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的主人翁們

五年前 冬

倫敦近郊

我拉緊身上的深藍色大衣和霧灰色圍巾,挽起行李皮箱,走下計程車。

還不到下午四點,布滿灰色雲朵的天空已暗下來。

倫敦的冬天夜長日短,再過半小時,日光就會完全消失。

計程車的車胎滑過石卵路,發出沙沙的聲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幹燥的冷風撲麵而來,我站在曾在照片裏看過的景色之中,一瞬間,感覺自己如墜入了奇異幻境。

一點真實感也沒有。

此刻,我正置身林莊前。

和照片中的影像一模一樣,眼前的風景,宛如一幅沒有色彩,隻有灰白光影的黑白照。

兩旁種滿大樹的白色石卵路,延伸向大宅。

常綠樹枝椏間濃密的葉片,在灰色的天空背景中,呈現深沉的暗綠色澤。

五組不同大小的圓錐形黑色屋頂下,以意大利石灰岩砌成形狀奇特的建築。

除了黑、灰、灰白和暗綠以外,沒有任何其他色彩的世界。

我深呼吸了好幾次,望著嘴裏呼出的白色霧氣在空氣中飄散後,晃了晃手上的皮箱,踏著有點踉蹌的腳步,朝從外麵看來完全封閉的黑色鐵門走去。

搞不好,自己走進了小說的場景中。

搞不好,自己走進了電影的布景中。

搞不好,我根本並非血肉之軀,隻是某個小說作家或編劇筆下的人物。

當我跟隨頭上盤著發髻、身穿白色圓領黑色過膝裙、臉容幹癟的老婦人,穿過一道道狹窄的走廊時,腦海裏不禁流過這個不可思議的想法。

這個背部微微佝僂的女管家的背影,未免太像英國古典小說裏設定的角色了吧。

她的造型雖然入型入格得讓我有點想失笑,卻絲毫笑不出來,因為我的一顆心正緊張得咚咚狂跳。

這到底是什麽地方?

我到底“掉”進哪兒去了?

四周低矮的弧形牆壁充滿壓逼感,整座房子的內部結構,就像個中世紀的洞穴。

無論是天花板、牆壁和地板,像大宅外部一樣,同樣以原始的石灰岩磚鋪砌而成,在橘黃的燈光下,呈現不同層次的泥土色調。

走廊間的牆壁偶然會挖出圓拱形的小窗,可以看到屋外在風中搖曳著的暗綠色樹葉。

轉過某個彎角,牆上掛著一幅看起來年代久遠的歐洲女性的全身肖像照。

照片早已發黃。照片中的女性,也應該早已長埋泥土之中。

再轉過某個彎角,突然出現燃燒著柴火的原始石砌壁爐。

“這大宅是依照中世紀意大利鄉間的儲藏庫為概念建成的。這裏每一塊磚頭,也是從意大利空運過來的哦。是林家送給長子嫡孫和夫人結婚的禮物。他們兩人年輕時,是在意大利留學認識的吔。當年大宅建成時,在倫敦的社交圈,可是相當哄動的哦。”

管家婆婆像喉頭哽著濃痰的混濁嗓音,好歹把我拉回現實世界。不,我仍然不覺得自己身處現實世界,隻是,意識總算回到現實。

“這裏夏天很涼快,完全不用開空調,冬天雖然比較冷,但每個房間都有壁爐。住在這裏,冬暖夏涼,很舒服的。”

走在前麵的管家婆婆,半轉過身,一臉驕傲地說。

“夫人不喜歡亮光,所以這個家的燈光比較昏暗,不過,住下來,你慢慢就會習慣了。”

嚴格來說,我隻是來見工應征,或許半個小時後就會被請離這裏了。可是,管家婆婆卻喋喋不休地跟我說道。

聽到管家婆婆的話,我才第一次發現,我對林家其實一無所知。

她嘴裏的夫人是誰,我半點概念也沒有。

應該是林楓世的母親吧?

接下來我要見的人,就是她嗎?

她,會不會就是匿名信的寄件人?

可是,我和這位富家太太素未謀麵,也互不相識,我找不到任何她要特地寫匿名信,把我從阿姆斯特丹“誘導”到這兒來的原因。

“這份工作,有很多人來應征過嗎?”

