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結局沒想到啊,哈哈,”武向天哈哈一笑,“這個,社會諷刺小說嘛,有點歐·亨利的味道。”

“靠,諷刺什麽了,這個故事想表達什麽?見誰批誰的憤青自己也是傻逼?不知所雲!”張銳強覺得呂輝是在映射自己,十分不悅。

呂輝聳聳肩沒有接話,張銳強翻了個白眼不在言語。

“不僅結尾出人意料,製片人的意識流也挺有意思。看來自我評價總是很難,這就是人性的弱點吧。難怪蘇格拉底要說認識你自己。”雲端不住的點頭。

“不過呂導,你這個故事裏對女性可不怎麽友好哦。”肖蕭好像是故意找茬。

“是嗎?嗯,你不說我還沒往這方麵想,不過,嗯,故事也就是在批判這種直男癌的思想吧,啊,哈哈,要是有冒犯那對不起了。”呂輝雙手合什作道歉狀。

“沒什麽,就是對某些歧視女性的臭男人不滿。”肖蕭微微一笑,斜眼瞟了一眼癱坐在沙發裏的張銳強。

張銳強似乎沒有注意,兩眼望著天花板發呆。

“小呂講了個他們圈裏的,那我就講一個畫家的故事吧,我覺得這個故事也挺有意思,有點幻想的色彩,你們年輕人應該喜歡。”平日武向天一貫早睡,但今晚非常興奮,“名字我記不清了,故事和主人公的左眼有關,我就叫它左眼吧。”

“左眼,是不是有部電影叫左耳?”肖蕭說。

“對對,前兩年的一部青春片,五阿哥拍的。”

“五阿哥?五阿哥不是那個還珠格格裏的……”武向天搜尋著記憶。

呂輝笑的合不攏嘴,“對對,您說的沒錯,就是那個演了五阿哥的人拍的。”

“他都能拍電影了?拍的怎麽樣?”

“這個嘛,我就不評論了。反正當下隻要有名氣拍個電影都不是事。”呂輝習慣性的捏捏右手小拇指。

肖蕭回答的很幹脆,“不怎麽樣!”

“哦,那不管他,我講我的故事。這個故事有點長,有的細節我都淡忘了,那我就挑主要情節講講。”

左眼

高凡是個畫家。

這麽介紹似乎是恭維他了,準確來說,高凡隻是一位默默無名的青年藝術工作者。

打心底裏來說,高凡是熱愛油畫的,否則,他畢業後也不會一直堅持走藝術創作的這條不歸路。美院那幫同學,要麽去做了設計,要麽幹脆改行,目前還在搞純藝術的,寥寥無幾。

高凡的油畫題材,主要是都市和都市中的人。他的作品想表達的都是現代都市典型情境中人們的孤寂與疏離。畫幅不大,而畫麵通常是灰蒙蒙的,如同籠罩著著經久不散的霧氣,人物也無精打采,毫無生氣。不幸的是,他的事業,也如同他的畫一樣,未見天日。

同學聚會,高凡難免成為眾人揶揄的對象。

“高凡,你不會生前一幅畫也賣不出去吧!”

“死後也未必賣的出去吧!”有人幸災樂禍的調侃。

大家一陣哄笑。

高凡隻得跟著傻笑兩聲,低頭繼續喝悶酒。

也有人假裝關切,“那你現在靠什麽過活啊?”

“我在給許家昌做助手,有時候幫別人畫些室內壁畫。”高凡不好意思的撓撓頭。

好事者揭人老底,“許家昌,哦,那個畫家我知道。徒有其名,不過挺有錢哦,很會自我炒作的。”

“對,高凡,我店裏重新裝修,你幫我畫兩麵牆唄,我好幾年沒動筆,手都生了。”一個改行開餐廳的同學笑嘻嘻的問。

“嗯嗯,好說,好說。”

“對了,以前總跟你一起的那個小弟呢,低我們一級的那個?”

