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雪

孔澄不斷眨著眼睛,夜空的輪廓映入眼底,一顆顆雪花飄入眼簾。

身邊傳來誰人沉重的喘息聲。

胸腔一帶好疼痛,像快要被誰的手掌揉碎。

可是,那雙手掌傳來無限窩心的熱暖體溫。

她彎起身子劇烈咳嗽起來,從嘴裏吐出了什麽東西,掉落身旁的雪地上。

睜大眼一看,那是看起來好像小蝦吐司的迷你冰雕。

“還沒吞下去嘛。我以為沒救了。”

孔澄虛弱地單手撐著地下,這才發現自己並非躺在冰冷的雪地上,身體下方鋪著睡袋。

雪地上為什麽會有睡袋?

來不及細想,肺部吸入冷洌空氣,她又再度劇烈咳嗽。

有誰用臂彎扶住她的背。

男人沉重的喘息聲和話語漸漸進入意識表層。

“吃了冥界的食物就回不來啊。怎麽做體外心髒按壓也無法把你從冥界拉回來了。好險。”

看到他的臉之前,孔澄已經安心地籲一口氣。

她聞到了他身上散發那陣像幹草的清爽氣味。

“巫馬?”

孔澄迷惘地在巫馬的臂彎裏抬起頭。

天氣明明那麽冷,他卻滿頭大汗,看起來萬分疲累。

是他找到了她,一直不放棄地替她做心肺複甦術,把她從冥界拉回來的嗎?

但是,他怎麽找到她的?

為什麽他看得見已踏入冥界的她?

為什麽她在冥界也聽得到他的呼喚?

“為什麽。。。。。。”

孔澄搖搖欲墜地問,意識又模糊起來。

“不要花力氣說話。”

巫馬脫下黑色大衣,披在她的紅色雪䄛上,從口袋裏掏出包著鋁箔紙的巧克力,掰開一小塊放進她嘴巴。

“把這個慢慢吞下去。”

巧克力一點一滴在口腔融化,甜暖的漿液滑進喉嚨,孔澄頓覺體溫升高一點。

“拿著慢慢吃,不要昏過去。孔小澄,絕對不可以閉上眼睛,聽到沒有?”

巫馬把巧克力塊放進她手心,再三囑咐後,離開了她身邊,在隻有月光照明的暗黑雪地上,用雙手扒挖著洞穴。

雖然他帶了防寒手套,但看在眼裏也覺得好冷。他在做什麽?

可是,孔澄連開口詢問的力氣都沒有。

她每秒鍾都想重新閉上眼睛。隻是想睡一睡。好累啊。

“不要閉上眼,聽到沒有?”

巫馬響亮的吆喝聲教她驀然睜大眼,舉起顫抖的手,小口咬著巧克力。

不斷跟自己的意識進行拉力賽,勉強才沒昏過去的她,無法明白巫馬到底打算做什麽。

恍惚間,看到他在樹林找到一條堅硬的粗樹枝當作鏟子使用,動作愈來愈得心應手,那塊雪地開始凹陷下去。

感覺像過了一世紀那麽漫長,雪中洞穴終於成形。

看起來就像。。。。。。就像用來埋藏屍體的雪中墓穴。

為什麽?眼前這側麵很帥的男人,難道不是巫馬嗎?

他在挖掘誰的墓穴?

他打算把誰埋進雪地裏?

但是,這兒隻有他和她。

孔澄不想相信自己腦海浮現的可怕想像。

命運不會那麽背吧?

不會在同一天,被兩個男人各殺死一次吧?

巫馬不是來救她的嗎?

為什麽現在又打算活埋她?

不要。不要。不要啊。

孔澄雙眼泛起淚光。

為什麽巫馬也想殺害她?

她還以為。。。。。。

算了。真的好累。連思考都太累。

反正,她也不想再痛苦地撐下去。

好想閉上眼睛放棄算了。

巫馬在雪穴旁站起身,用力地吐一口氣,轉身走過來抱起她。

為什麽?為什麽啊?為什麽要把我埋進墓穴?

雖然在心裏無助地問,但她沒有勇氣開口,隻是把臉貼著巫馬的羊毛衣,想在最後記下他胸膛的觸感。

為什麽?

