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背影

六年前

阿姆斯特丹

阿姆斯特丹的春天很美。

從位於一樓的公寓窗戶看出去,隻容一輛車子駛過的運河小路旁,一排排樹木正長出新綠的嫰葉,在陽光下舒泰地呼吸著。

下午四點稍過,這條隻零星坐落了一間精品酒店和一間售賣荷蘭設計師手工藝品店的住宅小路,氣氛一片悠閑。

這天天氣額外地暖和。明明還是春天,早上起來,空氣中卻有那麽一點點初夏的熱情氣息。

迎著太陽眯起眼睛的人們,騎著腳踏車,三三兩兩地在我眼底滑過。

大家不知從哪兒來,又要往哪兒去,可是臉上都掛著一副無憂無慮的愜意表情。

如鋪滿水晶顆粒般反射著光點的小運河上,偶爾會劃過進速緩慢的電動小船。

褐發、棕發或金發,藍色、綠色或灰色眼睛的男女,急不及待地**上身或穿上比堅尼,享受日光浴。

要是隔著窗戶跟我的眼睛對上時,單車或小船上的男女,總是毫不造作地朝我親切一笑或微笑揮手。

我也毫不吝嗇分享自己快樂的心情,使勁地朝他們揮手。

眼下的人們看起來都好幸褔。

或許是因為心底幸褔滿瀉的緣故,讓我的眼睛蒙上了玫瑰色的濾鏡吧。

這是我在荷蘭留學的第三個春天。

也是擁有房逸晴這個名字的女生,二十一年生命裏,度過最美好的一個春天。

天空的顏色很美。

陽光的透明度很美。

樹木的輪廓很美。

運河的光影很美。

路上人們的表情很美。

阿姆斯特丹真的很美。

因為我在這兒邂逅了郭在山。

我從窗邊的橘色扶手椅上轉過身,望向穿著白T恤和灰色毛料褲,伸著長腿在啡色皮沙發上打盹的他。

此刻,我正待在他窗明幾淨的公寓裏。

麵向運河的落地長方形窗戶。電動白色窗簾。隱藏式燈槽。挑高的天花板。白色牆壁。淺米色地板。橘色和啡色係的沙發和椅子。駱駝色短毛地毯。

宛如郭在山這個人般,感覺幹淨又清爽的家。

我凝看著我的戀人的睡相。

未邂逅他以前,我從不相信一見傾情這回事。

我相信一見鍾情。對第一眼看到的男生懷有淡淡的好感,暗暗的情愫,我以前經曆過好幾次。

曾經跟其中某兩個男生交往過一會,也曾經隻止於暗戀。

可是,遇上郭在山以後,我才發現,傾情跟鍾情是不一樣的。

那是去年晚夏的一個晚上。

我在運河旁的法式薄餅甜點店打工。

那天接近黃昏時分,突然來了一大群遊客,薄餅店的戶內和戶外席都坐滿了客人。好巧不巧,其中兩個打工的留學生都沒來,我和叫艾美的英國女孩一直忙得透不過氣。

捧著一個個放滿鮮奶油、杏仁果粒、巧克力漿、果醬、香蕉、草莓、蜜桃的十二吋薄餅從廚房跑進跑出,還要為客人張羅飲料,把我累得賊死。某一刻,甚至有把盤子丟到地上,跑路不幹了的衝動。

入夜後,如蜂群般擁至的客人終於散去。

那晚的夜空很藍,月色很明亮。

我卻四肢軟癱,心情也壞透了。

因為晚班的員工也蹺班了,我和艾美被經理半哄半強逼地留下。

還要再四個小時,才可以回去我和另外兩個留學生合租的小公寓。

我少有地問艾美拿了根煙,襯著空檔,溜到一旁吸氣吐氣深呼吸。

運河上停泊了數艘在開派對的小船,人聲嘈雜。

船上的男女都穿得很漂亮,舉著氣泡酒碰杯,氣氛一片歡騰。

我也想那麽快樂地度過月色美好的晚上。

我把還亮著紅色星火的香煙扔向運河。

那是我第一次幹如此沒公德的事情。

可是,那一刻,我真的很壞心眼地,希望那根煙蒂會落進誰的氣泡酒裏。

不過,我立即便後悔了,反射性地趨前身體伸出手,像想抓住已被拋向半空的煙蒂。

“做了就不要後悔。”

有誰用廣東話在我背後說道,同一時間,我的雙肩從背後被抓住,扳回了我失衡的身體。

我霍地回過身。陌生的年輕男子輕笑著,眼光瞧向我身後。

“我見你拋得滿有氣勢的,還想著會正中目標呢。”

驚魂甫定,我才意會到這男子一定看到了一切。

還真是一樁不幹不脆的惡行啊。

我羞得無地自容。

“哪,你不會在薄餅裏丟煙蒂吧?”

