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二十年前

倫敦近郊

一道亮晃晃的閃電,呈蜿蜒的蛇形,驀地劃過漆黑的天際。

阮由季抬起頭,睜大眼瞳,第一次發現天空那麽高,那麽寬廣,那麽黑暗。

閃電之後,並沒有如預期般傳來轟隆的雷聲。

雨聲也被吸入腳下濕潤的紅色泥土中。

位於“林莊”後方的院子靜悄悄的。

“是龍的尾巴啊。”周月朋微微踮高腳跟,附在她耳畔低聲道。

月朋和由季雖然是同齡的初中生,但與早熟的由季比起來,他的個子略為矮小。

“龍?”

“嗯,天上住著閃閃發光的巨龍,牠的頭和身體藏在雲裏,隻有在台風夜,偶然能看見牠扇著尾巴出來散步。”

“我才不聽你瞎扯。”

由季挑起眉毛斜睨著總愛順口胡謅的月朋。

“楓世到底跑哪兒了?說好十二點整一起溜出來抓鬼的嘛。他總是這樣,一個人一溜煙地就沒了影。”

由季在院子裏左顧右盼。

“才不用擔心他。這是他家,總不會在自己家裏迷路吧?”

由季點點頭,用手背抹了抹滴在臉上的雨珠。

分不清雨到底下得很大還是很小,院子裏的樹木宛如一把張開的巨傘,吸去了大部分雨絲。

“不過,要說這是個院子,麵積也太大了吧。簡直像是一片雜木林了。”

“除了大宅以外,這裏有超過三十公頃吧。這片紅土地,一直延伸到湖邊,就連那個湖,聽說也屬於林家私有。”

“好厲害。月朋,如果你家有那麽大,你會害怕嗎?”

“才不會。”

“為什麽?”

“因為像楓世家那麽有錢很好呀。”

“我倒寧願住倫敦的公寓。這種近郊大宅,多氣派也好,入黑後氣氛就好恐怖。”

“這樣才有趣,最適合台風夜出來探險。”

“一直在這兒走的話,總覺得會消失到哪裏去了。”

“消失到哪去?”

“就是不知道才可怕。楓世現在也不知消失到哪兒去了哦。”

“反正他一定在那棵五百年的胡桃樹下發呆嘛。他就愛耽在那兒。”

“月朋,你和楓世一直都是那麽要好的嗎?”

“我們從幼兒班開始便念同一班嘛。”

“你們兩個都瘦瘦弱弱的,長得好像兩兄弟。”

“從小大家都那麽說。那你覺得誰是哥哥,誰是弟弟?”

“唔,月朋你像哥哥吧。”

“為什麽?”

“不知道,感覺就是這樣。哪,你們為什麽對我這麽好?這以前,楓世的生日,隻邀你一個來他家裏玩吧?”

月朋聳聳肩。

“是楓世開口邀你的,不是嗎?不過,我沒有異議啦,反正你很酷。”

“我?”

“嗯,從香港來的時髦大姐頭。我們在你眼裏一定很土吧?”

“有那麽一點點啦。”

由季縮著肩膀輕笑出聲。

“不過,我隻是很懂得裝腔作勢而已,突然移居到這兒,一個朋友也沒有,我心裏其實很害怕。”

由季把嘴巴半藏在紅色圍巾之間,語音有點含糊不清地嘀咕著。

“是嗎?楓世是因為那樣才邀你的吧。他這個人不愛說話,但其實很細心,心地又善良。”

“我告訴爸爸媽媽有同學邀我去留宿開生日派對時,他們不知多高興,一副放下心頭大石的模樣。”

“那就好。”

月朋揉揉鼻頭,有點不好意思地斜眼偷瞄了已經有少女風韻的由季一眼。

“我也很高興你來啦。”

“真的嗎?”

“嗯。隻可惜你是女生。”

“欸?”

“我和楓世一直在物色多一個黨員。”

“黨員?”

“像小說、電視劇、電影裏麵,那些酷酷的朋黨都不會隻有兩個人呀,無三不成黨嘛。”

“因為我是女生,就不可以當你們的夥伴嗎?”

“女生就是煩吔。”

“我很煩嗎?”

“喔,不,我就說,你很酷嘛。長得比我們高,又見多識廣的樣子。你不穿裙子的話,我都要忘了你是女生。”

“那就好。”

“欸?”

“我很榮幸加入你們呀,別界別什麽男生女生的那麽土氣。”

“是,大姐頭。反正,其實你早已是我們的一員啦。”

月朋又有點不好意思地用手指揉著長了顆大暗瘡的鼻頭。由季望著他那滑稽的模樣,噗哧一聲笑出來。

她的笑聲,在靜夜的院子裏聽起來特別響亮。

背後傳來像是風在敲打玻璃的聲音。

由季和月朋一起回過頭去。

林家灰白色的石灰岩宅第,在黑夜中看起來宛如一幅黑白照片的翦影。

三樓的某扇窗戶前,隱約看到一個細小的白色人影站在窗戶前。

“雲羽還未睡嗎?”

