的表情說,邊偷瞄純希的反應。
聽到“阿剛”的名字,原本正半轉過身體扭動腰肢的純希,刹那間怔了一下停住動作。但她旋即回複自然神情,以淡淡的口吻問:
“阿剛?”
“尹佑剛呀。今年開學,他留班調到我們的班級後,總覺得你們兩個之間常常偷看對方,空氣中好像火花四濺。我還以為你們在秘密交往。”
純希垂下視線小聲呢喃:
“尹佑剛和我?你想到哪兒了?”
凜凜雙眼一眨不眨,以閃爍的眼神凝視回避她視線的純希。
“真的嗎?總覺得我的直覺沒錯。是因為你姐姐自殺的事件嗎?你沒心情談戀愛,所以拒絕了阿剛?”
純希緩緩抬起頭,以黑白分明的眼眸迎視著凜凜窺探的視線。
“阿剛阿剛的,凜凜你叫得好親熱。”
凜凜烏黑的眼珠子骨溜溜地一轉,輕輕伸手捂住嘴巴。
“因為我喜歡他吔。私下怎麽叫他是我的自由吧。如果純希不是跟他有什麽曖昩關係的話,我就不客氣囉。”
純希再度移開視線,以冷淡的語氣回答:
“隨你喜歡。”
這時候,有點半禿頭、體格結實、膚色黝黑得像終日站在太陽下做勞力工作的譚Sir,大動作地晃動雙臂走進場館內,用銅鈴般的眼眸把銳利的視線射向每個學生,聲如洪鍾的聲線響遍場館每個角落。
“尹佑剛還沒來嗎?又是他最遲。喂,你們好歹有一點自覺吧。雖然衛生署和警方正在調查大家是否受到病毒感染,學校近日對你們到校的時間和出席率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你們的行為已經愈來愈讓人無法接受。如果嗜睡是病毒的話,看,老師不是一點異樣都沒有?你們不要找借口遲到或逃學!”
“你當然沒有異樣,誰要把夢傳給你?”
會館中蹦出一把平凡的男中音聲線,沒有故意壓低聲音,所以每個同學都聽得一清二楚。
一陣竊笑聲如浪濤般席卷運動館。
譚Sir生氣地左顧右盼,似乎無法揪出哪個男同學耍嘴皮,唯有悻悻然地裝作沒聽到。
“站起來,先繞場館跑十個圈。你們睡那麽飽,應該很有體力吧。”譚Sir用力拍響雙掌說道。
學生們的抱怨和哀歎聲此起彼落,不情不願地站起身。
就像呼應眾人的嗟怨聲一樣,場館外響起“轟隆”的雷聲,大雨傾盆而下。
亮著白色日光燈的室內場館更形昏暗。
隨著“轟隆”的雷聲再度響起,一個身形高挑修長的男生走進場館內。
自然鬈的黑發。略顯蒼白的膚色。清澈的眼瞳。直挺的鼻梁。秀氣的薄唇。
“尹佑剛,你也太離譜了吧!成績已經差勁得要留級重讀一年,還不知反省,上學全班也數你最遲。你以為自己是大少爺嗎?不要仗著自己有點運動天分就在我的堂上遲到,我隨時可以把你從學校藍球隊主將的位置上揪下來。”
被譚Sir不留情麵地眨損怒斥,尹佑剛卻沒露出生氣的樣子,微微漲紅了臉,一臉愧疚地垂頭低聲說著“對不起”,像有點無地自容地走進同學之中。
雖然是留級的男生,阿剛的人緣似乎相當不錯。
身邊的幾個男同學或露出同情的神色拍拍他的肩,或朝他交換個“不用理會他”的眼色,不少女同學則以傾慕的眼神偷瞄他。
“還不快點開始跑?你們磨磨蹭蹭的都要下課了。”
在譚Sir宏亮的催促聲下,大家開始懶洋洋地跑起來。
凜凜和純希也肩並肩地開始碎步跑。
“對了,你有發現嗎?”
