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眸裏的真實

現在

紐約

(注:以下章節采用另一字款或粗體)

“挑什麽東西才好呢?阿旭第一次說要買禮物給我,很難選哦。”

阿旭走在逸晴後方,望著她短發下光潔的後脖,想像著她長發的模樣。

無論怎樣,就是想像不出來。

他甫認識她,她已剪著一頭小男生般的短發。阿旭也覺得短發很適合她。

長發為君剪。阿旭腦海裏驟然掠過這句話。

他知道自己嫉妒著那個撫摸過逸晴一頭細長柔軟的黑發的男生。

明知這種感情不可理喻,還是壓抑不下。

這天也是。雖然兩人難得能排到同一個星期六休假,但阿旭的心緒全係在那篇未看完的小說原稿上。

即使是個萬裏無裏的美麗晴天,即使溫暖的風吹在臉上很舒爽,即使這在二十五街上的跳蚤市場是他平日最愛逛的地方,他卻無法收拾心神,把注意力放回眼前的“現實世界”和興奮地遊目四顧看著兩旁小攤子的逸晴身上。

不知由何時開始,對阿旭來說,小說原稿中那個房逸晴,比眼前背著太陽信步而行的血肉之軀,仿佛擁有更奪人心魂的存在感。

逸晴一會兒在舊書攤前停下來,翻翻印著異國語言的書籍;一會兒在售賣二手衣服的攤子前翻弄起衣架上的皮褸,比在身上看;一會兒蹲在地上,趣味盎然地撫摸陳列在地席上的手造首飾;一會兒走進路旁的舊家具店,打開蓋子上的手繪花紋已剝落褪色的音樂盒,附在耳邊聽;一會兒捧起玻璃品攤子上的玫瑰色玻璃花瓶,在陽光底下旋轉著細看。

明明逸晴就在阿旭伸手咫尺可及之處,他卻覺得她的身影好遙遠,好陌生。

仿佛眼前的她是個嵌在水晶球擺飾裏的人偶,是個虛假的存在。

因為對自己的想法和心情感到內疚,阿旭才會衝口而出,說要送件禮物給她。

不過是讓她在跳蚤市場裏隨便挑件便宜小禮物,沒想到逸晴會那麽高興,一臉認真地左挑右選,這讓阿旭感到更加內疚,也沒來由地對她生起氣來。

“你再拿不定主意,我就不送了。”阿旭發出有點不耐煩的聲音,雙手插在穿滿窟窿的牛仔褲口袋裏,望著在帽子攤子試著黑白方格紋賊仔帽的逸晴。

“阿旭最近好奇怪。”逸晴的眼睛仍看著攤子前的立地鏡子,弄著頭上的帽 子,微微嘟著嘴巴說。“不是心不在焉,就是對什麽都沒耐性,動不動就生氣。”

“我、我哪有?”阿旭縮了縮肩膀,有點理虧地小聲嘟囔。

“難得周末能一起出來,由剛才開始,你到底神遊到哪兒去了?說讓我挑禮物,也隻是在敷衍打發我,好讓你自己一個人發愣吧。不送就不送,我又不是乞丐!”

“喂,你那樣說太過分了吧。”

“過分的到底是誰?”

兩人大眼瞪小眼互哮。

淚水在逸晴眼底打轉,她倔強地撇過臉去嘟噥著:

“阿旭最討厭了。”

阿旭覺得心頭受到重重一擊,差點就想狠狠還擊一句“當然,你心裏喜歡的是別人”。

阿旭這才突然意會到,自己果然著魔了。

因為那篇小說而著了魔。

這還是兩人交往一年以來第一次吵架。

都是自己不好。自己到底在幹嘛?阿旭情急地伸手去拉逸晴的手。

“對不起。不要生氣啦。”阿旭抓住逸晴的手。

“痛呀。”

聽到逸晴細細的呼喊聲,阿旭才發現自己用盡了全身力氣抓著她的手。阿旭 驟然放輕了手上的力度,但沒有放開手。

“阿旭最近好像變了個人似的,總是喜怒無常。”逸晴垂著頭小聲說。“到底有什麽不對勁?是因為我的緣故嗎?”