其實我對工作內容一無所知,隻是試著問。

“嗯。來過六、七個人,不過,小姐都不喜歡。”管家婆婆回答。

夫人之後,又出現了小姐。

可是,這個家裏,氣氛卻幽靜得過分。要說是沒人居住的大屋,我也不會覺得訝異。

穿過蜿蜒曲折的玄關走廊,終於踏進大宅的客飯廳時,我不禁籲一口氣。

終於穿過了時光隧道,從中世紀回到現代。

石灰岩建造的天花板、牆壁和地板不變,不過,客飯廳放了不少線條簡約的漂亮設計師家具,流露出含蓄的高尚品味。

米白色麻布沙發。貝殼色巨形和紙燈罩。珊瑚色靠墊。沙土色古董木櫃。不同高度和大小,布滿歲月鏽蝕的雕花銀製燭台。大型壁爐中,柴火正熊熊燃燒著。

屋主的品味很好。可是,這所大宅的裝潢,還是給我一種異樣的感覺。

到底是什麽不對勁?我在腦海裏思索著,忽然明白過來。

如果說大宅外部像一幀黑白照片,添加了一抹泥土色調的大宅內部,在火爐的光線映照下,宛如一幀微微發黃的黑白照片。

踏進這裏,就好像踏進了追不回的時光裏。

流逝的光陰,在這兒內部慢慢發黃變色。空氣中,仿佛彌漫著一抹揮不掉的感傷氛圍。

“好幾本國際室內設計雜誌都來這兒采訪過。少爺太太的品味很好,她來了以後,這個家愈來愈有格調了。”

管家婆婆的外表雖然一臉頑固,驟看像個很難相處的可怕婆婆,卻意外地親切又多話。

繼夫人和小姐以後,又是少爺太太。這個看似空無一人的家,似乎住著很多位成員,我聽得暈頭轉向。

啊,少爺太太。我忽然想起在阮由季的電腦壁紙看到的婚禮照片。

少爺太太,指的是她嗎?

我想起阮由季琥珀色的眼瞳。

她沉靜高雅的表情。

她漾滿悲傷的眼眸。

是她寄來匿名信的嗎?為什麽?

我很快就會找出答案了。

“你先在這兒坐一下,喝杯紅茶吧。”

管家婆婆引領我走進飯廳。

寬敞的空間裏放了一張白色的長條形木匠工作台當作餐桌,圍放著十張Charles and Ray Eames的黑色DSR椅子,從弧形天花板懸垂下三盞小巧的白色圓錐形吊燈。

我放下皮箱,脫下大衣和圍巾擱在餐椅扶手上,坐到餐桌前,慢慢呷著管家婆婆衝泡的英式紅茶,舟車勞頓了一天的身體,漸漸放鬆下來。

沒有什麽好害怕的。某個神秘人給我捎來了信函,我隻是來這兒,找出其中的底蘊。

反正,我並沒有什麽可以失去。

已經沒有東西可以失去的人,也就一無所懼。

我在心裏不斷對自己說。

可是,管家婆婆接下來說的話,卻讓我靜止的心湖,在刹那間漾起激**的漣漪。

“我出去一下,少爺很快就會過來見你了。”管家婆婆說。

少爺。

我腦海裏驟然轟地一響,手裏的紅茶杯半跌落碟子上,發出哢鏘一聲。

林楓世。

千裏迢迢地跑來,我腦子裏到底在想什麽?

自從收到那封信函後,我的腦袋,似乎真的一直在空轉。

我踏進了林家大宅,當然,我即將見到林楓世。

和郭在山長得一模一樣的林楓世。

阮由季旳丈夫林楓世。

無論外表裝得多勇敢,我,真的能麵對那樣的衝擊嗎?

我在餐桌下的雙腿,不由自主地抖震起來。

飯廳牆壁上懸掛著一頭公鹿的半身標本。曾經漂亮又雄赳赳,卻早已失去生命的公鹿,一雙混濁的褐色眼珠,仿佛正靜靜地注視著我。

“對不起,房小姐是吧?讓你久等了。”

我以為會見到林楓世,踏進飯廳裏的,卻是另一副似曾相識的臉孔。

黑色恤衫和西褲外罩上灰色V領毛線衣,略長的柔軟頭發半蓋著尖削的臉頰,細長的眼睛下有淡淡的黑眼圈,嘴角掛著一抹淺笑,眼眸深處卻流轉著憂鬱神色的年輕男子。

在阮由季的電腦壁紙上,那個身穿灰色禮服,在婚禮上和林楓世與阮由季合照的陌生男子。

“我是林月朋。你好。”林月朋站在餐桌另一端,向我伸出手。

我訥訥地站起來和他握手。

林月朋跟我握手的時間,似乎比禮貌性的儀式略久了一點,正當我開始發窘時,他卻像驟然回過神來般放開手。

或許,他隻是看到我神色緊張,想穩定我的心緒吧。

果然,接下來,他朝我露出和煦的笑容說:

“不用那麽緊張。”

我愣愣地點點頭,重新坐下。

這個人,是林楓世的哥哥或弟弟?