有一頭濃密黑鬈發,皮膚白皙的陌生年輕男子,走向薄餅店,拉開木椅子,在鋪著紅格子台布的露天桌子前坐下。

“你怎麽知道。。。。。。”我邊追上他邊問,這才想起我身上穿著印上薄餅店名字的紅豆色圍裙。

男子好像看透了我所想,微微搖頭。

“我來過這兒好幾次了。總是丟三落四的小姐。”

男子好像覺得很好笑地微笑起來。

那一刻,我腦海裏掠過他的笑容很迷人的遊思(明明隻是個淡淡的笑容的說),可也感到更加困窘。

對,我總是笨手笨腳,丟三落四的。

一忽兒把楓糖漿瓶撞倒,一忽兒把刀叉或餐巾掉到客人身上。

要不是經理喜歡我認真和不遲到這兩項小小的美德,(或許其實是同情我天生手腳笨拙),一定早被辭退了。

那個晚上,郭在山沒有再跟我搭訕,他隻是靜靜地一個人吃完了一個藍莓薄餅,喝了一杯白葡萄酒。

“這兒的藍莓薄餅很好吃。謝謝你。”

離開前,他說。

“這兒的藍莓薄餅很好吃”這句話,是望著空空如也的碟子說的。 “謝謝你”那一句,是筆直地望著我的眼睛說的。

好迷人的眼神。

他離開以後,我一直反芻著他說那兩句話的表情和意義,試圖從他由碟子把眼光調向我那個微小的動作之間,拚命解讀出、搜索出一絲情感的線索。

就是那樣,郭在山掉進了我心田裏。

像從宇宙或天上筆直地掉下來。

毫無預感。毫不講理。在我的感受裏,甚至不合乎現實。

在現實裏,沒有人應該擁有那樣的力量。

那樣擾亂另一個人平靜的心湖、平靜的生活的力量。

是誰賦予在一天以前,對我還是全然陌生的他,那樣絕對性的力量的?

我像毫無預告地突然感染了一場熱病。

這不可能發生。這不會發生。我不斷在心裏重複對自己說。

但事實是,自此以後,他占據了我醒著時每一刻遊思。

神魂顫倒。意亂情迷。我一直以為隻是小說家使用的形容詞。

但每天張開眼睛第一刻,便開始想著他。

隻要想到,在茫茫人海裏或許再也見不到他了,淚水便奪眶而出。

隻要想到,也許他根本絲毫不在乎我,心窩竟然有被誰狠狠用鐵錘敲打的窒息感。

我失足了。

掉了。進去。

掉進了傳說中的愛河裏。

愛情原來如此荒謬。如此暴烈。如此橫蠻。

我隻能每天像在夢遊般過活。

除了想著他,還是想著他。

所以,當五天後,他再度出現在薄餅店前,甫見他的身影,我旋即淚眼迷濛。

我們的視線交會。

他溫柔地看著我。

那一刻,我發現了,自己變成了世上最幸運,也最不幸的人。

從一開始我便知道了。

愛情有多美好,就有多殘酷。

蠻不講理地點燃的愛情,也終將蠻不講理地燃盡。

某一天,隻能成為一個回憶中的故事。

世上每件事情,既然會開始,也就會結束。

開始的一刻,預告了終結的來臨。

誰也無能為力。

要體驗這刻的**,便必需迎接未來的崩壞。

既然是自己的選擇,隻能無怨無悔。

在這個寧靜和諧的午後,我抱著膝,凝望著郭在山平靜的睡相,在心裏一直向神明暗禱。

(神明,請給我再多一天。)

(隻要多一天就好。)

自從邂逅了郭在山,自從被他愛護著和守護著以後,那是我每一天,邊品嚐著無法置信的幸褔,邊重複在心裏說的話。

隻是,沒想到,那終結的一天,原來已悄然無聲地步近。

郭在山睜開眼睛,仍然一臉睡迷糊了的表情。

他慢慢眨著眼睛,好幾秒鍾後,靈魂像終於從夢的世界回到現實,認出了我。

一抹心滿意足的笑容,在他的嘴角漾開,那笑意滲進他的眼瞳裏。

那是像**漾著魔法,我無比幸褔的瞬間。

我從窗邊的扶手椅上起來,筆直地撲進他的懷抱裏。

“幹嘛?”在山的身體被我壓著,有點透不過氣地笑起來。

我把臉頰埋在他胸前。

“我好掛念你。”

“我不是一直在這兒嗎?”

“不,你剛才去做夢了,不在這兒。”

“逸晴。”

“郭在山,我好喜歡你。”

“房逸晴,我更加喜歡你呀。”

“為什麽?”

“Because you’re a crazy girl。”

在山用雙手捧起我的臉蛋,深情地輕輕吻著我。

咖啡歐蕾的味道。

他打瞌睡以前,我們一起喝了咖啡歐蕾,說著要一起出去散步,咖啡隻喝了一半,他卻睡去了。

撇下了我,一個人睡去,一個人走進了我無法進入的夢界。

我被遺留在外側。

“和你接吻,像在喝咖啡歐蕾哦。”

在山邊溫柔地吻著我,邊說出了我在心裏剛想著的話語。

我情不自禁地跪在沙發上,把手指插進他睡得扁扁的後腦發絲之中,閉上眼睛,**地回應著他溫和的吻。

在山笑著呢喃:“哪,得把窗簾關掉吧?”

聽到這句話,我的身體僵了一下。

“怎麽了?”在山微微睜開眼睛問。

“啊,”我歎口氣。“我想起了那個跟蹤你的人。”

“逸晴,這件事我們不是談過好幾次了。我不過是個鬱鬱不得誌,一直在找 靈感完成第一部小說的未成形作家。像我這種小人物,沒有誰會無聊得來跟蹤我。”

“可是。。。。。。”

我把想說的話吞回肚子裏去。

再說也是白說。

在山根本不相信我的話。

由去年冬天開始,有好幾次,和在山手牽手在運河旁散步時,我都感到背後仿佛有誰在緊盯著我們看。

每次我霍地回頭,也看到一個相似的身影。

個子高挑,披一身黑色大衣,頭上壓著帽子的背影。

或許是個高瘦的男生,也或許,是個打扮中性的女生。

有一次,我甚至覺得那個背影,有點像在山高瘦又單薄的背影。

可他明明便站在我旁邊的說。

我告訴在山“我們好像被誰跟著。那個人還有點像你呀”時,他卻悠悠然地說“笨蛋,說什麽?怎可能有那樣的事啦”,然後一笑置之。

是因為太幸褔的緣故,我變得太神經質,一直在捕風捉影嗎?

