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念力

“夢的首領是補習教室的老師?”

阿猛坐在公寓陽台的黑色織藤椅子上,翹著二郎腿,單手托腮,用舌頭彈著上顎發出“嘖嘖嘖”的聲音。

夕暮時分,陽台上方的天空,籠罩著混濁的灰藍色霧靄和火星碎屑。街上傳來的消防車和救護車警笛聲清晰可聞。

雖然初蕾和阿等轉移到七年前的時空,隻逗留了一個小時左右,隨著巫馬和陶源分道揚鑣,阿等便帶著初蕾轉移回來。

不過,現實世界的時間,已過去將近五個小時。

幸好阿等母親似乎累極了睡得很沉,傭人也不敢擅自打擾一直孵在睡房裏的小情人,兩人消失了五小時的事情,算是神不知鬼不覺。

穿著厚重大衣在垃圾箱裏被折騰了個多小時的阿等,流了一身汗水。沒想到經過這樣的煎熬,就如初蕾所言,高燒竟然真的消退了。

初蕾獨自回家淋浴和換衣服,阿等也泡了個熱呼呼的回魂浴換上幹淨衣服,兩人分別騎單車到阿猛的住處會合。

把剛才轉移時所見所聞告訴阿猛後,他看起來一臉頭痛欲裂。

“你們兩個坐下來喇。又不是學生跟老師提交報告,站那麽直幹嘛?一紅一綠,聖誕樹似的,看得我眼睛都花了。”

換上紅色短鬥蓬大衣的初蕾和深綠色牛角鈕扣大衣的阿等縮縮肩膀互看一眼。

阿猛心情似乎很差,兩人交換了個“好可怕哦”的眼神,在阿猛對麵的雙人織藤椅子上坐下,不約而同把視線移向小滿的方向發出求救訊號。

一直倚在落地長窗旁靜聽他們說話的小滿,若有所思地翻弄著粗織白色毛衣的領口,完全沒注意到他們求救的目光。

阿猛像不知惱著誰似的,把一根香煙啣在嘴裏,又沒有點火,隻是不斷用力啃著煙嘴。

“聽你所說,巫馬在七年前送了一個『療愈夢』給還是少女的楊蜜思。但那已經是七年前的事情。楊蜜思並非超感者,照理說,無法把美夢的種子再撒播出去。而且,七年後,中學生之間才開始夢接龍遊戲。為什麽會有七年空白?假使夢的首領是楊蜜思,她又是怎麽辦得到的?目的是什麽?既然宮覓希也是那間補習教室的學生,很可能認識楊蜜思吧。這樣說,她的死亡跟楊蜜思也有關係嗎?”

阿猛語音含糊,像喃喃自語地嘟囔:

“巫馬種的夢、少女楊蜜思收到的美夢、中學生之間瘋傳的夢接龍遊戲、宮覓希在學校墜樓身亡、夢接龍蔓延全城引致今日全城癱瘓,連結起所有事件的繩索到底是什麽?”

“你把問題丟給我們也沒用哦,我又沒有答案。既然是那個巫馬惹出來的禍,就請他出來收拾這個爛攤子呀。聽說他不是很厲害的嗎?”

初蕾有點氣鼓鼓地說道。

阿猛眉毛一揚,斜睨著初蕾。

“巫馬在北歐,和孔小澄一起,被卷入不得了的事件。想借助他的力量也不行,遠水不能救近火。唉,而且,陶源當時不是沒有阻止那個天塌下來當被蓋的巫馬嗎?如果這場夢接龍是由巫馬種的夢開始,陶源也有責任。那個男人拍拍屁股在鏡子中一走了之,留下我這頭跛腳馬兒來執拾爛攤子。真是有夠衰的!”

“欸?原來阿猛你也認識巫馬嗎?孔小澄就是那個常常跟著他的女孩子?聽說巫馬失蹤了很久,他們。。。。。。”

聽到初蕾好奇地追問,阿猛又凶神惡相地瞪她一眼。

“你不要八卦別人的事情。我們眼下有必須立刻解決的事。我已經派人在尋找楊蜜思。目前隻知道她大概一個星期前開始缺勤,沒到補習教室上班。她獨居的公寓也沒人在。。。。。。”

說到這兒,阿猛苦惱地皺著眉心,露出深深的皺眉紋。

“不過,就像我剛才所說,楊蜜思並非超感者,她為什麽能創造出那艘夢郵輪,把人們帶到那艘不祥的船上不願回來?”

