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端的婚禮

眼皮底層滲入微光,雖然還沒完全從夢裏醒轉,但意識的某部分告訴我天亮了。

有人在房間裏。

有人在注視著我。

在睡不慣的床褥上睡得僵硬的身體背部,倏地劃過一道寒意。

我驀地張開眼睛。

從圓錐形天花板上懸垂而下,覆蓋著白鐵睡床的紗蓬外麵,阮由季的臉孔若隱若現。

我霍地從**坐起來,掀開紗蓬帳幔。

“對不起,你的房間沒有鎖門。我隻是想喚你起床。”阮由季以輕柔的聲音說,眼光略微停留在我深藍色睡衣的領口間。

已經洗得褪了色的棉布睡衣,從很久以前便掉了第一顆鈕扣,我一直懶得拿出針線縫補。

我反射性地拉緊睡衣領口。阮由季調開目光。

“你不是說想知道楓世的事情嗎?我在外麵車庫等你。”

阮由季雙手插在枯葉色的短皮褸口袋裏,低聲說了一句,像肯定我會答應跟她出去似的,沒等我回答便轉過身。

“可是,我有工作。我要跟雲羽。。。。。。”

“雲羽中午前不會起床。我會在那之前把你送回來。那是,如果你還打算回來的話。”

我張口結舌地望著阮由季裹在窄筒牛仔褲下一雙修長的腿,蹬著豔紅色的高跟鞋,敲響“哐啷哐啷”的聲音走出房間。

我從**一骨碌地起來,看看我臨睡前放在古典床幾上的手表。清晨六點稍過。

昨晚我一直無法入睡,在**輾轉反側,最後一次看表上的夜光指針,是近四點半。那麽,我隻淺淺睡了個多小時。

阮由季是什麽時候進到房間裏來的?她像個幽靈般站在我床邊有多久了?

幽靈。

雖然我沒見過幽靈,但掀開紗蓬帳幔的一瞬,阮由季蒼白的臉色和恍惚的神情,宛如我小時候在腦海裏幻想出來,無家可歸的幽靈。

對了,臨睡前,我明明記得自己把旋轉形門鎖好好旋上了的。我不可能像阮由季所說般,忘了鎖門。

因為昨晚甫進這房間裏,我就覺得毛毛的。

管家婆婆為我安排的客房位處大宅閣樓。

約五百平方呎的空間隻放了懸吊著紗蓬的白色鐵床,兩張古典床幾,一張小巧 的古董寫字桌和放上鵝黃色坐墊的椅子,還有一個手工造的鬆木壁櫥。房間由一盞古典捷克水晶吊燈照明,是個布置優雅舒適的空間。

可是,床邊的牆上,倚放著一塊約有我等身高度與兩個我等身闊度的古董白檀木雕花鏡子。

我從小就很害怕鏡子。

總覺得,在黑夜中,在睡夢裏,會被那晶亮的光芒引領到哪兒去了,再也回不到家。

所以,昨夜我一直心緒不寧地背向鏡子,側躺在睡**,想著阮由季說“他在我們舉行婚禮那天,一聲不響地消失了”時那句話的沉靜表情,無法入睡。

總覺得,隻要我一回頭看,便會發現穿著新郎和新娘禮服的林楓世和阮由季,手挽手地出現在鏡子裏側。

然後,下一瞬,阮由季身旁,會變成同樣穿著象牙色複古新娘禮服的我。

我和阮由季穿著一模一樣的新娘禮服,手挽手,一直被困在鏡子裏側,無法逃 脫。

阮由季開著紅色敞蓬車,在清晨的郊外道路上飛馳。

我想起林月朋說過阮由季的駕駛技術很糟,可是,坐在助手席的我,雖然感到她開車的速度相當快,卻沒有心情繃緊。她的駕駛技術相當純熟穩妥。

教人很受不了的,反而是在這麽冷的冬日清晨,她竟然把車子的敞篷打開。

這個人,一定很喜歡吹風吧。我心裏想。

風不斷從四方八麵打在臉上身上,我的臉孔冷得僵硬發麻,頭發也被吹得亂七八糟。

阮由季卻一臉愜意的表情,把後腦靠在駕駛席上,微仰起下巴,以瀟灑的動作轉換著手排檔。

我想開口說點什麽,但跑車的引擎聲,加上呼嘯而過的風聲,根本不可能好好對話。我幹脆閉上嘴巴,看著擋風玻璃前方的道路。

紅色跑車在黎明的水藍色空氣中一直向前滑行,穿過兩旁長滿稻色芒草的田舍地帶。

偶爾會有一、兩輛汽車朝我們迎麵駛來,由於是單線雙行的狹窄通路,遇到這樣的情況,必須把車停在田野旁,讓路予其中一方先行通過。

就這樣把車子開開停停的,跑車終於轉上高速公路。

阮由季像終於呼吸到自由空氣般,籲了一口氣, 眯起眼睛用力踩下油門。

我這才意識到我們的目的地是倫敦市內。

當國道旁第一幢玻璃帷幕大樓映入眼簾,恍如被人從一個悠長的夢中猛然搖醒般,我不禁在助手席上直起了身子。

才不過離開市區一天時間,為什麽會感到如此懷念,如此恍如隔世?