凜凜斜瞄著前方相隔半個圓圈阿剛的側影。他的跑步姿勢相當標準,步幅也很大。
“嗯?”純希瞪著地麵,有點心神不寧地反問。
“學校裏出席率最低和遲到率最高的班級,好像是我們班和5C。”
“那又怎樣?”
“阿剛不是兩班的同學都認識嗎?他是從去年的4C班,留級被調到我們4D班的嘛。”
純希像習慣性地咬了咬下唇,沉默著沒有回答凜凜的話。
“對,那樣說起來,阿剛也認識你姐姐嘛。”
聽到凜凜理所當然的話,純希身體微微一震。
“他跟你姐姐熟絡嗎?”
純希突然在圓圈中停下腳步。
“怎麽了?”
凜凜也停下了腳步。
“宮純希,秦凜凜,幹嘛停下來?這是體育課,不是聊天課,快給我提起精神跑。”
被譚Sir點名教訓完,純希和凜凜反射性地重新跑起來。
“應該不熟吧。我沒聽姐姐提起過他。一次都沒聽過。”
純希以急促的語氣像強調什麽似的說,然後像逃避什麽似地加快步速,把凜凜拋在後頭,一個人使盡全力向前跑。
她像發泄什麽似的一個接一個超越其他同學,雙眼直勾勾地瞪著空氣中的一點,
飛快地跑過阿剛身邊。
純希與同學一個接一個擦身而過,嗬欠聲又開始在場館中此起彼落。
場館裏雖然充斥著年青人運動身體時散發的熱氣,她卻感到仿佛有一隻冷颼颼的手拂過後脖。
感覺就像。。。。。。眾人皆醉我獨醒。
那個夢接龍遊戲是真的嗎?
為什麽隻有她和凜凜被摒除在外?
真的如凜凜所說,因為大家都討厭她們,不願喊她們的名字嗎?
但是。。。。。。
純希又習慣性地咬著下唇,再度經過阿剛身邊時,她裝作調整呼吸而放慢腳步。
仿佛感覺到她的氣息,阿剛也不著痕跡地放緩步速。
純希以有點幽怨的眼神斜睨向阿剛。他像感受到了般倒吸一口氣,卻故意目不斜視不理會她。
純希有點心虛地環視了一下跑著圈圈的同學,以細如蚊子的聲音輕聲喚:
“剛。。。。。。”
“對不起,我想專心跑步。”
阿剛直視前方,以努力壓抑著感情的聲音,冷冷地說了這一句後,全力加快步速,輕易地甩開了純希。
純希凝視著阿剛愈跑愈快的背影,用力咬著下唇,深邃的眼眸濛上了一層恍惚的薄霧。
在圓圈中稍隔一點距離注視著阿剛和純希一先一後的背影的凜凜,眼神變得愈來愈冰冷。
宮純希是大話精!凜凜在心裏默念,以怨懟的眼神看著她苗窕纖巧的背影。
“以上就是我從盛智那兒得到的情報了。”
初蕾像感到喉幹舌燥地用左手捏了捏喉頭後伸個懶腰。
“累死我了!下次我帶個微型錄音機在身上,你自己聽個飽就好。”
初蕾在沙灘上抓了把沙子,調皮地扔到阿猛身上。微弱的月光映照著他若有所思的側臉。
“幹得不錯嘛。”
與初蕾並肩坐在沙灘上的阿猛,凝視著昏暗的大海深深吞吐了一口香煙後,以比平常更沙啞的聲音說。
初蕾拉緊了身上的紅色鬥蓬外套,雙手抱腿,把下巴枕到光滑的膝蓋上。黑色毛呢短褲的褲管內跑進了細沙,戳得她的大腿內側有點疼痛。
但聽到阿猛讚賞,她有點洋洋得意地用力點頭。
“不過,盛智真是個超級怪人。那天晚餐的帳單,他仔細地計算好自己吃和喝的分兒,連小費也分成三等分咧。”
阿猛用挾著香煙的手指搔了搔下巴淡淡的胡髭。