聽著阿猛的話,倚在落地長窗旁的小滿,抱起胳臂迷茫地偏起頭。

“對哦,聽初蕾剛才形容,巫馬隻是好心送了一個美夢給想尋死的她。為什麽七年後,她會得到不可思議的能力?而且,她還利用最易受影響的年青人,開始夢接龍遊戲,害死自己的學生和那麽多無辜的人。”

陽台上的四人陷入沉默。

初蕾用力咬著下唇。

“楊蜜思是個很溫柔的老師哦。她不會傷害自己的學生,其中一定有什麽隱情吧?我無法相信她懷抱惡意害死宮覓希和其他人。宮覓希那句『夢溢出了』的遺言,一定很重要。為什麽我就是想不明白呢?”

初蕾困惑地呢喃。想到進入夢接龍遊戲而已經或快將遭遇厄運的人們,不禁焦急得想哭出來。

她雙眼漸漸泛起淚光。水藍色的淚光。

“啊!”初蕾突然從椅子上跳起,伸手指著暮色蒼茫的天際發出一聲驚呼。

“初蕾你。。。。。。”

阿等看著雙眼驟然迸發出破幻之光的初蕾,訥訥地站了起來。

阿猛和小滿也不約而同地走近她,看著那雙放射出奇異光芒的貓兒眼。

“初蕾,你看到什麽?”阿猛以幹澀的聲音問。

“光的絲線。那個詭異的光網又出現了!”

“就是你剛才說,人們在身後拖曳著光絲,在天上交織連結,組成奇異光譜的現象?”阿猛追問。

初蕾咚咚地點頭。

片刻後,眉頭深鎖的阿猛吞了一口涎沫,發出“啊”一聲沙啞呐喊。

小滿望向他失神的臉,眨著烏黑的大眼睛問:

“阿猛,你想到什麽?”

阿猛用力拍一下手,恍然大悟地嚷:

“是集體念力。”

“集體念力?”

小滿、初蕾和阿等滿臉困惑,異口同聲地問。

阿猛皺起一張苦瓜臉,眉頭愈鎖愈緊。

“阿猛?”小滿有點急不及待地催促他解釋下去。

阿猛沉沉歎一口氣,有點心浮氣躁地用手來回摸著短平頭,似乎在整理腦海驟現的紊亂思緒,半響後才啞著嗓子回應:

“如果是集體念力的話,一切就說得通了。正如巫馬所說,每個人都擁有不同程度的念力。初蕾你看到的,應該是每個人心裏都擁有的念力光能吧。當數十個、數百個、數千個,不,上百萬個人的念力光流連結在一起,便會產生世上最強大的超感靈能,比任何一個單一超感者都要厲害千萬倍。”

阿猛眯起眼睛,神情變得更加苦澀。

“所以,夢的首領楊蜜思,並不需要是超感者。夢接龍遊戲,以名字的字靈力量,把人與人之間的靈魂連結起來,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凝聚每個參加者的微小念力,結成了世上最強大的超感能量網。小孩和青少年的念力最強,成人年紀愈大,天生擁有的念力知覺愈遲鈍。夢接龍遊戲最初先在青少年之間開始,結成了超強的念力網,最後才把成人拉進去,牽連全城。連結起夢接龍事件的繩索,原來是集體念力啊。”

說到這兒,阿猛絕望地閉上眼睛。

“沒有任何一個超感者,可以對抗如此強大的集體超感能量網。換言之,誰也無法停止這場夢接龍遊戲!”

聽到阿猛泄氣的宣言,小滿神情一黯地踏前一步。

“阿猛你的意思是,夢接龍遊戲延續到今日,已經演變成由參加者的集體念力一起操控的事件。即使找到夢的首領已經太遲,隻要參加者們不願離開遊戲,誰也無法對抗由驚人的集體念力一起守護著的夢郵輪?”

阿猛睜開眼,愁眉苦臉地點頭。

阿等無法置信地搖頭嘀咕:“怎麽會這樣?”

初蕾一直沉默不語,隻是眨著水藍色的雙瞳,怔怔地凝視遠方天際。

她突然把雙肘枕在陽台圍欄上踮起腳跟,再度發出一聲驚呼。

“阿猛,那邊、那邊。。。。。。補習學校的方向出現了很奇怪的光譜,比其他任何地方都錯綜複雜、千絲萬縷地互相糾纒交疊的光流,全部凝聚在補習學校上方的天空中。”

聽到初蕾的話,阿猛反射性地靠近陽台圍欄,循她伸出手臂指示的方向張望。

映入阿猛、小滿和阿等眼裏的,仍然隻有暮色蒼茫的晦暗天空。誰也看不到初蕾嘴裏所形容,在補習學校上方的空中“千絲萬縷地互相糾纒交疊的光流”。

但即使看不到,阿猛卻露出有點激動的神情。

“比其他任何地方都錯綜複雜地交纒的光流?”