我終於從那個“異界”逃出來了,回到了現實世界。

心頭既感如釋重負,卻又有一絲若有所失。我胸臆間泛起了這種不可思議的感觸。

阮由季熟練地把車開進一個地下停車場,在狹窄的停車位之間,俐落地把跑車泊好。

還以為她打算去停車場旁邊那家看起來很高級的酒店咖啡座,她卻筆直經過酒店門前,轉進住宅區小巷,走進一間外觀看起來相當樸素的麵包屋。

“我每天都來這兒用早餐。有時和月朋一起來,有時自己來。”阮由季邊說邊在麵向落地長窗的小木頭桌子前坐下,脫下短皮褸和嫩黃色圍巾。“這兒的培根三明治很好吃。”

我把兩張並排擺放的木頭椅子的其中一張,稍微挪開,與阮由季稍隔一點距離坐下,按照她的提議點了培根三明治,另外自己選了咖啡歐蕾。

聽到我向服務生點咖啡歐蕾時,阮由季揚揚眉,但什麽都沒說。

年青男服務生隻詢問我要點叫什麽 ,向阮由季露出親切的笑容說了聲“嗨”,便轉身離開了 。

店內隻有五張小桌子。我們背後是個開放式廚房,穿著黑色T恤和牛仔褲,掛著白色圍裙的麵包師傅和學徒們,不斷搓著麵粉團,揉成不同形狀的小麵包。

大型專業用烤箱裏,新鮮出爐的麵包,一盤接一盤被送出,來買麵包的客人在店內站了一列人龍。

店內彌漫著一陣濃鬱的奶油和烤糖香氣。

“你在家裏工作吧?每天特地駕近一個小時車出來吃早餐?”

等待三明治和咖啡送上的時間,我隨便找個話題問。

阮由季聳聳肩。

“我很喜歡飊車。總覺得,隻要坐上車子疾馳,煩惱或許會追趕不上我。而且。。。。。。”

阮由季頓了頓,眼神變得有點矇矓。

“那個地方,會讓你每天都恨不得想逃離它,卻又離不開。”

“你是說那幢大宅?”

“你不覺得嗎?那是個接壤現實與非現實的地方。”

“現實與非現實?”

“非現實的東西,幽靈、心魔、幻影,在那裏總好像觸手可及。”阮由季以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口吻說。

“那你想找的是幽靈、心魔,還是幻影?”我也半玩開笑半認真地搭話。

阮由季沒有回答我,偏著頭以陷入沉思的表情,望著窗外走過的行人。

穿著五顏六色的冬衣、不同年紀的男女老幼,在住宅街上或匆忙或悠閑地經過我們眼前。

我再一次感到現實世界的聲音和色彩是多麽可貴。

我終於走出了那張黑白照片的框框。

可是,阮由季說得對。我既恨不得逃離那兒,但當置身這樣充滿現實感的都市時,才不過一會兒,又有點懷念起大宅裏那股仿佛沉滯在過去的空氣。

或許,那個異界,是為想找尋幽靈、心魔或幻影的人衍生的魔域。

或許是人們的心和渴求創造了它。

那麽,那些離不開大宅的人們——夫人、阮由季、林月朋、林雲羽,各自在渴求的幽靈、心魔或幻影,到底是什麽?

服務生送上來分量大得嚇了我一跳的培根三明治,為阮由季送上兩個小巧的法國可頌。

我知道那樣想很孩子氣。但我覺得自己就像被阮由季捉弄了,看起來像個笨蛋。

這下子,我必須狼狽地張大嘴,吃著讓我十指和嘴巴也變得油膩膩的三明治,她卻可用優雅的姿勢撕著可頌,小口小口地送進嘴裏。

總覺得,這裏是她的“領土”。

在這兒對話,她甫上場已穩占優勢。

正因為這樣,她才特地把我帶到這兒來的吧?

這是兩個女子之間的戰爭嗎?

那我們在爭奪的,到底是林楓世,還是郭在山?抑或隻是一個從不曾存在,虛無縹渺的幻影?

我賭氣地沒去碰三明治。我和阮由季,以相同的節奏拿起小匙,攪拌著寬口白瓷杯裏的咖啡歐蕾。

“冷了就不好吃。”阮由季淡淡地說,撕下一小口可頌送進嘴裏。“沒騙你,這裏的培根三明治很出名,隻是我吃不下那麽大的分量。”

我看了看旁邊的桌子,一對大學生模樣的年輕情侶,的確也各點叫了一分培根三明治,一副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

麵包的邊緣烤得微脆,油脂豐滿的培根香氣撲鼻。

我拿起餐刀,在三明治的正中部分切下,分成兩半。

“那你要吃嗎?”我把碟子推近阮由季一點。

“謝謝。”

她爽朗地用手拿起半分三明治,以豪爽的氣勢吃起來。我眨著眼睛望了她半晌,從另一半三明治裏拿掉我不吃的生菜,也大口吃起來。

其實昨晚晚餐我吃得很少,早已饑腸轆轆。或許,阮由季也是吧。

我們不發一語地分享了一分三明治,阮由季把一個可頌放到我的碟子上,我也默默把它吃完。

我們向服務生各點叫了第二杯咖啡歐蕾後,阮由季終於開口。

“你為什麽要到這兒來?”