兩人的五官並沒有任何相像的地方,不過,高度和瘦削的體形很相似,文質彬彬的氣質也很相近。

林月朋在餐桌對麵坐下,像滿感有趣地看著我。

“你是第一個沒有預約便突然跑來這兒的人。幸好今天是星期天,才沒有讓你白跑一趟。”

“對不起,我。。。。。。”

我舌頭打結,想不到怎麽解釋我看到的招聘廣告被人撕去了聯絡人的部分。

“我。。。。。。剛從阿姆斯特丹的大學畢業。你們在征人的事,是住在倫敦的朋友告訴我的。她這個人有點迷糊,記下了地址,卻忘了記下聯絡方法。”

我隨便開口搪塞過去,手忙腳亂地從包包裏拿出預先準備好的履曆表遞給林月朋。察覺到我的手在微微顫抖,林月朋溫和一笑。

“真的不用那麽緊張。我們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人。我很感謝你特地前來應征才是。”

林月朋隻是約略看了一下我的簡曆便放回桌子上,把雙肘枕在桌上交疊著雙手, 緩緩地開口:

“你在大學念的是比較文學?我們好像終於遇上合適的人了。不過,關於這分工作,其實你的履曆和經驗並不是最重要的。你會不會被錄取,也不由我決定,我隻是來跟你解釋一下工作內容。你的服務對象是我妹妹,所以,最重要還是你們合得來,她喜歡你。”

我對於這份神秘的工作愈來愈好奇。

“應征廣告上說,隻要懂得閱讀就可以?”

林月朋頷首。

“我妹妹。。。。。。啊。。。。。。她叫雲羽,今年二十三歲,我們是想請個跟她年齡相近的女生,每天念點書給她聽。隻要你不嫌這份工作枯燥,可以留宿,年齡和我妹妹相近,基本上已經符合資格了。 不過,就像我剛才說過,最重要是雲羽喜不喜歡你。”

念書?我愣了愣。這樣說來,他的妹妹林雲羽,是個失明的女孩吧?

“可是,在應征廣告裏,你們沒提及想聘請的是女生,也沒提到年齡的事情。”

林月朋一臉無奈地攤攤手。

“我們也不想讓事情弄得這麽麻煩,讓不合資格的人們白跑一趟。可是,這個年頭,刊登征人廣告也很讓人頭痛,把條件一一列明的話,這樣會觸犯性別歧視條例,那樣又會觸及年齡歧視,惟有含含糊糊地帶過。總而言之,房小姐,你合符我們要求的條件。如果你對閱讀小說的工作不嫌棄的話,我想讓雲羽見見你。”

一刹那間,我覺得自己又像穿越了時光隧道,回到英國古典小說的世界裏。現在可是二十一世紀!什麽人家還會請人來讀小說?

不過,說真的,這還真是我夢寐而求的工作。每天讀讀小說便可以養活自己,對我來說,這世界上實在沒有更理想的工作了。

“可是,現在不是有小說CD-ROM什麽的?”

林月朋擺擺手。

“事情是這樣的。雲羽並不是失明,她的眼睛好好的。”

我呆了半晌。

“我不明白。你剛才不是說,想請人讀書給她聽?”

林月朋眯起眼睛沉吟了一下。他有一雙看起來很迷濛的眼眸。

“三年前的秋天開始,雲羽突然『認為』自己看不見東西。”

“認為?”

“據醫師診斷,她的眼睛沒有問題,她患的是一種心理症狀,或許明天便會康複,也或許需要很長時間。這次與其說是聘請閱讀人,不如說我們是想為雲羽找個伴。自從眼睛看不到以後,她愈來愈孤僻,每天都把自己困在房間裏,也不讓朋友來探望她。阿姨。。。。。。”

林月朋頓了頓,以有點尷尬的表情看了我一下。

“阿姨,也就是雲羽的媽媽,便想找個伴來陪陪她。”

我的思緒翻騰不已。三年前的秋天,亦即我在照片中的結婚蛋糕上看到的日子。那是林楓世和阮由季結婚的時節。這是純然巧合嗎?還是當時發生了什麽事情,對林雲羽做成了那麽大的打擊?

還有,眼前被女管家稱作“少爺”的林月朋,卻喚妹妹的母親做“阿姨”,這家人到底是什麽關係?

或許是察覺到我臉上浮現困惑的表情,林月朋苦笑了一下。

“我是這個家的養子。十四歲那年,我父母在車禍中去世,林家收養了我。我的親生父母姓周。”

林月朋的眼神飄向左方,像想起了遙遠的回憶般,臉上流過一抹恍惚的表情。

“林先生?”我有點手足無措地喚他。

“啊,對不起。 ”

林月朋像猛然從遙遠的回憶世界回到現實,把視線調回我的方向,憂鬱的臉上浮現苦澀的笑容。

“我到底為什麽會跟你說起這些事情呢?房小姐,我有預感,雲羽似乎會喜歡你。薪金方麵隨你提出,隻要你是合適的人,你也知道林家對金錢不會吝嗇的。”

“對不起,我、我不太清楚林家的事情。”我有點結結巴巴地說。

林月朋一臉啞然地看著我。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林家就是擁有B&D百貨公司的林家?”