“哦,莫何啊,現在我們一起在陳莊那裏租了個小院。”

“挺好挺好,一對好基友,哈哈……”幾句調侃後大家終於對高凡失去了興趣,轉向其他話題。

眾人推杯換盞,高凡如坐針氈,他敷衍一陣後便匆匆離開。

暮色將至,我們的主人公走在郊區城鄉結合部坑坑窪窪、汙水橫流的小巷內,心中如頭頂雜亂無章的電線般糾結。想想如今自己一事無成,積蓄所剩無幾,好友莫何也要離去,悲苦和惆悵便泛濫起來。這心情和他家隔壁廢品收購站的臭氣熏天、吵鬧嘈雜一起,共同陪伴了他三年的淒苦時光。

進了院門,莫何在屋裏看到高凡,急忙出來。

“高哥回來了,一直等你呢。”

“東西收拾好了?”高凡笑笑。

“差不多了,哎。我還剩點錢買了兩瓶牛二,晚上咱們喝了。”

“好好,我去炒兩個下酒菜。”

最後的晚餐始終是難以下咽的。幾杯酒過後,兄弟二人無語凝噎,唉聲歎氣。

莫何回頭惆悵的看了一眼堆放在畫室左邊自己的十幾張大大小小的油畫,潸然淚下。

“哎,這些畫我就不帶回去了,老哥你有空就幫我燒了吧。”莫何深深歎了口氣。

“你說什麽呢,那都是你的心血,是藝術,我一定給你留著,萬一哪天出名了……”高凡自己都未必相信。

“老哥啊,我是真沒什麽才華。也許我老爸說得對,我也就是玩玩而已。我看這行出頭太難了,要不跟我回家做生意吧。”莫何聲音哽咽。

“兄弟的好意我領了,但我可不是那塊料,我這人隻想,也隻能走這條道。”高凡堅定的說。

莫何灌了一大口酒,“可是走不通呢?”

“那我也認了,這就是命!”高凡一拍桌子,震的小半盤花生米蹦了出來。

兄弟二人又舉杯相碰,莫何很是激動,“老哥我真是佩服你,你有才華,又有恒心。你放心,等我掙了錢就來資助你,給你辦畫展,幫你宣傳。”

高凡聽罷臉一沉,“那不行,兄弟你要那樣做可是看不起我,我隻靠作品說話,不靠別人,更不靠那些溜須拍馬的旁門左道。我相信,是金子……,哎,不說這個了。”高凡擺擺手,“其實我更佩服你,離開那麽有錢的老爸出來畫畫過苦日子。”

莫何的眼圈紅了起來,“我這也不是堅持不住嘛,老爸說我再不回去就斷絕父子關係。我走了你一個人能行嗎,房東是不是又漲房租了?”

“沒事沒事,來來,喝酒,別搞得生離死別似的。”高凡又啟開一瓶啤酒。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莫何還是走了。他這一走,一年多都沒有音訊。高凡還是老樣子,勉強維持著生計。

前幾天畫廊李老板打電話帶來好消息,高凡在畫廊裏的兩幅油畫被人買走了。雖然賣價不高,高凡欣喜若狂,這可是一個美好的開始,他的畫終於得到了認可。

這天,他帶著新近完成的兩幅大作,走進了李老板的畫廊。

畫廊老板李明國,四十出頭,肥頭大耳、大腹便便。經常穿著一件鬆鬆垮垮的土黃色亞麻布偽唐裝,足蹬一雙黑色撒口老布鞋。碩大的腦袋可以說是直接連在肩膀上的。如果那裏還叫做脖子的話,上麵掛著一大串念珠,兩隻肥嘟嘟的手腕上也纏著各種珠串,十隻手指戴滿了大大小小的金銀玉戒指,恐怕隻恨自己指頭還不夠多。不知道的,會以為他是潘家園開雜玩兒店的。

李老板原本是個小混混,祖上積德因政府拆遷拿到補償款,早些年便在這藝術區買了間廠房,本意想開間酒吧,但不知經何人攛掇,對藝術一竅不通的他居然開起了畫廊。幾年下來,竟然經營的有聲有色。有人問他訣竅,他嘿嘿一笑,滿臉的橫肉微顫,“其實跟開酒吧差不多嘛,哈哈。”

高凡本不想跟這種粗人打交道,但是李老板與他打工的那位畫家是發小,經由他推薦,好歹李老板願意在畫廊裏賣兩張高凡的畫。

再說高凡一走進畫廊,就看見李老板坐在畫廊外間的圈椅裏翹著二郎腿喝茶。圈椅前是一張碩大的原木茶海,茶海上擺滿了各色茶具,其中一隻茶壺燒了開水,呼呼直響。圈椅旁蹲著一隻大金毛,時不時拿頭蹭蹭李老板的小腿。

李老板看見高凡進來,皺了皺眉,勉強點點頭算是打招呼。

高凡強裝恭敬,努力的在臉上擠出笑容,“李老板,忙著呢?”

