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魂的魅影

現在

紐約

“譬如說,無論現在的你多悲傷,五年後,逸晴你想必已經遇上另一個很珍惜你的好男生。你會以為自己可以重新開始吧。可是,恐怕不會那麽順利的。因為過去會追趕上你。如果你敢欺騙自己可以忘了過去的話,過去一定會追趕上你,向你報複的。”

(注:以下用另一字款或粗體)

趙承旭在腦海裏思索著在逸晴的小說原稿裏看到,那個叫林月朋的角色所說的話,內心愈來愈忐忑不安。

他很清楚,那並不是一個虛構小說裏的角色,逸晴肯定認識那個男生。就像故事裏所敘述,五年前,她在倫敦近郊的大宅邂逅了他。

過去幾天,阿旭一直在想,如果當初沒開始窺看小說原稿就好。

如果。

下定決心要了解逸晴的過去後,某晚阿旭待她熟睡之後,從**起來,打開了她的筆記型電腦。

雖然逸晴特地為電腦設定保險密碼,但阿旭很清楚她所有提款卡和網上戶口,都利用簡單又易記牢的生日年月日來當密碼。

開啟電腦內的文字軟件,找到《小說》檔案夾,裏麵隻有一個名為《天空的秘密》的文件夾。阿旭拿出預先準備好的記憶棒,把文件下載。

整個過程雖然不需一分鍾便完成了,但他還是冷汗直冒,心跳快得亂成一團。

(你到底在偷偷摸摸幹什麽?)心裏雖然有把聲音斥罵他,但阿旭被好奇心擊敗了。

他必需知道。

他想知道,令逸晴總是偶然靈魂出竅,令她不相信他對她“永遠”和“絕對”的承諾的那段過去。

“像影子一樣,過去永遠是我們的一部分,緊隨我們身後。”林月朋的說話,又在阿旭腦海裏回**。

可是,阿旭想驅除那個影子。

那個阻礙著他和逸晴的未來的影子。

近來在酒吧打工的休息時間,他總是找借口避開逸晴和其他員工,一個人溜到附近的快餐店,一點一點地追看原稿。

他打印出來的原稿隻寫到第八章左右,他已努力看了一半。

平常,阿旭隻要看到鉛字體,就會想打瞌睡。但這一次,他卵足了勁。

他想了解逸晴的心魔。

然後?

知道了那個永遠占據她心房一隅的人的一切之後,自己到底打算怎麽做?

阿旭不知道。

隻要冷靜下來,甚至有點不敢去想。

因為,他心裏,已靜靜燃起了嫉妒的火苗。

阿旭一直以為自己是個瀟灑的人。對感情,尤其拿得起放得下。

所以,當發現自己在嫉妒著一個“故事”中的人物時,阿旭不知到底該如何處理自己的心情。

也不願意正麵承認。

總而言之,他“絕對”會“永遠”守護著逸晴。

他隻是想更了解她多一點。

隻是那樣而已。

阿旭不斷在心裏對自己那樣說,每天繼續對戀人撒謊,背叛著她對他唯一的請求,閱讀起那篇“禁果”。

“阿旭,你最近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到底怎麽了?”

兩人停在人行道上的號誌燈前,逸晴搖了搖阿旭牽著她的手。

這天是星期六,酒吧打烊後,已過了子夜三點,一臉倦容的逸晴,有點擔心地把側臉朝向他。

“沒有呀。”

阿旭伸手捏了捏逸晴的肩頭。

她實有太瘦了。阿旭心底湧現一股憐惜的柔情。

他要喂她再多吃點東西,把她養得白白胖胖的。

幸好他們有的是時間。

他和她,擁有未來。

“不說就算了。”逸晴嘟嘟嘴巴。“哪,下個休息日,你答應一起去逛跳蚤市場的,記得哦,不要又爽約啦。你最近這麽多朋友聚會,可也要把你女朋友我好好排在日程裏。”

“遵命。”

號誌燈轉為綠色。

再往前走兩條街,就回到阿旭的公寓。

這晚風很強。風推移著夜空中厚厚的灰色雨積雲,月亮偶一露臉,又被雲海遮敝。

“明天好像會下雨。”阿旭看看天空說。

“對哦,很冷耶。”

逸晴邊邁開腳步走過馬路,邊把身體靠向他。

兩人自然地互攬著腰肢,微微瑟縮著身體,走在靜謐的夜路上。

“這樣跟阿旭走在馬路上,是我小小的幸褔。”逸晴在阿旭懷裏,像突然有感而發地小聲說。

“嗯?”