到最後一瞬,孔澄仍然希冀著一切隻是一場誤會。

可是,巫馬的腳步義無反顧。

孔澄不明白為何覺得心痛如絞。

或許自己隻是一直被困在某個噩夢裏從沒醒轉,所以才會一次又一次地被殺死。

“孔小澄,你現在可以閉上眼睛了。”

巫馬以沒有感情的聲音在她耳畔說。

隻想從這殘酷噩夢解脫的她,心如止水地閉上眼,任由意識漸漸遠去。

然後,巫馬決然地把孔澄放進了雪地的墓穴中。

孔澄在雪地的墓穴中醒轉。

鐮刀形的黃色月亮掛在沒有一顆星星的夜空。

自己又一次變成幽魂了吧?

證據就是,她又在茫茫雪地中聞到烤肉香氣。

原來做鬼也很累啊。

又要再一次回到那座冰宮參加雪女入門儀式,或者選擇當孤魂野鬼嗎?

孔澄想從墓穴裏爬出去,垂頭一看,才發現巫馬也算厚葬了她。

她的身體被包裹在溫暖的睡袋內。

稍微拉下睡袋拉鏈,又覺得渾身虛脫乏力。

變成了幽魂,身體依舊這麽虛弱不聽使喚嗎?

她唯有裹著睡袋,吃力地翻過身,把頭探出洞穴上,察看外麵的情況。

然而,殺人凶手竟然還沒逃離犯罪現場。

巫馬在她的墓穴旁,生起旺盛的柴火,一臉悠然地在燒烤。

他在享受一個人的雪地烤肉大會?

孔澄以為自己看錯了,但那大塊頭男的確慢吞吞地在柴火上轉動著手上的樹枝。

樹枝上串著看起來像牛柳的肉塊,油脂滴落火焰,竄起高高的橘色火舌,發出啪滋啪滋的聲響。

更奇幻的是,巫馬身後的樹幹旁,係著一匹駿美的芬蘭馬兒。

馬兒棕色的鬢毛幾乎融入黑暗,但鼻梁上的白色斑紋在暗夜中清晰可見。

孔澄似夢似醒地眨著眼。

除了馬兒外,巫馬身旁還坐著狗狗。

一頭漂亮的灰白色雪犬。

“Spring!”孔澄情不自禁地從嘴裏溢出一聲驚呼。

Spring立刻發現了她的動靜,站起來“汪汪汪”地吠叫。

Spring看得到我啊。狗狗的眼睛果然看得到幽靈。孔澄怔怔地想。

“醒來了?你不要離開那兒,乖乖待著。”

坐在柴火後的巫馬抬起臉把視線移向她,那雙深邃的眼眸在黑暗中閃閃發亮。

“你、你也看得到我?”

孔澄把裹著睡袋的頭再探出一點點,囁嚅著問。

“嗄?”

巫馬啼笑皆非地看著她,臉上又浮現那副逗玩小狗的調侃神情。

“我為什麽看不到你?”

“因為、因為你殺害了我,把我埋在這墓穴裏。”

巫馬揚起眉毛,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發出“哈哈哈”的笑聲。

“原來是這樣。”

巫馬笑著舉高烤肉串指向她。

“那麽,你這鬼魂好好躺在墓穴裏不要動。不過,反正你也沒力氣爬上來喇。”

他說得很對,她的確沒力氣離開這個墓穴。

“到底為什麽?為什麽把我丟在這兒?”

孔澄再度探出頭可憐兮兮地問。

“上次死去的時候我還有氣有力,可以闖進冰宮。這次為什麽變成這樣?你為什麽還沒離開?你這是在屍體旁邊烤肉吃嗎?待我有了力氣,會變成厲鬼纒著你複仇啊。”

“不要喇,那樣好恐怖。”

巫馬縮起肩膀,五官擠成一團。

“你這個人到底怎麽回事?腦筋不正常嗎?”

孔澄拚出全力,終於拉下睡袋拉鏈從裏麵掙脫出來。

她抓住洞穴的邊緣想攀爬上去,但孱弱得幾乎又要暈倒,高舉一隻手,就像掉回古井的貞子那樣癱坐睡袋上。

巫馬手裏拿著烤肉串,大模大樣地跨過柴火走近洞穴,探頭望向她,嘻嘻笑著問:

“啊,有力氣罵人了?看上去也沒那麽像鬼魂。你還好吧?”