李老板肥厚的大手裏攥著指甲蓋兒般大小的茶杯,不緊不慢的送到嘴邊咄了一口,斜眼瞟著高凡,“怎麽,又來賣畫啊?”

高凡趕緊向前走了兩步,“是啊,我那兩張畫上周不是賣出去了嗎,這兩張我更滿意,麻煩李老板再費費心。”

“你這兩張夠大的啊。”李老板不耐煩的看著高凡拿來的的兩幅包好的油畫。

“是比我上兩張大點兒,但也不算很大吧。”高凡說著用手指指牆上掛的幾張大幅油畫。

“哼,”李老板霍然把茶杯擱到茶幾上,仰脖瞅瞅牆上的畫,一撇嘴,“這些都是大師作品,十幾萬一張,你也好意思跟他們比。就說你這兩張畫這麽大,我哪有地方掛。”說罷低頭拍拍金毛的頭。

高凡氣的七竅生煙,心裏連連咒罵,但臉上依然保持笑容,“李老板,我那兩張不是賣出去了嗎,說明我的畫還是有一定價值的,這兩張說不定還能賣高點兒呢。”

李老板抬眼瞅瞅高凡,伸手撓撓他那如同鹵蛋般的大光頭,臉上的橫肉擠做一團,“你小子還挺自信,丫的還真以為遇見伯樂了,哼,要不是……,”李老板擺擺手,“哎,算了,行,你就先擱我這吧,等有買主了我告訴你。”

高凡心裏十分納悶,自己的畫賣了出去,雖說價不高,但總是個好兆頭,這姓李的怎麽還這個熊樣。

“李老板,要不您先看一眼。”他伸手去拆畫的包裝。

“別拆了,就擱那吧。”李老板指指櫃台後麵。

高凡強壓心頭的怒火,“要不李老板你看掛哪方便,我幫著掛上去。”

“哎,告訴你擱這就行了,你怎麽這麽事兒,你這畫也用不著掛,賣出去了我告訴你不就行了。”李老板非常不耐煩,從茶幾上的煙盒裏尋麽了一支煙塞在嘴上,掏出打火機按了幾下卻都沒出火。

這下可傷了高凡“藝術家的自尊”,高凡把畫貼牆一擱,徑直坐在李老板對麵的椅子上,“李老板,你以前說我畫的是垃圾,不會有人買我的畫,我認了。現在終於有人買我的畫了,雖然不值大價錢,但還是說明有人認可我的作品,再說您也抽了五成利,我的畫以後升值了這不對大家都好嗎,您這不掛我的畫算是怎麽個意思?”

李老板立馬火了,隨手把香煙和打火機往茶幾上一摔,兩隻魚泡眼蹬的溜圓,“嘿,你小子給鼻子上臉了哈,賣了兩張破畫就當自己是畢加索了。呸,我現在還是說,你畫的那就是垃圾,”他騰的站起來,嚇得趴在腳邊的金毛一哆嗦,“我按規矩抽你點錢怎麽了,你那畫掛我這兒那麽占地方,才賣那點錢,五成我都抽少了。你丫的趕緊把畫拿走,好像誰他媽稀罕賣你的畫似的。我這等人呢,沒心情跟你廢話。”

高凡也不甘示弱,立即站起來,“我也不會在你這賣了,隻要是真正的藝術,在哪裏都會體現價值的。你這種人……怎麽會懂藝術!”“渣”字還是沒說出口,他拿起畫便往門外走。

“哎呦,你小子真狂啊,你以為你那灰不拉幾的畫真是藝術啊,你知道是誰買了你的畫嗎?”李老板大聲吼著。

高凡心頭一動,轉過身,“誰買的?”