阿猛念念有詞地思忖。

“是在夢裏喚過最多人的名字、與最多靈魂數量連結在一起的人們心裏放射出的念力光流吧。怎麽回事?最早開始進入夢接龍遊戲的中學生,全都回到補習學校,聚集在一起嗎?”

“這麽說,楊蜜思也有可能在哪兒了?”

初蕾回頭看向阿猛,緊張地跳起來。

“阿等,我們趕快過去吧。明明戒嚴了,大家為什麽會一起跑回補習學校?總覺得有很可怕的事情要發生。”

初蕾焦急得淚水汪汪地嚷。

阿猛凝望著那雙水藍色眼眸,臉上忽然掠過靈光一閃的神情。

“啊啊啊,也許、也許還是有方法中止夢接龍遊戲。”阿猛失神地低語。

原本已轉身往落地長窗那邊跑的初蕾和阿等,聽到阿猛的話,錯愕地停下腳步。阿猛拿掉一直啣在嘴邊的香煙,皺著眉頭走近初蕾,低頭俯視她。

“初蕾,你有信心坐上楊蜜思創造的那艘夢郵輪,用你的破幻之眼,把世上所有人的美夢一並毀掉嗎?”

初蕾半張著嘴,怯怯地抬頭迎視阿猛認真的眼神。

“阿猛,你、你的意思是要我使用妖眼?”

阿猛默默點頭。初蕾一臉震驚。

“這、這是唯一的解決辦法嗎?雖然我好想這世界回複正常,可是,我不想毀掉世人的美夢。”

初蕾用力搖頭。

“而且,我發過誓,今生今世不會再使用妖眼。”

阿猛苦笑著揉揉眉端。

“你這個人還真是不懂變通。”

初蕾緊握雙拳,尖著嗓子嚷嚷:

“阿猛,妖眼的力量,隻會帶來毀滅和死亡啊。”

“初蕾,我還以為陶源和沙灘上那個來曆不明的男人,應該至少教曉了你這件事情:一切歸零,並不是結束。無我無夢,才是生之始。”阿猛說。

初蕾和阿等一前一後地騎著單車,在天色剛入黑的荒蕪街道上飛馳。

整個廢墟城市仿佛已沉沉睡去,路上除了流浪狗或貓外,沿途不見半個人影。

他們在單車上傾前身體,轉進高樓林立的商業區後,飛快地掠過幾幢冒出火焰或濃煙的大樓,與一輛接一輛消防車擦身而過。

“阿等你要跟上來哦,不要慢吞吞的喇。”

初蕾回過頭望向與她距離漸漸拉開的阿等。

“是你搶了我的公路單車來騎,我才追不上你呀。”

阿等用力踩著掛著購物籃的紅色單車沉重的踏板,一臉不甘心地看向瀟灑地操控著外型很炫又輕身的銀色公路單車的初蕾。

初蕾縮縮肩膀吐吐舌頭,把視線移回前方。

她的一雙貓兒眼已回複澄明,天際的光網也在視界裏消失。

“補習學校就在下一個路口轉右拐彎的巷道裏,公眾遊泳池對麵。”

初蕾又回頭向阿等發出指示。

“我知道哦。我不是騎小綿羊接過你放學嗎?”

阿等奮力想追上初蕾,但似乎力不從心。

“啊,對呀對呀,那我先走一步。”

初蕾話音未落,她騎著銀色單車的紅色身影已消失在彎角。

阿等唉聲歎氣地再度加快腳下的節奏,以高速轉過彎角,駭然發現初蕾呆怔不動的身影近在眼前,著慌地想煞車已經太遲。

紅色單車狠狠撞上銀色單車車尾,阿等和初蕾一起連人帶車翻跌路上。

“啊,對不起!初蕾,你有沒有受傷?”

阿等手忙腳亂地推開車頭撞歪了的紅色單車,從柏油路上爬起身,揉著擦傷的手掌。

銀色單車在柏油路上傾側翻倒,初蕾跪跌在旁,依然呆怔不動,仰頭定定地注視著上方。

“初蕾。。。。。。”

阿等邊慌張地走向她,邊下意識地仿效她抬起視線。

下一瞬,阿等也如遭雷殛地仰著頭僵凝不動。

補習學校的天台水泥圍欄上,黑壓壓的人影一字排開,搖搖欲墜地佇立風中。

聚集在這兒的年青人,似乎打算一起從學校的天台上跳下!

阿等嚇得臉都綠了。跪跌地上的初蕾也完全失了神。

“初蕾!初蕾!”

半晌後,阿等終於從喉嚨裏擠出心驚膽跳的微弱叫聲。

初蕾的背影一震。

阿等的聲音似乎把她從嚇呆了的狀態拉回現實。

初蕾睜大驚惶的眼眸,張著嘴回頭,如夢初醒地從地上跳起來,跑向阿等拉起他的手。

“快!”