“嗯?”

“為什麽來英國?為什麽跑到大宅去?”

阮由季調過臉,正麵迎迓我朝向她的視線。

我默默地把手伸進包包裏,拿出那封我一直放在身邊的信函,放到桌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注意著阮由季的反應。

阮由季打開信封,把信封裏的紙條、照片和報章剪報逐一拿出來,仔細看了一遍。

她的表情很平靜。既沒流露出驚訝,也沒顯得一絲狼狽。

如果她是這封匿名信的寄件人,我想她至少應該裝個驚訝的樣子蒙混過去吧。

但如果她事先對信函的事一無所知,那麽,從她的反應看來,她立即便猜到了寄信人是誰,卻不露聲息。

為什麽?

她的反應,讓我更加困惑。

阮由季把信封推回我麵前。

“你要找的答案,就由我告訴你吧。聽完後,你便可以回家了。”

“你知道寄信的人是誰?或者,那個人就是你?”

阮由季搖搖頭說了句“我不知道”後,頓了頓才繼續說:

“或許,這根本是你自己做出來的東西。你想男友想瘋了,知道英國有個長得相似的人,大宅又剛好在招人,你便製造出這莫名奇妙的信函,好說服自己你沒有發瘋,好名正言順地以尋找謎底為名,闖進別人的生活裏。”

我在桌底下緊握拳頭。她這樣說太過分了。

“我才不是瘋子。這的確是別人投進我郵箱裏的。某個曾身在阿姆斯特丹的人。”

我特別在最後一句上加重語氣。下一瞬,我驟然心念一動。

“紙條裏並沒有寫啊,你怎麽知道我我失去了男朋友?怎麽知道他跟林楓世長得相似?你願意承認了嗎?承認這一切都是你幹的?最初讓我發現這世上有另一個跟郭在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不也正是你嗎?在船屋上時,不是你故意讓我看到電腦壁紙的嗎?”

阮由季撇過臉,眨了數下眼睛。

“沒有那樣的事。”

阮由季斷然否認的話,我也拿她沒奈何。不過,事實是,我看到照片是偶然也好,故意也罷,現在咬著這個話題不放並沒有意義。

最重要的,是郭在山和林楓世之間的關係。

我在郭在山的公寓抽屜裏,曾無意間看到過他的護照。所以,和我交往的男人,的確是擁有郭在山這個名字和身分的人。

為什麽他和林楓世會長得如孖生兄弟般相似?

如果說謊的是林雲羽,林楓世並未去世的話,那為什麽他跟郭在山同樣離奇失蹤了?

我想,隻要解答出這最重要的謎題,其他部分,也自會豁然開朗。

“你說願意告訴我林楓世的事情吧。”我咬咬下唇。“那麽,你們是怎麽認識的?”

阮由季的臉孔在刹那間亮了起來。但她瞥了我一眼,像顯得有點困惑。

“你為什麽想知道我和他怎麽相識?”

我攤攤手。“是你說願意告訴我關於林楓世的事情,我才在大清早跟你跑到這兒來的。這條問題不是很簡單嗎?事實上,有關他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聽了關於他的一切之後,你就會離開嗎?”

為什麽阮由季那麽逼切地想我離開林家大宅?是為了掩飾她就是匿名寄件人的身分抑或另有內情?雖然我心裏很好奇,但我還是避重就輕地回答:

“隻要得到滿意的答案,我便會離開。”

阮由季微微頷首。

“要從頭說起的話,會是個有點長的故事。”

“是你說中午前雲羽不會起床的。”

阮由季揚了揚眉。

“好吧,那我就從頭好好說清楚。我和楓世是青梅竹馬。我十二歲那年跟父母移民來倫敦。楓世和月朋,是我最初交到的朋友。”

我嚐試想像初中生模樣的阮由季,卻無法在腦海裏拚出清晰的影像。

“我小時候和少年時代都是個野孩子,比他們兩個都要有男子氣概。”

阮由季像回憶起少年的快樂時光,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她實在長得很美。或許應該說,她的臉孔和神情很有魅力。我想,無論像個野孩子的她也好,亭亭玉立像個大家閨秀的她也好,在男生眼裏,應該同樣動人吧。

“楓世和月朋是從小相識的玩伴。我來到倫敦,和他們成為同班同學後,應該說,是上課時坐在我旁邊的楓世,友善地接納了人生路不熟的我後,我也加入了他們的。。。。。。就說是朋黨吧。那時候,我長得比他們高,頭發也剪得比他們短哦,對他們來說,我就像個大姐頭吧。總而言之,我們三個人開始玩在一起,學校放假時,也時常去林莊玩耍和留宿。”