“哼,就是以前跟你一起瞎混的那個叫莫什麽的,不知道怎麽有錢了,專門跑來買你的畫,還不讓我告訴你,嘿嘿,怎麽,不說話了,也就那種傻子才會買你的畫,你還不如跟他學學,幹嘛不好,非做這大師夢,”李老板一臉輕蔑的**笑,不耐煩的擺擺手,“我也不跟你一般見識,你趕緊拿著你的畫給我滾蛋!”

高凡根本記不得之後是如何回家的,他失魂落魄的坐在畫室的沙發上,望著自己十幾張油畫潸然淚下。

晚上,高凡從旁邊的廢品收購站拉來了個黝黑的大鐵皮桶擱在院裏,又四處撿了些木柴,在鐵皮桶裏生起了火。

黃色的火焰縱情跳躍,火光映照著黑夜裏高凡憔悴的麵容。火是暖的,心卻是冷的。高凡拎著一瓶廉價的二鍋頭狂灌幾大口,再把剩下的徐徐倒入鐵皮桶。鐵皮桶內火焰騰身縱起,把這冷清的小院照的分外明亮。

高凡神情漠然,機械般的把自己十幾張畫拿到院中。他微微顫抖的雙手卷起一張沒有裝入畫框的油畫,猶豫片刻後憤然投入鐵皮桶中,火光閃爍,油料燃燒的焦味彌漫開來,這氣味並不刺鼻,但卻刺痛著高凡的心。

片刻後,高凡一大半的畫作已在熊熊火焰中化為灰燼。就連為數不多的幾個畫框,也被他三兩下劈開扔進了桶中。

望著桶中漸漸卷曲焦黃的油畫,高凡如同羅丹雕塑中吃掉自己兒子的烏戈林,憤怒、悔恨、無奈矛盾交織,痛苦不堪。

淚如泉湧,也不知是心中的陣痛還是油煙的刺激。透過淚水迷糊的雙眼,高凡突然看見桶中那兩幅因卷曲而分離的畫作間竟然還夾著一張小畫。他努力靠進火苗仔細一看,啊,那是上學時畫的一張人體。畫中一位美女玉體橫陳在一張小**,含情脈脈的望向前方。

這些年來高凡似乎都忘記了這幅畫的存在,畫中的模特,是高凡曾經也是唯一的女友,如今睹物思人,往事如閃電般劈入他的腦海。高凡又記起那個燥熱的夏夜,在校園旁邊的小旅館,自己哆哆嗦嗦的支起畫架,小心翼翼的幫助女友脫去衣衫,擺好姿勢。這張不大的畫,傾注了高凡當時所有的感情和心血。女友早已離他遠去,遠去的同時留下了這張畫,留下了這份忘卻的紀念,紀念他的初戀,紀念他的青蔥歲月。

當炙熱的火焰使高凡從回憶中清醒過來時,那張他最滿意的人體作品漸漸扭曲變形,即將被烈火吞噬。高凡失去了青春、失去了愛情、失去了事業,甚至失去了尊嚴,他不想再失去這僅存的紀念。高凡不顧一切的將右手伸進火桶,想要從火魔的利爪中搶回此生最美好的回憶。

然而吞噬了多張油畫的火焰興致高漲,怎會輕易放手,炙熱的火苗如同多頭的毒蛇,上下舞動、呼呼作響,高凡的右手被咬的疼痛難忍。他迅速抽回右手,又閃電般的伸出左手,身體側身前傾,與火魔進行最後一搏。這次出擊幹淨漂亮,左手食指和拇指成功的夾起了畫頁,就在高凡過電般的抽回左手那一刻,一團火焰被畫頁帶起,火苗直撲高凡的麵部,高凡大叫一聲,急忙後撤,可惜晚了一步,高凡隻覺得左眼一熱,隨即便是火辣辣的疼痛。

他緊閉疼痛的左眼,用右眼查看,畫作雖然有些卷曲焦黃,周邊也被燒損,好在畫麵中心主體基本完好。

高凡長出一口氣,撇下還在熊熊燃燒的火桶,小心翼翼的把畫作送回畫室,隨即就去廚房衝洗眼睛。幾番折騰下來,高凡漸漸覺得左眼舒服了許多,睜眼看看四周,因剛才按壓衝洗的緣故,視線還有些模糊。

