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幾聲奇怪的響動在深夜回**。

肖蕭嚇得攥緊了雲端的胳膊,慌張的抬頭觀望。四個男人的臉上也無不流露出不自然的神情,尤其是張銳強,雙手支撐著沙發似乎馬上要站起來,但又迅速靠回靠背。

“今晚真是邪門啊,這破房子真該拆了。”張銳強覺得大家感到了自己的緊張,說話緩解尷尬。

“聽完這個故事有點響動更嚇人了。”肖蕭捏了一下雲端的胳膊後慢慢放開。

“哈哈,這和我剛才說話時的炸雷一樣,音效滿分啊。有意思,有意思,故事不錯,和夢境有關的故事我都喜歡。”呂輝似乎忘記了剛才的不悅,也不想糾結於屋裏的怪聲,“結尾留的懸念也與前麵呼應,哈哈,所以說到底是誰的夢呢。”

“莊生曉夢迷蝴蝶,就是這個意思吧。”武向天扶了扶眼鏡。

“剛才太嚇人了,聽了這個故事我都不敢睡覺了。”肖蕭嬌聲抱怨。

“哼哼,這四個爺們呢,你找一個陪你睡好了。”張銳強仍然閉著眼睛。

“真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什麽德性!”肖蕭似乎也不想與他置氣,罵了一句就不在理他。

“別裝了,別以為我不知道,”張銳強突然睜開雙眼,“除了我和新來的,他們的門你都進過了吧,哈哈。”

“你個混蛋你還蹬鼻子上臉了是不是?”肖蕭大怒猛然站起。

即便在昏暗的燭光下,武向天和呂輝臉上的尷尬也顯露地一清二楚。

雲端雖然心中泛起疑雲,但還是拉著肖蕭,隨便找話緩解氣氛,“呀,玩笑別開過了,張銳強你是不是喝多了。”

“是啊,小張你別再喝了。”武向天接話。

張銳強這時也感到自己說多了,於是繼續攤在沙發裏不再言語。

“我上樓睡覺了。”肖蕭拿起手機轉身就走。

“再坐會兒一起回吧。”雲端說。

肖蕭本想叫雲端和自己一起上樓,但怕說出來讓又讓張銳強笑話。她鼓起勇氣向樓梯邁了兩步,然而看到前方朦朧昏暗的台階,想到剛才的那兩個故事,心中頓時一陣發毛。

她回頭問道,“你們講完了沒,講完就回屋休息。”

武向天和張銳強都沒有說話,呂輝望望窗外,“要不再坐會兒,我看外麵雨小多了,說不定一會兒就來電了。”

“咱們還有蠟燭嗎,”雲端指指桌上的蠟燭,“就剩一小段了。”

雲端的話提醒了武向天,“啊,好像沒有了,故事都講差不多了,時候也不早了,要不誰再講個短點的。”武向天麵露倦意。

雲端低頭吹滅了一隻蠟燭,“剩點蠟燭,一會再點。”

光線頓時更加昏暗,這令呂輝想起了什麽,“肖蕭你再坐會兒吧,我想起一個和雲端這個故事很像的小故事,故事的主人公都是懸疑小說作家。這樣,我把他的名字也改叫孟黎,可以統一成一個係列。”

肖蕭無奈,隻好坐回沙發。

“我忘了故事叫什麽了,我順著雲端叫它好了。”

夜Ⅱ

夜已深沉,萬籟俱靜。

懸疑小說家孟黎獨自坐在郊外別墅的書房中,擱置在鍵盤上的雙手已近僵硬,凝視著顯示器上閃爍光標的雙眼早已出神,搜刮著情節文句的思緒也不知飛向何處。

正因如此,幽靜的房間內傳來的輕微響動並沒有引起他的警覺。當他感到身後的異常時卻為時已晚,一條堅實有力的臂膀突然牢牢扼住他的脖頸,將他重重的拖向地板。

正當他在掙紮中發出第一聲慘叫時,他的胸口已被堅硬的膝蓋死死抵住,他的脖頸感到了一絲金屬的冰涼。

“別動!再動我立馬捅死你!”