我漸漸被她所說的“故事”吸進去了。

我想像著少年時代的他們,在林莊的院子裏嬉戲的景象。

對想像力豐富的少年人來說,那個像古典英國小說場景的雜木林,一定充滿神秘感和魅力吧。

“我們十四歲那年,月朋的雙親在車禍意外中去世,媽媽。。。。。。啊,也就是夫人領養了原本要成為孤兒的他。楓世和月朋由幼兒班開始便是同班同學,兩人從小就常常被誤認作兄弟。兩人同月出生,算日子的話,月朋其實應該是哥哥。不過,領養當時,考慮到將來集團還是會由親生子繼承,夫人就要月朋喊楓世做哥哥。不過,那兩個人反正由始至終都是連名帶姓互相呼喊的,誰是哥哥誰是弟弟根本沒關係。”

一旦打開了回憶的閘門,往事似乎如流水般在阮由季腦海裏翻騰。她像壓根兒忘了我的存在,渾然忘我,半自言自語地訴說起往昔的種種。

“由少年時代開始,我們三個人便一直在一起。不過,那個時候,我想那兩個小子都從沒把我當女生看吧。”

“可是,他們最終還是把你看作女生了,不是嗎?不然,你和林楓世也不會結婚了?”

事實是,她先後與林楓世和林月朋兩“兄弟”結成夫妻。

如果她愛的是林楓世,即使林月朋一直暗戀她,她卻在“哥哥”失蹤了不過數年後改嫁“弟弟”,這轉折實在讓人心裏有點不舒服。

奇怪的是,夫人卻似乎完全接受了。

我忽然想起在古代某些地方,的確有那樣的習俗。要是兄長去世了,媳婦便要

改嫁弟弟。

但我們身處的,可是二十一世紀的倫敦啊。

無論怎樣看,他們三個人之間的關係,讓人完全摸不著頭腦。

“你和林楓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交往的?”我試著問。

兩男一女,青梅竹馬,是什麽時候,由純真的友情,變成複雜的三角戀情?

阮由季仿佛已完全沉浸在回憶裏,露出懷念的表情眯起眼睛。

“我們一直是稱兄道弟的好朋友,直至大學二年級。。。。。。想起來,我們還真是遲熟。”

阮由季縮著肩膀笑了一下。

“大學二年級暑假,有一天,我們在林家的湖裏遊泳,三人一起閉氣潛進湖裏,月朋和我先後浮出水麵,卻遲遲不見楓世上來。那一刻,我突然好害怕,好害怕以後再看不到他。淚水滑出眼眶時,我嚇了一跳,心裏還想是不是下雨了。就在那刻,我才突然發現,我喜歡楓世吧。或許,從很久以前,便一直喜歡他。”

阮由季的眼神愈飄愈遠。仿佛那個夏日,那個在陽光下一望無際、平靜無波的蔚藍湖泊,那個讓她發現自己初戀心情的美麗地方,就近在眼前,在她伸手可及的前方。

“楓世平常不愛說話,但偶然就會惡作劇捉弄我和月朋,把我們嚇個半死。幸好那天也隻是他的惡作劇,他隻是潛遊到湖泊另一邊悄悄爬上岸了。待我哭得唏哩花啦的時候,他才慌慌張張地跑回來。我第一次在兩個男生麵前哭,他們都嚇得慌了手腳,六神無主的,想起來也好好笑。”

阮由季嘴裏雖然那樣說,眼中閃亮的光芒卻漸漸淡褪。

“那之後,是我主動向楓世告白的。我們算是很自然地開始了交往吧。不過,雖然我和楓世成為戀人,我們還是經常和月朋在一起。我們三個人,隻要缺少了其中一個,總好像有什麽不完全的。”

這就是林楓世失蹤以後,她改嫁林月朋的原因嗎?為了固執地守護著三人曾共同擁有的回憶?還是如林雲羽所說,是為了林家的財富?

我最喜歡的其中一個作家曾經說過,沒有愛的話,有很多錢也是好的。

到底是哪一邊?

在我左思右想之際,阮由季垂下眼睛,露出有點茫然的表情,望著落在我們腳邊地麵上的麵包碎屑。

我想起在童話故事裏,迷路的小兄妹,以為循著麵包碎屑,會找到回家的路。在前方等待他們的,卻是外表瑰麗迷人的恐怖屋。

“大學畢業後,楓世幫助夫人打理百貨公司的工作也漸漸上了軌道。他向我求婚時,我好高興。還以為,與楓世和月朋一起,那樣快樂和無憂無慮的日子,會一直延續下去。”

阮由季旳聲音漸漸沙啞起來。

“我常常想,如果在婚禮那天發生的事情,也隻是楓世的惡作劇就好了。可是,這一次,他沒有回來。”

“婚禮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小聲問。

在電腦壁紙上看過的照片,在我腦海閃現。

穿著黑色燕尾禮服的林楓世。披著象牙色複古婚紗的阮由季。穿著灰色禮服的林月朋。

阮由季微偏著頭,傾向站在她右側的林楓世。

在林家大宅前,陽光遍灑他們臉上身上。

手挽手的三人露出燦爛的笑臉朝向鏡頭。

“那天清晨下起了大雨,滂沱大雨。”