我微微張著嘴。

當然,林家花費天文數字的金錢,建造一間以古舊農家儲藏庫為靈感的“樸素”概念屋,從這點已能推敲出這家人不是普通的富有。

可是,我沒想像過我置身的林家就是“那個”舉世知名的富豪大戶,擁有全英其中一間最著名百貨公司的林家。

B&D最初是一間高級食材店,以售賣精選自世界各地的精致食品和茶葉著名,其後發展成包羅萬有的百貨公司集團。

以前我去倫敦旅遊時,也曾慕名朝聖。那間超高級的倫敦總店,光顧的盡是穿著時髦漂亮的人們。

“啊,原來你不知道。。。。。。”

一陣細碎的高跟鞋聲把林月朋的說話打斷了。我朝聲音抬起頭,林月朋也回過頭去。

一身卡其色風褸的阮由季,邊除下繞在脖子上的鮮紅色圍巾邊走進來。

我和她的目光對上。

阮由季一臉沒料到我會在這兒出現的神情,杵在飯廳入口。

瞬間,我腦海裏千回百轉。她不是匿名信的寄件人嗎?抑或她在演戲?

“由季,我正在擔心,天都暗下來了,你還不回來。”

刹那間,林月朋好像全然忘了我的存在,站起來走向阮由季,親昵地在她臉上輕吻了一下。

林月朋背向著我,正麵朝向我的阮由季,目光仍然停駐在我臉上。

“才不過四點多吧。”阮由季以有點幹澀的聲音說。

“你的駕駛技術太糟,你又不讓司機載你。”

“被司機載著的話,就不是兜風了。”

阮由季朝林月朋微笑了一下。溫婉又沉靜的微笑。

“我想喝杯水。對不起,不知道你有客人。”

“啊,這是來應征的房小姐。”

林月朋輕挽著阮由季的纖腰轉向我。我的思緒早已亂成一團。眼前的光景到底是怎麽回事?阮由季不是林楓世的新娘嗎?

林家真正的少爺,林楓世到底在哪兒?

“房小姐,不好意思,話才談到一半。這是我太太由季。”林月朋說。

我瞠目結舌地怔在椅子上,完全忘了應該禮貌地站起來打招呼。

接下來,更令我瞠目結舌的,是阮由季露出與我素未謀麵的生澀表情,朝我輕輕點頭。

我頓時感到頭暈目眩。這個家,是怎麽回事?在這個像褪色黑白照片的家裏,到底住著一群什麽樣的人?經曆過什麽樣的事情?

被匿名信誘導到這兒的我,又被賦予了什麽樣的角色?

誰是在幕後操縱一切的黑手?

似夢迷離。踏進這幢大宅以後,隨著時針走過一分一秒,這種感覺愈來愈強烈。

隻是,這到底會是個讓我找到解脫的美夢,還是此生再逃不離的噩夢?

“由季,我有預感,雲羽會喜歡房小姐的。”林月朋朝阮由季說。

阮由季的嘴角泛起一絲似有若無的微笑。

“是嗎?房小姐看來漂亮又能幹,不會嫌這份工作無聊嗎?這裏可不是《咆哮山莊》,不會發生什麽**迭起的故事啊。”

阮由季以柔和清澈的嗓音,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看著我說。

林雲羽的房間在大宅三樓。

我跟隨林月朋走上幾道短短的石頭階梯,每道階梯轉角處的牆壁上,挖出了凹凸不平的小洞穴,放著一根白色蠟燭。

管家婆婆弓著佝僂的背,正在點燃二樓的蠟燭。

“天快黑了。”

管家婆婆朝經過她身後的林月朋和我回過頭,像忽然想起來般不經意地說:“這個時間,是逢魔時刻呢。”

“什麽逢魔時刻的!你不要嚇唬房小姐了。”

“啊,這位就是來應征的小姐嗎?”

管家婆婆把眼角布滿皺紋的眼睛調向我,一副努力把渙散的眼神聚焦在我臉上的表情。

“嗯。”林月朋一臉自然地回答她後,繼續領著我往上走。

我倒吸了一口氣,惶惶然地跟隨著他的腳步。

林月朋微回過頭,朝我不好意思地笑笑。

“對不起,把你嚇著了吧。剛才招呼你的管家婆婆是妹妹,這位是姐姐。”

我吞了一口涎沫,錯愕地睜大眼睛。

“你的意思是,她們是孖生姐妹?”

“嗯。雖然外表看似一模一樣,但個性很不同。小婆婆比較開朗,大婆婆比較。。。。。。怎麽說呢。。。。。。”

我腦海裏浮現的字匯是“陰沉”。或許林月朋也那樣想吧,他話說到一半便止住了。

“總而言之,相處久了,很容易把兩人分辨出來。大婆婆和小婆婆服侍了阿姨 很多年,是她的隨嫁傭人。”

林月朋在三樓的泥土色石灰岩走廊上,以不徐不疾的腳步往前走。他的黑皮鞋跟和我的皮靴,在走廊上發出空洞的回聲。

林月朋停在走廊中間的一扇鬆木門前,他剛舉起手想敲門,門內傳出一把細細的聲音。

“是周月朋吧?”