“不是,不是啦。”阿旭伸出另一隻手摸了摸逸晴的頭。“不是那樣的。是我不對。”

阿旭牽著逸晴的手,心情一片混亂地重新在攤子之間走起來。逸晴沒有甩掉他的手,隻是一臉納悶地偷偷瞄向他。

兩人經過一個賣照片的攤子。阿旭怔怔地停下腳步。

“這個攤子還在哦。”

聽到阿旭流露著感慨的聲音,逸晴抬起頭來。

下巴長著淡淡胡髭,很有藝術家調調的白金發男人,坐在鋪著寶藍色台布的桌子後。

桌上陳列著一幅幅20X30吋黑白照片。每張照片的拍攝主題,都是一個年輕女人加上一個老婆婆。

穿著圓傘裙的俏麗女生,在鞋店裏低頭試穿高跟鞋的側影;臉上堆滿皺紋的老婆婆,在鶴發上頂著一隻四吋紅跟鞋,朝鏡頭露出頑皮笑容的大特寫。

穿著護士服的女生,坐在工作台後,仿佛聽到誰呼喚而仰起臉,微笑朝向鏡頭的溫婉臉孔;長著褔態雙下巴的初老女人,在平底鍋前炒著菜,仿佛聽到誰呼喚而仰起臉,朝鏡頭露出莞爾的笑容。

這種由年輕女人與老年女人合成的蒙太奇黑白照片,一張張用玻璃相框裝裱得美輪美奐,煞有介事地鋪滿了整張桌子。

“還在哦。”逸晴也訥訥地在阿旭耳邊重複了一句。

阿旭想,他和逸晴,此刻應該確實心有靈犀,在想著同樣的事情吧。

兩個月前,兩人來逛這個跳蚤市場時,也看到這個攤子。

兩人最初都很納悶這堆照片到底有什麽藝術價值,攝影師到底想透過照片表達什麽,所以在攤子前佇足良久,一幅幅細看。

片刻後,兩人不約而同發出低低的“哇”一聲。

“是同一個人耶。”兩人異口同聲低嚷。

認真細看,便會察覺雖然相隔了數十年悠長歲月,但每幅照片中的年輕女孩和老婆婆的臉容輪廓,依稀可辨認出是同一個人。

當時阿旭莫名地感動起來,走前跟藝術家攝影師攀談起來。白金發男人曾向兩人娓娓解說製作這些照片的緣由。

“青春的女孩,每個看上去都很美麗可人。年華老去、白發蒼蒼的老婆婆,美貌雖已消逝無痕,但眼角的細紋和臉上的皺褶,也顯得溫柔動人吧。隻要過盡 千帆之後回看,時間既很冷酷,也很溫柔。不是嗎?”

藝術家還特別指出鞋店和護士的照片,帶點靦腆的表情說:

“這是我婆婆和母親。”

雖然兩人最後並沒有光顧藝術家買下任何一幅照片,但還是每幅照片逐一細看了許久。

“我希望可以看到逸晴變成那樣醜醜的老婆婆。”

那時候,阿旭附在逸晴耳邊細聲說。

“說想看到我變成老婆婆就好,不用說醜醜的啦。那我回贈你,我也希望可以看到阿旭變成醜醜的老公公。”

逸晴噘著嘴巴說,卻傻傻地望著照片,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

“笨蛋,幹嘛一副想哭的表情?”

“和阿旭一起,我好想看見未來。可是,還是看不見。”

一顆淚滴滑下逸晴的臉龐。

“房逸晴,未來沒你想像那麽遠。很近的啦,很近的。一眨眼,你和我都會變成老婆婆和老公公,然後你會發現我仍然像這樣,一直在你身邊。”

那時候,阿旭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擁抱著逸晴。

阿旭有點茫然地眨著眼睛,想起兩個月前發生的事情,不知為什麽,卻感覺恍如隔世。

他好想回到那刻的心情。

好想回到全心全意地擁抱著逸晴的那一天、那一刻的心情。

可是,想起那一天,為什麽心裏卻會想哭?

阿旭想起眼前的白金發藝術家曾跟他們說過的話。

過盡千帆之後。

過盡千帆之後,他和逸晴,到底會飄泊到哪兒?