“世上有各種各樣的人哪。那小子嘛,算是很有他自己的一套。雖然我對那個公子哥兒看不順眼,但他能那樣活著,也不能小看他。說不定是個意外地堅強的男人。他的前任把他推給我,也許別有用心,我走著瞧唄。”
阿猛以一貫吊兒郎當的口吻發出“嘖”一聲,用舌尖彈彈上顎,苦笑著抓抓眉端。
阿猛的語氣聽起來雖然對盛智滿不在乎,初蕾卻覺得口硬心軟的他是在為那個古怪傲慢男瞎操心。
“你也不要把這個事件看得那麽輕鬆。不要拉著阿等那個笨小子自把自為,發現了什麽的話,立刻告訴我。”
阿猛在嘴巴裏啣著香煙說。他暗啞的聲音,夾雜著深夜海灘上像絮絮不休的呢喃般來回翻滾的浪濤聲,聽起來更加縹渺。
沒想到話題會忽然燒到自己身上,初蕾反射性地縮了縮身體。
“為什麽那麽多人愛打瞌睡?因為每個人都沉醉在夢的世界裏不想回到現實世界。初蕾,你也想到了吧?能製造出夢接龍遊戲的人,應該是我們的人。換句話說,這是一樁超感事件。所以,你不要魯莽行事。 ”
阿猛雖然沒看向初蕾,卻仿佛能閱讀她所思所想。
初蕾暗吃一驚地斜眼偷瞥阿猛。她還沒說出口,他仿佛已了然於心。難道阿猛懂讀心術?
“我都還沒說,你就知道我想破解那個關於夢的謎語。說到夢。。。。。。”
阿猛像不想聽或不忍聽關於夢的話題而打斷她的話。
“你不去調查誰去調查?難道要老人家獻世到處跑?”
初蕾錯愕地眨著眼睛。
“阿猛,你說什麽啊。你一點也不老呀,三十多歲不是才正值壯年?”
阿猛歪起嘴角,露出看不清是微笑或苦笑的笑容。
“你以為失去夢使者的析夢者,還有什麽用處嗎?”
初蕾訥訥地說不出話,好半晌後才勉強擠出聲音。
“阿猛的直覺超準的。而且,你現在是管理階層,管理階層的意思就是。。。。。。噢。。。。。。不用再身先士卒,用你的經驗領導大家就好。”
初蕾結結巴巴地拚命尋找她想像阿猛會喜歡聽、令他振作精神的話。
“對了,阿猛現在是我們的精神領袖啊。精神領袖。”
初蕾重複說後用力點頭。阿猛露出嗤之以鼻的笑容。
“精神領袖?悶死我了!我還是喜歡當小兵多一點。明明已經一把年紀,我真不合時宜啊。”
阿猛微微抬起頭,看著月影朦朧的夜空說。
“都說你才。。。。。。”
初蕾想再強調阿猛有多麽重要,不止對組織,還有對她而言,但他沒有聽她把話說完,一臉嫌煩地揮揮手。
“反正你有那麽多消耗不完的活力,這事件就交給你。不讓你去體驗的話,你永遠都是我看到都嫌煩的小魔女。讓我看看,陶源為什麽舍身救你。”
阿猛還是沒有看向初蕾,向著夜空靜靜地吐出最後一口煙霧後,垂下頭把香煙在攜帶式煙灰盅裏捺熄。
初蕾已經很習慣愛在嘴巴上使壞掩飾真心的阿猛。她記得第一次跟阿猛見麵而被他欺負時,鳴海就曾跟她說過:“那個人,隻是很喜歡扮演壞人的角色。”
初蕾想抹消兩人之間總像似有若無的芥蒂,努力想要說些什麽改變氣氛。她用手拍拍黑色短軍靴上沾到的細沙後,以昂揚的語調說:
“好了,正事談完!阿猛你可以告訴我為什麽約在這麽奇怪的時間、這麽奇怪的地方見麵了吧?鳴海已經離開,這片沙灘還有什麽值得我們重遊的地方嗎?”