被初蕾用力一拉,阿等發軟的雙腿總算動起來。

兩人奔向補習學校敞開的鐵閘大門,穿過大樓正門,一口氣疾跑上一道道樓梯,衝出七樓天台空曠的戶外水泥地時,眼前的景象教膽小又有懼高症的阿等幾乎昏厥過去。

八個女生手牽手,背向他們站在天台圍欄上,膝蓋微微彎曲,似乎就要一起往下跳。

“不要!不要!別跳!你們千萬別跳下去啊!”

初蕾帶著哭音的尖叫聲劃破冷冰冰的空氣,八個背影頓時僵住。

站在最中間,身型最苗條高挑的女生首先回過頭。

長及腰際的柔軟黑發和身上的藍染布料長裙迎風飄飛。

一雙淚水汪汪的眼睛如受驚的小動物般睜得大大的,白晳的臉蛋上淚痕未幹。

“蜜思楊!蜜思楊!”初蕾慌張地朝她喊叫。

其他七個女生也紛紛回頭。

每張臉孔都稚嫩又年輕。

每個女孩雙眼都含著淚,神情卻出乎意料地平靜,嘴角還似乎掛著一絲解脫的微笑。

“對不起!這個城市會變成這樣,全是我的錯。”

楊蜜思掛著悲傷但凜然的神情,望向初蕾和阿等。

“不,是我們的錯!一切都是因為我們而起的!”

其他七個女生異口同聲地喊叫,鏗鏘有力的聲音夾雜著呼呼吹過的北風,在天台上回**。

“你是我的學生吧?”

楊蜜思的視線停留在初蕾臉上。

“你沒有被拉進那個遊戲吧?”

初蕾緩緩搖頭。

“那就好。”

楊蜜思蒼涼一笑。

“對不起,我把那麽多人拉進地獄,誰也逃不出來,我卻什麽也無法做。除了陪伴著大家,用這樣的方法贖罪以外,我什麽也無法做。”

“不,這不是蜜思楊一個人的責任。是我們,都是因為我們一起創造了那艘夢郵輪,那麽多人才會受傷和死去。是我們闖出來的禍,我們卻無力中止這場噩夢。唯一能做的,就是跟隨覓希,陪伴逝去的人一起上路。來,我們一起跳吧。”

站在最左側的短發女孩,臉上還長著嬰兒胖,堅毅的神情卻顯得成熟又世故。

“對哦,一起跳吧。”

站在楊蜜思右側,剪著娃娃頭的年輕女孩,像唱歌般應和短發女孩的話,搖了搖握著楊蜜思和右邊另一個綁馬尾的女孩的手。

八個女生重新轉過頭去,輕輕搖**著互相緊握的手,仿佛要一起出發前去某個美好的地方。

她們再次整齊地彎曲起膝蓋,傾前身體,似乎在等待楊蜜思輕聲呼喚出發的號令。

“蜜思楊,不要啊!我不明白你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不過,我有方法中止夢接龍遊戲。聽我說,隻要你們把我拉進夢裏,把我帶到那艘夢郵輪上,我可以把大家都帶回來。”

“不可能的。你沒試過被拉進去,所以不明白。隻要一旦乘上那艘郵輪,你永遠不會願意離開。誰也不曾從那兒逃出來,包括我們。明知是我們製造了這場大災難,隻要一息尚存,我們還是會逃回遊戲裏,還是渴望回到那艘船上。已經沒有希望了,我們已經徹底絕望。”

楊蜜思沒有回頭,隻是低垂著頭,以悲切的聲音低回。

“不!還未絕望!蜜思楊,相信我!七年前,在馬路上與你躺成川字形的那兩個男人,是這場夢接龍遊戲的源頭吧?我都知道啊。”

聽到初蕾嘴裏吐出誰也不可能知曉的秘密,楊蜜思的身體一抖。

“蜜思楊,請你相信我,因為,我是那個男人的女兒。所以,無論如何,我也會把大家帶回來,把附在大家身上的夢咒解除。”

初蕾清澈的聲音響徹夜空。

楊蜜思緩緩回頭,雙眼噙滿淚水,神情悲淒地注視著初蕾。

初蕾和阿等連大氣也不敢透一下,屏息靜氣地等待。

仿佛過了一世紀那麽久,楊蜜思的眸子深處,靜靜閃現一絲重燃希望的光芒。

“夢郵輪到底是什麽?初蕾你必須親曆其境才會真正明白。”

初蕾、阿等、楊蜜思和七個女學生,圍成圓圈坐到天台的水泥地上,楊蜜思首先開腔。

“但是,那艘夢郵輪到底為什麽會出現?剛才你們說,是由你們一起創造出來的?”