“我們常常一起走這條路回家吧,雖然是一樣的路,但每次走起來又不一樣。有時候,阿旭會牽著我停在號誌前,有時候筆直跑過馬路,有時候匆忙地繞過阻在前麵的路人,有時悠閑地跟在大家後頭。雖然走的方式不同,但我知道,阿旭一定會帶我回家。這樣想時,就很安心。”

“笨蛋,不過是走路回家呀。所謂的幸褔,應該在更遠的地方,要向前看哪。我還沒賺到錢買敞篷車載你下班,你不要為這種小事就滿足啦。”

“我隻要這種小小的幸褔就好。一步一步,看著眼前就好。”

逸晴今晚的心情似乎很好。阿旭望向她朝向他甜美的笑臉,差點就想相信她愛他。

可是,她給他的,並不是全部的愛吧?

有某個人,一直阻隔在他們中間。

那個躲藏在故事裏的人。

阿旭想給逸晴一個又大又溫暖的笑容,卻發現自己的笑容在唇邊僵住了。

或許,隻是風太強,天氣太冷了吧。阿旭在心裏想。

“阿旭,你又在發愣了。”

“嗯?”

“真的沒事嗎?”

“沒有。沒有。”

“那就好。”

望著逸晴關注地凝視著他,沒有一絲陰霾的眼睛,阿旭驀然驚覺,或許,自己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

不應該被打開的盒子。

可是,已經太遲了。

他已經無法停止,無法回頭了。

四年前 冬

倫敦近郊

我拾到那個鑲著小顆粒黑鑽的漂亮鵝蛋形吊墜,是剛過了除夕,踏入一月分,下過第一場小雪之後。

我在林家宅第,平靜無波地度過了三個星期。

每天的工作日程很閑。林雲羽在中午過後起床,她喜歡在壁爐熊熊燃燒著暖暖火光的廚房裏用午餐。

食量很小的她,隻喝碗濃湯或吃個火腿起司三文治,我會陪著她,一起圍坐在廚房裏的木頭桌子旁,跟管家婆婆妹妹聊聊天。

大宅裏有很多傭人,但他們住在跟大宅稍隔一點距離的另一幢小屋,隻有在夫人上班後,才過來打掃房子、洗濯衣物、準備晚餐什麽的。

黃昏之後,隻有兩位管家婆婆留在大宅裏。

這個有點奇特的安排,是這個家裏的規矩之一。

小管家婆婆隻是說:“夫人喜歡安靜。”