為什麽我認定那人在跟蹤在山?說不定被跟蹤的目標是我吧?

可是,這想法實在太荒謬了。

每想及此,我便會明白為什麽在山完全沒把我的話放在心上。

我們不過是一對平凡又普通,在街上隨處可見的戀人。

我甩甩頭。

“你這副小腦袋,就是什麽也想太多了。”

在山挽起我的長發,開始吻起我的耳背和脖子,一股暖流在我體內深處流竄。

“還未關窗簾呀。”我閉上眼睛輕嗔。

“我就說呀。”

我和在山一起把手探到地板上,手忙腳亂地摸索著電動窗簾的遙控器,最後也弄不清是誰摸到了遙控器,按下了關閉鍵。

在陶醉的吻感中,我們都沒發現,我們之中誰的手,撞到了放在地上的兩隻馬克杯的其中一個。

還盛著半杯冷掉的咖啡歐蕾的馬克杯傾側,褐色的咖啡流到木地板上。

那是去年入秋後,我和在山一起在附近的小店裏挑選的套組馬克杯。

白瓷馬克杯上有黑色小貓的漫畫圖案。

我的馬克杯印著小貓的頭顱和身體。

在山的那一隻,印著小貓的尾巴和數個小腳印。

遮敝客廳落地長窗的白色簾幕緩緩向下滑。

我和在山親吻著的身影沒入微暗中。

春天的陽光被留在外邊。

當運河旁的行道樹上長滿豐盈的綠葉,陽光的色彩濃度更強烈時,在山公寓樓上的鄰居,一對姓漢森的德國籍夫婦,邀我們一起坐小船出遊。

擔任室內設計顧問的漢森先生,在家裏工作,黃昏時分,他偶爾會邀總是悶在家裏寫作的在山,一起搬把椅子坐到公寓樓房門外,一起吹河風喝啤酒。

雖然年紀差上一大截,但在山和漢森先生似乎很談得來。

聽說我來了阿姆斯特丹三年,還未參加過船上派對,漢森先生熱情地邀我們假日一起坐他的小船沿運河兜風。

漢森先生和太太同樣擁有褐色頭發和綠色眼珠,驟看有點像兩姐弟。兩人的嗓門很大,說話有點沒完沒了,但都是個性開朗又親切的好人。

中年發褔的漢森先生有個微凸的小肚腩,當瑜伽導師的漢森太太身材則保養得很好。

我們事先商量,漢森夫婦預備了意大利帕瑪火腿和西班牙黑毛豬腿薄切,我和在山買了煙熏蘋果、鬆露口味的淡乳酪和熟成口味的老牌阿姆斯特丹濃乳酪,各帶了兩瓶紅葡萄酒,在午後三點稍過,一起登上停泊在公寓前方運河上的藍白色電動小船。

“今天的航跡雲很漂亮呢。”

我抬頭望著在藍空上畫出星狀圖案的航跡雲,一個勁兒地興奮不已,踏進小船時差點摔交。

“看前麵呀。不過是去遊個小船河,看你高興成這樣。”在山挽著我的手,扶了我一把,用手指點點我的鼻尖。

“住在阿姆斯特丹,卻沒有坐過小船參加運河派對,很土嘛。”

“你不是常常都坐水上巴士?”

“那完全是兩回事呀。”

“早點告訴我,我們可以去坐運河玻璃遊船或天鵝腳踏船呀。”

“那是遊客的玩意兒。我才不要。”

我們坐上小船,用廣東話喋喋不休地你一言我一語,漢森夫婦笑起來。

“你們小倆口感情真好。”漢森先生把盛了紅葡萄酒的酒杯遞給我們。

“啊,對不起。”在山不好意思地搔搔頭。“我們在吵架,所以在說廣東話啦。”