阮由季臉上柔和的表情瞬間繃緊。她把白瓷杯中剩下的咖啡歐蕾一飲而盡放回桌子上。

潔白的咖啡杯裏,留下了縱橫交錯的咖啡殘漬。驟眼看來,有點像人們手掌上的紋理。標示著命運的刻度和曲線的紋理。

“婚禮舉行之前,天空終於放晴。天上還出現了一道很漂亮的雨後彩虹。紅、橙、黃、綠、青、藍、紫,弧形的一圈圈看得清清楚楚的。賓客們仰頭望著天空,驚歎了好一陣子。”

阮由季露出寂然的笑容。

“那是個完美的婚禮。”

“我在你的電腦上,看到你們切結婚蛋糕的照片。你們看起來,明明一臉幸褔的神情。”我困惑地回想。

“是哦,那時候,我的確很幸褔。”

我眨著眼睛。

“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我和楓世在大家的祝褔下坐上係滿彩帶的黑色大頭車。那天晚上,我們預訂了Claridge’s酒店的蜜月套房,晚上在那邊還會舉行另一個派對。”

說到這裏,阮由季突然頓住了,轉過臉來向著我,一臉認真地問:

“你。。。。。。相信有交錯的時間和空間嗎?”

我因為她突如其來的問題怔住了。

“嗯?”

“那天,我曾經遇上童年的自己。”

我眨著眼睛,不明白她話裏的意思。

“童年的自己?”

我訥訥地重複著她的話。阮由季看起來雖然一臉惘然,卻堅定地用力點頭。

“記得我剛隨父母移民來倫敦,媽媽第一次帶我上街購物時,我心情既興奮又緊張。因為太出神地看著商店街繽紛的櫥窗和四周高個子的人們吧,我甩開了媽媽牽著我的手。待回過神來,才發現隻有我一個人站在熙來攘往的陌生街道上,媽媽哪兒都不在。特別穿上了最喜歡的紅毛衣和方格紋褲子的我,站在裝飾著米老鼠誕生五十九周年布偶的櫥窗前,嚇得哭起來。”

“我不明白,這個跟。。。。。。”

阮由季朝我擺擺手。

“我現在就要說到了。婚禮那天,楓世駕著轎車停在倫敦街頭的紅綠燈前。我望向車窗外,看見了那間老牌百貨公司的櫥窗裝飾著米老鼠誕生五十九周年的布偶。看到和記憶中一模一樣的櫥窗,我不禁呆住了。再凝神細看之後,我看到穿著紅毛衣和方格紋褲子的我,站在櫥窗前哀哀地哭泣。十二歲的我。”

“你到底在說什麽呀?”

阮由季露出有點寂寞的笑容,朝我淡淡一笑。

“隻有這個部分,我從來沒告訴過任何人。因為即使說出來,誰也不會相信吧?但那一刻,我的確在車窗的外側看到了童年的自己和那條街道。她哭得那麽傷心,那麽無助。我想告訴她,『沒事的,沒事的,媽媽很快便會找到你了』,可是,卻動彈不得,隻感到心中充塞著滿滿的無力感,好想哭。然後,我聽到響亮的汽車喇叭聲,猛然回過神來。童年的我不見了,米老鼠櫥窗也不見了。”

我聽著阮由季的話,感到全身寒毛直豎。

她的話像天方夜譚。

交錯的時間和空間?

與童年的自己麵對麵?

阮由季好像沒發現我的不安和無措,繼續小聲說:

“喇叭聲持續響個不休。我調過頭去,這才明白後麵的車輛是在按喇叭催促我們的轎車開動。號誌早已轉為綠燈,可是我哪裏也去不了。”

阮由季一臉惘然地盯著虛空的一點。

“我旁邊的駕駛座上空空如也,椅墊上還殘留著楓世的體溫,可是他哪兒都不在。街上的人熙來攘往,馬路上車水馬龍,我連他最後的背影也找不著,他便一聲不響地離開了。”

我和阮由季陷入沉默。

好久好久,我無法說出半句話。她也好像把要說的都說完了,不打算再開口。

我在腦海裏不斷想像著在倫敦鬧市中,在紅綠燈前停下轎車的林楓世。

剛剛跟他交換終生誓盟和幸褔指環的青梅竹馬戀人,就坐在他身旁。

那個人,到底懷著什麽心情,打開車門,頭也不回地離開?

為什麽要在刹那間舍棄掉一切?

舍棄掉他追求了二十五年建立起的一切?

在我的思海裏,一身黑色燕尾禮服的林楓世走在鬧市中的背影,和穿著淡粉紅色POLO衫的郭在山踏上咖啡館階梯的背影,重疊在一起。

我眨了無數次眼睛,想拂去那樣的想像,卻揮之不去。

“由季,我可以那樣喚你嗎?”

阮由季點點頭。

“你真的會誠實回答我接下來的問題嗎?”