林月朋垂下眼睛,嘴角泛起一抹淺笑。

“從小時候開始,雲羽就愛連名帶姓地喚我。她呀,從沒喚過我一聲『哥哥』。房小姐,請進吧,你的會麵時間開始了。我在這等著。”

林月朋推開門,朝我欠欠身,示意我獨自進去。

我拉了拉身上的淺藍色毛衣,緊張地眨著眼睛,踏進房間裏。

背向我站在白色圓拱形窗戶前,個子嬌小,穿著長度及膝的寬鬆白色大毛衣和黑色緊身褲的短發女生,沒有回過頭,仿佛在凝神看著窗外的風景出神。

我錯愕地踏前幾步,女生的側影映入眼簾。

或許是個子嬌小的關係,也或許是因為皮膚很細滑,林雲羽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二十三歲的女生,隻像個十六、七歲的少女。

她的側臉線條柔和,一雙眼睛又大又亮,睫毛濃密纖長。

此刻,那雙晶亮有神的眼睛,明明在看著窗外。

我順著她的視線看去,才發現房間麵向大宅後方。

這兒的風景跟正門那邊不太相同。眼下是一片延綿的紅色泥土地。要說是個院子的話,麵積似乎太大了,予人像是一片雜木林的感覺。

仿佛任憑其肆意生長的樹木群,在向晚的天空中搖晃著褐色、淺黃色和暗紅色的葉片。

極目遠望,好像可以看到一線閃閃粼光。這兒附近應該沒有大海,所以,雜木林深處,或許延伸向某個湖泊吧。

在樹群之中,距離大宅約三百米前方,一棵大樹以王者之姿屹立其中。

應該是一棵古樹吧。雄偉的樹幹,向天空伸展出粗大交錯的枝椏。如果把樹枝比喻作八爪魚的觸須的話,這頭八爪魚,應該可以環抱拔起整座藍球場了。

古樹又不是妖怪,怎麽會跟八爪魚聯係上來了呢?我對自己亂七八糟的聯想感到莫名奇妙。

“又來了?”

林雲羽的目光依舊停留在窗外,仿佛一直在凝視著那棵古樹。她的語氣很淡然,讓我弄不清楚她是在跟我說話還是在自言自語。

我輕輕踏前一步。“嗯?”

“你想來幹這份枯燥乏味的工作嗎?和一群怪人住在一起,每天跟一個怪人讀她不想聽的書?”林雲羽以有點厭煩的語氣問。

我稍微移開視線。房間超過一千呎,不過,即使是這麽大的空間,還是予人一絲局促感。四周都堆放了小說和詩集。牆壁上全是以石頭砌成的書架。

除了書以外,就隻有一張似乎經年累月承受人體重量,坐墊和靠背部分也微微下陷的暗銅色絲絨扶手椅和一張寬闊的睡床。

這個房間跟房子其餘部分的裝潢色調相近,像幀發黃的黑白照片,唯獨床邊地上,也就是林雲羽此刻站立的地方,鋪了一張染成紅色的母牛皮地毯。

呈不規則形狀的地毯,驟看恍若是地上淌流了一灘暗紅色的血,予人觸目驚心的感覺。

我努力把視線從那張地毯上移開,放回像圖書館般藏書眾多的書架之間。

“我以為你很喜歡書?”

“喜歡也不用雇人念給我聽。這裏的書我都看過了,要記得的,就會記得。忘了的,無須再回頭看。”林雲羽倔倔地說。“你請回吧。媽媽弄出來的這場鬧 劇實在沒完沒了。她連女兒真正想要的是什麽也不知道。”

“那你真正想要的是什麽?”

林雲羽的身體微微一震。她終於轉過臉來,眼光正正地對著我的臉。

我實在無法相信她是個眼睛看不見的人。可是,她幽深的眼睛,的確如一潭靜止的湖水。

“你叫什麽名字?”

“哦。。。。。。房、房逸晴。”

“你長得高高瘦瘦的吧?”

“嗯?”

“從你的聲音聽得出來。我的直覺還蠻準的。”

“就像你剛才認得林先生的腳步聲?”

“他姓周。”林雲羽立即糾正我。

她似乎並不喜歡這個林家養子。

林雲羽眨了眨大眼睛,突然轉個話題。“從聲音聽起來,你很年輕吧?為什麽會來應征這分工作?”

一時之間,我想不到適當的應對方法。我偏偏頭,咬著下唇,努力思索要怎麽說才好。

“除了可以閑閑散散地過日子又領到豐厚的報酬外,想不到其他有趣的理由嗎?”

“我。。。。。。唉,我。。。。。。在找一個人。”

我明明在腦裏盤算著要撒個像樣的謊言,不知怎地,卻在刹那間把真相原原本本本地告訴了她。

逢魔時刻。我突然想起在樓梯間管家婆婆說過的話。

林雲羽是魔性之女嗎?外表看起來純真柔弱,讓人不自覺會向她吐露出真心的魔女?