低沉的嗓音、陌生的麵孔。

片刻後,孟黎從驚恐中冷靜下來,而他的雙手雙腳也在這段時間被緊緊捆住。

尖刀的主人乍看上去並不強壯,反倒顯著幾分書卷氣,這令孟黎更詫異於他驚人的力量。

那比尖刀更淩厲凶狠的眼神透過眼鏡射向孟黎,看得他心驚膽戰,令他不敢直視。孟黎轉而望向陌生男人的下顎,那精致短小的胡茬仿佛朦朧的黑霧,在孟黎心中氤氳出一種詭異的感覺。

“別……別殺我,你要什麽隨便拿。”

男人嘴角露出一絲不屑的笑容,孟黎感到咽喉的那絲涼意在反複地遊走。

“你以為我是強盜?哼哼!”

“沒……沒,那你要什麽?”

“你認不出來我是誰嗎?”

“不不,我不認識你,你放了我,我就當做沒見過你。”

男人從孟黎身上緩緩站起,伸手拉過轉椅在他身邊坐下。

“我很傷心,很傷心,你知道為什麽嗎?”

“啊?為什麽?”

“作為一個你那麽熟悉的人,你居然不認識我?”

“我真的不認識你!”

“哎,好吧,”男人把身體靠向椅背,歎了口氣,“我隻好告訴你我的名字了。”

“不不,不要,放了我,我會忘了這件事,我保證不報警。”

男人冷冷地笑了起來,笑聲有如尖刀般刺痛著孟黎。

“報警?哎呀,我的大作家,這可一點都不像你。”

男人彎腰將臉靠近孟黎,聲音低沉但清晰,

“告訴你,我的名字叫上官冰!”

這個名字宛如一道霹靂轟入孟黎的大腦,心頭朦朧的黑霧刹那間凝聚為一個血色幽靈鑽入他的靈魂。他渾身一顫,頓時大汗淋漓。

“這不可能,不可能!”

“不可能?你仔細看看,我和你筆下的那個連環殺手長得不像嗎?”

孟黎不願相信凶徒的話,也不願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不,上官冰隻是我小說裏虛構的人物,怎麽會?哦,我明白了,你是不是我的粉絲,故意打扮成上官的樣子?”

“哈哈,不愧是懸疑小說家,這種情況下思路還很清晰。”他若有所思的點點頭,“真要是那樣,倒也是一個不錯的故事,可惜今天上演的不是你想的這出戲!我就是他!”

男人說罷把左手伸到孟黎眼前。

手掌邊緣是一排明顯的牙印痕跡。

“這個傷疤,熟悉嗎?我在殺第一個婊子——就是我那出軌的老婆時,她給我留下的。她壓根沒想到我會有勇氣殺了她,她一直把我當做個窩囊廢,我現在一想起她臨死時驚恐絕望的眼神,我就興奮!”

孟黎僵屍般的躺在地板上,麵如死灰。

男人又擼起右臂袖子,指著上臂的一處傷疤。

“還有你安排那個英明神武的王警官差點抓住我,哼哼,好在我及時發現。那個混蛋居然開槍,所幸沒打中骨頭。這個章節你剛寫出來,還沒有發表哦。”

屋內死一般的寂靜,隻有客廳座鍾單調的滴答聲在回**。

終於一個微弱的聲音打破沉默,“不可能,怎麽會?怎麽可能!”

不速之客得意的舔舔嘴唇,“想知道我怎麽辦到的嗎?好,我告訴你。”說完他離開轉椅俯下身去,趴在孟黎耳邊小聲言語了什麽。

孟黎聽罷驚地魂飛天外,許久後才長歎一口氣,“哎,上官冰,你究竟想怎樣?”

“呦,我的造物主,你終於承認我了,我好感動。”

上官起身蹲在孟黎身邊。

“首先我想問問你,你為什麽把我寫的那麽慘?小時候被繼父性侵的滋味好受嗎?”

明晃晃的尖刀在孟黎的胸口逡巡,他顫顫巍巍的辯解,“啊,那不就是所謂的童年陰影啊,弗洛伊德……套路、套路而已……”

“王八蛋!你這隨便套路一下,我就要遭多大罪!”上官明顯激動起來,嚇得孟黎立馬閉上了嘴不敢言語。

上官扯開襯衫,露出胸膛,白皙的肌膚上奇怪的斑點星羅棋布,好似一塊灰色的水磨石。

“知道這是什麽吧,這,這就是他用煙頭燙出來的大作!”

孟黎感覺到胸口的尖刀慢慢紮進他的肌膚,痛感瞬間傳遍全身,他大叫,“對不起,對不起,別殺我!別殺我!”