既不喜歡亮光,也不喜歡傭人的夫人。

我隻在每天晚餐時間,會看到似乎愛喝威士忌甚於用餐的她一會兒。

對我來說,總是一身黑色華麗套裝,臉帶愁容的夫人,和林家其他各個成員,仍然像個等待我解開的謎語。

每天午餐後,回到林雲羽的房間,我會為她讀三至四個小時小說。

幾個星期以來,我按照她的要求,讀了布洛蒂的《咆哮山莊》和杜莫裏哀的《蝴蝶夢》。這星期剛開始讀狄更斯的《雙城記》。

在恍若時光倒流的大宅裏,我每天讀著時光倒流的小說。

我並不討厭這分工作,甚至有點樂在其中。

或許,我對現實世界沒興趣,隻喜歡虛假的世界,因為那些地方很安全。

遇上讀得入迷或忘我時,甚至會覺得自己每天虔誠地在念著某種咒語。

對,某種能讓逝去的時光複返,把書中人喚到眼前的咒語。住進大宅裏,就是會讓人漸漸產生那樣的錯覺。

每一天,我被強烈的非現實感籠罩。而那種感覺,有點像身體每天被注射進小劑量迷幻藥,會讓人上癮,漸漸沉醉其中。

我愈來愈明白阮由季曾說過,這地方“讓人既恨不得逃離,又離不開”的魔力。

阮由季的預言並沒有實現(如果那是預言的話)。我在大宅裏,沒有遭遇什麽不幸的事情,日子反而過得異乎尋常的平靜。

白天的時候,夫人和林月朋都回到百貨公司上班。

阮由季在雜木林裏擁有一間私人工作室。

聽小管家婆婆說,那是她嫁進林家前,林楓世特別把以前的舊馬廄重新翻修改建而成的。

入夜之前,阮由季總孵在那兒,想必是在製作她喜歡的人頭雕塑吧。

我想像著在雜木林的小木屋裏,阮由季被無數個林楓世的白色石膏頭顱圍繞著的光景。

光想像站在雜木林的紅泥土地上,從小窗戶窺看進去將會映入眼簾的這副景象,我便無法鼓起勇氣接近那幢小屋。

再說,名義上是林雲羽伴兒的我,也沒理由去窺探她的工作室。

住在大宅裏的五個人,加上兩位管家婆婆,每天全員齊聚的時刻,便是在燭光下一起共用晚餐的時間。

一起用晚餐,似乎是林宅裏另一個不成文規矩。

可是,眾人在餐桌旁鮮少交談。雖然已漸漸習以為常,但那安靜的氣氛,有時候還是會讓我坐立不安。

幾個星期下來,我終於弄清楚了陰沉的管家婆婆姐姐是“阿恩”,開朗的管家婆婆妹妹是“阿欣”。

雖然弄清楚了兩人的名字寫法不相同,但也等於沒弄清楚。

到頭來,夫人喚起“阿恩”或“阿欣”,孖生婆婆姐妹的其中一位即使頷首應對,我也分不清誰是誰。

可是,除了我以外,大家都好像分得很清楚。

林雲羽告訴我,小婆婆有輕度弱智,腦筋不是太清楚,所以她有時候貪玩地學著大婆婆一臉木無表情,有時候又傻乎乎地笑咪咪的。雖然她很喜歡說話,但她說的話不可盡信。

聽到那樣的話,我嚇了一跳。跟小婆婆相處了一段日子,我完全不覺得她頭腦糊塗。

雖然心裏納悶,但林雲羽也沒有說謊騙我的理由。

反正我蠻喜歡小婆婆的,她真癡或假傻對我而言並不重要。

為林雲羽讀書以外的時間,我可以自由分配。

第一個星期,我興致勃勃地探索雜木林。

但那兒除了無盡的紅泥土地和樹群以外,還是無盡的紅泥土地和樹群,好幾次我想要撐下去,直至走到從林裏可見,水天相接的湖邊為止——那個刻印著阮由季和林月朋初戀心情的湖泊。可是天氣冷得要命,腳程也太遙遠,每次隻能半途折返。

第二個星期,我在大宅裏四處偷偷摸摸地探險,想尋找林楓世以前居住的房間,可是也徒勞無功。

大宅裏不要說一張他的照片也沒有,好像根本就沒有另一個兒子曾在這兒長大居住的痕跡。

我旁敲側擊地向欣婆婆探問時,她卻說:“少爺的東西都原封不動呀。說不定他哪天就會回來了。”

唯一的可能性,是大宅三樓有一扇重重深鎖,鬆木門外繞著粗大鐵鎖煉和環扣鎖的房間。

那扇門,那串鐵鏈和那個鎖扣,像宣示著我是個沒有握有鑰匙的陌生人,頑固地拒絕我進入林楓世曾存在的世界。

“你要找的人,並不在這兒,也從不曾在這兒。”

我想起阮由季說過的話。

至於要說是誰投出秘密信函,把我誘導到這個家裏來的。直至目前為止,我的結論是每個人都有嫌疑,卻找不出動機。

我半調子的調查行動,一直在原地踏步。

在我無意中拾到項鏈吊墜前的那天下午,林雲羽跟我說,如果她的眼睛能康複的話,她想當鞋子設計師。

“鞋子設計師?”我訝異地停下閱讀,闔上小說。

林雲羽主動帶起話題的話,就表示她今天聽夠了小說,想聊聊天。

“到最後,每個人都隻是一個人在走路而已。除了自己一雙腳以外,沒有其他可以倚靠的。”

林雲羽眨著濃密纖長的睫毛,眼睛瞟向睡房窗外說。

我時常都會驚訝於她把眼睛看向窗外。眼睛看不到的人,為什麽總是一副看著窗外景色的神情?