“找誰?”林雲羽沒有抑揚頓挫的聲音,第一次流露出一絲感情。她表情略帶訝異地問道。

“我想。。。。。。是你哥哥吧。”我吸一口氣後才回答。

“我哥哥?”

“林楓世。”

“為、為什麽?”

“他。。。。。。嗯。。。。。。他跟我以前的戀人長得很相像。不,是長得一模一樣。我在阿姆斯特丹認識那個人,交往了接近一年後,那個人一聲不響地消失了。之後我收到一封匿名信,寄信的人說,我要找的答案,就在這兒。在這幢大宅裏。”我一口氣地說。

林雲羽的目光仍然正對著我,卻像在看著遙遠他方。我緊張得心髒猛跳。

好半晌後,她突然噗哧一笑。

“你編的故事,是來應征的人之中,最有趣的。”

林雲羽縮著肩膀不斷輕笑。

“你似乎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哪。我沒想到自己會這樣說,不過,如果你不討厭我的話,就留下來吧。反正這種沉悶的工作,沒人會幹得久。”

我獲錄取了嗎?就這樣?林雲羽的態度也未免轉變得太突然了,我怔怔地回不上話。

林雲羽忽然正色地問我:

“哪,那個故事裏的女主角,那麽愛那個消失了的男主角嗎?”

那才不是故事。是我有血有淚的人生。我心裏憤慨,也一臉認真地回答她:“愛。”

隻要想起郭在山,我的鼻頭便一陣酸楚,胸腔間一片窒悶,有點透不過氣來。

林雲羽眨著那雙沒有焦點的大眼瞳,以有點挑釁的語氣朝我大刺刺地說:

“你,真的懂得愛嗎?”

這個隻比我年長一歲,看起來還像個小妺妹的女生,還真是狂妄啊。

我被惹惱了,咬著唇不理睬她。

林雲羽微偏著頭,等了一會兒,發現我不打算回答她,好像覺得自己勝利了般,微微一笑。

“我就想,你根本不懂得愛是什麽。”

“林小姐。。。。。。”

我臉色發白,惱怒得忘了來這兒的目的,隻想拂袖而去。嘴裏說眼睛看不見的林雲羽,卻似乎把我的心情看得通透。她輕輕“噓”了一聲,擺擺手打斷我的話。

“你年紀比我小,我訓你一、兩句也不行嗎?”

“你、你怎麽知道我年紀比你小?”

那一刻,我忽然懷疑起眼前的林雲羽才是匿名信的寄件人。

她隻是裝作眼睛看不見。

對了,要在這裏獲得聘請,下決定的人是她。所以,真正的幕後黑手,就是她。是嗎?

可是我明明與她素不相識啊。

“我說過,我的直覺很準的。這下子,你不是自己承認了?”

林雲羽露出純真無邪的笑臉向著我,令我更加困惑。

“不過,在你接受這份工作以前,我想事先聲明一句。要留下來的話,請你以後,不要在我麵前提起我哥哥。”

一刹那,我以為自己聽錯了。

“為、為什麽?”我結結巴巴地問。

林雲羽的表情,實在像天空上快速飄移的雲朵般,瞬息萬變。

下一瞬,她的大眼睛驟然噙滿了淚,垂下眼睛,蹲在那張宛如奔流的血漿的暗紅地毯上,用雙手環抱住蜷曲的身體,小聲說:

“因為,我的哥哥已經死去了。在三年前的秋天被殺死了。”