張著嘴巴直喘氣的孔澄,在洞穴裏愣愣地抬起頭。

“『看上去沒那麽像鬼魂』?你、你的意思是我不是鬼魂?”

“俗語說『鬼火咁靚』,鬼魂應該比你長得漂亮一點,不會像小母雞一樣的。”

“嗄?”

孔澄悲憤交加地拉下臉。

“當不成鬼魂不高興了?”

巫馬繼續揶揄她。

孔澄既惱且喜,腦海亂成一團。

“我、我還沒死?那、那你為什麽把我丟進這兒?天寒地凍,原本就隻剩下十分一條人命,你還把人家塞進雪窟窿裏,不是謀殺是什麽?”

“孔小澄,”巫馬悲歎著搖頭。“你一點常識都沒有,怎樣活到這麽大的?”

“常、常識?”

“現在氣溫大概零下三十度。在氣溫零下的雪地上過夜,怎樣才能活命?”

“就、就是像你那樣,坐在柴火旁邊取暖。”

在雪窟窿裏癱坐著的孔澄憤憤地說。

說了那麽多話,她好像又有點喘不過氣。

記憶中,她從來沒感到過身體這麽衰弱。

這副弱不禁風的身體,說起話像就要斷氣的感覺,根本不像自己。

“錯了,柴火才幫不了多少。而且,要是打瞌睡後柴火熄滅就完蛋。”

“那、那難道是挖個墓穴把自己埋起來嗎?”

孔澄惆悵地嘀咕。

“孔小澄,你好好記住,我不是跟你開玩笑。在我們走出這片雪原之前,要是我突然不在你身邊,冷得受不了時,就在雪地上挖過洞帶著睡袋躲進去。地底下的氣溫比地麵高,而且一定保持在攝氏零度以上,不會那麽快被凍僵,是求生最好的方法。你沒發現你的地下寢宮,比地麵上暖和多了嗎?”

巫馬又以那分不清是認真還是開玩笑的語氣說道。

“怎、怎麽可能?”

嘴裏雖然那樣反駁,但孔澄回心一想,這“墓穴”的確好像比剛才探頭出去的地麵暖和一點。

所以,巫馬是費勁地挖出這洞穴讓我休養的?

他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雖然我半點不滿意都沒有喇。

想到這兒,孔澄的心情來了個急轉彎,幾乎要樂翻天。

“啊,原來、原來是這樣。對不起,你在上麵一定很冷吧,我、我還誤會了你。”

孔澄垂下頭輕聲說。

“不用擔心,我熱情如火,一點都不冷。”

蹲在洞穴上的巫馬嗬嗬笑著,把手上的烤肉串遞給她。

“給你補血補體力。”

孔澄順從地舉起手接過那香噴噴的烤肉串後,忽然疑惑地問:

“這是什麽?”

巫馬翻翻白眼。

“鹿肉。不要告訴我你不敢吃。”

巫馬似乎一眼看穿她的心思。

“放心,不用害怕。吃了鹿肉,也不會被馴鹿追著用鹿角撞死的。”

“我、我哪有害怕?我隻是不吃鹿肉喇。絕對不吃。”

孔澄頑固地在洞穴裏站起身,想把烤肉串塞回巫馬手裏。

“不想凍死的話就乖乖吃。”

巫馬突然板起臉孔,像有點生氣地輕輕推開她的手。

“你至少得再恢複一點體力,我們才可以上路。再休息一會,我們就要離開這兒。天亮之後,霍嘉會發現我不在營地,還偷走了馬兒、糧食和物資。”

聽到巫馬這番話,孔澄才忽然想起還未厘清他為何曉得她在這兒遇害的事情。

“對了,為什麽你會知道我出了事故?你怎麽找到這兒的?”

巫馬沉默了一下,裝模作樣地閉了閉眼睛,舉起拇指點點坐在柴火旁的Spring笑說:

“啊,是這甜心向我報案,帶我過來的。”

孔澄仰起頭看看安靜地趴在雪地上舔著前腿的Spring,又看看滿臉不正經的巫馬。

“你以為我是笨蛋嗎?”