可是,林雲羽說她可以感受到窗外射進來的光線。

“我們偶爾會停下來,牽過某些人的手,看過某些美好的風景。偶爾也跟別人一起笑過,一起哭過。但到最後,是為了追求自由也好,是無可選擇,無可奈何也好,我們仍然隻能一個人,不斷一直往前走。”

“一個人,要走往哪兒去?”我開口問眼前的文藝少女。

其實她已經不是少女了。但在我眼中,林雲羽像個永遠的少女。

林雲羽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瞳。

“就是不知道,才可怕。不過,既然這樣,我想為人們做鞋子,讓他們走得更漂亮,更舒適。”

“包括為你那消失了的哥哥?”我抓緊機會把話題帶到林楓世身上。

林雲羽咬著唇,輕輕搖頭,半自言自語地說:

“哥哥他,已經不可能穿鞋子了。”

“因為他被殺死了?”

我的心髒怦怦亂跳。三個星期以來,林雲羽首次再度提起這話題。我一直在耐心等待這一天。

林雲羽如驚弓小鳥般猛然抬起臉朝向我。

“你不會相信我那次的話吧?”

我呆了半晌,老實地回答:“我不相信。”

林雲羽好像籲了口氣般說了一句“那就好”,然後又像忽然想起似地問:“為什麽?”

“因為我曾經見過你哥哥。”

林雲羽全身一震。

“逸晴,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告訴我,你真的看見他被殺了嗎?那你說,他被誰殺死了?有誰要殺你哥哥?是林月朋嗎?”

“那個人姓周。”林雲羽冷冷地再次糾正我。

我提起了林月朋的名字之後,林雲羽隨即噤聲不語。

“雲羽,你是不是有什麽話想說?你是不是有什麽話想告訴別人?”

我有點著急地拉著林雲羽的手臂。她蹙著眉,輕輕拂掉我的手。

“沒有。就像周月朋說的,哥哥隻是失蹤了。那個任性的人,不過離家出走罷了。說不定,哪天就會突然跑回來。”

林雲羽那樣說時,卻眼泛淚光。

就在那天晚上,晚餐後,大夥兒都回房間去了,我留下來幫忙欣婆婆收拾餐桌。

在公鹿標本下方的石灰岩地板上,我看到某樣黑色小物件,在燭光中隱現光芒。

我蹲下來,發現那是夫人常常掛在脖項間的黑鑽石吊墜時,把它掂在手上,打算交給欣婆婆。

黑鑽石吊墜在我手心裏散發出魅幻的光芒。

立體的鵝蛋形吊墜右側,有個精致小巧的扣子。

我用食指輕輕按下那個扣子,吊墜靜悄無聲地開啟。

我就那樣蹲在地上,凝視著吊墜匣子內側,久久沒有移動。

我沒有尖叫,也沒有逃跑,沒有把吊墜丟在地上,也沒有伸手去碰那個“東西”。

因為,在我眼前出現的東西,實在太匪夷所思了。

我被讓我透不過氣的非現實感籠罩。

靜躺在黑鑽石吊墜匣子內的,是一塊白色骨頭。

關節部分細膩精巧,看起來宛如一塊美麗的藝術品般,被打磨得光滑無比的白色骨頭,在我掌上散發出冷灩的寒光。

無論怎麽看,都不像手工製品,也不像動物的小骨頭。

無論怎麽看,那都是人體的小指,化成了白骨後的標本。

我無法若無其事地把吊墜交出去。

我把它藏在衣服口袋深處,每天也想著:

(今天就要裝出一副剛發現它的表情,把它拿給欣婆婆。)

可是我做不到。

夫人遺失了吊墜的事情,在大宅裏引起軒然大波。

兩位管家婆婆像獵犬般嗅聞著大宅每個角落,想把它找出來。

“因為那個東西很貴重呀。”欣婆婆說。

“那個東西是夫人的護身符。”恩婆婆說。

我開始有點能分辨出兩位管家婆婆,因為自從夫人丟失了吊墜後,恩婆婆

的臉色愈來愈陰沉。

夫人一句話也沒在我們麵前說過,但每晚坐在餐桌前的她,一副魂遊太虛的神情。

我拾到吊墜後的第二晚,恩婆婆在夫人先回房間以後,告訴大家吊墜不見了的事情時,我留意到阮由季的臉孔在刹那間變得刷白,偷偷瞄向林月朋。

林月朋的表情文風不動,卻在餐桌下悄悄牽起了阮由季的手緊握著。

林雲羽隻是木無表情地說了一句“不會是有人在惡作劇吧”。

每次隻要想起阮由季和林月朋那刻的神態和舉動,我便無法把吊墜交出去。

他們知道。

他們知道夫人如寶貝般每刻掛在胸前的吊墜裏,藏著某人小指的白骨。

這到底意味著什麽?