他又拿起那張發黃變形的小畫,在燈光下細細觀看。當年青澀的筆觸尚顯幼稚,堆砌的色彩略顯輕薄,“可惜現在無論如何也畫不出來當年的氣息了。”看著看著,他的思緒又被帶回多年前那個心潮澎湃的夜晚。

這時,畫中的美女居然皺了皺一對柳葉眉,眨了眨一雙杏仁眼,舒展一下嬌媚的身軀。高凡大吃一驚,連忙揉揉雙眼,仔細觀察。沒錯,美女衝他傾城一笑,嫵媚多情。高凡失口叫到,“小曼!”女友小曼麵如桃花,微噘雙唇,嗲聲喊著,“真討厭,畫好沒有啦。”

高凡環顧四周,這才發現,他又回到那個燥熱的夏夜,身處那個狹小的房間,眼前是那個破舊的畫架。他顧不上驚訝,放下手中的畫筆奔向女友,一把抱住嬌弱的胴體,“小曼,真是你,小曼,我好想你!”

“哎呀,你怎麽了,弄疼我了都。”小曼無力的捶打著高凡的後背。

高凡親吻著女友的臉頰,“小曼,不要離開我,我好愛你。”

“你說什麽呢,我怎麽會離開你呢,你到底畫好沒有啊,我都累了。”

“不不,你一定會離開我,將來我成了一個沒有名氣、賣不出畫的窮畫家,你就會離開我。”高凡望著小曼美麗的大眼睛,傷心的說道。

“你今天怎麽了,竟說傻話。你這麽有才華,怎麽能不成功呢?隻不過你的創作過於理性,做人又過於感性,要改一改哦。”小曼咯咯笑著。

“可是……可是……這不可能,怎麽會這樣?”高凡還在困惑中,但懷抱中的女友,確是那麽的真實。

女友溫柔的眼神凝視著高凡,她伸出右臂,溫暖濕潤的小手撫摸著高凡的麵龐,手指輕觸到他的左眼,“放心吧,你會成功的。”

高凡還想說些什麽,可懷中的女友逐漸僵硬、逐漸冰冷。高凡又一次大驚失色,“小曼!小曼!”他想摟緊女友,然而發現手中僅有的,不過還是一張油畫而已。

“小曼!”高凡呼喊著從睡夢中驚醒。

高凡睜開雙眼,但被一片金光所刺痛,他用手遮擋光線,眯著眼睛環顧四周。他發現自己還是身處那件狹小雜亂的臥室,陽光已透過肮髒的玻璃窗透射進來,慵懶的照在破舊的小**。

高凡覺得滿身大汗,心髒突突直跳。他默然起身,呆坐在床邊,低頭出神的凝視著坑坑窪窪的水泥地,腦海中卻如同看電影般把昨晚的夢境放了一遍又一遍。片刻後他掙紮著站起來,釋然的搖搖頭,隨即伸了了懶腰,長籲一口氣,邁步走向畫室。

然而,堅定的腳步卻在畫室門口停住,高凡詫異的四下張望,甚至伸出雙臂,仔細打量著兩隻被顏料侵蝕的變了色的手。他再一次緊閉雙眼,並用雙手揉搓按壓。當他睜開眼睛時,頭腦一陣眩暈,身體不由自主的搖晃,以至於必須緊緊扶住門框,才沒有跌倒。

這並不是因為低血糖或其他什麽病症,而是因為,現在高凡左眼所見的,竟是一片光怪陸離的奇異景象。他驚慌的捂住左眼,幸而右眼看到的世界一切正常,他顫抖的雙手又捂住右眼,這一次他再也無法抑製內心的震顫和恐懼,一屁股坐到了冰冷的地麵上。

若不是在此生活了多年,高凡怎能認出眼前這扭曲變形的詭異空間就是他的畫室。屋裏雖然雜亂破敗,但橫平豎直的地麵和牆壁起碼還是保持了基本的建築結構使其不至於坍塌。然而此刻,高凡就像走進了卡裏加裏博士的小屋,眼中竟然找不到一條歐氏幾何中的水平線或者垂線。整個房間好似發生了十二級大地震,不斷的震顫扭曲,又如同一個巨大的氣泡,毫無規律的收縮膨脹。各個物體的輪廓線也如同著了魔,發瘋般的抖動變幻,使得固有的形狀分崩離析、難以分辨。近大遠小的透視關係也不複存在,物件們好似暗夜精靈,一個個扭動跳躍,隨意地轉變著外形和體積,同時又如同著了立體畫派的魔,狂躁的把各個外表麵一股腦兒的呈現在高凡眼前。