“的確全靠Spring帶路,我才能找到你。信不信由你。”

巫馬搓著手擠眉弄眼地說。

孔澄困惑地轉動著眼珠子。

“就算Spring認得路回來找我好了,但你有千裏眼嗎?怎可能知道霍嘉和我之間發生的事情?什麽狗狗向你報案?你怎可能聽得懂狗語?而且剛才在冥界,我為什麽會聽到你的聲音?不要敷衍我,你到底是誰?去年平安夜。。。。。。”

“噓噓噓,問題兒童可以放過我嗎?”

巫馬瞪大眼一臉無辜地說:

“都說我隻是跟著狗狗來到這兒,發現看起來已經返魂無術的你。我剛好學過心肺複甦術,姑且在你身上試試看。沒想到死翹翹的你真的活過來。俗語說,救人一命,勝做七級浮屠啊。總而言之,在殺人魔霍嘉追上來之前,我們要盡快往東逃。”

孔澄知道巫馬一句真話都沒說,但又完全無可奈何,隻能悵惘地重複他的話。

“往東逃?”

“拉普蘭的雪原連接著芬蘭、挪威、瑞典三個國家。這兒東麵不遠處,就是接壤挪威的邊境。我們往東逃入挪威的雪原,盡快離開霍嘉的勢力範圍吧。”

孔澄固執地搖頭。

“為什麽要逃?我要回去指證霍嘉。他是殺人凶手。你聽我說,我剛才死了一回,看到很多雪女。我想她們全都是在這片雪原上遇害失蹤的女孩,其中還包括酒店主人妮歌爾,她也被殺死了啊。

雖然霍嘉明明說他當現代吸血鬼是為了救她。妮歌爾也親口跟我說殺害她的人不是霍嘉,還說我誤會了。唉,我已經什麽都不明白。但是,我們必須找出真相。”

“『我們』?”

巫馬誇張地露出一臉怕怕的表情。

“我一片好心救你,你還要把我卷進可怕的連續殺人事件裏?別開玩笑了。我跟你很熟嗎?”

“可是。。。。。。”

孔澄一時語塞起來。怎麽說呢?她由開始就不覺得巫馬是陌生人。他對待她的態度,也不像兩人隻是萍水相逢。

但他一直神秘兮兮,像藏著不能說的秘密。

“你以為你是誰?有什麽力量找出真相?你已經被霍嘉殺死了一次。難道你想再被殺死嗎?下次說不定沒有這麽幸運。”

不知為什麽,巫馬好像又對她生氣了。

可是,隻要有你在身邊的話,我不害怕啊。

望著巫馬忽然變得凝重的神情,孔澄忍住那樣說的衝動,頑固地嘟噥:

“我明明沒做錯事,為什麽要逃走?”

巫馬在心底直歎氣。

他實在不知道拿孔澄如何是好,也不知道怎樣才能說服她。

他所思考所擔心的事情,沒有一件能坦白告訴她。

回去跟霍嘉對峙的確是一個選擇。

但他懷疑這樁“雪中消失”事件,還有更詭譎的內情。

就算曝露霍嘉的身分,不過是揭開冰山一角。

更棘手的是,不止霍嘉會追捕他們。

他逆天而行地把孔澄從冥界拉回來,那些雪女不會再相信他的說詞。

她們從一開始就感覺到孔澄是力量強大的冥感者,今後更不會放棄糾纏她和他。

那些雪女,想借用冥感者的力量來複仇吧。

要是孔澄的力量真的被雪女們喚醒,他卻突然被宇宙力量拉走的話,半調子的她,夾在殺人魔和怨靈之間,處境隻會變得更凶險。

他千辛萬苦穿越時光想保護她遠離冥感者之路的苦心也全盤白費。

眼下唯一的選擇是盡快帶她逃離這兒。

既然發現了霍嘉是殺人魔,即使他所剩餘的力量如何薄弱,也無法對這樁事件撒手不管。

但也隻能先送孔澄離開,回頭再作打算。

“你可以幫我一個忙,閉上嘴巴什麽都不要問,聽話跟我走嗎?”