“怎麽看也不像在吵架,倒像一直在打情罵悄。”漢森太太邊把火腿片和乳酪裝盤,邊挑起眉毛看向我們。

在山微微紅了臉,走向漢森先生,向他請教操作小船的竅門。漢森先生邊發動引擎,邊向在山指出操縱杆的運作方法。

“很簡單啦。。。。。。”隨著引擎開始運轉,坐在小船末端的漢森先生和在山的對話聲變得斷斷續續。

我也和漢森太太聊起她熱愛的瑜伽運動。雖說是聊天,但大部分時間都是漢森太太在說話,我隻有靜靜聆聽的分兒。

不過,我也很喜歡這種既和在山一起,又有旁人夾雜其中的時光。

在最多隻擠得下八個成人的小船上,我們的距離似近還遠。

在山的眼光偶然會飄向我,我的眼光也偶然會飄向他,停駐片刻,彼此會心一笑後,又撇過頭去,和旁人繼續傾談。

這種時候,我就會傻傻地想,即使在多麽紛亂的世間,多麽紛擾的人群之中,我們也意識著彼此的存在。

我深愛的人,存在這個世間。在我伸手可及的世間。這件事情的重要性,蓋過了一切。

這些瞬間,我感受著純粹的、絕對的幸褔感。

戀人就在我咫尺之遙。

我們像兩個懷著共同秘密的共謀者。

在肌膚無法緊貼的瞬間,我們的心還是連在一起。

直至那串突如其來的“哐啷”聲,把我從戀愛的甜夢中喚醒,我才驀然驚覺,我以為是絕對的愛戀,原來不過是一場恍惚的迷夢。

那串“哐啷哐啷哐啷”的聲音,是在夕陽快要西下,我們已吃光了生火腿片和乳酪,喝掉了三瓶葡萄酒,大家都薄帶醉意時響起的。

笑鬧了兩個多小時,大家也有點累了。

我們帶著微醺,各自呷著剩餘的葡萄酒,不知不覺間沉默下來。

感覺舒服自然的沉默。

在山手裏拿著酒杯,一個人坐在船沿上,望著岸上不斷滑過的市街風景出神。

散發著不同年代氛圍和設計特色的歐洲小樓房櫛比鱗次。

沿河的咖啡座、小酒吧和餐廳戶外,坐滿閑適的人們。

五星級酒店的露天花園傳來陣陣烤肉香氣。

安妮之家博物館外站了一列長長的人龍。

冰淇淋店外,胖胖的婦人彎著身,把香草冰淇淋喂給長得很像小熊的小狗吃。

女大學生模樣的金發女生沿著河邊在慢跑,馬尾巴在腦後帶有韻律地飛揚。

穿著派對服飾的男女,在畫廊外邊抽煙邊呷著雞尾酒。

樂與怒風格的時裝店內,傳來節拍強勁的音樂。

運河旁的一盞盞街燈漸漸亮了起來,散發出橘黃色的光暈。

空氣染上了一層像薄紗般的薔薇色彩。

被籠罩在那層如夢似幻的光影下的在山,仿佛在想著什麽出神的側影,一瞬間,予我陌生又神聖的感覺。

或許因為那一刻的氣氛太美。

仿佛他是個從不曾真實存在過的幻影。

“哐啷, 哐啷, 哐啷, 哐啷, 哐啷, 哐啷。。。。。。”

耳畔傳來一串輕柔又清脆的聲響。

隨著宛如音樂的聲音響起,一艘白色電動小船,在我們的小船旁邊擦過。

船沿上坐著一個穿著杏色絲緞無袖上衣,氣質高雅的年輕東方女性。

她脖項上係了一條白色薄絲巾,正隨風輕揚。

中分的及肩直發薄而柔軟,臉蛋很小,皮膚好白,兩邊頰上有幾點小雀斑。

一瞬間,我被她那雙杏形眼眸吸引住。

不單因為她的眼睛很漂亮。

不單因為那雙很大的圓眼珠,擁有東方人稀有的琥珀色彩。

而是因為那雙眼眸裏,像浸染了無止盡的悲傷。

那悲傷的眼神,筆直地注視著在山。

令我胸中更升起某種異樣感覺的是,女生的臉孔,仿佛似曾相識。

兩艘小船交錯的一瞬間,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氣。

時間仿佛停頓了。

宇宙仿佛為在山與眼前的女孩靜止了片刻。

那是身為女生的我,敏銳的直覺嗎?

我把眼光移向白色小船末端。

穿著黑色背心和牛仔褲的外國男孩,麵露無聊地操控著小船,看來似乎是雇來的船伕和小船。

然後,我終於發現了那串“哐啷哐啷”的聲響,到底來自何處。

白色小船尾部,拉曳著一串顏色五彩繽紛的鋁箔罐子。

就像是歐洲的婚禮儀式中,新郎和新娘乘坐的花車,車尾拖曳著的花罐串。

鋁箔罐子一個一個串連著,劃過河上,激起細碎的小浪花和泡沫,罐子互相敲擊,發出那宛如清靈音樂的聲響。

我愣愣地望著孤獨地坐在小船上的東方女子,聽著緊隨她身後響起的細碎“哐啷”聲。

明明是很動聽的美麗聲響,我卻覺得有點不忍卒聽。

仿佛,那是會令人心碎的聲音。

呆了半晌後,我才慢慢回過神。

白色小船早已轉過彎角的小橋下,在視野中消失了。

我也不了解自己為什麽會覺得有點心虛,輕手輕腳地走到在山身邊坐下。

“你認識那個女生嗎?”女生悲傷的眼神還留在我腦海裏,我像生怕驚動什麽似地輕聲問。

“嗯?”在山帶著一臉如夢初醒的表情,轉過臉來看向我。

我們四目相接,在山微微張開嘴,好像正想開口說什麽。

“我們在這裏泊岸,上去喝杯咖啡吧。酒喝太多了。”漢森先生的聲音打斷了我們的對話。

小船停靠在我和在山常常光顧的咖啡館岸邊。

雖然這間市內最人氣的咖啡館總是擠滿遊客,但在山喜歡這兒播放的沙發音樂和輕鬆氣氛。我喜歡這兒經常置換的現代藝術海報和超乎尋常地美味的煙熏鮭魚班尼迪克蛋,而且在戶外席還經常可以看到很多海鷗在棲息。

記得有一次,望著在天空飛翔的海鷗,在山曾經輕輕哼唱起歌韻。

在山不是那種常常會在嘴裏愉快地哼歌的男生。那是我唯一一次聽見他的歌聲。

他的聲音低沉,唱起歌來很動聽。

我認得那是平井堅的歌,卻說不出曲目。

“你在哼什麽歌?”

“《畫布》。”

在山又重複用日文哼了一次兩句曲韻。

“很好聽。歌詞在說什麽?”