初蕾好奇地環視著靜夜的海灘。
午夜時分,偏僻的沙灘上除了她和阿猛外四野無人。
雖然連日的大雨在黃昏後暫歇,空氣中仍然彌漫濃重的濕氣和雨水氣息。
聽到初蕾的詢問,阿猛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
“隻是忽發奇想。”
阿猛拍拍皺布黑色短外套x沾上的沙粒後,像為自己抖擻精神地從沙灘上矯捷地站起來伸個懶腰。
“今天好像來得不是時候,回去吧。”
阿猛以淡然的語氣說出莫名奇妙的話。
初蕾一臉困惑地跟隨他站起來,彎腰拍打著短褲上沾滿的細沙。
鼻孔裏突然鑽進一陣烤豬扒的香氣。
是幻覺嗎?深夜的海灘上,為什麽會忽然傳來烤豬扒的香氣?
初蕾停下手上的動作,側起頭有點迷茫地想。
那是加上了露絲瑪莉香草調味,初蕾家獨特的烤豬扒香味。
陶源做的香草烤豬扒的氣味。
明知她最喜歡吃他做的烤豬扒,卻總不肯為她下廚,隻睡大頭覺等待吃奶油煎餅的陶源,隻有在特別的日子,比如她的生日或有要事想跟她談的時候,才會下廚做這“愛心”料理。
初蕾感覺到眼前阿猛的背影僵住了。
這是說,她聞到的氣味不是幻覺,阿猛也注意到那陣香氣吧?
初蕾和阿猛不約而同地循香味飄來的方向回過頭。
靜夜的沙灘另一端,不知何時停泊了一輛灰色旅行車。
初蕾不禁愣住,心裏暗忖:不夠一分鍾前她才環視過沙灘一遍,剛才這輛車肯定不在那兒。到底是什麽時候駛進來的?
停泊在沙灘上的,並非鳴海那輛充滿未來感的銀色流線型旅行車,而是一輛經典Volkswagen中古旅行車。
從初蕾和阿猛所在的位置看去,隻見經過改裝的旅行車在車身側麵開了一個長方形窗口,車尾的門也敞開著。
車廂內透出黃色光線,還隱約可以看到烤爐裏躍動的火焰。
一個身形修長的男人站在烤爐後,微垂下臉翻弄著上麵的食物。
由於距離太遠,看不清男人的長相,隻隱約看到他頭發略長,在冬夜裏隻穿一件單薄的淺灰色短袖 T恤。
初蕾呆站在沙灘另一隅,怔怔地眨著眼,淚水毫無預兆地湧上眼眶。
陶源!初蕾在心裏用盡全力呼喊,在她還沒意識到以前,身體已動起來,朝那輛旅行車奔去。
愈接近那輛旅行車和男人仿佛散發出孤獨氣息的身影,初蕾的心跳聲和呼吸聲愈來愈急促。
吐出嘴裏的白色霧氣在夜氣中浮現又消散。
“陶源!”
初蕾淚眼汪汪地停在旅行車前呐喊,不斷大口喘著氣。
略長而垂落脖頸和刺著眼睛的柔軟黑發。白麵書生般的臉。細長的眼睛和深邃的瞳孔。淡漠的神情。高挑單薄的身影。浪人般的氣質。
“陶源!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
初蕾終於隱忍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大聲嚷嚷,剛想跑上旅行車內撲進陶源懷裏,旅行車上長得跟陶源一模一樣的男人,卻一臉困擾地看著她。
看到男人那副仿佛看著陌生人的神情,初蕾不禁退縮了,雙腳如被恒河沙數的無盡沙粒吸吮著往下沉墜,無法進也無法退。
“很像陶源吧?”
背後傳來阿猛沙啞的聲線,但初蕾無法把眼光從旅行車上的男人身上移開片刻,隻是呆呆地蠕動嘴唇,囁嚅著開口,像生怕驚動誰般啞聲重複著那句破解了魔法的說話。
“很像陶源?”