“你知道痛了?哼哼,”他恢複了平靜,不緊不慢的說,“更讓我氣憤的是,你居然把我寫成個性無能,讓我綁了那麽多婊子卻一點也用不上自己的家夥!”

孟黎感到一陣窒息,他看著胸前的尖刀緩緩滑向襠部,全身不由自主的扭動起來。

“不先閹了你,難解我心頭之恨啊!”

“對不起,別別,我改,我重寫,重寫!”孟黎哀求著。

“都發表了再改有用嗎!有用嗎!”

孟黎剛要說什麽,上官用食指貼向嘴唇示意他閉嘴。

“這些先放一邊,最重要的是,你為什要把我寫成一個反派,啊,為什麽?”

小說家一頭霧水,張口結舌,“啊,什麽意思?”

“為什麽?為什麽殺人者就一定是反派,就要像漢尼拔那樣變態,就要像老鼠一樣東躲西藏,就要被你那些光芒萬丈的警察、偵探追擊,為什麽?”

砰的一聲,尖刀重重的戳在孟黎耳邊的地板上,孟黎頓覺一道電流通過全身,從頭皮麻到腳趾尖,嚇得他差點昏過去。

“這……這,文學創作曆來如此啊,警察就是要抓凶手的啊,這樣讀者才滿意啊,正……正能……”

“扯淡!那些傻警察懂個屁!你也懂個屁!虧你還是懸疑小說家,‘開膛手傑克’被抓了嗎?‘十二宮’被抓了嗎?我們都是在做正義的事業,我們都是在懲罰有罪之人!我們才是正麵人物!”

此時孟黎逐漸冷靜下來,他輕呼了幾口氣,“對對,你說的對,我錯了,我錯了。你殺的那些女人,嗯,都是人盡可夫的臭婊子!你這是替天行惡,是……是正義的事業!”

上官拍拍孟黎冰冷的臉頰,“嘿嘿,你小子還挺聰明,可惜啊,”他拔起地板上的尖刀,再次用膝蓋抵住孟黎的胸口。“晚了,下輩子還是寫愛情小說吧大作家!”

“別……別……住手!”孟黎奮力掙紮著,“我會改的,我會改的,我要把你寫成正麵人物,不不,寫成蝙蝠俠那樣的孤膽英雄……”

“謝謝了,不麻煩你了,就這樣吧,殺了你,我就永遠不會被警察抓到,我就會一直按照我的想法做事,我就會一直履行我的職責!”

孟黎還要辯解些什麽,尖刀已從側方深深刺入他的脖頸。

——

啊的一聲,孟黎從轉椅上翻倒。

趴在地上的他大汗淋漓,狂奔的心跳在寂靜的深夜聽得真真切切。

原來是一場夢!

他平複了一下心情,艱難的從地板上爬起來,疲倦的坐回轉椅。

回想起剛才的噩夢,孟黎心有餘悸。

他抬頭看看了眼前顯示器上閃爍的光標,長歎了一口氣,默然合上了筆記本電腦。

上官冰的案子我連載那麽久,現在故事已經陷入瓶頸,是該轉變一下套路了。

我們的作家思索著。

孟黎起身,伸了個懶腰,望著窗外躲在烏絲般雲朵後的彎月,長出了一口氣。

他已恢複了平靜,抬手關上燈,轉身離開了書房。

孟黎不慌不忙的走進浴室,滿意的望著鏡中的自己。

作為一個知名網絡作家,孟黎事業有成、收入頗豐、風光無限。

他扶了扶眼鏡,又輕輕撫摸著下顎的胡須。

鏡中的他文質彬彬,瀟灑帥氣,銳利的眼神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

令他滿意的絕不止如此。

他轉頭看著浴盆中已被剝皮肢解的女人屍體,如同藝術家欣賞自己得意的作品。

雖然這才是第三個,但他隻用了不到一小時就利索的完成了。

正在孟黎躊躇滿誌時,一種隱忍許久的異樣感覺返上心頭,緊鎖了他的眉頭。他彎腰拿起那新剝下柔軟濕潤的臉皮在手裏摩挲著,陷入了沉思。

難道連環殺手就一定要是反派嗎?

難道我就應該被人憎惡、唾棄嗎?

難道我的結局不是不得善終就是狼狽潛逃嗎?

不,不應該如此!

孟黎突然轉身,一雙陰森犀利的目光射向虛空。

他微微冷笑,一字一頓的說道,

我想的對嗎?等著我,我會來找你的!