“明明像鳥般自由,也像風般寂寞。”

那時候,在山像低吟著某首詩,又像吐息般,望著天空,以幾若無聞的聲音說道。

“逸晴,想什麽想得發愣?”

漢森太太推了推我的手臂。我這才發現漢森先生和在山已離開小船踏上岸邊。

黃昏的咖啡館一如往常擠滿客人。

漢森先生一臉煩惱地在戶外席團團轉,左顧右盼。

這裏的氣氛很自由,隻要找到其他桌子空出來的椅子,客人可以隨意湊合椅子圍攏在一起坐下。

在山筆直走上了通往咖啡館內部的石造階梯。

我想他應該是上去找找看室內有沒有空桌吧。

在山的背影有點單薄。

這天,他穿著淡粉紅色的短袖POLO衫。

與他略帶蒼白的皮膚和文質彬彬的氣質很相配的淡粉紅色。

仿佛會融化在夕暮的薔薇色空氣中的淡粉紅色。

那個刹那,便是我最後一次看見郭在山。

從宇宙中一聲不響地掉進我生命裏的他,一聲不響地離開了。

仿佛義無反顧。

一切了無痕跡。

我以為自己製造了隻屬於兩個人的宇宙。

一切原來盡皆虛無。

我,永遠被遺留在那背影的身後。

天空一直下著細雪。

這年的阿姆斯特丹,迎來了異乎尋常的嚴冬。

縱橫交錯於市內的大小運河結成冰,河麵還鋪上了厚厚一層積雪。

我從心裏冷得抖震,拉緊頭上的毛線帽,把雙手插進藍色大衣的口袋裏,低垂著頭一逕快步走著。

即使披上迷人的雪衣,阿姆斯特丹在我眼裏早已不再美麗。

我沒看向小路旁灰黑的積雪堆,沒看向頭上綠葉落盡、蓋滿雪霜的枯樹,沒看向瑟縮著身體騎乘腳踏車和我擦身而過的人們,也沒看向我和郭在山曾一起度過無數快樂時光的公寓。

可是,經過公寓門前時,我還是全身繃緊。

即使不抬頭去看,我對那扇窗戶內的一切仍了如指掌。

麵向運河的落地長方形窗戶。電動白色窗簾。隱藏式燈槽。挑高的天花板。白色牆壁。淺米色地板。橘色和啡色係的沙發和椅子。駱駝色短毛地毯。。。。。。一切都沒有改變。

改變了的,隻有公寓的房客。

一對法籍年輕戀人,租下了那間公寓。

我以為他們會將公寓的裝潢改頭換麵,好讓我的回憶,也隨著被剝脫的油漆,被翻掉的地毯,被丟掉的家具,逐一剝離我的思緒。

可是,新房客似乎很滿意在山的品味,公寓內的一切幾乎原封不動。

我心愛的公寓,像季節會自然更迭般,默然無語地注視著在它“身體”內側來來去去的過客。

阿姆斯特丹人不喜歡在室內放下窗簾。這是一個擁有紅燈區文化的“櫥窗之城”。法籍戀人跟我那時和在山一樣,常常大刺刺地躺在啡色皮沙發上睡午覺或坐在窗邊的橘色扶手椅上看書。