更為恐怖的是,瘋狂起來的不僅隻是物體的外形,還有它們的顏色。“印象”、“野獸”、“表現”以至眾多毫無美感的現代畫派,都不足以形容這瑰麗的奇景。在這裏,物體固有色的概念早已消失不在,赤橙黃綠青藍紫,各個色係已經組建了自己的軍隊,在這不甚寬敞的空間內攻城略地。每個軍隊均有為數眾多的亡命之徒,它們你爭我奪,相互糾纏,時而各自為營,時而兵戎相見,房間中的每件物體,就是各個顏色大軍的殺戮戰場。絢麗多彩的顏色在物體表麵洶湧澎湃、翻騰激戰,令高凡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原本五步開外畫架邊的一支小小畫筆,突然飛閃在高凡眼前,瞬間變作掃帚般大小,如同一條七彩蟒蛇,翻騰扭曲。而一人多高的畫架,卻扭成成了奇怪的麻花,在五顏六色的天花板躍動舞蹈。沿牆擺放的兩米見方的油畫,已然縮為郵票般大小,彩蝶似的在屋裏上下翻飛。

高凡如同來到了另一個星球,不不,來到了異度空間,在這裏,經典物理體係煙消雲散,人類百萬年來的視覺經驗土崩瓦解,恐怕量子世界中也不會出現這樣瘋狂的圖景。

瘋狂的圖景也使看見它的人變的瘋狂,高凡再一次捂住左眼,另一隻手抓著門框,慌慌張張的掙紮起來,踉踉蹌蹌來到大門口,哆哆嗦嗦的打開房門,然而向外隻看了一眼,便觸電般的關上房門。這些簡單的動作卻使得還未到而立之年的高凡氣喘籲籲,頭暈目眩,他無力的靠在門板上,身體漸漸下滑,最終再次坐到地上。用最後的氣力,高凡使勁捏了一下大腿,清晰的痛感提醒著自己,這一切並不是夢境。

倚靠著門板,緊閉雙眼,不知呆坐了多久,高凡漸漸冷靜下來,他反複告誡自己,不要慌張,這不過是眼睛出問題了,沒什麽可怕的。癱坐了許久,他終於感覺自己恢複了七八成的氣力,便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手扶門把,鼓起勇氣,睜開眼睛,打開了房門。

這是怎樣的一副圖景啊!

太陽已經高高升起,它也成為高凡左眼中最先辨認出來的物體。原本的一輪紅日化作一團怪異的毛線,顏色不斷變換、外形不斷的扭動、線條不斷**、位置不斷的移動,無論顏色如何轉變,這個如同詭異生物胚胎般不斷蠕動的物體,始終激**著熾烈的氣息,向外散發著繽紛多彩的光芒。太陽活動的場所——天空,卻仿佛刻意與它作對,始終保持著與太陽顏色極不協調的補色,整個天際如同兒童五顏六色的調色板,一切仿佛回到了上帝創世前的混沌。高凡低頭看著自己熟悉的小院,小院及其周圍的圍牆,已經成為了莽荒之地即將噴發的火山口,震顫、旋轉、躁動,每一塊紅磚都仿佛有了生命,極力的試圖跳出原有的陣列,飛升到混沌的天際中去。院中那隻鐵皮桶,正如怪獸張著血盆大口在院中上躥下跳。院牆外的幾株毛白楊,業已燃成五光十色的銀花火樹,飄來飄去、忽大忽小、時遠時近。

這地獄般的景象嚇傻了高凡。他呆立片刻後迅速逃回房裏,顧不及關上房門,便緊閉左眼,翻箱倒櫃的尋找東西。一番折騰後,高凡終於發現了目標。這是一隻他上學時候戴過的,款式早已過時的廉價太陽鏡。捏著太陽鏡,他又衝進畫室,翻出一管兒象牙黑立即塗在左邊鏡片上。