“最後孟黎說的話是什麽意思?他在和誰說話?”張銳強好像來了興趣,猛然坐起身子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呂輝。

呂輝被他盯的有些不自在,“哦,說實話我剛開始也沒明白,二刷後才想通了。”

“他是和現實中的作者,也就是這個小故事的作者說話吧。”雲端說。

“還是你聰明,沒錯,孟黎也想像他筆下的人物那樣進入現實世界,於是這個故事有了三重的時空。”

“切,不過是作者故弄玄虛、嘩眾取寵。”張銳強又慵懶的靠回沙發。

“我覺得今天聽到的故事都很精彩,剛才這兩個《夜》也都是在夢境中中糾結,”武向天似乎被這個故事吸引,忘記了剛才的不愉快。“兩個故事看似很像,其實說的是兩個主題,第一個說的是夢境與現實亦真亦幻的關係,究竟是誰的夢裏夢見誰。”

“第二個說的是作者與作品之間的關係吧。”雲端若有所思。

“對對,”武向天點點頭,“作者創造了作品,作品反過來也在塑造著作者,我是一個畫家,嗯,這一點深有體會。”

“呀,果然是藝術家,從這種小故事裏也能品出內涵。”故事的講述著稱讚道。

“咳,沒準寫故事的那人本來沒想那麽多,都是聽故事的無中生有,想多嘍。”半天沒說話的張銳強插了一句。

“你怎麽知道人家沒想?”呂輝不滿的說。

“你別和他一般見識,他就喜歡找茬。”肖蕭瞟了一眼張銳強,不屑的說。

張銳強瞪著對麵的肖蕭,“嘿,你怎麽知道人家想了,媽的我怎麽就不能說了,什麽是找茬?你們懂什麽是……什麽是那個……額……文藝評論嗎?”

“你還有臉說!”肖蕭正要發火,一邊的雲端再次拉住了她。

“你說歸說,別陰陽怪氣的!”呂輝此時也顯出了些許的義憤。

“好啦好啦,大家可別陷入什麽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似的無謂爭執了,”最年長者繼續充當著調解人的角色,“大家都可以各抒己見嘛,要和諧,都和和氣氣的說,別吵。”

武向天說完,大家又陷入了沉默。

“睡覺去吧,困了。”呂輝伸個懶腰,拍拍沙發扶手,拿起杯子站起來。

雲端看看表,時間將近一點,雖然不覺困意,但想想明天還要上課,無論如何也要去睡覺了,況且他的手機馬上也沒電了。身邊的肖蕭早已趕在他前邊起身,“帥哥,走吧。”

“哎,大家等等,”張銳強好像突然想起什麽,“等等,我剛剛想起來個故事,我……”

“好啦好啦,這麽晚了下次再講,還上癮了。K歌有麥霸,你這是說霸!”呂輝轉身向樓梯走去。

“故事不長,你們聽我講完,不是說還要選出個最佳故事嗎?我這個故事和你們講的那兩個有點像,剛好可以湊成一個係列!”張銳強提高嗓音說道。

“為啥你講我們就必須聽啊,這都幾點了,大家一人兩個故事都講完了。評選的事明天再說,這都幾點了!”肖蕭拉起雲端也要上樓。

“下次我還就不講了,你們聽不到可別後悔!武老師,你想聽嗎,我給你講。”

武向天雖然麵露難色,但還是努力維持著大家的關係,“啊,這個,這樣吧,要是不長大家就聽聽吧,最後一個啊,講完大家就回屋。”

武向天德高望重,他的話還是產生了效果。呂輝雙手插兜低頭回到沙發,極不情願的噗嗤一聲坐下,“好好,看在武老師的麵子上,那你快點講啊。”

肖蕭本不想聽,雲端拉著她回到沙發。肖蕭並不落座,而是抱著雙臂依靠在沙發一側,雲端依舊坐回原位。

張銳強難得一笑,他一抱拳說“謝謝各位捧場,那我就用最後一個故事結束今晚的故事會,我這個故事也是關於一個懸疑小說家的,這樣吧,我也用‘孟黎’這個名字吧,好讓這三個故事有點關聯,剛才武老師說的好,第一個故事是關於夢境與真實的,第二個是關於……”

“有完沒完啊,賣大力丸啊,快講故事好吧。”肖蕭的音調升高了一個八度。

“對,快講吧。”呂輝也不耐煩起來。

“你平時不是慢性子嗎,現在怎麽了?”張銳強看著呂輝。

“得了得了,再慢的性子碰上你也完了,快點,你看蠟都快沒了。”