有時候,還會站在路人一覽無遺的窗前親吻。

走過公寓門前時,我深呼吸了一下,隱忍住抬頭窺看的衝動。

那兒,已經沒有我要找的人。

曾經,我不斷希冀和暗禱,某天抬頭,會看見郭在山懶洋洋的身影,捧著黑貓圖案的馬克杯站在窗前,朝我溫柔地微笑。

可是,失望過一萬次後,連抬頭的勇氣也被剝奪了。

我心裏清楚,我要找的人,是她。

隻有她,能引領我找到無論怎樣努力,仍然每分每刻占據我的思緒,讓我永遠無法忘懷,卻默然不告而別的他。

我站在運河邊,凝望著被積雪覆蓋船身,隻露出幾片毛玻璃小窗戶,像被鮮奶油妝點著的蛋糕般的船屋,嘴裏不斷呼出白氣。

春去冬來,我終於找到了她。

阮由季。

郭在山消失的黃昏,曾在小船上出現的神秘東方女子。

我踏上狹窄的船頭,走下隻容一個成人勉強通過的幾級木造階梯。

船屋的木門上鑲嵌著一片清玻璃,雖然有點點雪花落在上麵,還是勉強可以看到船屋內部。

這是我第一次造訪這城市的船屋。

擁有看似又舊又小的船屋,在阿姆斯特丹是身分的象征,時尚的代名詞。

由於政府多年前已停止發出船屋牌照,船價被愈炒愈高,即使極樸實無華的小船屋,售價也由數十萬歐羅起。

從那片清玻璃看進去,我看到了阮由季。

她坐在客廳內一張古典風的木桌子前,身體深埋在淺綠色的絲絨椅子裏,桌上放著一台筆記型白色蘋果電腦。

阮由季像感覺到我的注視般,從電腦屏幕前抬起頭。

我們四目相接。

她臉上並沒有露出絲毫訝異的表情。

有好幾秒鍾,那雙美麗的琥珀色眼瞳,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我。

仿佛,她早在等待著我。

一瞬間,我的心跳恍似靜止了。

我以為,她是我終於捕獲了的獵物。

那一刻,卻驀然驚覺,或許,我才是愚昧地自投羅網的獵物。

阮由季從椅子上站起來,她身上穿著優雅的白色喀什米爾高領毛衣和貝殼色裙子。

她以平靜的表情走向大門,稍稍在門後停住了動作。

有那麽數秒鍾,我們隔著飄著雪粉的玻璃,相互注視。

我無法解讀出她平靜如水的眼眸內埋藏著什麽思緒和感情。

“你終於找到這兒來了。”甫打開門,阮由季便直直地朝向我說。

跟我預想中不一樣,看起來高雅漠然的她,擁有一副像小女孩般的嬌細嗓音。

予人不可思議的溫馴感。

然後,她向我微微一笑。

我更沒預料到微笑的她,渾身會散發出那樣柔和的迷人感。

“進來吧。”阮由季像對我毫無防備地背轉身去,穿過放著古木小櫃和掛著古董鏡子的小玄關,走進除了古木桌子和兩把淺綠絲絨椅子,隻放了兩張天藍色單人沙發、圓形木茶幾和矮書櫃的客飯廳。

船屋的天花板很低,明明不至撞到頭,我還是反射性地微彎著脖子走進裏麵。

“你。。。。。。好像知道我會來找你?”我倔倔地朝著她的背影問。

阮由季停住腳步,半轉過身看著我,以輕描淡寫的語氣說:

“藝廊的經理告訴過我,有個香港留學生一直在打聽我的事情。她把這兒的地址告訴你之前,當然先問過我。你很喜歡我的作品嗎?”

我訥訥地回不出話來。

郭在山消失不久後,我終於想起了船上東方女子的臉孔,為什麽讓我感覺似曾相識。

我就讀的大學附近有一間藝廊,經常展示世界各地不同新晉藝術家的作品。

某天,在上學路上,我望向藝廊的展示櫥窗,曾經暗吃一驚。

櫥窗內展示著一個白色石膏人頭雕塑。

那頭顱雕塑,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跟在山的形貌十分神似。

還記得我下課後急不及待地拉著在山去藝廊看。

“哪,是不是跟你好像?”

“哪裏像?”

“臉孔、五官全部都像嘛。唔,尤其是眼睛。”

“反正這種古典風的頭顱雕塑,每個看起來也差不多嘛。”

“明明就像把你的臉孔放進烤餅機裏倒模那麽像呀。”

“是有一點點相似啦,不過才不是一模一樣。你是在繞圈子讚美你男友我長得俊,像古代維納斯肖像嗎?”

“這不像古代維納斯肖像,就像你呀!不是很不可思議嗎?”

“即使神似,也沒什麽不可思議的呀。不是有那樣的說法?每個人在世上,都有另一個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生活在世界不同角落?”

在山對那樣的巧合絲毫不以為然。

到底是神經太大條還是感受性太低呢?

我卻無法釋然,向藝廊經理問起雕塑家的來曆。

藝廊女經理親切地找來介紹冊子讓我看。

那次展覽是以《東方潛力》為題的七人合展。

那個製作頭顱雕塑的藝術家,是個漂亮的東方女生。

“你一天來看了兩次,很喜歡這雕塑嗎?可惜這次藝術家們沒有來阿姆斯特丹。不過,這裏有她的電郵,你可以試試跟她聯絡,我想她也會很高興的。”女經理把冊子交給了我。

那是我和在山剛剛開始交往了約兩個月左右的事情。

把冊子塞進包包裏,和在山去約會吃飯,在運河邊手牽手散步和接吻,回到他的公寓一起迎接黎明。太陽初升時,我已把雕塑的事情忘光光了。

從沒料想到,有一天,我會和阮由季麵對麵相見。

想到阮由季用她的纖纖玉手,以溫柔細膩的表情,雕鑿出郭在山仿佛被砍斷了的頭顱,我體內深處突然竄升起一陣不寒而栗的感覺。

眼前的阮由季,卻仍然一臉和煦地看著我,像在等待我這個小粉絲回話。

“我、我是想跟你談談、談談你的雕塑。其中一件雕塑。。。。。。”我像敗陣的挑戰者般結結巴巴地開口。“這幾個月,我發了很多次電郵給你。”

阮由季瞪大了看起來相當無邪的眼瞳。

“啊,是嗎?對不起。我一向不看陌生人寄來的電郵。每天也會收到一大堆莫名奇妙的垃圾電郵,還有病毒郵件什麽的。一直沒回覆你,對不起。幸好我這次來開個展,雖然隻逗留幾天,我們終於可以見麵了。”

阮由季一臉誠懇地向我道歉,我不禁惶惑起來。

郭在山消失的事情,真的跟眼前的她毫無關連嗎?

我想開口追問春天曾在運河上見過她的事情,話湧到喉頭,卻鼓不起勇氣。

“你隻逗留幾天?但這不是長期停泊的船屋嗎?你以前也在阿姆斯特丹待過吧?”

我換個方向,試圖旁敲側擊。阮由季淡淡一笑,聳聳肩。

“對,這是我家的物業。不過,我家在世界很多地方都有房子。”

阮由季佻皮地偏偏頭。

“不然,也不能養活我這種不事生產的無名藝術家。”

她看起來就是位氣質高雅的淑女,像我這種平凡的女生,在她麵前不禁有點自慚形穢。

我臉上想必浮現了彷徨無助的表情。

“對喇,我們不要站著。我連茶也沒沏給你喝,你喜歡喝咖啡或茶?”

“不用了。”

“反正我剛想泡咖啡歐蕾喝。難得有小粉絲,我可不能讓你冷著身子。你先坐下來,暖和一下身體吧。”

阮由季轉過身,邊朝船屋後方走去,邊回頭再說了一句:

“你稍等一會,我衝泡的咖啡歐蕾很美味哦。”

我微微怔住。

咖啡歐蕾。我想起郭在山那一手衝泡得出神入化的咖啡歐蕾。

阮由季衝泡的咖啡,口味會跟在山的一模一樣嗎?