初蕾環視著圓圈內每一張臉孔。除了她熟悉的老師外,其他七個女孩可能跟她素未謀麵,也可能曾經在補習學校擦身而過無數次。

每個女孩看起來都是十五、六歲左右,臉上不施脂粉,梳著自然的發型,穿著款式樸素的深色大衣。

眾人散發的氣質十分相近,感覺上都屬於文靜內向型,令初蕾不期然聯想到同樣予人鄰家女孩印象的宮覓希。

七個女孩不約而同露出複雜的沉思神情,像不知從何說起地把視線轉向楊蜜思。

楊蜜思拉了拉淺藍色毛衣的下擺,挺直身子,下定決心似的吐一口氣後幽幽地開口:

“初蕾和阿等,你們已經知道了七年前那個晚上發生的事情吧?如果說那是夢接龍遊戲和夢郵輪誕生的源頭,或許沒有錯。那晚回家後,我的確做了海浪卷上沙灘的夢,醒來後感到自己仿佛重生。曾經令我執迷不悟的老師,他的臉孔和名字,在我腦海和心底完全消失。我真的得救了,被那個我連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拯救了。自此以後,我對靈性科學產生濃厚興趣,開始沉迷鑽研有關念力的事情。而我最感興趣的,就是集體念力。即使是普通人,隻要眾誌一心的人數夠多,一樣可發揮出超感力量,以心控物。”

“啊。”把雙手一本正經地撐在膝蓋上,在地上正襟危坐的阿等插腔。“在古代要是遇上旱災,農作物日久失收,整條村子的人會一起跳求雨舞。傳說中,求雨舞的力量十分驚人,總能讓天降甘露。你所說的集體念力,是那樣的事情嗎?”

臉上還長著嬰兒胖的短發女孩,聽到阿等的問題似乎十分高興地接話。

“你很明白嘛。不過,求雨舞並不隻是古代傳說。一九八九年亞馬遜雨林大火,整整燃燒了三個月,聯合國出動千多名消防員和大量直升機救火卻束手無策,火勢繼續失控蔓延。平常在那個季節雨水充沛的地域,反常地連續三個月滴雨不降。這場跨國界燃燒不息的大火,被聯合國形容為『地球上史無前例的災難』。聯合國專家最後倚仗的,並不是超新科技,而是最古老的智慧,在當地舉行盛大的求雨舞儀式。兩天後,天降豪雨,奇跡地淋熄了那場空前大火災。”

綁著馬尾巴的女孩也有點雀躍地加入對話行列。

“不止求雨舞,還有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的『畢業典禮不思議晴天現象』。那所名校流傳著畢業典禮當天必定是晴天的傳說。訪問該校的畢業生,每個人的記憶也如此。有科學家對這傳說很感興趣,研究了過去三十年畢業典禮當天,普大和附近地區的天氣紀錄,結果發現每逢那一天,普大的天氣就會比平常幹燥和陽光普照。學生們的集體信念和願望,似乎真的影響到頭上的天氣!”

談起集體念力的話題,原本愁眉不展的女孩們,似乎都有點忘形,相繼變得活潑多話起來。剪著娃娃頭的圓眼睛女孩,也忘我地加入討論。

“還有在美國二十四個城市舉行過的『靜坐集體念力實驗』,證明人的內在心態,可以形響外在物理世界。每個城市的每個地區,隻要有百分一人口固定修習靜坐發出正念,他們內心的和諧頻率似乎可影響整個城市的氣場。靜坐舉行期間,每個城市的犯罪率都比平常降低了百分之二十。靜坐實驗結束後,犯罪率又躍升回正常水平。”

另一個戴著無框眼鏡的細瘦女孩也接著開腔:

“還有世界各國的物理學家、心理學家、生物學家和統計學家合作做過的很多其他集體念力實驗,召集群體發送意念,成功減低空氣汙染指數、提升水的質素、加速植物生長速度、幫助病人加速康複、提升一個地區內人口的快樂指數等等。。。。。。”

圍著圓圈的七個女孩紛紛興奮地點頭。楊蜜思卻一臉愁容地環視她們。

“都怪我讓她們接觸到這些資訊。一切都是因為我天真地相信,一動不如一靜。我深信集體正念可以改變世界,沒想到我們的集體念力實驗卻失控了,一切一發不可收拾。”

“可是,蜜思楊沒有錯。”

短發女孩用力搖頭反駁楊蜜思的懺悔。

“那時候,我們是真心想讓世界變得更美好的啊。”

聽到短發女孩發出不甘心的嚷叫聲,其他女孩都露出落寞神情。

“你們想用集體念力改變世界?”