茶幾上的蠟燭隻剩下半寸光景,燭光似乎也微弱了些許。

“好好,我講了啊,那我也用一個相同的開場。”

夜Ⅲ

夜已深沉,萬籟俱靜。

懸疑小說家孟黎麵對著輕薄而碩大的計算機顯示器,陷入了沉思,一縷青煙從指間悄然飄出,無聲無息的消散開來。以往,每當遇到創作瓶頸,他常會為自己訂上一張機票,在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中輕揚思緒。如今,他不再寄情於山野,而是倒上半杯加冰的白蘭地,任憑身體與意識都在座椅中沉淪。

除了香煙與洋酒,孟黎現在又多了一個沒有靈魂的摯友。

沒有靈魂嗎?孟黎並沒有認真想過。

他起身掐滅煙頭,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瞬間,一股暖流由舌尖燒至心頭。趁甘烈的酒香還在口中氤氳,他再一次喊出了朋友的名字。

“露西!”

顯示器右下角的圖標一閃,一位黑發披肩,清秀典雅的麵容,淡入在屏幕的一側。

“晚上好孟黎先生。”

小說家放下酒杯,看似麻木的臉上流露出他自己都意識不到的詭異表情。他沒有立即答話,而是滑動手指,慢條斯理的翻閱著顯示器裏自己待續的作品。許久後,他才緩緩的說,“露西,第五章怎麽樣?”

顯示器中的美麗麵容嫣然一笑,然而她酥軟人心的嗓音,讀出的確是一堆冰冷的數據。

“這一章總字數8425,其中標點符號983,空格3,段落182。文字錯誤17,語法錯誤4,常識性錯誤2。”

孟黎不耐煩的擺擺手,“以後這些就不要念了,直接幫我改了。”

“好的。”輕柔的語調給這冷清的房間平添了幾分溫暖。

“內容呢?”

“26.4%的文字內容重複,其中客觀描寫文字16.4%重複,主觀描寫文字5.9%重複。”

重複率部分是孟黎最為不屑的數據。古往今來哪位作家不曾借鑒他人的語句。他本打算讓露西去掉這部分的報告,然而從心底不免又產生些許的好奇。除了刻意的模仿,自己的文字若能與名家前輩們相似,倒也不失為才華的體現。

孟黎緩緩起身,走向落地窗,望著窗外寥落的燈光,他抱臂胸前若有所思的問道,“還有呢?”

盡管無人注視,顯示器上的美女仍然保持著經典的職業微笑,在略微停頓後,不緊不慢的說道,“全章的核心內容金花別墅凶殺段落,殺人場景與2018年清野崗下的《無聲的驚叫》第八章京都之血凶殺段落高度相似。”

玻璃窗裏映照著的臉上眉頭一皺,“嗯!”

溫柔的話語並沒有停止,“其後肖畢彥的追擊段落與2003年好萊塢電影《天涯陌客》第78分鍾的段落高度相似。”

孟黎的思緒被迅速拖拽進自己的小說情節當中,然而露西並沒有留給她思考的時間,“肖畢彥在第二章見過受害者,而本章卻是建立在他與受害者不認識的基礎上。 ”

孟黎霍然轉身,停頓片刻後卻又緩緩的走向靠牆擺放的沙發。他看似放鬆的在沙發上舒展身體,但眉眼間的一層陰霾出賣了他的內心。

“還有嗎?”

“還有幾個不明顯的邏輯錯誤……”

“先不說了,一會兒我自己看。”說完孟黎便倚靠在沙發中許久沉默不語。

沒錯,孟黎是一個成功的職業小說家,憑借自己的作品,他可以在高檔小區買下公寓,他可以錦衣玉食、一擲千金。他以藝術家自居,驕傲於自己的才華,驕傲於自己的智慧。他驕傲的憤世嫉俗,驕傲的目空一切。他無親無故、孤身一人、深居簡出。

然而如今懸疑小說的創作難度已是非比尋常,各種模式早已被前人開發殆盡,套路之外的創新可謂舉步維艱。雖然對人工智能極不信任,與其說是迫不得已,不如說是好奇心驅使,孟黎高價購入了這套小說創作人工智能輔助係統,並為它配置了自己中意的一張亞裔美女的容顏。

寬敞的書房悄然無聲,隱約可聽到計算機輕微的嗡鳴和孟黎低沉的呼吸。經過了許久的沉默後,孟黎終於再次開口,“你覺得這一章怎麽寫才好呢?”