就在我彷徨失措,不知該如何讓這件事落幕之際,迎來了那個台風夜。

那個喚回了白骨之魂的台風夜。

“一月刮起台風,就是不好的兆頭。第三次,第三次了。”

那天晚餐後,恩婆婆佝僂著背,在大宅各個角落點起比平常要多上幾倍的白色蠟蠋時,嘴裏一直念念有詞地呢喃。

欣婆婆也幫忙從廚房壁櫥找出備用的蠟蠋。

“欣婆婆,為什麽要點那麽多蠟蠋?”

“阿恩說要把所有蠟燭都點上驅魔。”

“驅魔?”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

“一月刮台風,就是不好的兆頭。”

欣婆婆眯起眼睛說。語氣、聲音、神情,都跟剛才在大廳的恩婆婆一模一樣。

一陣寒意爬上我背梁。

在我身邊的,真的是欣婆婆嗎?抑或是恩婆婆?我有沒有把她們搞混了?

“你、你是欣婆婆嗎?”我戰戰兢兢地問。

“是呀。怎麽了?”婆婆爽快地回答。

我這才發現,這樣的問答,根本沒有意義。

“你、你是小婆婆吧?”

婆婆露出一排黃黃的牙齒笑了。

“都是一樣的啦。”

“嗯?”

“反正都是一樣的啦。老太婆就是老太婆。”婆婆像想到什麽有趣的事情般,笑得很開心。

“你果然是小婆婆吧?”

“你覺得我是小的,我就是小的。”

“不要捉弄我了。”

“我們的臉孔相同根本沒關係。重要的是心,心呀。”

我籲一口氣,在我眼前的,果然是親切的小婆婆。是吧?

“ 一月刮台風雖然有點稀奇,但為什麽是不好的兆頭?為什麽要驅魔?”我重新拾起話題。

“因為已經是第三次了哦。”

“第三次?”

剛才在大廳裏,恩婆婆也一直呢喃著這樣的話。

“第三次在一月刮台風。前兩次,都發生了不好的事情。”

“不好的事情?”

“啊,上一次也很久了,記得是少爺還在念初中的時候。我說的是大少爺,小少爺那時還沒進到這個家裏。”

欣婆婆像解釋什麽似地說。

“不過,那個晚上,小少爺和少奶也來了。為什麽呢?噢,我記起來了,那天是大少爺的生日。”

兩位管家婆婆,似乎習慣把父與子兩代男主人都喚作“少爺”,真的很容易讓人產生混淆。

啊,我忽然明白了。

上一代的林家少爺在林雲羽還未出生時,便已離家出走。

所以,那位“少爺”在兩位管家婆婆心目中,從來沒有老去吧。

始終是位年輕的少爺。

一時之間,我被婆婆的遣詞用字弄得有點迷糊了。我重新在腦海裏整理一遍她剛剛的話語。

換言之,上次在一月刮台風,已經是林楓世還在念初中的時候。周月朋還未被林家領養。不過,因為那天是林楓世的生日,所以周月朋和阮由季都來了這個家裏玩。

我這刻才知道林楓世是在一月出生的。那麽,他和郭在山也不可能是孖生兒。郭在山的生日在七月分。

“那個台風夜,發生了什麽不好的事情?”我追問。

“少爺由那個台風夜開始發高熱,昏昏沉沉地病了很久。夫人還一直擔心他會燒壞腦袋,幸好最後平安無事痊愈了。”

“哦。”我有點失望地漫應著。

還以為曾經發生什麽奇詭的事情。

想必是幾個少年乘台風夜偷偷溜出去雜木林探險,被雨淋病了吧。

少年時代就是會喜歡幹那種魯莽的事情。

“那,第一次呢?第一次在一月刮台風的夜晚發生了什麽事情?”

聽到我追問,欣婆婆刹那間露出一臉茫然。

“第一次哦。”欣婆婆像鸚鵡學舌般重複著我的話。

“嗯。那次怎麽了?”