她也懂得像在山一樣,在咖啡上用奶油繪畫小貓臉嗎?

我甩甩頭。

一瞬間,我討厭起自己。

我一直像個神經質的花癡吧。

那一天,在咖啡館附近,並沒有發生任何意外或交通事故。

郭在山是以自己的一雙腳,踏上咖啡館那道階梯,以自己的意誌,離開了我的。

或許已經不是第一次。

遊手好閑、埋頭做著作家夢的郭在山,明顯是富家子弟。

我們交往的日子裏,我從沒問過他家裏的事情。

我害怕他誤會我是為了喜歡他有錢才跟他交往。

或許,他曾傷過無數女孩的心。

玩膩了便抽身而退,省卻麻煩。

郭在山消失的理由,不是簡單不過嗎?

他厭倦了總是黏膩著他的我。

他選擇了離開。

不帶走一片雲彩。

是離開也好,逃跑也罷,他選擇了沒有我的未來。

我卻無法接受那樣的現實。

我徒勞地隻願活在過去。想挽回隨時針擺**早已消失的過去。或許,想為自己找個下台階,好挽回粉碎的自尊。

我是多麽的笨。多麽的無可救藥。

從體內深處冒出一陣寒意。

那是郭在山離去以後,我一直消失了的體溫,再也找不回來。

已經。回不去了。

和郭在山一起的那個夏天、秋天、冬天和春天,已是昨日之日。

我剛想毅然轉身離去,眼角餘光卻瞥見了那個東西。

木桌子上的筆記型電腦屏幕,亮起了休眠時的壁紙。

屏幕上,郭在山正笑容滿麵地看著我。

不,是郭在山、阮由季和另外一個陌生男子,一起露出燦爛的笑臉看著我。

穿著黑色燕尾禮服的郭在山。

披著象牙色複古婚紗的阮由季。

還有穿著灰色禮服,臉容俊秀,細長的眼睛明明在笑,嘴角卻流露出一絲憂鬱

的年輕男子。

太陽明亮的光線遍灑三人臉上身上。

站在中間的阮由季,雙手各挽著兩個男生的左右手,微偏著頭,傾向站在她右側的郭在山。

她的笑容好美。

琥珀色的眼珠子,宛如盜取了星光般璀璨。

三個美麗的年輕人,站在一幢仿佛屬於中世紀年代的灰白色石頭建築前。

感覺好像歐洲古堡的地方。

電腦屏幕再度霎動了一下。

這一次,一雙儷人的照片在我眼底浮現。

郭在山和阮由季笑望著彼此。

穿著新郎和新娘禮服的他和她,一起手握著係上紫羅蘭色緞帶的刀子。

潔白無垢的糖霜結婚蛋糕上,以玫瑰色糖漿畫上新郎和新娘的名字和結婚日期。

一瞬間,我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視。

眼前的照片,拍下了不可能在現實世界發生的事情。

結婚蛋糕上的日期,是三年前的十月十五日。

新郎和新娘的名字,是林楓世和阮由季。

林楓世。

我呆呆地望著照片中開心地在笑的郭在山。

那,明明是我認識的郭在山。

眉毛。眼睛。鼻梁。嘴唇。耳朵。下巴。都是我熟悉不過的郭在山。

為什麽會變成了擁有“林楓世”這個陌生名字的男人?