月朋一臉納悶地抬起頭,望著映現在圓拱形窗框內的白色嬌小身影。

“楓世的妹妹?那個八歲的小不點,還不睡幹嘛?”

其實也隻有十三歲的由季,偏著頭,以有點老氣橫秋的口吻說道。

“或許偷聽到我們今晚要進去雜木林玩,沒有邀她,在鬧別扭吧?”

“她還隻是個小孩嘛。”

“咦,雲羽指著什麽? ”

月朋一臉訝異地仰著頭,由季也不禁眯起眼睛定睛望向窗戶。

天色很暗。視野很模糊。但站在窗前的小女孩,的確好像伸長了左手,指向他們背後的什麽。

由季和月朋都沒有作聲。但同一瞬間,兩人不約而同地僵直了背梁,感到心裏毛毛的。

“不要唬人啦。”月朋沒有勇氣回過頭去,隻是歪著嘴巴嘟噥了一句。

“雲羽指的方向,是胡桃樹那邊吧?”

不知為什麽,由季也沒膽量回過頭去,隻是轉動著腦筋思考,把心裏的想法說出來。

由季和月朋斜眼互看了一下,眼光碰觸後,一起聳著肩膀笑起來。

“雲羽氣我們我沒邀她,在作弄我們吧?胡桃樹下會有什麽?我打包票就是楓世那小子抱著膝蓋在坐著發呆。他最喜歡發呆了。”月朋換上輕鬆的語氣說。

“那,比賽我們誰先跑到胡桃樹下?”

由季甩著一頭短發燦然一笑。

“一、二、三。”

腳長得比由季短的月朋,在由季數數到二的時候,已轉身偷步開跑了。可是,畢竟還是敵不過由季的一雙長腿,比她慢了幾步跑到那棵擁有五百年曆史的參天巨木下。

月朋首先看到的,是由季的背影。

穿著黃色毛衣與牛仔褲的她,僵立不動的背影。

然後,在由季前方,蹲跪在紅色泥土地上的林楓世瘦弱的身軀映入眼簾。

沒有月光。

沒有風聲。

沒有雨聲。

隻有無邊的漆黑,彌漫在胡桃樹下的夜氣中。

楓世雙手抓著地上的一把紅泥土,像在掩埋什麽,他弓著背,嘴裏不斷呼出白氣。

混亂的吐息聲。

像一頭小野獸般,激喘混亂的吐息聲。

一瞬間,月朋想把視線移開。

心裏有一把聲音警告他,他看到了不應該看到的東西。

不可以看到的東西。

(趕快,把視線移開,逃離那兒。)那把聲音對他說。

可是,月朋雙腳如被釘在紅泥土地上,動彈不得。

他站在由季身旁,像逃避什麽似地,把視線調向她。

由季的側臉映入月朋眼底。

蒼白尖細的側臉。

水汪汪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紅色圍巾半掩著由季的嘴巴,她正激烈地吐喘出白氣。

白氣沒有流向夜色,消失在打著回旋結子的紅色圍巾之間。

明明感覺不到雨點,但月朋第一次意識到暴風雨的氣味溢滿四周。

一道蛇形閃電再次劃過天際。

依然是靜悄無聲的閃電。

傳說中,龍的尾巴。

天際被燃亮了。

一瞬間,沒有盡頭的夜空、紅色泥土地、胡桃樹、楓世的臉,映現在燦白的光亮中。

楓世半失神、半瘋狂的眸子,被一度亮晃晃的白光劃過。

他的十指之間,沾滿了泥巴。

驟眼看去,那些紅色泥巴恍如凝結的血漿。

紅色泥土之間,露出白色的骨頭。

並非狗的骨頭,並非貓的骨頭,也並非野獸的骨頭。

任誰一眼看去,都了解那是人的骸骨。

人手的骸骨,從紅泥土中半露出來,散發出潔白森冷的寒光。

然後,楓世笑了。

一排完美的貝齒,放射出與骸骨同樣潔淨無瑕的光芒。

楓世與年齡不符的深邃雙眸,在漆黑的夜色中閃閃發亮。

一瞬間,由季覺得自己雙腿如被無形的手拉扯住,墜進了無法醒來的噩夢泥沼中。

她不斷眨著眼睛,望著眼前跪在泥土地上的身影。

心裏有一把聲音告訴她,她看到了不應該看到的東西。

不可以看到的東西。

(趕快,把視線移開,逃離那兒。)那把聲音對她說。

可是,由季雙腳如被釘在紅泥土地上,動彈不得。

她隻是一直怔怔地凝望著楓世的雙眸。

靜謐的閃電,像鎂光燈般,一道一道地劃過三個初中生呆怔的臉上。

林楓世。阮由季。周月朋。

那一夜,那一瞬,由季還無法知曉,一切都改變了。

再也無法還原。

再也無法挽回。

這隻是個開始。

被命運選中的三個人,將擁有一個無法向第三者訴說的秘密。

隻能朝向空中,低回的秘密。

這秘密,既將永恒地把三人相連,也將永遠地把三人分隔。

直至地老天荒。

那個台風夜,躲在雲中的龍,閃亮的尾巴,撩亂了他們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