巫馬終於收起吊兒郎當的態度,認真地看進孔澄雙眼,滿臉疲倦地說。

“隻要跟著我走就好。孔小澄,我不會害你的。”

孔澄默默回望著巫馬意誌堅定的眼神。

那張換上一本正經的表情時,頓時變得英氣凜然的臉孔。

即使明知道巫馬藏著無數秘密,她心裏其實願意跟他走到天涯海角。

每次麵對他,內心便**不已。

隻想一直待在他身邊。

隻想他不會突然消失就好。

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她什麽都不需要知道。

如果他藏著可怕秘密的話,她甚至不想知道。

“我、我可以再問一個問題嗎?隻是一個問題就好。”

巫馬蹙起眉頭。

“我可以相信你,對嗎?不要以為我是笨蛋,我知道你一句真話都沒跟我說過。但是,我想無條件地相信你,可以嗎?”

巫馬閃動眼眸靜靜看著她,半晌後用力點了一下頭,彎身朝她伸出手。

有那麽一瞬,孔澄以為他想握住她的手,緊張得屏住呼吸,但他隻是從她手裏拿走烤肉串。

“這個冷掉了,我再烤一烤。你要全部吃光光,盡快恢複一點體力。”

巫馬說著站起身回到營火前,背對她烤著肉串。

“哪,孔小澄,我還是要說一句,無條件地相信別人的人,肯定是稀世笨蛋。不過,還算是可愛的笨蛋。”

巫馬背向她說道,聲音聽起來有點沙啞。

那一夜,孔澄在雪地的“墓穴”安心睡去。

半夢半醒間,感到身邊吹起淩厲的暴風雪。

可是,她一點都不覺得冷。

總覺得雪穴中並非隻有她孤身一人。

依稀恍惚,看到巫馬置身雪穴裏,彎著高大的身軀,替她遮風擋雪。

孔澄滿懷幸褔地閉上眼,隻想這幻夢永遠不會結束。

淩晨四點稍過。

巫馬把孔澄喚醒,在她記憶中疑幻疑真的暴風雪過去了,夜空變得清澈如洗,星光閃爍。

巫馬已經做好出發準備,替馬兒上了鞍,在牠身上係好裝著食水和幹糧的物資袋,用雪淹熄柴火。

身體仍然虛弱乏力的孔澄被巫馬抱到馬鞍上,他強壯的胸膛就像個舒服的靠枕。

巫馬環著她的身體牽起馬韁繩,在他一聲吆喝下,馬兒緩緩向前行進。

Spring也亦步亦趨地跟隨著他們。

“停下來。”

巫馬回頭,舉起一隻手阻止Spring前進。

Spring停下腳步,像有點不解地歪起頭顱,望向巫馬的指令。

“Spring,回去營地。”

巫馬朝與馬兒前進的相反方向呈直角揮動手臂發號施令。

“Go, go !”

“為什麽?我們不帶牠一起上路嗎?”

孔澄困惑地問。

“我隻偷了一塊肉出來,沒糧食喂牠,跟著我們牠會餓死的。”

巫馬邊解釋邊繼續回頭朝Spring揮動手臂。

“Good girl, go, go!”

雖然巫馬一再命令牠回頭,Spring仍然死心不息地緊隨他們走了好一段路途,就像舍不得和巫馬分開。

看來他不止逗女孩子的功夫厲害,連天生野性的母雪犬都對他貼貼服服。孔澄有點酸溜溜地想,發現自己竟然在吃狗狗飛醋時,不禁莞爾。

十多分鍾後,仿佛感受到巫馬決絕的態度,Spring終於放棄似地停下腳步,仰起頭靜靜注視著他們。

那雙灰藍色瞳孔恍似凝聚了星月光芒,如泣如訴。

“Thank you for everything, my girl. Darling, go, go!”