阿旭再次緊握逸晴的手。

明明握著她的手,還是覺得她好遙遠。

阿旭望向逸晴。逸晴回看著他的眼睛。

阿旭第一次發現,一顆心逐漸在飄離這兒的,或許不是逸晴,而是他自己。

愈想捉緊的東西,愈會失去。

他隻是想努力捉緊她。隻是為了捉緊她,才打看了那本禁忌之書。

他卻已經吃下了禁果。

所以,將被逐離樂園吧。

因為,是他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

是他窺看了二人之間曾承諾過,不能說的秘密。

所以,再也無法回到當初的心情。

當初,心裏不沾一絲塵埃地擁抱著戀人的心情。

那一天,阿旭最後在手造首飾地攤上,買了一條漆繪上漂亮天藍色雲朵造型的項鏈吊墜送給逸晴。

逸晴第一次蹲在地攤上東摸細看時,阿旭便留意到她的眼光不斷溜向那個吊墜,卻始終沒有拿起它來看。

那朵雲,讓她想起了那個她曾刻骨銘心地愛過,卻像雲朵般飄走了的男人吧。阿旭心裏想。

他帶著賭氣的心情,買了那條吊墜。

逸晴一臉驚訝地看著他為她戴上那個漂亮的吊墜。

明亮的天藍色吊墜,戴在逸晴白晳的胸前很好看。

(房逸晴,我比你想像的,更了解你。)阿旭看進逸晴泛起一抹茫然的眼神,在心裏自虐地跟她說。(雖然藏在心裏沒說出口,但你真正心愛的,不是其他,隻有這個吊墜吧。)

然後,阿旭在大街上吻了逸晴。

仿佛惱怒著誰,自暴自棄的吻。

那一刻,熾熱的午後陽光明明遍灑二人身上,逸晴卻沒來由地,在阿旭的臂彎裏,打了個微顫。

仿佛有什麽快將崩壞剝落,再也無法還原的預感。

四年前 冬

倫敦近郊

身體康複到可以下床之後,我才知道自己昏睡了三日三夜。

第一個浮上腦海的疑問,是黑鑽石吊墜的去向。

記得我在雜木林倒下去時,手裏仍緊握著那個吊墜。

換言之,我藏起了吊墜的事情,已經東窗事發了嗎?

可是,在大宅裏,氣氛完全沒有異樣。

大病剛愈,大家對我突如其來的關注和溫情,讓我不知所措。

阮由季、林月朋、林雲羽和欣婆婆,先後到我房間裏或禮貌、或親切地問候我的身體狀況,一再囑咐我要好好多休息幾天才重新工作。

我原本做的,就不是什麽體力勞動的粗重工作,不過是讀讀小說,大家那樣小題大做,讓我心情惶恐之餘,又有點啼笑皆非。

連總是板著臉孔的恩婆婆,也特別沏了薄荷雛菊茶,還特地送到我房間來,讓我受寵若驚。

“又不是小孩子了,台風夜跑出去幹什麽?你不是看到了什麽不好的東西吧?”

恩婆婆把裝著茶壼、蠟燭暖盅和紅茶杯的托盤放在我的寫字桌上,以輕描淡寫的語氣問道。

“對不起。那天晚上,我不記得是怎麽回事。我想。。。。。。嗯,說不定是像小時候發生過的夢遊症狀。對不起,害大家擔心了。”

我苦惱了很久,才想到這個不成理由的荒謬理由。我望著總好像一臉不高興的恩婆婆,結結巴巴地說出那套砌詞。

恩婆婆眯起小眼睛注視了我良久。

“住在這裏,有時候會看見不好的東西。沒什麽大不了的。沒有看到最好,就算看到了,隻要懂得忘記就好。”

恩婆婆抿起幹癟的嘴角,掛著一抹笑容看向我,饒有深意地說。

那是她第一次對我露出微笑,雖然那笑容看起來有點詭異,但我眨著眼,忍著沒有別過臉去。

恩婆婆好像很滿意地點點頭。

“我就知道你是個乖巧的女孩。我也跟夫人和大家說,『這可憐的女孩說不定有夢遊症啦』。大家都很擔心你。你沒事就好。”

恩婆婆一臉心滿意足地離去後,我不斷反芻著她的話。

她似乎沒懷疑我看到她跟夫人在胡桃樹下翻挖紅泥土。

她嘴裏所說“不好的東西”、“逢魔”、“驅魔”什麽的,應該是在說林楓世父親的幽靈吧?

她並不相信我的說詞,不過,她認為我是被幽靈嚇昏而生病的吧?

那是說,那晚看到幽靈的人,不止我?

這大宅裏,除了因為心理障礙瞎了眼睛的林雲羽,大家對幽靈在台風夜會在胡桃樹下徘徊的“異象”,難道都心照不宣?