我想起郭在山在藝廊中曾跟我說過的話。

不,我聽到郭在山那樣跟我說。

依稀恍惚,在這一刻,他就在我身旁,附在我耳畔,輕聲地在訴說。

我甚至感到耳際傳來一陣溫熱的氣息。

屬於郭在山,溫暖的吐息。

我沒有勇氣再看下去。

我沒有勇氣麵對。

我隻感到頭痛欲裂,閉上眼睛,抱著頭,發出一聲低低的哀鳴。

然後,我不顧一切地逃離了船屋。

跑上運河旁的小路,不顧一切地向前疾跑。

臉頰拂過一顆顆冰涼的細雪。

我沒有停下腳步,不停地疾跑,像想逃離在身後追趕著我的夢魘。

逃離在船屋廚房內毛玻璃另一端,凝望著我逃跑的糢糊姿影的阮由季,那悲慟的眼神。

雲在天空中快速飄動。

白雪依舊靜悄無聲地飄下。

一顆完美的雪花,落在我藍色大衣的衣襟上,轉眼間崩裂粉碎。

自從由船屋之中,由如夢魘般的照片影像中逃跑以後,如果曾經有過那麽一刻,我以為自己可以舍棄或埋葬對郭在山的思憶的話,那封信函,徹底地粉碎了我的癡想。

寄件人像是懷有預謀般,剛好在我把行李打包,準備離開阿姆斯特丹前,把信函投放進我和幾個學妹合宿的小公寓郵箱裏。

夏天大學畢業以後,我每天邋遢地孵在公寓裏,既沒去找工作,也遲遲沒動身回香港。

同學一個接一個離開,大家滿懷目標地向著某個未來進發,隻有我在原地踏步。

或許,連原地也不是,隻是一直漫遊在過去。

我不想回香港。我和後母關係一向不太好。並不是互相討厭什麽的,隻是純粹個性上火星撞地球,待在同一屋簷下,大家都很有壓力。

自從我赴荷蘭留學後,有時候她代父親打電話給我,大家反而可以心情輕鬆地有說有笑。

我原本還想在阿姆斯特丹拖延一陣子時日,入秋以後,一向對我任性的行為算是相當放任的父親,終於打電話來,詢問我的打算。

我隨口說出想去美國修讀博士學位,電話另一端的父親,什麽也沒有細問,隻是好像籲了口氣。我想後母聽到這個消息,也會很高興吧。

我其實隻是在嘴裏說說,根本沒向任何大學提出申請,但一向貴人事忙,對女兒的事情,不知應該說是相當信任還是相當粗心大意的父親,毫不懷疑地把學費和生活費匯入我的戶口。

我逼不得已隻好把行李打包,打算幹脆流浪到美國當非法移民。

反正,我打算今後盡情浪擲時光,虛度生命就好。

我不要再活得那麽認真了。

不想再對任何人、事、物認真以待。

就在這節骨眼上,我收到了那封信函。

信函放在走進任何書店也可輕易買到的便宜白色信封內。

信封麵上用電腦中文軟體的常用字庫打印著“房逸晴小姐 台啟”。

沒有寫上我的住址。沒有黏貼上郵票。

背麵也沒有記下寄件人姓名或回郵地址。

某人,把這封信親自投放進我公寓的郵箱裏。

好奇怪的信。我邊想著,邊坐到小公寓的單人**,心不在焉地用剪刀剪開封口。

信封的內容物好像有點厚度,我朝紅色被鋪傾倒出信封內的物件。

三張不同材質和形狀的紙片掉在**。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4R照片。

有數秒鍾,我的心髒幾乎停止了跳動。

照片中是一幢仿佛屬於中世紀年代的灰白色石頭建築,感覺好像歐洲古堡的地方。

那是我曾在阮由季電腦壁紙上看過的建築物。

阮由季和與郭在山長著相同臉孔的男子——林楓世舉行婚禮的地方。

我抖震著手在**掂起照片,想解讀出這張風景照的意義。

兩旁種滿大樹的白色石卵路,延伸向大宅。

五組不同大小的圓錐形黑色屋頂下,以意大利石灰岩砌成形狀奇特的建築。

驟看之下,我還以為那是一張黑白照片。定睛細看,才發現兩旁看似暗黑色的大樹樹葉,其實是一種曖昩的暗綠色。

是一幅彩色照。

隻是,相中的建築物隻以黑、白、灰的材質建成,所以才會予人在觀看黑白照片的錯覺。

一幢沒有色彩的大屋。我腦海裏泛起那樣的聯想,反射性地翻到照片背麵,那兒寫著一個位處倫敦近郊的地址。

建築物的名稱是Lam’s Estate,林莊。

啊,這是林楓世,跟郭在山長得一模一樣的男子的家嗎?

我心頭湧現如墜夢中的感覺,視線移向床鋪上掉落的第二個物件。

一張像胡亂被人從報章撕下,下方呈不規則鋸齒形狀的長方形小剪報。

看起來明明是一則招聘廣告,內容卻沒頭沒尾,讓人不明所以。

You Are The ONE.

If you can read, if you are the right person we are seeking, you’ve got the job!

Full boarding. Attractive remuneration package.

廣告下半部或許有聯絡人的電話或郵址,卻被寄件人撕掉了。

我困惑地眨著眼睛。

掉在**的最後一個物件,是一張被折疊成約隻有一吋寬的白色字條。

寄件人使用的,同樣是隨處可見的白色A4打印紙。

把手移向紙條時,不知為什麽,我的心開始怦怦亂跳,指頭顫抖得愈來愈厲害,花了近一分鍾,才終於把紙條解開。

和信封上相同的電腦字體,打印上短短三句話。

房小姐:

這是我為你預備好的工作,來應征吧。

隻是,你有勇氣前來,麵對真相嗎?

隻有上款,沒有署名。

我把信函緊緊捏在手中。

是誰?是誰跟我開這麽惡劣的玩笑?

我想大聲嚷嚷,然後把這些將再度搗亂我的生活和心緒的東西撕個粉碎。

好不容易,我在表麵上回複平靜了,不再像個離魂的夢遊者。

我會忘記,再不久,就可以忘記。

必須忘記。把那個舍我而去的人的回憶,全部丟棄。

明明那樣想,我卻無法把信函撕毀。

我隻是把它緊緊捏在手心裏,直至手指發痛,痛得淚水奪眶而出。

我想起郭在山慵懶的睡相。

想起我每次喚他的名字時,他轉過頭來,像剛剛才重新發現了我,嘴角浮現的那抹淺笑。

想起他沉思時微微皺起的鼻頭。

想起他仰望天空時下巴的輪廓。

想起他把雙手放在背後,走在我前方,輕輕甩動著右手指,邀我牽他的手的小動作。

想起他凝望我的漆黑瞳眸。

想起他指頭滑過我臉頰的觸感。

想起帶著咖啡歐蕾味道的親吻。

想起那個單薄的淡粉紅色背影。

郭在山消失一年多以來,我第一次哭得聲嘶力竭。

哭得無法呼吸,以為自己就要那樣被淚水淹沒死去。

我跪坐**,蜷著背,把信函揣在懷裏。

深心處,我知道這並不是玩笑。

我淚眼模糊地緊盯著林莊的照片。

答案,就在“那裏”,等待著我。

無論匿名來信者懷著什麽目的,我也無法抗拒踏進這個“陷阱”的**。

那,或許是我的命運。

從遇上郭在山開始,便注定了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