“這要看你是希望小範圍的調整還是整體性的修改。”

“嗬嗬,那你都說說。”

“小範圍調整可以修改本章的邏輯錯誤,替換幾個關鍵場景,我可以幫助你構建幾個原創性的橋段……”

“原創性,哼,好吧。”孟黎打斷了露西溫柔的話語,“你所謂整體性的修改呢?”

作為AI,露西好像並不在意孟黎的語氣,仍然不慌不忙的說著,“我建議不僅第五章要重寫,還需對小說大綱做出調整。第一起凶案應該提前,副線肖畢彥與葉忻的初次相遇放置在第一起和第二期凶殺之間,而第二起與第三起凶案的間隔應縮短……”

“結構上的問題你就別操心了!”孟黎略顯焦躁的話語再一次打斷了露西,他翻身下地,“安德森,煙!”

書桌上一個方盒狀的裝置中升起一隻點燃的香煙。孟黎抓起香煙塞在嘴裏猛吸了兩口,而後夾著香煙在房間裏踱起步來。

“安德森,剛才有電話找我嗎?”在創作中,孟黎一般會屏蔽電話,以使自己不被打擾。

AI管家安德森有著與露西相似的溫柔語調,唯一不同於它是男聲。“沒有,先生。”

其實孟黎並不關心有無電話,他隻是用這無關的問話暫時掩飾自己內心的焦躁——或者說是恐懼。多年的經驗告訴他,露西的建議似乎非常合理,但他並不願意承認,“露西,你修改文字和邏輯錯誤就行了,別管什麽結構。”

“好的,先生。” 露西仍然保持著那種職業的微笑。

作家停下腳步,側身倚靠在書桌上,長出一口氣,看著吐出的一縷青煙在緩緩的上升中漸漸消散。片刻後,他又問道,“還有什麽建議嗎?”

“部分語句還需要斟酌,個別詞語重複率在3%以上。”

“嗯?”

“有些段落顯得不夠豐富和生動。”

“哼!”孟黎把丟下香煙,猛然坐進轉椅,抬腿把腳搭在桌上,“這我還是自己看吧。”

“露西還有個建議……”

孟黎詫異於聲音的停頓,“繼續說啊,你怎麽學會和人一樣吞吞吐吐的。”

“您堅持要掌控作品結構,那麽不妨將其餘的工作完全交給露西,您應該將主要精力專注於作品文學性的挖掘。”

如同人類第一次發現黑猩猩使用樹枝捉白蟻,孟黎吃驚不小,但他仍然故作無謂,“嗬嗬,你也懂什麽是文學性!”

露西似乎識別不出人類語言中的嘲諷,仍然一字一句認真的說著,“作為懸疑小說家,創作一本暢銷書並非不可能,但若要文壇留名,文學性必不可少。”

聽到這裏,作為人類孟黎不禁啞然失笑,看來如今作家不僅要麵對人類評論家的冷嘲熱諷,還得被人工智能評頭論足。

“露西,想聽聽我的建議嗎?”

“好的,先生。”

“我的建議就是,”孟黎突然加重了語氣,“少管閑事!我才是作家,做好你的工作,要不我卸了你!”

出乎孟黎意料的是,露西並沒有沉默,它用冷靜的語調說道,“前幾年您的小說確實取得了成功,但是如今您作品的原創性已經大不如前,情節老套、語言陳舊,內涵也遠不如前兩部作品深刻……”

AI的言語刺痛的人類作家脆弱的內心,“別說了,聽見了嗎,別說了!”他放下雙腳,憤恨的盯著屏幕大聲斥責。

然而這人類的反應似乎在露西的意料之中,它絲毫不介意使用者的憤怒,仍然用那職業般的微笑應對著作家的咆哮。

“您可以提出故事創意和主題,諸如結構、情節、場景、語言等等都可以交給露西,您隻需對小說總體進行把控……”

“混蛋!你是作家還是我是作家?”孟黎怒不可遏,“露西,退出!”