這,實在太匪夷所思,也太詭異了。

而且,這世界上根本不可能有什麽幽靈的。

集體歇斯底裏。

我忽然想起曾在科學頻道的電視節目中,看到過關於這個精神症狀的特輯。

因為某種信念而互相影響,在腦海裏製造出相同的幻像,眼前不可思議地產生相同的幻覺,一起看到在現實裏不存在的事物的人們。

因為住進了這幢大宅,因為不斷受到暗示,踏進了這個“異界”,所以我的腦袋被弄糊塗了嗎?

在我四周發生的一切,不過是一群患上集體歇斯底裏症狀的人們,共同產生、一起滋長出的幻覺?

我甩甩頭,再甩甩頭。

林楓世父親愁容滿臉地仰頭望向大宅的身影,才不是我的幻覺!

他的確就在這兒,存在我們之間。

可是,那遊**的靈魂,為何無法進到這個家裏?

為什麽他無法走進大宅?無法回家?

為什麽他顯得那麽絕望憂傷?

和郭在山長得一模一樣的男子的愁容,揪緊了我的心。

仿佛無法回家的人,是郭在山。

夫人把林楓世父親小指的白骨,長埋在胸前。

他,還留在她心上吧?

正如我們對每個我們愛過的人的回憶,即使被歲月風化,化成了白骨,也長埋心田一隅。

當年,他與她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我想起那個鏡子與手槍的夢。

那是林楓世父親的幽靈為我送來的啟示之夢嗎?

為什麽?

因為我的手,撫摸過他的骨頭?

還是因為我和他一樣,仿佛始終進不了這個家,被拒諸門外?

我心裏不再感到害怕。

我想為林楓世父親的幽靈,找到回家的路。

為林楓世也好,郭在山也好,找到回家的路。

或許,隻有那樣,我才能尋找到自己回家的路。

關於吊墜的事情,對於自己竟然沒有受到任何責難,愈接近晚餐時分,我愈心驚肉跳。

或許,這個家裏的人,已商量合謀,要不動聲息地對我作出某種可怕的處分。我腦海裏甚至流過這種荒誕的想法。

所以,當我看到夫人若無其事地出現在晚餐桌前,臉上畫著比平常還要華麗的妝,胸前一如往常地掛著那枚黑鑽石吊墜時,我的震驚不言而喻。

“夫人。。。。。。夫人找回吊墜了?”

我以幹澀的聲音發問,目不轉睛地看著在燭光中重新散發出魅幻光芒的吊墜。

夫人輕輕伸手撫摸吊墜,露出美麗的微笑。

想起匣子內藏著那截光潔的小指白骨,我覺得喉嚨更幹涸。

“是呀。都是阿恩(欣)老糊塗了。”

站在餐桌旁的管家婆婆聳著肩膀笑起來,露出一排紅牙齦和黃牙齒。

“吊墜掉在夫人套裝的口袋裏。那幾件套裝我裝進了袋子,一直放在一邊,準備拿去幹洗。找了半天,就是沒找近在眼前的袋子呀。那麽貴重的東西,差點給我弄丟了,真是老糊塗。”

欣婆婆偏著頭,敲敲腦袋。

“我真是給阿欣氣死了。”恩婆婆斜瞥了妹妹一眼,歪著嘴角發出“嘖”一聲。

“我已經道歉又道歉了哦。夫人都不惱了。”

“總之因為你老糊塗,差點。。。。。。”恩婆婆瞪大眼,像發現自己說漏嘴般縮縮肩膀。“差點弄得六國大封相就是了。”

“我也有不對。沒有立即發現,是我太不小心了。”夫人心情很好地朝兩位管家婆婆嫣然一笑。“你們不要吵了。”

“是,夫人。”兩位管家婆婆又像同一位工匠做出來的人偶般,以一模一樣的恭謹表情,以相同角度和深度,朝夫人鞠躬。

事情的發展,讓我啞口無言。

是誰?從昏倒的我手上拿到了吊墜,卻不動聲息,巧妙地把它放進幹洗衣物的袋子裏,讓事件圓滿落幕的?

我環視著餐桌前的各人。

坐在我身旁的林雲羽既像在聽著這一切,又一臉心神恍惚的神情。

坐在我對麵的阮由季,靜靜地舉杯呷著紅葡萄酒。

林月朋垂著眼睛,把碟子上的嫩煎小牛肝切成塊狀,送進嘴裏慢慢嘴嚼著。

“對不起,給大家添麻煩了。那晚,是誰發現了昏倒的我的?”