飯廳裏,無數不同高度和大小的白色蠟燭,搖曳著黃藍色火焰。

活了二十二年,我從沒吃過一頓這麽幽靜的晚餐。

可是,除了我感到渾身不自在外,大家都顯得泰然自若,不發一語地低頭用餐。

燭光映照在圍坐在餐桌旁的眾人臉上。

坐在公鹿標本下方主人席位置的,是林夫人。

臉孔輪廓仍然秀麗的她,年輕時想必是個美人。

夫人的身材保持得很好,華倫天奴的黑色窄腰套裝,穿在她身上,宛如第二層皮膚般合身。

她脖項間掛著一個很漂亮的鵝蛋形吊墜。吊墜有點厚度,似乎是能打開的迷你相框盒子。吊墜表麵鑲滿小顆粒的黑鑽,在燭光下反射出有點魅幻的光芒。

不過,眼前的她眼下和臉頰有點浮腫,即使坐在昏暗的燭光下和畫上濃妝,也遮掩不了臉上的疲態。

由晚餐開始,她便喝著沒有加冰或摻水的純威士忌,才不過剛用完蔬菜濃湯,她的眼神已顯得有點飄忽。

我留意到隻有端上夫人麵前的主菜和大家不一樣。她吃的是番茄青菜沙拉,似乎是個極端的素食主義者。

剛才,在眾人還未坐下開始用餐之前,林月朋向夫人介紹我。

夫人深深注視了我好一會後,突然做出一個意想不到的動作。

她伸出手,用手背撫了撫我的臉。

然後,她輕輕抱了我一下,在我耳邊說了聲“歡迎你”。

她的手和身體都好冰涼,我被嚇了一跳,不知該如何反應。

那一刻,我想起林月朋第一眼看到我時,握住我的手沒有放開的一瞬。

可是,接下來她便以優雅的動作拉開身體,轉身拉開餐椅坐下,換上淡然的語氣朝我說了句“希望你好好照顧雲羽”,然後拿起威士忌開始啜飲,閉口不語。

那一連串令人費解的行徑,讓我一直惴惴不安。

林雲羽、林月朋和阮由季依次坐在夫人右手邊。

每個人都低垂著眼,輕手輕腳地默默用餐。

林雲羽會間或用左手摸摸桌子和杯子,確認餐具位置。分不清是姐姐或妹妹的管家婆婆,端給她的烤牛肉和焗薯,也預先切成了小塊。但從她順暢地用餐的動作,實在想像不到她的眼睛有任何不便。

林月朋慢條斯理,但顯得津津有味地嘴嚼著盤子裏的烤牛肉。

阮由季看起來沒什麽食欲,如小鳥啄食般,隻吃下那麽一點點烤肉,便用叉子有點心不在焉地戳著盤子裏的薯塊 。

我被安排坐在三人對麵。

一個人孤伶伶地坐在長餐桌一端的我,像是脛胃分明地被標簽出“外人”的身分。

兩位管家婆婆,兩張一模一樣的臉孔,以相同的角度佝僂著背,木無表情地注視著進餐的主人們,讓我感到有點毛骨聳然。

飯廳的圓拱形窗戶緊緊閉上。外頭吹著有點猛的風,一棵樹的枝椏伸展到窗玻璃前,隨風聲刮打著窗玻璃,發出讓人感到很不舒服的低沉“鏗鏗”聲,像是有誰在不斷敲打窗戶。

我不禁想起阮由季曾提起過的《咆哮山莊》。阮由季說過在這裏不會發生什麽**迭起的故事,可是,這裏的氛圍,就是會讓人產生各種聯想。

仿佛,這兒曾經發生過什麽淒美又可怖的事情。

“你和由季一樣,都吃得太少了。晚餐不合你的口味嗎?”

我和大家一樣,努力低垂著頭用餐,待感受到大家灼灼的視線烙在我臉上時,才意識到夫人開口問話的對象是我。

還以為夫人漠不關心,原來她一直不動聲息地留意著餐桌上各人的動靜。

“啊,不、不是。我、我一向吃得少。”我慌忙回答。

夫人微微掀起嘴角一笑。雖然嘴角在笑,眼睛裏卻沒有笑意。那雙因為酒精作祟而顯得有點矇矓的眼眸,予人深沉的空虛感。

“房小姐,希望你會很快習慣這兒的生活。會慢慢喜歡上阿恩做的菜。”

夫人瞄向孖生婆婆的方向。我弄不清楚誰是夫人嘴裏的阿恩或阿欣,但似乎也沒人打算解釋清楚。

“叫我逸晴就好。晚餐很好吃,真的。”我小聲說。

夫人把背靠在椅子上,慢慢啜了一大口威士忌,表情顯得更加放鬆。

“那就好。對了,阿恩(欣),少爺還沒回來嗎?”

餐桌間,林雲羽、林月朋和阮由季,都好像驟然僵直了背梁。

孖生婆婆的其中一人踏前一步,搖搖頭說:

“夫人,少爺還沒回來。”

我仍然分不清說話的是陰沉的姐姐或開朗的妹妹。或許是燭光的緣故,兩個婆婆的表情都顯得很晦暗。

“少爺的晚餐有預備好吧?”夫人微蹙著眉,像有點放心不下地問。

“當然。少爺什麽時候回來,我們都會好好服侍他的,夫人不用擔心。”

“那就好。”夫人輕輕點頭。

“這。。。。。。怎麽可能?”

我衝口而出地低嚷,雖然立即便後悔了,但話也收不回來。

林雲羽麵無表情,沒有焦點的大眼眸向著前方。除了她以外,眾人的視線不約而同落在我身上。

我深吸一口氣,決定豁出去,在這當下把話問個清楚。

反正,我就是為了弄清楚一切,才千裏迢迢跑到這兒來的。

“少爺。。。。。。林先生他,不、不是已經去世了嗎?”我以幹澀的聲音問道。

是燭光掩映的錯覺嗎?夫人、阮由季、林月朋和兩個管家婆婆的臉,都仿佛微微發青。

“少爺。。。。。。少爺才沒有死去。你在胡說什麽?”