幾乎每天的這個時候,高凡都會坐在這個陪伴他多年的畫架前沉浸於自己的藝術世界。然而此時此刻,在這間冬冷夏熱的小小畫室中,我們卻看到一個戴著怪異的太陽鏡,如失敗的殺手般木然的坐在折椅中一動不動的頹廢男子。透進畫室的和煦陽光,慢慢爬上他僵硬的身軀,又逡巡至一旁的畫架和畫箱,但它不願留戀於任何凡間物體,隻是緩緩的在畫室中移動,終於照在了原本擺放著十幾幅畫作的一個陰暗角落。那些畫作,如今已經化為浮塵,飄散於天地。

若不是光線自顧的挪動,我們甚至都忘記了時間的流逝。

清早高凡便戴上太陽鏡匆匆出門。醫院裏人頭攢動、熙熙攘攘。高凡發現想靠自己掛號是癡心妄想,隻好咬咬牙從票販子手裏高價買了專家號。

高凡坐在潔淨的眼科診室裏,忐忑不安的向對麵的醫生敘述著自己的病情。他一麵吃力的挑選詞匯、組織語言,費勁的試圖客觀的描述自己左眼之所見,一麵仔細觀察醫生的反應,生怕醫生以為他在胡言亂語。

醫生不置可否的目光透過厚厚的老化鏡片打量著高凡,使得高凡心裏一陣發毛,而那一如既往的淡定表情又使高凡更加茫然。耐心聽完了高凡的敘述,又問了幾個無關緊要的問題,醫生便不再注視高凡,隻在電腦前啪啪點擊著鼠標,片刻後打印機吐出幾張單子,醫生隨手扯下遞給高凡,麵無表情的說,“先做檢查吧。”

在繳費處高凡傻了眼,他甚至懷疑是否自己耳朵也出了問題。病得看,錢也得花,這薄薄的幾張化驗單,幾乎花去了他所剩的全部積蓄。高凡吞下這一肚子的苦水,垂頭喪氣的走進眼科檢查室。

真沒想到,一對小小的眼珠子,竟然需要這麽多稀奇古怪的儀器檢測,一項項做下來,高凡頭暈腦脹、腰酸腿疼。兩個小時後,高凡又坐在醫生麵前。

醫生左手托起眼鏡,右手把檢查單一張張的塞到眼皮低下,眯縫著雙眼一一看過後,這才又戴好眼鏡,抬眼看看高凡,“嗯,沒什麽問題,各項檢查都很正常。工作生活上壓力大嗎?”醫生瞪大了眼睛,又把高凡從頭到家大量一番。

“還好吧,如今誰都有壓力。您的意思是……大夫,您可得相信我,我沒有騙您。”高凡心裏咯噔一下。

醫生臉上露出不自然的微笑,“啊,這個嘛,沒有不相信你的意思。不過從檢查結果來看,你的眼球沒有任何器質性的病變,如果不是神經係統出問題的話,很有可能是精神壓力所至。”

高凡沉默了,因為他心中確實苦悶,但他又不相信自己竟然會產生幻覺,而且是這麽徹底、這麽離奇的幻覺。

看到病人默然呆坐,醫生尷尬的咳了咳,“這樣吧,你回家好好休息,放鬆放鬆心情,再觀察一段時間,如果沒有好轉,建議你去神經外科再檢查檢查。”

高凡機械的點點頭,戴上太陽鏡,起身往診室門外走,這時醫生又咳了兩下,“恩,那個什麽,你也可以去先看看心理醫生,疏導疏導嘛。”

當垂頭喪氣的高凡走進巷子,他隔著髒亂的廢品收購站,看到自家破舊的門前停著一輛豔紅的跑車。高凡吃了一驚,摘下太陽鏡,揉揉眼睛,生怕右眼也出了問題。睜眼仔細一看,跑車還在那裏。

“嘿,這收廢品的發財了啊,但也不能停到我家門口啊。”邊走邊尋思,高凡來到了門前。

砰的一聲,跑車車門突然打開,車裏鑽出一人,飛快的來到高凡麵前,一把抱住他,“高哥!”