這個問題,我不得不問。深吸一口氣後,我鼓起勇氣環視眾人開口。

阮由季的目光,越過酒杯邊緣,定定注視著我。

“是我。我剛想關窗簾睡覺時,看到你在院子倒下了。”

林月朋沒有停下鋸切小牛肝的動作,也沒有抬起他總是流露著憂鬱黯淡眼神的眼眸,仍然低垂著眼,以平靜的聲音說。

第二天,我堅持開始工作,中午過後陪林雲羽到廚房用午餐。

她比平常沉默,隻喝了幾口欣婆婆為她準備的蟹肉豆子濃湯。

欣婆婆一直在旁邊嘮叨,問她是不是身體不適,林雲羽隻是搖頭。

其實,我也留意到她昨晚沒怎麽碰晚餐盤子上的煎小牛肝,隻吃了一點點麵包。

林雲羽像想回避嚕囌的欣婆婆般把臉朝向我說:

“逸晴,今天讀喬治艾略特吧。我想聽《弗洛斯河上的磨坊》。”

林雲羽以開朗的表情說著站起來,臉上那絲笑容卻顯得有點牽強。

我有點困惑地陪她回到房間,從書架上找出小說,照往常那樣把暗銅色絲絨扶手椅挪到她床畔。

這是我平常坐的位置。這天,林雲羽卻二話不說地坐到扶手椅上。

在大宅裏總是活動自如的她,完全不像瞎了眼睛的人。林雲羽說因為她對這個家的一切了如指掌。

住下來後,我對她的舉動慢慢習慣下來,看到她充滿自信的腳步,也不會像最初那樣驚訝連連。

不過,同時間,腦海裏偶爾還是會流過,“她的眼睛其實看得見,她隻是裝瞎子,一直在暗中窺視其他人的一舉一動”的想法。

“我其實一直在說謊。”

雙手搭在扶手椅柄上的林雲羽,沒有任何引言地切入正題。

她說的話,正好與我腦海裏那刻流過的想法不謀而合,讓我頓時慌了手腳。

“你坐到**吧。坐在床沿,可以望見外麵的胡桃樹吧?我想你看著那兒,聽我說。”

林雲羽臉朝站在她麵前的我,但坐著的她沒把視線往上移,隻是看著我手掌一帶的位置靜靜開口。

我弓起膝蓋,把手掌在她臉蛋前扇了數下。她一雙大眼睛沒有眨動半下。

我偏偏頭。她嘴裏所說的“謊言”告白,似乎跟我預想的不一樣。

我訥訥地撥攏裙擺,麵朝窗戶在床沿坐下,把小說放在床鋪上。

室內的石灰岩地板下鋪設有暖氣管道。我們光著的腳板,一起踩在那張暗紅色的母牛皮地毯上。

“逸晴,我想,我應該謝謝你。”

“嗯?”

“你在那個台風夜跑出去了吧?然後淋雨生病了,發起高熱。”

“哦,對不起。”

我戰戰兢兢地應對。對於這氣氛奇妙的對話將會引領向何處,我一點頭緒也沒有。

“和哥哥那時候一模一樣。”

“嗄?”

“我想起來了。你讓我想起來的。小時候,有一年哥哥生日那天刮起台風,我偷聽到他和周月朋和阮由季相約在午夜溜出去玩。我央求哥哥帶我一起去,哥哥卻說我是小孩,不能在半夜出去。他自己也明明是小孩的說。”

林雲羽像想起還是個少年的林楓世,裝出一副大人的老成表情向她訓話的回憶,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那一晚,我賭氣地沒有上床睡覺。我想,哥哥或許會回心轉意,帶我一起出去也說不定。哥哥他一向很寵我。”

林雲羽又笑了笑。甜美可人的笑容。

“可是,他最終還是撇下了我。他們三個人在外麵玩了一晚,回來後,哥哥便開始生病,一直發著高熱不退。媽媽不讓我去看他,記得我還以為哥哥會死去,嚇得號啕大哭。”

林雲羽頓了頓。

“前幾天那個台風夜,在你跑出去之前,我完全忘記了這段童年往事。在你生病發起高熱之前,我也完全忘了哥哥曾生病的事情。”

“忘記了?”