阮由季聳聳肩。

“我為什麽要說謊?”

我深吸一口氣。

“請你告訴我,林楓世和郭在山,是同一個人嗎?”

阮由季把琥珀色的瞳孔轉向我,默默注視著我好一會兒。

“我找你出來,就是為了跟你說清楚這件事情。對哦,我知道在阿姆斯特丹住著一個跟楓世長得很相似的男人。可是那個人,不是林楓世。”

她的語調強而有力,瞳孔深處散發出清澈的光芒。

我被她的氣勢壓倒,差點就要相信她了。

“可是,你不是還特地跑到阿姆斯特丹去了?我在運河上看見過你。”

我想起阮由季凝視著擦身而過的郭在山時,那埋藏無盡悲傷的眼神。

“我就是為了去確認。”阮由季說。

“確認?”

“楓世失蹤後,我雇了偵信社,一直在尋找他。”

“然後,偵信社在阿姆斯特丹發現了他?”

阮由季點點頭。

“雖然名字不相同,但他們的臉孔長得實在太相似了。所以,我飛到阿姆斯特丹去。”

阮由季正視著我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緩慢地說:

“我用自己的一雙眼確認了。那個人,不是林楓世。”

阮由季用手指揉了揉太陽穴。

“房小姐。。。。。。”

“你也不要喚我房小姐了,叫我逸晴就好。”

阮由季點點頭。

“好,逸晴,你現在走的路,我也曾經曆過。”

阮由季苦笑了一下。

“從某個角度看,我們也算同病相憐吧。我也曾希望在阿姆斯特丹那個人是林楓世,或許他遭遇了什麽意外事故把我忘了。可是,他不是林楓世,隻是個叫郭在山的陌生男人。”

“你為什麽這麽肯定?”

阮由季悵然一笑。

“因為楓世最討厭粉彩色了。用手槍指著他,他也不會穿粉紅色的POLO衫。他討厭燙發,曾說過那是『娘娘腔』的男人才做的事。他也不勝酒力,從來滴酒不沾。”

阮由季眼眶裏蒙上了淚霧。我曾看見過的悲傷眼神,此刻在我眼前再度浮現。

我微張著嘴,啞然無語。

阮由季的臉,在我眼中漸漸變得模糊。

“可是,他們都一聲不響地消失了呀。還有那封信函。”

半晌後,我恍似自言自語地低喊。

“你要找的人,並不在這兒,也從不曾在這兒。”阮由季說。

我搖頭,再搖頭。

“逸晴,你要找的謎題答案,我都告訴你了。我們似乎愛上了兩個長得很相似的男人,但林楓世和郭在山,是截然不同的人。現在,你滿意了嗎?願意離開了嗎?你回家前,我會為你付倫敦酒店的租金。我稍後再找人把行李送到酒店給你。”

阮由季站起來,向我伸出手。

“無論如何,我想,我和你,算是擁有不可思議的緣分吧。”

我呆立著,沒有握起阮由季的手,半晌後,我靜靜搖頭。

“對不起,我要回去。回去大宅那兒。”

阮由季倒抽一口氣。

“為什麽?”

“因為,我仍然相信林楓世和郭在山是同一個人。因為,雖然你的『故事』很動聽,但我想你並沒有把全部的真相告訴我。因為,郭在山是在看見你之後,才在我眼前永遠消失了。”

我臉頰上滑下了淚。阮由季緩煖眨動著眼眸,既像在努力壓抑淚水流下,又像隻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心虛。

我望著外表美麗堅強,隻有眼瞳深處流露出一絲脆弱惶惑的她,始終無法分 清,在我眼前的人,是敵是友。

我和阮由季在麵包屋前分手,我告訴她我要先去一個地方,再回大宅。

阮由季對於我死心不息地打算繼續追查郭在山和林楓世的牽係,先是露出一臉無奈又惋惜的表情。

“你留在大宅裏,隻是白白花費氣力和時間。”

“我不打算放棄。我會用自己的方法,找到答案。”

“逸晴,那是一幢不幸的大宅哦。住進去,或許會發生什麽不好的事情。”

阮由季在我背後,用她一貫輕柔的嗓音說道。

我以為我聽錯了,怔怔地回過頭去。

阮由季雙手插在枯葉色短皮褸的口袋裏,挺直腰杆站在大街上,一頭及肩直發隨風飄飛,仿佛有點感傷、有點難過、又有點不舍地看著我。

那一刻,我感到如有人在我後脖輕輕吹了一口涼氣般,全身微微一震。

在我還未來得及追問她那句話的意思時,阮由季已轉過身,走進紛遝的人群之中。

“我以為我們是雇你來陪伴雲羽的。”

可能是辦公室那邊預先向他報備過,林月朋看到我,沒有表露訝異,隻是顯得一臉困惑。

在B&D百貨公司食品賣場,甫看到襯衫和西褲外罩著深綠色圍裙,在整理糖果和餅幹陳列貨架的林月朋時,我呆了半晌。

剛才樓上辦公大樓的櫃台小姐指示我來食品賣場找他時,我已經覺得很納悶。

林楓世失蹤以後,養子林月朋順理成章會成為這個百貨王國未來的繼承人吧。理應是天子驕子的他,竟然在食品賣場像個雜工般搬運貨品?