一直默默傾聽著的初蕾怔怔地問。

楊蜜思把憂鬱的視線移向初蕾臉上。

“我們長大和生活的這個城市,不是變得愈來愈陌生嗎?曾經充滿活力和朝氣蓬勃的這個地方,變成你斥我罵、紛擾不休的負能量城市。每個人都好像活得很不快樂,心裏充滿不平和怨憤。我身為老師,每天看著對未來失去希望和夢想的年青人,感到很無力和絕望。”

說到這兒,楊蜜思雙眼深處流露出一抹夢幻神采。

“我相信集體念力的力量。隻要這城市有足夠人口放下負麵情緒,發出和諧正念,人心之間的共鳴頻率,一定會互相影響激**。負麵情緒從來無法改變世界。世間本無惡,境隨心轉,理想的世界,從來都在正念伸手可及的地方。唯有世界同心發出正麵能量,才能帶來正麵轉變。”

聽著楊蜜思的話,女孩們臉上都泛起一絲生氣。似乎是女孩之間的首領的短發女孩輕聲說:

“所以,我們和老師才會想嚐試進行集體念力實驗。如果我們九個人心連心,可以提升身邊人們的快樂指數的話,這股快樂能量,一定可以像漣漪一樣在社會上擴散。人們的心,有肉眼看不到的絲線相連,快樂、悲傷和憤怒,都會互相感染。”

短發女孩的話,讓初蕾驀地想起人們身上散發出的心之光流。

對啊,人們的心和靈魂,的確互相緊緊牽係。

隻要一個人變得快樂一點,身邊的朋友也會受到無形的影響變得快樂,反之亦然。

初蕾記得好像在心理學漫畫書上看過這樣的理論。

那個理論叫什麽哩?好像、好像是社會心理學家稱為“感情傳入”的現象。英文名是。。。。。。A。。。。。。A什麽咧?啊,Affective Afference。

終於從像草包般的腦袋裏挖出艱深的英文詞匯,初蕾滿有成就感地吐一口氣,身畔卻響起阿等迫切的聲音。

“九個人心連心?所以,宮覓希也是你們的一分子對嗎?”阿等傾前身體問。

聽到宮覓希的名字,楊蜜思和女孩們都一臉泫然欲泣。

短發女孩沙啞著嗓子回答:

“是我們不對。我們沒發現覓希原來把一切都想成是她一個人的錯,把責任全攬到自己身上,她好傻啊。”

“她留下『夢溢出了』的遺言後,在學校墜樓身亡,就是因為你們的集體念力實驗害的嗎?”

阿等心直口快地直接追問,初蕾幽幽地瞪了他一眼。

但楊蜜思似乎並不介懷,她仰起下巴瞪著虛空的一點,平靜地回答:

“去年十一月中的星期天,我們九個人打算在我家舉行靜坐會。那天,覓希遲遲沒出現,打她的手機也沒人接聽。那陣子,覓希一直沒什麽精神,我們有點擔心,便分散到公寓附近找她。我發現她的時候,她正失神地站在馬路中央。”

楊蜜思低下頭,聲音愈來愈小。

“就像當年的我一樣,她差點就被汽車撞到。我把她拉回人行道上,覓希回過神來,抱著我痛哭說:『我無法惺惺作態地參加什麽快樂正念靜坐會,因為,我一點都不快樂。我也想誰來救救我!為什麽偏偏是純希?阿剛喜歡的人,為什麽偏偏是我妹妹?』”

娃娃頭大眼睛女孩把楊蜜思的話接下去。

“我當時也在旁邊。覓希看起來真的很不對勁,我們都很擔心她。明明說要舉行快樂靜坐會,原來身邊的好朋友那麽不開心,我卻一點都不知道,好慚愧。”

圍著圓圈的八個女生都垂下頭靜默下來。

阿等思前想後,心念一動地脫口而出:

“啊,於是蜜思楊你把用海浪抹去名字的種夢方法教了她?你們嚐試用集體念力為她種了那個療愈夢?”

楊蜜思抬起眼睛看著阿等,一臉悲傷地搖頭。

“覓希很固執,她一點也不想忘記尹佑剛。我把七年前那晚發生的事情告訴大家後,她央求大家嚐試用集體念力為她種一個美夢。她的夢想,是與阿剛一起,在加勒比海的豪華郵輪上舉行白色婚禮。她說:『即使隻是做夢也好,隻要能跟阿剛一起,做一次那樣的美夢,我便心滿意足。 』”

短發女孩點點頭。

“覓希看起來好消沉,我們覺得就當是撫慰她,讓她心裏好過一點,姑且一試也無妨。我們幾個人,在向蜜思楊請教功課之餘,變成無所不談的好朋友。蜜思楊也是像閑聊那樣,不經意地跟我們提起過外國的念力實驗話題。我們都覺得那是個很好玩的遊戲,央求蜜思楊帶領我們舉行靜坐會。心底裏,我們其實都是抱著遊戲心態的吧。連蜜思楊在內,誰也沒百分百相信過集體念力能創造奇跡。既想相信,又覺得不可能真的發生那樣不可思議的事情,就是我們當時的心情。”

短發女孩像征求大家同意地逡巡著其他女孩。女孩們都若有所思地點著頭。

“然而,你們的集體念力,真的成功為覓希種下了那個在豪華郵輪上舉行白色婚禮的美夢?”