“嗯,完全忘記了。我隻知道自己一直覺得台風眼裏藏著可怕的東西,卻不知道那是什麽,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害怕。”

“那你把那記憶找回來了嗎?”我像生怕驚動她脆弱的回憶絲線般輕聲問。

林雲羽輕蹙著眉。

“我想,那個童年的台風夜,在窗戶外側,我一定曾經看見過什麽可怕的東西吧。可是,到底看見了什麽,還是記不起來。”

我輕輕吐一口氣,弄不清自己是安心或失望。

既害怕又想知道,就是我真實的心情。

我明白了,對幼小的林雲羽來說,那絕對是極度可怕的回憶,所以她才會把它藏進潛意識深處,不敢回看。

無法記起,至少對她來說,應該是幸褔的。

“不過,我感覺到,我快要記起來了。我一定會重新找回那段失去了的記憶。我感覺到那是屬於哥哥和我,很重要的回憶。我不可以忘掉。從來,不應該忘掉的。那樣的我太狡猾了。哥哥他。。。。。。也一定很惱我吧。”

“嗯?”

“因為,隻有我逃走了。逃進了遺忘之中。”

“雲羽。”

“我覺得,你是把對哥哥的回憶帶回給我的鑰匙。”

“鑰匙?”

“嗯。所以,我想告訴你,關於哥哥最後的記憶。對我而言,無比珍貴的回憶。那是個無法向任何人訴說的秘密。因為無法跟任何人說,我。。。。。。一直很痛苦。所以,希望你答應我,絕不告訴任何人,絕不說出去。隻是聽我說一遍。”

“關於你哥哥最後的記憶?你的意思是?”

“哥哥死亡的真相。他被殺的真相。我背叛了他的真相。”林雲羽說。

“阮由季說,婚禮儀式完成之後,兩人駕車去倫敦的路上,哥哥把車停在紅綠燈前,在她沒注意時離開了車廂,從此人間蒸發。那是謊言。”

林雲羽以強烈的語氣說道,像覺得有點冷地把身上的白色羊毛披肩拉緊一點,垂下頭沉默了半晌,再度抬起臉時,已是淚水盈眶,語音微微顫抖起來。

“那是謊言。因為,我知道哥哥曾經回來大宅。在失蹤三天之後,哥哥回來了。”

在林雲羽一片暗黑的視界裏,她仿佛看到自己的身影,被吸回了那天的風景之中。

***

婚禮過後三天,下午四點稍過的時間。

林雲羽打開大宅的黑鐵閘門,向車庫走去。

雖然哥哥在婚禮後離奇失蹤,但她深信那隻是他在惡整大家的惡作劇。

那個人真是太閑了。娶了青梅竹馬的戀人,竟然在婚禮當天上演離家出走。

不過,這種惡作劇,就是很有楓世從小到大,總愛不動聲息,嚇大家一跳的本色。

雲羽覺得母親似乎也不認為哥哥真的失蹤了。證據就是她表現得很沉著,既 沒去報警,第二天還如常回百貨公司上班。雖然逐一致電了親戚和朋友為取消派對的事情道歉,但在電話裏,她也隻是隱晦地說“因為楓世身體不適,派對延期舉行”。

至於由季和周月朋,也表現得出乎意料地冷靜。

發生了讓她麵子那樣掛不住的事情,由季隻是回到大宅,大多數時間都把自己關在特地為了哥哥新婚重新裝潢的房間裏。

披著婚紗,從倫敦一個人駕著黑色轎車回來的她,沒錯神情是有點恐怖,但至少沒哭喊。

周月朋連續三天也沒回百貨公司上班,在家裏像個觀音兵般守著由季。

在哥哥和由季已完成婚禮的此時,一切不是早已塵埃落定了嗎?仍然繞著由季的身影轉的另一個“哥哥”周月朋,看在雲羽眼裏,可憐也可悲。

不過,那三個人,從小時候就是那副調調,仿佛在四周畫出了一個隻可容下他們三個人的圈圈,密不透風。

楓世好歹是集團未來的繼承人,要是有什麽風言風語傳出去的話,將來要獲得董事局裏其他大人們的信任,恐怕會很困難吧?

雲羽知道哥哥從來不想繼承百貨公司。難道他是為了自毀前途,戲劇性地自編自導自演這場鬧劇?又或許,由季根本在幫哥哥演戲?

每次那三個人幹好玩的勾當,總是把她摒除在外。明明隻比他們少幾歲,卻永遠被當作小孩辦。

雲羽愈想愈氣,決定一個人駕車出去兜兜風散心。再繼續悶在房子裏,她隻會不斷胡思亂想。

她走向停車庫,看到泊在她專用的白色金龜車前,還係著婚禮彩帶的古典黑色大頭車,更加氣悶。

這下子,車庫裏其他車都不能開了。

轎車是由季在倫敦開回來的,車匙應該在她身上吧。

可是在這個節骨眼,她不想去找由季。

站在車庫前的雲羽正不知如何是好時,眼角餘光瞥到有人朝大宅走來。

雲羽的心怦怦跳,仰起臉眯起眼睛張看。

走在兩排行道樹之間的白卵石子路上,那個高挑瘦削的身影,沒錯,正是她的笨蛋哥哥!