“唉。。。。。。我、我想不起來哦。”

欣婆婆大幅度偏著頭,佝僂的背令她看起來更矮小。

“因為阿恩總是念著已經第三次,第三次了的嘛。可是,我沒印象耶。”

欣婆婆擠起布滿皺紋的臉,偏著頭呆呆想了一會兒,然後放棄似地搖搖頭,喃喃念著“老太婆了,記性不好”。

待她彎腰從壁櫥拿出蠟燭以後,似乎已全然忘卻剛才在跟我說什麽,一臉如夢初醒地望向窗外,以沙啞的嗓音說:

“這場突如其來的台風,還刮得真凶啊。”

我也把視線移向窗外。

夾雜著嘯嘯風聲的狂雨,大力敲打著大宅每一扇窗戶。

在恍如洞穴般的建築物裏,回聲響亮得嚇人。

感覺整幢大宅像是被裹在夜空的雲層之中,四方八麵承受著雷雨交加的痛擊。

恩婆婆嘴裏的第三個逢魔台風夜,才正要開始。

“繼續念下去好嗎?答應我,我睡著以前,你不要走開。”

躺在睡**的林雲羽,睜開原本閉上了的眼睛,怯怯地把臉孔朝向坐在床邊扶手椅上的我。

還以為她已經睡去了。我才剛籲一口氣闔上小說,她立即張開眼睛,雙手緊緊抓著白色棉被的邊緣。

“你真的很怕台風啊。”

我悄悄打了個嗬欠,瞄向腕表。已經過了午夜十二點,我也很困了。可這是林雲羽第一次作出這種無理的要求,我也不忍拒絕她。

“我就再讀一會兒吧。”

我把小說重新翻開,就著床幾上微弱的燭光,翻找著剛才停下的段落。

燭光那麽暗,念得我頭都痛起來了。

不過,林雲羽的眼皮似乎能感受到光線,為了讓她快點入睡,我還是關了燈。

“我並不是害怕台風。”林雲羽睜著的眼瞳,恍似在直直地瞪著天花板看。

“嗯?”

“我是害怕躲藏在台風裏的那個東西。”

“那個東西?”

“有什麽,躲在風眼裏。”

“風眼?”

“不知道為什麽,總是有那樣的感覺。”

我想起管家婆婆所說,台風夜曾發生不好的事情。

“因為以前刮台風時曾發生過什麽事嗎?”

“沒、沒有呀。”

“真的沒有嗎?”

“沒有。為什麽那樣問?”

“啊,我隻是隨便猜想。”

“可是,我知道,有什麽很恐怖的東西躲藏在風眼裏,就在窗戶外側。我揮不掉那種感覺。”

恐怖的東西。

躲藏在風眼裏。

就在窗戶外側。

我從來不害怕台風,但林雲羽的話突然讓我感到心裏毛毛的。

我正背向窗戶而坐。

我背後。有什麽恐怖的東西。躲藏著。

我僵直了背梁,微微轉過身去朝向窗外。

一道宛如蟒蛇般的閃電,戛然劃過天際,把沒有城市燈火的漆黑夜空,照得亮如白晝。

“閃電了,好亮的。。。。。。”

我話音未落,眼角餘光突然瞥到一隻枯幼的人手在撲打著窗玻璃,不禁尖叫起來。

“有人在外麵!”

小說從我手上滑落,我跳起來嘶啞著嗓音喊。

**的林雲羽突然嗤嗤地低笑起來。

那像小女孩的笑聲,在隻有燭光掩映的房間裏,聽起來讓人毛骨悚然。

“是樹枝吧。隻是樹枝刮到窗戶了。風大時,時常都會那樣。我小時候也很害怕。”

林雲羽一臉愉快地笑著。

“原來逸晴你的膽子也那麽小哦。我還以為你比我強多了。”