聽到巫馬這句話後,Spring終於死心地轉過身,回頭再深深看了他們一眼後,毅然跨出腳步在雪地上輕快地奔跑起來,轉瞬消失在森林中。

Spring,謝謝你啊。巫馬喚你做“My girl”和“Darling”耶。你真幸褔。

孔澄在心裏說,發現自己又吃起狗狗的醋,倏地紅了臉,暗自慶幸背後的巫馬看不到她的神情。

目送Spring離開後,巫馬在馬兒上傾前身體夾緊雙腿,馬兒立刻加快步速,矯捷地以四拍步伐朝東方奔去。

雖然騎在馬背上感覺相當顛簸,屁股也被紮得有點疼痛,但感受著背後巫馬的體溫和呼吸,孔澄但覺此刻置身世外桃源。

自己的心情是否太無可救藥?

但是,真的覺得好幸褔。

雪林裏一片寂靜。

像汪洋般寬廣的雪地上,駿馬踏蹄無聲。

無論天空和樹影之間,全是眨著眼睛的星星。

兩人就像闖進了沒有文明的世界盡頭,被十億萬顆星星親密地擁抱著。

不止天上布滿星群,地上也鋪滿星屑。

在極地的低溫下飄落地麵迅速凝固的雪花,形成一顆顆鑽石型結晶,在黑暗中璀璨如星閃。

映入孔澄眼底的極地星雪,美如夢幻。

聆聽著巫馬和她在靜夜中重疊的呼吸聲,她不禁悄悄地想,如果麵前是一個雪迷宮,永遠走不出去該多好。

那一刻,她當然沒想過這傻癡癡的美夢,竟然會變成現實中的噩夢。

天亮之後,巫馬倚靠指南針引導,帶著孔澄繼續策馬奔馳。

天氣明顯好轉,朝陽灑落大地,讓人感覺暖和不少。

巫馬估計日落前應該可以越過芬蘭邊境。

一望無際的雪原渺無人煙,白皚皚的大地上,隻有連綿的積雪和掛滿雪霜的樹海。

藍天。白雪。樹海。藍天。白雪。樹海。藍天。白雪。樹海。

眼前風景感覺一成不變。

背後也感覺不到任何追兵動靜。

仿佛世上其他人都消失了,蒼茫天地間,隻遺下他們兩人。

“會不會有熊或狼從哪兒冒出來哦?”

孔澄在巫馬懷裏有點畏縮地問。

“那可說不定。你沒聽安迪說嗎?前幾天在旅遊雪徑上發現野狼留下的足印,這兒的導遊都被告知要特別留神。話說回來,滑雪場去年就發生過大熊乘坐滑雪吊椅,跟隨滑雪人士登山的事件。”

“嗄?”孔澄的聲音顫抖起來。

“大熊還搶了遊客的滑雪杖,嘶哮著呼一聲從山頂滑下來咧。哈哈哈。”

孔澄驀地鬆一口氣。

“討厭,你又在開玩笑?”

“說不定傳言是真的喲。酷愛滑雪的大熊,不是很有趣嗎?哈哈哈哈哈。”

“你玩夠了沒有?那是說,這兒沒有野狼,也沒有大熊吧?”

“不,絕對有。我們可是在北極圈人煙罕至的極地森林,怎會沒有熊和狼?這是牠們的家。不過,你擔心的應該是專門獵殺年輕女生的殺人魔,不是野生動物吧。”

“可是,霍嘉好像沒追來。”

“隻是還沒追上來吧。不要掉以輕心。孔小澄,三選一,你想被大熊、野狼還是霍嘉拐走?”

“我全都不要,你不要再嚇唬我喇。”

“我倒覺得你跟大熊配成一對很相襯。”

“我才不要跟大熊配成一對,人家明明是活色生香的人好不好?”

“活色生香?這點實在有待商榷。”

孔澄生氣地鼓起腮幫,巫馬卻開心地嗬嗬笑,環抱著孔澄傾前身體持韁,再加快了策馬的速度。

一個小時接一個小時過去,馬兒依舊保持速度,仿佛毫無倦意。

日正當空時,巫馬輕輕拉韁漸漸放慢策騎速度,最後發出“Whoa”一聲完全叫停馬兒。

“怎麽了?”

孔澄微微側過身體訝異地問。

“馬兒不行了,得讓牠休息一會兒。”

“欸?但牠跑得好好的哦。”

“你沒看到牠身體在冒煙嗎?”