雲羽發現自己臉上緊繃的表情倏地放鬆了,下意識地重重籲了一口大氣。

就知道會是這樣。

感謝主。

感謝滿天神佛。

雖然雲羽覺得楓世身上還穿著黑色燕尾禮服有點奇怪。那襲昂貴的禮服,沾滿了沙塵和汙漬,看起來髒兮兮的。她還沒見過算是頗講究打扮的哥哥,那麽衣衫襤褸的落泊模樣。

楓世一臉精疲力竭,像是從火車站用腳走路回來的模樣,也讓雲羽覺得納悶。

但在想找出這些問題的答案之前,激動的心情蓋過了好奇心。

在她沒意識到前,雙腳已奔跑起來,朝步履蹣跚的楓世跑去。

“你這個人,嚇死我了!”雲羽眼泛淚光,握起拳頭捶了楓世的胸前一下。“無論如何,這次也未免玩得太過分了吧。”

“雲羽。”

楓世一臉疲累的神情,看起來仿佛快要癱跌地上。

“哥哥,怎麽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月朋和由季在哪兒?”楓世沒回答她的追問,劈頭便以有點逼切的神情問。

“啊,我出來之前,看到他們在院子裏那棵胡桃樹下。”

聽到雲羽的話,楓世眼神一黯,臉色微微一沉。

那一刻,看到不聲不響地消失了三天,蒼白的臉龐顯得形容憔悴的哥哥,不知道為什麽,雲羽心裏突然泛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你和由季姐,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這是你們的惡作劇吧?是嗎?告訴我,到底怎麽了?”

“我要跟月朋和由季談談。”

楓世的表情很凝肅,甚至可以說,有點嚴峻。

“我和你一起去。”

雲羽不由分說地追在邁步踏入家門的楓世背後。楓世停下腳步。

“雲羽,你不要跟來。”

“為什麽?”

楓世回過頭。雲羽一臉啞然地看著哥哥的臉。他眼裏淚光閃動。

從小到大,雲羽從沒看到過哥哥哭。至少在她麵前沒有。

楓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

“雲羽,我不想把你卷進來。”

雲羽瞪大眼睛,半晌後,不禁噗一聲笑出來。

“喂,你不要嚇唬我了。你還在作弄我吧?”

接下來,楓世做出了讓雲羽大吃一驚的舉動。

楓世揉著她的短發,把她拉進了他懷裏。

哥哥也從沒擁抱過她。

“哥哥。。。。。。”

“讓你擔心了吧?對不起。我也有在擔心雲羽的事情。”

“擔心我?”

楓世輕輕放開她,伸出指頭擰了擰她的鼻尖。

“幸好雲羽你都忘記了。你也一直好好的。”楓世喃喃低語。

“忘記了?我忘記了什麽哦?”

“沒、沒什麽。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情。”

楓世淡然地搖搖頭,卻以複雜的眼神凝視著她。那雙烏黑深邃的眼眸,仿佛藏著千言萬語,卻欲說無從。

“哥哥你今天好奇怪哦。”

楓世點點頭。

“我知道。”

“到底怎麽了?”

楓世再深深看了她一眼。

“我真的要去找月朋和由季了。”

“是是是。你就隻會找他們。去啦去啦。”雲羽生起悶氣,賭氣地朝他吐舌頭。

楓世笑了一下。很溫柔的微笑。

“笨蛋哥哥!”

“你才是笨蛋!”

***

“那是活著的哥哥,最後一句跟我說的話。”林雲羽把目光移向窗外。“逸晴,你站起來,會看到胡桃樹下,看得清清楚楚吧?”

我不知道林雲羽的話鋒為什麽會突然轉到這個話題上,但還是照她所言站起來。

冬日冷冽的午後陽光照在枝葉茂盛的胡桃樹上,陽光透過樹葉縫隙,在紅泥土地投下如絲網般複雜交錯的陰影。

“嗯,看得很清楚。”

“那天,哥哥走向院子後,雖然他不讓我跟著去,但我立即跑回房間來,想看看那三個人到底在弄什麽玄虛。”

“你在胡桃樹下,看到了什麽?”