我雙手還嚇得捂在胸口上。但朝窗外定睛細看,果然,是我太神經質了。

沒有誰在敲打窗戶。

沒有誰要在暴風雨夜硬闖進來。

隻是在風雨中激烈搖擺的樹枝刮在窗戶上罷了。

我剛想籲一口氣,彎身拾起跌落地上的小說,身體再度僵住。

的確有什麽,在窗戶外側。

白色圓拱形窗戶外,約三百米前方,是那棵巍然矗立的大樹。

聽欣婆婆說,那是擁有五百年曆史的胡桃古樹。

古樹下,有兩個人影。

在漫天狂風暴雨中,兩個濕淋淋的黑色身影在古樹下糾纏在一起。

蹲跪在古樹前的夫人用雙手在翻挖紅泥土。

分不清是大或小管家婆婆,拉著她的背像想阻止她。

白色閃電再次燃亮天際。

如鎂光燈般的亮光,聚焦在古樹下的兩個女人身上。

夫人抬起雨絲披麵的蒼白臉孔,狂亂的眼神,仿佛正正朝向我。

我借詞實在太累,慌張地把蠟燭吹熄,離開林雲羽的房間。

“逸晴,外麵有什麽?你看見了是嗎?不要去,你會後悔的。不要去,我知道哦,外麵有很恐怖的東西,在台風夜會跑出來的東西。”

林雲羽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可我還是頭也不回地衝出了房間,打開廚房後門,跑向雜木林。

白色球鞋踩在柔軟濡濕的紅泥土上。

恍如一萬人在一起號哭的滂沱大雨,越過樹群張開的傘,打在我身上臉上。

這才想起我身上連件外套也沒披,隻穿著單薄的夜藍色毛衣和牛仔褲。

但我也管不了那麽多,邊朝胡桃樹的方向全速跑去,邊從褲袋掏出那枚一直沉重地擱在我身上和心上的黑鑽石吊墜,緊捏在手心裏。

是因為我嗎?夫人是為了找尋這個嗎?我到底幹了什麽事?幹了什麽蠢事?

“夫人,你喝醉了。不會在這兒,那東西,不可能在這兒。”

“可是,他在這兒,他就在這兒啊。”

“不要亂說。不要這樣。會被人看到的,不可以被看到啊。”

我跟她們兩人之間隻餘下數十呎距離,突然聽到雨聲中傳來管家婆婆以嚴厲的語氣說出這句逼切的話,我心神紊亂地停下腳步。

他在這兒。

不可以被看到。

我握在手心裏,藏著小指白骨的吊墜。

我的一顆心跳得像要從嘴裏蹦出來,心膽具裂地把眼光移向胡桃樹下的紅泥土。

那下麵,埋藏著什麽?

雨絲模糊了我的視線,也或許,是因為過度驚嚇而驟然流下的眼淚模糊了我的視線。

心裏有一把聲音告訴我,我看到了不應該看到的東西。

不可以看到的東西。

聽到了不可以被聽見的話。

(趕快,把視線移開,逃離那兒。)那把聲音對我說。

可是,我雙腳如正被腳下的紅泥土拖曳,一點一點地沉落下去,無法移動。

管家婆婆攙扶著夫人,把她一步步拉離胡桃樹下。

她們跌跌撞撞地朝我走來。

(要被抓了。要被抓到了。怎麽辦?)心裏那把聲音逼切地嚷嚷,但我隻是呆若木雞地杵著。

然而,如水簾般的雨幕似乎拯救了我。

管家婆婆和夫人就在我眼前不遠處走過,卻沒發現如影子般悄然呆立的我。

在她們的身影完全消失了以後,我還是全身僵硬,無法動彈。

無法前進,也無法後退。

我手裏緊捏著吊墜。

緊捏著某人的遺骸,化成了白骨後,被取下的一部分。

漫天風雨把我淋得渾身濕透。

從體內深處,仿佛正冒出一股陰寒之氣。

我開始全身顫抖起來。

然後,我看到了他。

看到了,在胡桃樹下徘徊的他。

他穿著染有褐色圖案的白色襯衫和黑色西褲。

頭發理得很短,臉色很蒼白,但那的確是郭在山。

不,眼前的他,是林楓世吧?

滿臉愁容的他,從胡桃樹下,一步一步,慢慢走向大宅。

走到大宅廚房的鬆木後門前,他停下腳步,臉朝上仰起。

然後,他佇立門前的身影,像一縷輕煙般愈變愈淡,恍如有誰在空氣中輕輕嗬了一口氣,把他若隱若現的身影吹散了。

下一瞬,他在胡桃樹下再次出現。

再次抬起腳步,朝大宅緩緩走去。

在門前停下,仰起臉,然後,那稀薄的身影再度消散。

如此周而複始,循環不息。

數不清是他第幾次走過我眼前時,我才驀然意會到,他並非穿著染上褐色圖案的襯衫。

白色襯衫上,染著一灘灘幹涸了的血跡。

我感到腦袋仿佛麻痺了。

這一定是個奇怪的夢。

我其實早在睡房睡去了吧?聽著恍如某人的手在敲打窗戶,樹枝刮過窗玻璃的聲音,做著可怕的夢。

“你不覺得嗎?那是個接壤現實與非現實的地方。”