初蕾愣愣地呢喃。果然如阿猛所說,集體念力,可以製造出最強的超感力量。

綁著馬尾巴的女孩回道:

“嗯。就像是開玩笑那樣,覓希第二天容光煥發地出現在補習教室,下課後把大家拉在一起,快樂地嚷:『我夢到了!真的夢到了!在夢境結束前,我突然意識到那是夢,好不舍得讓它結束,不過,我真的很感激大家為我製造了這個美夢。恬兒,我在夢境結束前想起了你。我在夢裏大聲喊了一句:如果恬兒也能做一個這樣的美夢就好了。在這艘夢郵輪上,我們的夢想都可一一成真。你爸爸不會逼迫你一定要考上他為你選的名門大學法律係,你可以自由自在地彈琴,做成為鋼琴家的夢。』”

馬尾巴女孩恬兒頓了頓,嘴角泛起一絲懷念的快樂笑容。

“沒想到,那晚我真的做了在夢郵輪上,在所有朋友和親戚麵前,快樂地彈奏鋼琴的夢。而且,覓希也同樣延續了與阿剛一起的夢。夢醒前,我想起了把這夢送給我的覓希,於是喊出冬帆的名字。”

馬尾巴女孩把視線移向短發女孩。冬帆點了點頭。

“然後,我也不可思議地接到了美夢棒子。”

“啊,夢接龍就是這樣開始的?”阿等微微張著嘴巴。

楊蜜思露出懷念的傷感神情。

“我們對這現象都驚訝不已。之後,我們不斷舉行聚會,一起用心想像那艘讓所有人夢想成真的郵輪。我知道字靈的力量,透過名字,能連結人與人之間的靈魂。憑藉覓希、恬兒和冬帆的經驗,我們努力集中心神,強化利用名字把美夢接龍的意念。我們成功地在九個人之間,不斷互相傳送美夢祝褔。那真是像做夢一樣美好神奇的體驗。”

楊蜜思雙頰泛起紅暈,想起利用集體念力創造出美夢的神奇體驗,內心似乎仍然激**不已。

短發女孩冬帆一臉誠懇地說:

“在那艘夢郵輪上,我們真的很快樂。我們都想把這美夢傳播出去。聚會最初的目的,就是想提升大家的快樂指數。既然我們奇跡地創造出美夢郵輪,讓更多人坐上去,不是最簡單的方法嗎?那時候,我們的確真心那樣相信,所以才會開始在夢中呼喊其他同學和朋友的名字。”

說到這兒,冬帆的聲線顫抖起來。

楊蜜思和女孩們澄澈真摯的眼神,漸漸布滿陰霾。

“就在這時候,我們才開始察覺到夢接龍潛藏的危險。最初,我們都能自我控製,隻有晚上睡覺時才進入那個快樂的夢世界。但日複一日,我們漸漸失控,毫無心緒過日常生活,日日夜夜隻想回到那艘夢郵輪上。大家變得無精打采,甚至會不受控地打瞌睡。但我們卻無法抗拒美夢的魔力,繼續著魔地沉醉其中。”

冬帆揉了揉眼睛,隨著她眼裏湧出淚水,其他女孩眼底也泛起淚光。

“然後,曾經被覓希喊出名字的朋友的小弟弟洗澡時淹死了。雖然警察和新聞報道都把那事件形容為不幸意外,但我們都知道,覓希的朋友應該是跟我們一樣,沉迷在夢的世界無法自拔吧。”

楊蜜思悲痛地搖頭。

“我知道那件事令覓希受到很大打擊,卻沒發現她已到了精神崩潰邊緣。她認為夢接龍遊戲因她而起,一切都是她的錯,無法原諒自己而自殺。 我曾經跟大家說:『一切都是我的錯,是因為我們的夢溢出去了,覆水難收。你們和你們認識的人,必須盡快離開那個遊戲。』我嘴裏雖然如此勸說大家,卻沒有以身作則。無論如何,我都想快樂的夢日日夜夜延續下去。我們和世上每一個進入了遊戲的人,都著魔了。”

楊蜜思用雙手捂著臉彎著身子泣訴:

“結果,覓希把我說過的話寫作遺言自殺了。但真正害死那個小嬰兒和覓希的人是我。是我不自量力地讓大家嚐試集體念力實驗,實驗卻失控了,我完全無法保護任何人。我們沒有製造出美夢,而是製造了一個驚天噩夢。最後,把大人也拉進那個遊戲造成浩劫。”

女孩們都被老師的哭聲感染,哭得全身抽搐。初蕾和阿等也覺得眼底癢癢的。

楊蜜思像發現到自己失控的情緒影響到大家,用手背用力抹掉淚水,深吸一口氣後力持平靜地繼續:

“覓希留下那句世人無法了解的遺言去世後,關於夢接龍的傳言,以比我們想像中更快的速度,在庇雅中學傳得沸沸揚揚。我也沒想到集體信念的力量會如此驚人。年青人隻要單純地相信一件事物,就會產生強大力量。被拉進遊戲裏的學生愈來愈多,由庇雅、嘉美和聖望中學極速撒播到其他學校。在中學界如野火燎原地極速蔓延的夢接龍遊戲,已經擁有它自己的生命,完全在我們操控以外。 ”

楊蜜思一臉絕望地不斷搖頭。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我們隻是一心想讓自己、身邊的朋友和世界變得快樂。美夢為什麽會變成噩夢?”

愛哭鬼阿等結果還是受到大家感染,眼眶湧出淚水激動地握起拳頭。

“不,我覺得你們的出發點很好。集體正念,必定能夠令世界變得美好。這想法原本並沒有錯。”

聽到阿等撫慰的話,楊蜜思慚愧地垂下眼,以幾若無聞的聲音呢喃:

“那麽,一定是因為我們背離了初衷吧。到頭來,我們沒有把快樂的根源種在現實世界,而是種在一個虛假的世界裏。我們並沒有發揮出正念力量,我們發送的,隻是集體的妄念力量吧?我夢想著能用正念拯救世界,卻輕易被妄念俘虜。像我這樣軟弱的人,大言不慚地說想帶領大家傳送正念,原來隻是不自量力的妄想。”

“我們製造了一艘完美的夢郵輪,坐上後從沒人願意回航。我害死了覓希,也也害了許多其他人。對不起,對不起啊。初蕾,你認為你真的能夠抵抗完美的夢的**,轉身離開那艘船,甚至把沉溺其中的大家帶回來嗎?”

楊蜜思和女孩們以既希望相信奇跡,又無法相信的複雜眼神看向初蕾。

初蕾垂下頭想了一會兒,吸一口氣後重新抬起頭。

“我還是無法想像夢郵輪的力量。正如你所說,或許隻有親曆其境,才能真正明白吧。但無論如何,請你們今晚在夢中喊出我的名字。”

阿等緊張地舉起一隻手補上一句“不要忘了我!我叫向等,請你們也要喊我的名字。”後,調過臉看向初蕾正色地說:“我要跟你一起進入遊戲裏麵。”

初蕾眨著眼凝視神色認真的阿等。

“別傻!我們無法一起進去同一個夢裏麵的。你和我完美的夢各不相同。進入夢接龍遊戲後即使發生什麽事,你救不了我,我也救不了你。”

阿等臉色一變,失神地喊:“怎、怎麽會這樣?”

初蕾回過頭環視著眾人。

“拜托,你們絕對不能喊向等的名字。他是個超級大頭菜,一定無法順利回來。”

“初蕾,別那樣說,我不能讓你一個人進去那麽危險的遊戲。”

淚痕未幹的阿等,好像急得又要哭出來。

初蕾伸出手輕輕握住他的手,阻止他繼續說下去。

“你那樣說的話,大家會對我沒信心,又想從這天台上跳下去,跟其他人一起赴死贖罪。”

初蕾低聲說道。阿等不禁噤聲。

“請把我帶進遊戲裏。相信我,我一定會帶著大家安全回來。”

初蕾嘴裏雖然那樣說,握著阿等的手卻微微抖震。

教人永遠不願意醒來的完美夢境嗎?

我。。。。。。真的會願意回來嗎?

還沒進入夢接龍遊戲,初蕾的決心似乎已經開始動搖,但她勉力擠出自信的笑容看著楊蜜思和女孩們。

“初蕾你。。。。。。”

感受到初蕾的顫抖,阿等六神無主地用力握緊她的手。

“阿等,別小看我喇。 無論如何,我是夢使者的女兒。”

像是努力安撫自己一樣,初蕾輕聲說道。

下一瞬,她像忽然想到什麽似的重新抬起眼睛。

“啊,對了,還有一件事情要請大家幫忙。”

初蕾的聲線因為激動而微微變了調。

阿等不解地轉頭看向她。

初蕾神秘的貓兒眼深處,驟然閃過一絲狡黠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