我的心髒緊縮了一下。又是在那棵胡桃樹下嗎?我恍惚地想,凝視著眼底在世間矗立了五百餘年的古樹。

古樹的眼睛,到底凝視過什麽樣的人來來去去,人世間的多少貪嗔怨癡?

“我看到他們甫見麵便吵起架來。三個人,不知為了什麽,吵得很厲害。”

“在你哥哥失蹤了三天,難得回來之後嗎?”

林雲羽點點頭,彎下腰,用手抱著頭。

我看到一顆顆淚滴滴落暗紅色的地毯上。

像是被奔流的血,又像是被奔流的淚,染成一片血色的風景。

“如果我那時有衝下去就好了。如果我那時候有做點什麽的的話。。。。。。”

我心裏悚然一驚。

難道我誤會了?難道那個幽靈,的確是林楓世?難道被埋在胡桃樹下的紅泥土中的是他?難道那小指白骨的主人。。。。。。林雲羽接下來的話,打斷了我這似是而非的思緒,卻把我的心緒拋進更深的混亂之中。

“在我還來不及做什麽的時候,他們三個人便一起出去了。我聽到汽車引擎聲啟動後不久,便看到還布置著婚禮彩帶的黑色轎車,穿過胡桃樹後方的小路,朝湖泊那邊駛去。”

“你肯定他們三個人一起開車出去了?”

“哥哥才剛回來,他們還在吵架,沒理由會拋下哥哥一個人,去湖邊兜風散心吧?可是,阮由季和周月朋後來在回答警方的訊問時,卻對哥哥曾經回家的事隻字不提。他們好像不曉得,我曾在大門前見過哥哥,和他說過話。”

“警方?”我納罕地問。話題到底又繞到哪個方向了?

“阮由季告訴你哥哥在婚禮失蹤的事情,卻忘了沒告訴你三天後在湖泊發生的車禍嗎?”

林雲羽以諷刺的語氣說道。我大吃一驚。

“車禍?”

“那天傍晚,我們接到警方通報,轎車失控掉進湖泊。駕車的人是阮由季。周月朋及時跳車隻受了輕傷,他跳進湖裏救出了她。阮由季腦部曾短暫缺氧,但在醫院昏迷了一夜後,還是醒來了,也沒出現後遺症。隻有哥哥他。。。。。。再沒有回來。周月朋和阮由季都說,隻有他們兩人在車上。對於哥哥曾回來的事情,對誰也不曾提起過半句。”

“怎會那樣?那你為什麽不告訴夫人?為什麽不向警方說?”

“你還不明白那天發生了什麽事情嗎?”

林雲羽抬起頭,嘶啞著嗓音喊。

“阮由季駕著車,想和哥哥同歸於盡吧?哥哥一定是後悔了,在婚禮當天,他猶豫起來,不確定自己對青梅竹馬的阮由季懷抱的,到底是不是愛情。所以,他才會突然離家出走,才會那麽痛苦吧。哥哥回來,一定是想向她坦承自己的心情,她卻接受不了。然後,她橫衝直撞地駕著車衝進湖泊裏,害死了他,殺死了他。”

我也嘶啞著嗓音低喊起來。

“因為周月朋他,拚了命也要保護阮由季。他不會讓她背上殺人凶手的罪名。因為周月朋他,隻要哥哥消失,就可以得到他從小就想要的一切,不是嗎?”

林雲羽聲嘶力竭地哭起來。

“他沒有救哥哥。他竟然沒有把哥哥救起來。我們接到警方的電話時,已經是車禍發生了兩個多小時之後。哥哥的身體,早已沉落湖泊最深處,永遠被囚困 在水草之中了。那裏一定很冷,很黑暗,哥哥他,一定很害怕。”

“可是,你到底為什麽一直不說出來?你明明看見了,你那天明明看見過林楓世的呀。”

“我沒看見!”林雲羽發出讓人心碎的哀鳴呼喊。“我不能說我看見了。不能告訴任何人我看見了呀。”

“雲羽,到底為什麽?”

林雲羽一臉淒楚地望著虛空的一點。

“因為周月朋隻想守護阮由季哦。”

“我不明白。。。。。。”

“而我,隻能以這樣的方式守護他。這是不被愛的我,唯一可以愛他的方式。”

“雲羽。。。。。。”

“月朋他姓周。從來不是我哥哥。”林雲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