巫馬那樣一說,孔澄才發現馬兒身上的確冒出輕煙,與白茫茫的雪地混成一氣,不定睛細看的話也留意不到。

巫馬先下馬,再攙扶體力已稍微恢複的孔澄下來。

他摸了摸馬兒的頭部、脖子和身體,牠全身濕淋淋的。

“牠身體太熱,流汗流得太厲害了,暫時不能再跑。這是匹好馬,如果策騎者不喊停,牠會順從地跑,直至癱倒累死為止。”

孔澄擔心地望著全身熱氣蒸騰,仍然一臉溫馴的馬兒。

“牠是母馬吧?眼神好溫柔。”

孔澄摸著馬兒的鼻子,看進那雙琥珀色的杏形眼睛裏。

“嗯。可惜我不知道這Darling的名字。”

巫馬愛憐地用手指搔馬兒的耳背逗牠開心,這頭母馬對他這個臨時主人似乎十分受落,舒服地眯起眼睛。

都說馬兒雖然充滿傲氣,卻可以讀懂策騎者的心,隻會馴服於可以真正駕馭牠們的人。

巫馬似乎完美地通過測試。幸好笨手笨腳的我不是牠的臨時主人。孔澄在心裏咂了一下舌。

“我們休息一會兒再走吧,我們和馬兒都要吃點東西補充體力。”

孔澄點點頭環視四周,映入眼底的依然是藍天、白雪和樹海。

巫馬解下捆在馬背側的睡袋,鋪在一棵梣樹旁。

“那麽,你在這兒休息一下,等我一會兒。”

“啊,你要去哪兒?”

聽到巫馬要離開,孔澄立刻變了臉焦急地問。

“不是要去哪兒喇。”

巫馬笑著擺擺手指向馬兒。

“不能讓馬兒完全不動,牠身體太熱,這種天氣下很易受寒感冒。我得帶牠在附近繞圈散步,幫牠慢慢冷卻身體。你先坐下來吃午餐吧。”

巫馬說罷掀開掛在馬背側的袋子,掏出一罐貼著毛茸茸大啡熊標簽的圓形罐頭,用隨身萬用刀打開罐葉,把罐頭和萬用刀遞給她。

“沒有叉子,將就一點用小刀挖出來吃吧。”

孔澄望向罐頭內的濃稠啡色肉醬直皺眉。

她想開口說熊肉好恐怖絕對不吃,但心知又會被巫馬訓一頓,隻好默不作聲接過,順從地坐到睡袋上。

巫馬把瓶裝水放到她身旁。

“我帶馬兒到前麵的空地繞圈,我邊走邊吃喇。”

孔澄點點頭,剛想閉上眼勉強把熊肉塞進嘴巴,卻看到巫馬從物資袋裏拿出一盒薑餅幹揣在懷裏。

“為什麽我要吃熊肉罐頭,你有薑餅吃?我寧願吃薑餅哦。”

孔澄睜圓了眼抱怨。

“我也好想吃肉呀。”

巫馬望著她手上的罐頭,反射性地吞了口涎沫。

孔澄這才想起,昨晚那塊烤鹿肉巫馬也沒吃上一口,全都給她了。

他此刻肚子應該好餓,好想吃肉吧。

“啊,你肚子很餓吧。我已經感覺好一點,我和你交換吧。”

“叫你吃就快吃。我怕看起來像幽靈的你,在我麵前隨時昏倒。你臉色還很差,我不會跟從鬼門關回來的人爭飯吃的。我吃這個就好。”

巫馬揚揚手上的餅幹盒,有點憂心忡忡地看了她一眼。

孔澄反射性地摸摸臉頰,臉孔冰得沒有感覺。

她身上沒帶鏡子,但想像自己發青的臉色和發紫的唇色,不禁垂下頭回避巫馬的注視。

她看起來像是幽靈嗎?那不是好可怕?