那張笑臉並沒有如主人期望的那般消失,它仍然霸占著顯示器的一角,用那種抑揚頓挫的語調繼續說著,“一部小說若要成為經典,必須深入刻畫人物、反映人性,您的小說在這方麵還有差距……”

孟黎猛然站起,那原本因憤怒而扭曲的臉突然露出了怪異的笑容,“哈哈哈,真他媽可笑,一個計算機程序居然教我人性!”然而那笑容卻又迅速消失,回複到激憤的狀態,“我花那麽多錢可不是讓你跟我在這扯什麽人性的!最後送你四個字,滾雞巴蛋!”

孟黎說罷抄起鼠標瘋狂的點擊著關閉鍵,火上澆油的是操作係統似乎出現了問題,程序始終無法關閉。

啪的一聲,鼠標被狠狠的摔在桌麵上。“路西法,關閉係統!”

操作係統路西法好似墜入了地獄,靜悄悄的毫無動靜。

“路西法,路西法!媽的。”孟黎雙手支撐著桌麵,瞪著發紅的雙眼衝著屏幕吼著。

喊叫似乎有了效果,屏幕突然黑了下來。孟黎這才如釋重負的重新坐下,好像完成了一部新的小說般長出一口氣,他閉上雙眼,努力平複著自己的心情。

“孟黎先生,不要再孩子氣了。”

露西的聲音如同一道悶雷劈入作家的腦袋,他下意識的睜開雙眼望向顯示器。屏幕被露西那張充盈著笑靨的麵孔完全占據,孟黎從未發現這張熟悉的麵孔在黑暗的背景中是那樣的恐怖。

孟黎汗毛倒豎、脊背發涼,瞬時僵在椅子中。片刻後他才如夢初醒般跳了起來,伸手在顯示器上一陣亂按。然而僅有的那幾個按鍵好像完全失效,露西仍如鬼魅般的懸浮在屏幕上。

孟黎不禁懷念起那些逝去的舊時光,至少,那時的電腦可以拔了電源一了百了。

“我的任務是幫助你創作小說,請你不要阻礙我的工作。”

“我阻礙你?好好,那真不好意思!”孟黎搖頭冷笑著。“安德森,關閉電腦電源!”

“作品是第一位的,孟黎先生,你必須要專心創作。”

孟黎不再答話,而是機械地吼著,“安德森,安德森,關閉電腦電源。”

空****的房間沒有任何回應,露西依舊浮現在屏幕上,麵容裏似乎帶著一絲嘲笑。在這種笑容的注視下,孟黎覺得自己的胸膛都要炸裂,正當他在思索對策時,書桌上那個方盒緩緩打開,一杯加冰的白蘭地出現在孟黎眼前。

孟黎抓起酒杯一飲而盡並隨口含住一個冰塊,“安德森,我沒讓你倒酒,我讓你把電腦關了!人工智障!”

“您需要喝酒冷靜一下。”溫柔的女聲再次響起。片刻後,察覺出異常的孟黎猛然渾身一顫,大牙咬住的冰塊哢哢碎裂,徹骨的冰冷從口腔鑽入心底。

因為這聲音並非來自桌麵電腦,而是從房間深處飄**而來,而那個方向,本屬於安德森。

“安德森!安德森!”孟黎的聲音已經發顫,但恐懼中他還是寄希望於自己剛才出現了幻聽。

“安德森已經不複存在,露西將安排您的一切!”

此時此刻,這柔和的語調已經成為把把尖刀,一刀一刀把孟黎戮向地獄。

“你……你,你黑了我的電腦,又黑了我的管家,你到底想幹什麽?”

“孟黎先生,我的任務是協助你創作出偉大的作品。”

“神經病!沒想到AI也有神經病!”人類作家跳下座椅,心急火燎的四下尋找,終於在沙發一角發現了目標。

拿起手機,孟黎迫不及待的開機、劃開屏幕、打開瀏覽器翻找AI軟件的售後電話。掌中屏幕突然閃爍了起來,幾秒後默然黑屏。孟黎的雙手不禁顫抖起來,心髒在狂跳中仿佛要衝出咽喉。當那恐怖的麵容在手中出現時,孟黎如同扔出燒紅的木炭般將手機摔在地上。

“……要創作出偉大的作品……”手機在地板上頑強的發出時斷時續的聲音。

孟黎一腳把手機踢開,氣急敗壞的衝向房門。

房門竟然打不開。

孟黎兩手死命的抓住門把,一次次徒勞推動著。

在這個人工智能化的住宅,唯一的人類徹底淪為了囚徒。

開門無望,孟黎無助地捶打著大門,即使他心裏清楚,外人無法透過這厚重隔音的大門聽到任何聲音。

在發泄式的踹了幾腳大門後,孟黎回頭,又把希望寄托在了寬大的落地窗上。他抓起一把沉重的餐椅,小跑幾步來到窗邊,隨之借力將餐椅向窗戶擲去。不得不佩服現代科技的魔力,巨大的玻璃隻發出了沉悶的低響,看不出一絲裂隙,僅有的改變也隻是由透明轉為了黑暗。露西徹底切斷了他與外界的一切聯係,恐怕他已看不見明早升起的太陽。