林月朋似乎敏感地察覺到我好奇的視線,瞄了瞄身上的圍裙,聳聳肩朝我攤攤手。

“我喜歡體力勞動的工作。坐在辦公室不適合我。”

林月朋用手指點點天花板方向。

“反正阿姨精神和魄力都很好,會一直當這兒的統帥吧。是我毛遂自薦暫時隻當食品部主管,在賣場裏吸收實務經驗的。隻有在這裏,才能真正接觸客人,了解市場趨勢。畢竟食品部是B&D成功的源頭,無論生意發展得多大,還是我們的主要命脈。”林月朋像刻意解釋什麽似地說道。

我點點頭,但心裏無法對他的話完全信服。

林月朋嘴裏說得冠冕堂皇,但是否虛情假意?

或許,這是他對夫人無聲的反抗?

即使成為了林家養子,從小在林家長大,年紀比他小的林楓世,還是集團的指定繼承人,他永遠屈居在名義上的“哥哥”之下。

在親生子林楓世失蹤了,女兒林雲羽又患上心理症狀蟄居在家的今天,夫人隻有倚靠他。這回換他可以擺出高姿勢,一副滿懷理想,淡泊名利的姿態。反正,這王國總有一天會落在他手上。

這是他以退為進的策略嗎?是耶非耶?

林楓世離奇失蹤,最大受益人,毫無疑問是我眼前的林月朋。

財富和地位,心愛的女人,原本被林楓世的存在剝奪了一切的林月朋,終於可名正言順地以主角身分登上舞台正中央。

和阮由季談過以後,我抹不去心裏對林月朋的懷疑,所以才會如此莽撞地跑來找他。

一旦回到大宅,我便找不到借口可以單獨與他詳談,今天是我唯一的機會。

“雲羽中午才會起床,還有一點時間,我待會找司機送你回去。房小姐,你特地跑到這兒來,想找我談什麽?”林月朋開門見山地問。

“叫我逸晴就好。”

林月朋點點頭,仍然以困惑的眼神望著我。

雖然我想把他想像成大壞蛋,把這一切匪夷所思的事情的責任都推給他,請他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請他把郭在山還給我。可是,一旦麵對那雙憂鬱的眼眸,我便對自己的推理產生疑竇。

他文質彬彬的氣質,實在跟郭在山(或者應該說是林楓世吧)很相近。

兩人就像兩兄弟。

看到他,我的心情便會混亂起來。我開始有點明白阮由季為什麽會嫁給他。

對阮由季來說,他,或許也是一個幻影。

那雙總浮現著淡淡黑眼圈,顏色淺淡略帶朦朧的眼眸,以及嘴角那絲散發苦澀感覺的笑容,會掀動起女人心中的母性溫柔。

我甩甩頭,拂去腦海裏盤纒的思緒。

“我想讓你看看這個。”

我從包包裏再度拿出那個信封。這一次,我同樣小心翼翼地觀察著林月朋的反應。

他微微張大了眼,以一臉納罕的表情,逐一審視信封內的物件。

由於他隻是低垂著頭,久久沒有回應,讓我有點不知所措起來。

食物賣場內色彩瑰麗斑斕,予人走進了童話中的糖果屋的感覺。

場內還設有華麗時尚的餐廳、回轉壽司吧、冰淇淋櫃台、巧克力和香檳吧、咖啡座以及酒吧。

人們興奮雀躍的交談聲,小孩的嬉鬧聲,包裝紙的窸窣聲,貨品滑過電子感應器的“嘟嘟”聲,手推車滾輪在地上轉動的聲音,杯盤碰撞聲之中,夾雜著揚聲器大聲播放著的悠揚聖誕樂曲。

除了食品的香味以外,仕女們高雅的香氛氣息,混和著從場內空調散放出類似奶油蛋糕的香氣。

我和林月朋站在人堆之中,要是他再如石像般佇立不動,我想我們就要被周遭的人群、聲音和氣味吞噬了。

林月朋終於抬起頭,把信封交回我手上,他朦朧的眼光在我臉上遊移了一會兒。

“這裏說你要找某件事的答案,指的是什麽?”

“我在阿姆斯特丹認識一個跟林楓世長得一模一樣的男人,可是,他叫郭在山。那個男人,也像林楓世一樣,某天不告而別,突然人間蒸發了。”我簡短地回答。

“那個人,是你的戀人?”林月朋像他外表看上去一樣聰明,一針見血地問。

我點點頭。

“原來你是懷著這樣的目的才來應征的!”

林月朋露出一臉無法置信的表情。他緊蹙著眉,沉吟了一會兒,才緩緩地開口。

“我想,你是被人作弄了。楓世已經失蹤三年,我不認為在大宅裏,你會找到我們沒發現的線索。而且,歸根究底,即使你的戀人長得跟楓世相像,也隻能是純粹的巧合吧?你不是說,他們的名字不相同?”