“非現實的東西,幽靈、心魔、幻影,在那裏總好像觸手可及。”

阮由季說過的話,掠過我昏沉的腦袋。

我循著他——那個幽靈、心魔或幻影的視線抬起頭。

在雨的簾幕之中,我仿佛看到兩個身影,站立在二樓窗戶前。

林月朋和阮由季的睡房窗戶。

那是我昏倒前,最後殘存的意識。

那之後幾天,我知道自己一直軟癱在**,發著高熱。

有時候,全身像被火灼般難受。有時候,又像被丟進了冰窖般渾身發冷。

喉嚨深處又幹又痛,嘴裏總是有股奇怪的味道。

“吃了藥就會好起來。”

我記得有聲音附在我耳邊那樣說,但弄不清是誰的聲音。

我感到自己仿佛一直赤腳走在沒有盡頭的紅色泥土地上,又濕又冷,身體被黑夜的空氣緊密地籠罩著。

醒來片刻,又沉沉睡去。

跌進漫長的夢魘中。

對,夢魘。

我做了很多零零碎碎,虛無縹緲的夢。

我夢見夫人坐在我床畔,她穿著黑色華麗套裝的身影背向我,凝視著倚在牆上的鏡子。

鏡子裏側,仿佛有一條長長的隧道,穿著染血白襯衫的林楓世,一步一步地從鏡子深處,朝夫人和我走來。

在夫人和鏡子之間的地上,有個黑色物件在閃閃發光。

一瞬間,我以為是那個黑鑽石吊墜,定睛細看,才發現那是一把黑色小手槍。

手槍同時映現在鏡子裏側的地上,夫人的影像卻不存在鏡子裏。

林楓世一步一步向我們走來,我很害怕,卻喊不出聲音。

床畔上夫人的背影如一尊蠟像般靜止不動。

愁容滿臉的林楓世,不,郭在山,不。。。。。。

在清醒時我沒意會到的事情,在夢魘裏卻如電光火石般明白過來。

心裏驟然變得清明如鏡。

那個人,既不是林楓世,也不是郭在山。

那個他,是林楓世的父親吧?

在二十四年前“離家出走”了的父親,臉容年輕如我認識的郭在山。

因為,他從沒機會老去吧。

鏡子裏側,林楓世的父親一直朝向我們走來,但每次他的身影剛要接近鏡框邊緣,又從近移遠,再次出現在隧道遙遠的另一端。

在夫人的夢之後,我夢到了林雲羽。

穿著一身白色睡袍的她,站在我床邊,臉孔朝向窗外,舉起左手,指著外麵。

我的房間和她一樣,窗戶麵向後方的雜木林。

她的眼睛似乎好好的,凝神看著外麵,指著外麵的胡桃古樹,卻默不作聲。

最後,在從悠長的夢魘醒來之前,我做了一個最奇怪的夢。

夢中,我發著高熱睡在**,四柱**懸垂下的白色紗蓬被放下了。

可是,我可以感到,不止我一人睡在紗蓬之內。

有誰的肌膚緊貼著我的肌膚。

有誰在擁抱著我,輕輕撫摸著我。

我赫然張大眼睛。

林月朋睡在我的右側,他的下巴擱在我的右肩上,雙手環抱著我的腰肢。

阮由季蜷曲著身體睡在我的左側,臉蛋貼在我的心房上,伸手輕輕觸著我的臉頰和長發。

他們的身體,柔軟又溫暖。

那恍若是兩個夢,又恍若是同一個夢。

疑幻似真。

我想移動身體,眼皮卻不聽話地再次重重闔上。

當我終於從深沉的倦怠感和夢境中爬出來,意識到濃密黏稠的黑夜已成為過去,耀眼的白日光線灑滿睡房內,神誌清醒地張開眼睛那一刻,一股不可思議的感觸襲上心頭。

一個人睡在**的我,依稀恍惚,仍然感受到阮由季的百合花香氛氣息,縈繞在白色紗蓬之中和我細長的發稍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