阿猛踏前一步,跟旅行車上的男人做了個懶洋洋的軍人敬禮手勢。
“對不起,這小妮子似乎跟我一樣誤會了。你實在很像我們以前一個朋友。”
聽到阿猛漾滿愁緒又心有不甘的語氣,初蕾愈來愈迷惘。
眼前的人不是陶源?怎麽可能?明明。。。。。。明明看起來一模一樣啊!
除了。。。。。。除了那道投向他們的困惑視線。
“這個人說他不是陶源,隻是心血**時會來這片沙灘賣小吃。深夜時分開檔耶!除了我之外,我就沒見過有其他客人。但他說他不是陶源。”
阿猛雖然附在初蕾耳邊說,但絲毫沒有壓低嗓音,明顯想讓旅行車上“那個男人”聽到。
“怎麽可能?”初蕾抖震著嘴唇呢喃。
“兩份豬扒包嗎?”旅行車上的男人以仿佛泰山崩於前不動聲息的沉穩聲音問道。
連聲音也跟陶源一模一樣。
“這是開玩笑吧?是在捉弄我們吧?”
初蕾小聲嘟噥,無助地眨著眼睛凝視旅行車上的男人,又求救似地看向身旁的阿猛。
“看來我想錯了,這個男人看到你也無動於衷。”
阿猛發出像歎息似的聲音說完後,以苦澀的表情盯著旅行車上的男人開腔:
“對,兄弟,麻煩兩份豬扒包外帶。嘿,想不外帶也沒辦法吧?你又沒位置邀我們上去坐。”
聽到阿猛親切的呼喚和酸溜溜的話,男人抬眼看了他一下,但隨即又垂下視線,專心翻弄著烤爐上的豬扒。
初蕾無法釋懷地緩緩移動腳步,朝旅行車車尾敞開的門走去,偷瞄向男人下半身。
褪色的牛仔褲下——赤著一雙腳。
初蕾懷念又熟悉的黑色人字拖鞋,哪兒都不在。
初蕾幽幽歎一口氣後,靜靜退回販賣豬扒包的窗口前,與阿猛肩並肩,幾乎連大氣也不敢透一下,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在他們眼前心無旁鷔地烤著豬扒的“幻影”。
明明是陶源的外表,卻做著很不符合陶源風格的事情。
雖然沉默話少這一點,又令兩人不禁想起陶源,無法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
男人悠悠哉哉地在烤爐上翻弄加了露絲瑪莉香草調味的豬扒,烘烤圓形麵包,用放在攜帶式瓦斯爐上的平底鍋俐落地炒洋蔥,在圓形麵包內側塗抹牛油。
花了大概十多分鍾,他才終於把兩份用紙套包裹著,熱呼呼又香氣四溢的豬扒包,隔著販賣窗口,分別交到初蕾和阿猛手上。
兩人都沒有半句抱怨,隻想時間永遠停駐。
從男人手上接過豬扒包的一刻,初蕾發現不止自己,阿猛的手也在顫抖。
“你說過我長得很像你認識的人吧?”
把豬扒包交到阿猛手上時,男人靜靜地看著他的眼睛說。
“嗯。”阿猛嘶啞著嗓音,發出一聲像呻吟般的回應。
男人深邃的眼眸定定地注視著阿猛。
“聽過『夢裏不知身是客』嗎?”
男人的聲線很沉著柔和,表情看起來卻帶點悲傷。
跟陶源如出一轍。
阿猛仿佛失了神地稍稍蠕動一下嘴唇,卻無法發出聲音。
“由盤古初開至世界末日,夢最動人和最殘酷之處,就是讓世人身處幻象而不自知。”
男人看著阿猛的眼睛說完,深深看了初蕾一眼,便轉過身去沉默不語。
含淚注視著眼前恍似永逺不會再回頭、似近還遠、似熟悉還陌生的男人背影,毫無來由地,“夢溢出了”那句夢般的謎語,輕輕敲響初蕾的心扉。
“陶源!”雙手捧著溫熱的麵包、聞著熟悉的露絲瑪莉香草和肉香,初蕾不由自主地再度輕聲呼喚。
然而,男人始終恍若無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