我想起我看到過郭在山的護照,無助地點點頭。

“不是有那樣的說法?每個人在世上,都有另一個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生活在世界不同角落?”

刹那間,我如遭雷殛。林月朋一臉不經意地說出了郭在山曾跟我說過的話。

一模一樣的話語。

為什麽會這樣?我的思緒斬不斷理還亂。這一切,到底意味著什麽?

林月朋卻像絲毫沒發現他無心的話帶給我的衝擊。

“林先生。。。。。。”我舔了舔嘴唇,困難地開腔。

“你也喚我林月朋就好。周月朋也可以。我無所謂。”

“你早已是林家的人了,不是嗎?”

林月朋露出那苦澀的笑容,微眯起眼睛看著我。

“不是我的,永遠也不會屬於我。”

“包括阮由季?”我禁不住問。

話說出口,才發現我的話有多失禮,我不禁霍地紅了臉。林月朋卻像毫不介懷地豁然一笑。

林月朋的眼神變得更朦朧,仿佛眼前的我已悄悄淡出,他在看著另一個遙遠的地方,另一片遙遠的風景。

“是我們念大學二年級的事情吧。有一次,我和楓世無聊地想了一個惡作劇方法捉弄由季,一起在湖裏潛泳時,楓世一個人悄悄先上岸。發現楓世不見了時,由季嚇得哭起來。從小到大,我第一次看到她哭。望著由季哭泣的背影時,我決定了,我要永遠保護她。”林月朋那樣說時,眼底流過一絲痛楚。

我默然無語地眨著眼睛。

阮由季和林月朋,不約而同跟我說起了一段相同的往事。

那個夏日,在那個湖邊,她和他,分別察覺了自己的愛戀心情。是那樣嗎?

那一天,在兩人記憶裏,同樣刻骨銘心。可是,兩人的心,卻朝著不同的方向漾起漣漪。

到底是最完美的心有靈犀,還是最大的諷刺,最深的遺憾?

成長和覺醒,為什麽總會讓我們失去最寶貴的東西和心情?

“我和由季的關係,並不是大家所想那樣的。”

林月朋淡然一笑聳聳肩,以略帶磁性低沉的嗓音說:

“從很久以前,我們三個人,便三位一體。我和由季,即使在她跟楓世一起時,並沒有分開過,也永遠不會分開。所以,我們現在,也隻是延續著我們一直以來的關係而已。”

“可是,這樣真的好嗎?”

林月朋垂著頭沉吟了一下。

“我啊,曾經以為自己有一天可以忘記過去的。可是,沒有過去的我,也就沒有現在和未來的我。像影子一樣,過去永遠是我們的一部分,緊隨我們身後。”

林月朋頓了頓,以微妙的表情注視著我。

“譬如說,無論現在的你多悲傷,五年後,逸晴你想必已經遇上另一個很珍惜你的好男生。你會以為自己可以重新開始吧。可是,恐怕不會那麽順利的。因為過去會追趕上你。如果你敢欺騙自己可以忘了過去的話,過去一定會追趕上你,向你報複的。”

他說的話太沉重了。那麽,隻要活著,一直累積得到也一直累積失去的東西,我們不是永遠也找不到出路?

“那麽,我們到底應該怎麽辦才好?”

“逸晴,你是個聰明的女孩。你會找到答案的。我知道你一定會。”

這句話,似不經意,卻又像饒富深意。林月朋這個看似直言不諱又深不可測的人,把我弄得暈頭轉向。

下一瞬,他搔搔頭,刹那間,又露出有點孩子氣的神態。

“啊,對不起。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跟你說起這些。我就說過,在你麵前,總是會不知不覺打開話匣子。難怪雲羽難得地喜歡你。”

我不知怎麽回應才好。

“逸晴,在大宅裏,並沒有你要找的謎底。可是,你不會就那樣離去吧?拜托,要再重新找人,我可受不了。”林月朋以半開玩笑的口吻說。

就在這個時候,一輛手推車碰到我的腰,我的身體驟然失去平衡,林月朋反射性地伸出手抓住我。

“啊,對不起,對不起。”我慌忙仰起臉道歉。

“沒關係。”

是我的錯覺嗎?林月朋扶著我手臂的雙手,略微遲疑了一下才放開。他望向我的眼神深處,流露出一絲我無法解讀的情感。

我到底怎麽了?

我和林月朋拉開身體。

剛才我撞上他時,他背後有幾個糖果罐滾落了地麵。他彎腰把罐子拾起,背轉身放回貨架上。

那一刻,一股分不清是預感還是回憶的感觸,掠過我的胸臆。

似曾相識。

這背影,似曾相識。

昨天在大宅由於心情太緊張的緣故吧,我竟然沒有留意到。

這高挑、瘦削、單薄又予人寂然感覺的背影,好像。。。。。。好像郭在山的背影。

也好像,那個總是披著一身黑色大衣,頭上壓著帽子,在阿姆斯特丹跟蹤我和郭在山,那個神秘人沉默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