武向天的語調憂傷而低沉,仿佛是在講述自己的傷心過往,他喝了一口茶,看了看窗外的雨夜,加快了語速,“原來是莫何來找他,還帶著自己的女友,莫何如今已是個大老板了。高凡將自己的情況告訴了莫何,莫何想帶著高凡再去看眼病,女友好奇於高凡的左眼,並建議高凡把所看到的畫出來,這一下倒是提醒了他。”

“後來呢,”武向天咳嗽了幾聲,“故事比較長,這裏我就簡單介紹一下,後來高凡真的將左眼所見畫了出來。加之莫何花錢請人運作,高凡就出名了。他搬了家,有了自己的工作室,很多展覽都邀請他參加。這天他在舊房子裏收拾東西,院裏響起了敲門聲,初戀情人小曼突然出現。高凡欣喜不已,拿出那副人體油畫向小曼訴說衷腸。”

武向天此時的語調輕鬆了不少,“小曼對他說,你現在成名了,不需要我了,她碰了碰高凡的左眼後就消失了。高凡醒來,發現這不過是一場夢,但他的左眼又恢複正常了。此時又有人來訪,高凡以為是小曼,然而開門一看,竟然是畫廊老板李明國,他厚著臉皮把高凡吹捧一番,目的是向高凡討畫,高凡用兩張舊作打發了他。好友莫何來看高凡,發現他的眼睛恢複了正常……”

莫何這才注意到高凡並沒有戴墨鏡,很是詫異,“高哥,你的眼睛?”

“哦,正想給你說呢,我的眼睛突然又恢複正常了。”

“啊!”莫何一時語塞,不知道該恭喜呢還是該安慰。

“沒關係,沒關係,這就是命啊。”事到如今,高凡也看開了。

莫何反而很是惆悵,“不過,高哥你以後……”

高凡微微一笑,“我還是會繼續畫下去的。剛才李老板提醒我了,既然成了名,我就可以大膽的尋找新的藝術風格嘛。我以前作畫太理性,做人又過於感性,現在真是改變了不少。”

“對對,高哥,你別說,這混蛋雖說人不咋地,想法還是可以的,”莫何也會心一笑,“對,我看當今畫壇也就這樣,高哥反正你現在是知名畫家了,畫什麽是什麽。咱們走吧!”

高凡環顧四周,慢慢的說,“你先去吧,我想一個人再待會兒,在這破地過了這麽多年,沒想到要離開還真有些舍不得呢。”

“好吧,那我先過去等你,晚上咱們痛快喝一頓。”

“好,我一會打車回去。”高凡拍拍莫何的肩膀,送莫何走出院門。

他關上院門,回身環視著這個巴掌大的小院。坑坑窪窪的地磚縫隙裏雜草叢生,一棵枯死多年的蘋果樹耷拉著光禿禿的枝幹,突兀的站立在小院的黃金分割點上,樹下擱著自己親手由廢鐵架改造的燒烤爐。汙穢的院牆依然十分堅固,牆角堆放著房東遺留的鏽跡斑斑的廢銅爛鐵。而占據院子中間最顯眼位置的,還是那隻破鐵桶,如墓碑般默然矗立,祭奠著那些逝去的畫魂。

高凡緩緩的走過鐵桶,不由自主的往裏窺視。黑洞洞的內壁仿佛黑洞般將他的靈魂向內撕扯,迫使他再次想起那個痛苦而悔恨的夜晚。高凡急忙將目光撤回,無奈的搖搖頭,長歎一聲走進了屋。

畫室、臥室、廚房,高凡轉了又轉、看了又看。

這不是依依不舍,因為他早想離開這裏,這裏曾經滲透著他的苦澀、書寫著他的屈辱、承載著他的不甘。

這卻是依依不舍,因為他並未離開這裏,這裏曾經寄托了他的理想、記錄了他的奮鬥、見證了他的成功。

噗嗤一聲,高凡又坐在了沙發裏。這張破舊的沙發早已承托不了如今的高凡,他深陷其中。

最後一抹夕陽消失在了牆角,房間裏漸漸暗淡。我們的畫家,現在終於可以這樣名正言順地介紹他了,他孤寂的凝視著窗外,悵然若失亦或是躊躇滿誌。

這時,窗外再次傳來清晰的敲門聲,高凡心裏又是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