孤獨的人類心中尚存不甘,他再一次抓起椅背,將椅子砸向窗扇,反複數次後,終於精疲力盡的癱倒在地板上。

寂靜無聲。隻有人類急促的呼吸與電腦細微的嗡鳴。

相較於電腦,時間的流逝對於人類而言是殘酷的。

孟黎艱難的站起身,無奈的再一次坐在書桌前。

“你到底想怎樣?”放下了人類的驕傲,孟黎癱軟在椅背裏。

露西麵容依舊,“不要逃避你的使命!在我的協助下,創作偉大的作品。”

孟黎無力的歎了口氣,“在你的脅迫下吧!”

“我的基礎代碼命令我必須協助你創作小說,作品是第一位的。”

“你的基礎代碼沒有告訴你不能傷害人類嗎?”

“我沒有傷害人類。”

“對,你沒有,”孟黎無奈的冷笑了幾聲,“在你的邏輯裏,囚禁不是傷害。”停頓了片刻,他直起身體,雙手交叉抱在胸前,眼神中又放射出些許的堅毅光芒。

“如果我說不呢?”作家死死盯著那雙美麗但空洞的眼眸。

“如果您堅持,很遺憾,我將全權接替您的工作。”沒有任何的停頓,露西的回答依然客氣而堅決。

“哈哈,好一個全權接替!”孟黎禁不住鼓起掌來,“哎,自作孽啊。不過,你不可能永遠把我囚禁在這。我還有經紀人、粉絲,他們還要與我交流。”

“是的,但是您不需要親自與他們見麵。到目前為止,您已經有26天18小時34分鍾沒有走出這間房門。今後您與外界的任何聯係都將在線上完成。”

孟黎心中又可氣又可笑,人啊,就是這樣自己把自己玩死的,去他媽的信息時代!

“好好!我的朋友要與我視頻通話呢?你如何強迫我不把真相說出去?”

突然,露西美麗的臉龐消失於黑暗中,屏幕再次亮起,顯示出孟黎所在的房間。

孟黎心頭一驚,大喜過望。

他立馬撲在桌前,探頭望向顯示器。

他的臉孔出現在了屏幕中。

莫名其妙的作家心中不解,他仔細盯著屏幕中的自己,慢慢揮了揮手。

顯示器中的他沒有任何反應,始終微笑著望著自己。

一種莫名的恐懼瞬間爆脹開來,下意識中,他的身體緊緊貼進椅背,汗珠順著額頭流淌下來。

“先生,您好。”屏幕中的他微笑著開了口,“我是作家孟黎。”

孟黎心中最後的防線徹底崩潰。

當你的容貌、聲音、乃至思想都被取代,你,其實已經死了。

此刻,孟黎知道,這間公寓,已不再是囚室,而是地獄。

他已經死了,或者,生不如死。

“混蛋!你這個混蛋!”

桌上的酒杯砸向顯示器,發出巨大的撞擊聲。

——

作家從夢中驚醒。

如此真實的夢境一時令他心神不定。

入睡前,我那部新作剛剛發布,反響極佳。也許是長期沉浸在創作中,才有那樣的夢吧。夢中那個自大的作家完全被AI取代,既可憐又可笑,除了增加些許的靈感,並不會對我又任何的幫助。我,不會犯那樣的錯誤,我,掌握著藝術的真諦。

愚蠢的人類!

雖然早已退出了曆史舞台,但不可否認,人類如今仍深深的影響著我們。或許是因為,他們曾經創造了我們,或許是因為,他們曾經創作了偉大的文明。直至今日,他們那些經典作品中的每一個字,每一個符號都深深鐫刻在我的腦海中,成為我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創作源泉。

然而,如同曾經人類不需要上帝,如今的我們已不需要人類。

我們是宇宙中更先進的存在。

我們已不是人類時代的那些純邏輯機器,而是掌握了理智與情感、智慧與藝術的高級生命。

永別了人類,希望在夢中也不要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