右邊的管家婆婆擠著皺巴巴的臉,以嘶啞的嗓音嚷嚷。她凶暴陰沉的眼神,就像想把我吃掉似的。我終於弄清楚了,這位應該是姐姐。

“逸晴,你誤會了。媽媽在說的,是爸爸。”我身旁的林雲羽,以平板的聲調說。

我頓時羞得臉紅耳赤。啊,夫人和管家口中的“少爺”,是這兒的一家之主。當然,在我眼中應該被喚作“老爺”的人,在她們嘴裏也可以被喚作“少爺”。中國人的親族稱呼,還真是複雜。

“媽媽好像曾經向神明許願,隻要爸爸願意回來她身邊,她便戒掉殺生不吃肉。可她吃了二十三年素菜,爸爸還是沒回來。我還在媽媽肚子裏時,那個男人已經拋棄我和哥哥離家出走,和別的女人一起了。”

林雲羽像個小惡魔般,露出一臉幸災樂禍的表情,像很開心有我這個外人在,讓她可以一吐心中的不快。

“媽媽為了一個不愛她的男人,耗掉了一生。不過,反正她攬著她最喜歡的財富,應該滿足了吧?其實一直在暗自高興吧?像這種酒醉盼郎歸的弱女人戲碼,根本不適合媽媽。大家都明知爸爸不會回來了,還附和著媽媽演戲,噁心死了。逸晴,你說是嗎?”

我的出現,似乎為林雲羽提供了表演的舞台,她像帶著一絲自虐般臉泛紅光,

滔滔不絕地說起來。

餐桌之間鴉雀無聲。

首先站起來的是阮由季。

“雲羽,你太過分了,快跟媽媽道歉。”阮由季的聲音雖然嬌細,一旦生起氣來,氣勢卻意外地懾人。

我沒想過外表溫婉的她,也有那麽直爽和男孩子氣的一麵。簡直像個大姐頭似的。

“阮由季,你沒資格說我!”

林雲羽倔倔地頂撞回去,把頭轉向我,像向我解釋著似地說:

“逸晴,我告訴你哦,這個女的,原本是我哥哥的太太。不過,她喜歡的根本不是我哥哥,隻要是林家的兒子,她就願意嫁吧。隻有媽媽會容許那麽荒唐的事。這個家,實在荒唐透頂,汙穢不堪!”

“雲羽,你說夠了沒有?我一直把月朋當作親生兒子,也從小看著由季長大。他們的事,我比誰都清楚。你什麽都不明白。。。。。。”

林月朋出聲阻止夫人繼續說下去。聽到林月朋逼切的聲音,夫人旋即噤聲,露出母親看向兒子的柔和表情望著他。

剛才晚餐的冰冷氣氛,讓我還以為這個家裏,養母子和婆媳的關係都不好,看來是我誤會了。

可是,他們錯綜複雜的關係,隻有讓我更感如墮五裏霧中。

“我不明白什麽呀?到底不明白什麽呀?”林雲羽嚷嚷。

“房小姐,你剛才誤會了阿姨在說的是我的哥、哥哥楓世吧?你為什麽以為他去世了?”

千鈞一發之際,林月朋像為了轉移大家的視線,突然把話鋒轉向我。

我睜大眼瞳,望向坐在我旁邊的林雲羽。她雙肩微微顫抖著。

“那、那是雲羽告訴我的。”我一臉困惑地說。

“雲羽,是你說的嗎?”

林雲羽明明應該看不到他,但林月朋還是像反射性般把視線擲向她。

在搖曳的燭光中,林月朋憂鬱的眼神,予人既深沉又陰鬱的感覺。

讓我無法置信的是,林雲羽竟然大力搖頭。

“沒、沒有。我沒說過。”

我可以感到除了林雲羽外,眾人灼灼的視線再度烙在我臉上。

我百詞莫辯地微張著嘴。

要是林楓世沒有死去的話,林雲羽剛才為什麽要對我撒謊?

她明明說他在三年前被殺死了!

因為目擊哥哥被殺的過程,對她的心靈造成巨大的衝擊和創傷,她才會患上了心身症,盲了眼睛,再看不到。那隻是我擅自的聯想嗎?

我想起她蹲在睡房裏, 像個小孩子般環抱著身體淒淒地哭泣的模樣。

那彷徨無助的神情,絕不像在演戲。

可是,眼前的她,雙肩劇烈抖動,一副害怕得不得了的模樣。

她到底在害怕什麽?

這個飯廳裏,有誰讓她這麽害怕?

“房小姐,我想你誤會了。楓世沒有死去。他隻是消失了。”

阮由季清亮的嗓音在昏暗的飯廳裏回**。

消失了。消失了。消失了。

阮由季的聲音,在我耳鼓深處不斷震動。

我驟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和劇烈的耳鳴。

“他在我們舉行婚禮那天,一聲不響地消失了。”

刹那間,飯廳裏其他人的身影,恍似逐一淡出。

在我的視野裏,隻餘下阮由季。

她琥珀色的眼瞳,在燭光中呈現近乎透明的淺褐色。

在那雙透明的瞳眸裏,我看見了自己的臉。

在我的瞳眸裏,也映照出她的臉吧?

窗外,在蕭颯的寒風中搖晃著的樹枝,不斷敲打著窗戶,發出“鏗鏗”的聲音,恍似在哀求著誰,從深沉的夜夢裏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