孔澄愈想愈羞窘。

讓巫馬看到這麽醜怪的模樣,好想死。

不,已經在他麵前死過一趟了。

唉。孔澄在心裏哀歎。

“不要浪費,你要把罐頭吃光哦。不夠的話還有鹿肉罐頭。”

嗄?又是鹿肉,救命。孔澄嗚呼哀哉地想,但隻是縮起肩膀沒哼聲。

“慢慢享受你的午餐。”

巫馬朝她擠擠眼。

“放心,吃了熊肉,大熊也不會追著你踩死你的,最多抱著你一起去山頂滑雪喇。”

孔澄眨巴著眼,望著巫馬打開餅幹盒,邊笑邊大口嚼著看起來很美味的薑餅,隻能哭笑不得地把熊肉咽下肚子。

藍天。白雪。樹海。繞圈圈的巫馬和馬兒。藍天。白雪。樹海。繞圈圈的巫馬和馬兒。藍天。白雪。樹海。繞圈圈的巫馬和馬兒。

孔澄幾乎百分百確信,巫馬就是去年平安夜出現的神秘男,深怕他會毫無預兆地在眼前再次消失。

無論吃午餐時或吃完午餐後,她一直緊張兮兮地盯著他的身影,連眼都不敢眨一下。

藍天。白雪。樹海。繞圈圈的巫馬和馬兒。藍天。白雪。樹海。繞圈圈的巫馬和馬兒。藍天。白雪。樹海。繞圈圈的巫馬和馬兒。

孔澄不記得在哪本書上看過,某些古老民族相信圓圈具有神秘力量。

不停轉圈兒這個動作,可以連接人界與他界。

想到這兒,她愈發不安。

巫馬已經帶著馬兒繞了好多個圈。

怎麽還不回來?

要是他突然被吸進另一界怎麽辦?

不不不。怎可能有那麽荒謬的事情?

可是,那很像她經常看的漫畫書和科幻電影的調調。

而且,他的確在她麵前消失過一次。

孔澄的幻想力一發不可收拾,幾乎已經可以預見巫馬和馬兒的身影,突然在雪中消失的可怕畫麵。

不要。不要。絕對不要。

孔澄害怕地在睡袋上站起來,朝巫馬和馬兒跑去。

沒想到她身體還太孱弱,根本不聽腦袋指揮,才向前搖搖晃晃地跑了幾步,便雙腳發軟地趴跌在雪地上,臉孔埋進雪堆中。

那不過是幾秒鍾的事情而已。

她從雪堆裏掙紮著起來,慌張地搜尋著巫馬的身影。

藍天。白雪。樹海。藍天。白雪。樹海。藍天。白雪。樹海。

刹那間,孔澄幾乎心跳停頓。

沒有。沒有。沒有。哪兒都沒有繞圈圈的巫馬和馬兒的身影。

恍若呼應她的預感一樣,巫馬和馬兒一起在雪中消失了!

她呆呆地跪在雪地上,往前看、往右看、往左看、往後看。

藍天。白雪。樹海。藍天。白雪。樹海。藍天。白雪。樹海。

“巫馬!”

孔澄晴天霹靂地呐喊,但雪原上除了一成不變的風景外,什麽都沒有。

跟去年平安夜一樣,他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巫馬!”

話聲未落,孔澄忽然感到右邊樹群深處有什麽動靜,籲一口氣跳起來,但映入眼中的景象,教她雙腿發軟,再次跌坐雪地上。

一群啡黑色野狼,從樹幹後悄悄探出身體,稍隔一點距離,按兵不動地注視著她。

狼群的數目超過十隻。

由於牠們的毛色跟樹幹相近,樹海之中,或許還隱藏著更多同伴。

孔澄嚇得動彈不得,從嘴巴裏無意識泄出一聲哀叫。

身後又傳來另一種動靜。

她霍然回頭,震驚地瞪大眼。

一頭身高幾乎有她兩倍的毛茸茸啡色巨熊,站在與她距離不到十尺的位置。

“哇嗚!”孔澄發出絕望的悲鳴。

真實的巨熊一點都不可愛,既不像可口可樂廣告中的開心聖誕北極熊,也不像北極風景照片上經常出現的懶洋洋大白熊。

巨熊雙眼閃著冰冷寒光,熊掌上的利爪,看起來比《猛鬼街》電影裏Freddy Kruger手指上的刀爪更尖銳。

一腳就可以把她踩死的巨熊,不知道是從沒見過拿著獵槍的人類,因此沒有一絲顧忌;還是真的聞到孔澄肚子裏有同伴的氣味而發怒,氣勢洶洶地朝她靠近。

孔澄雙眼發直全身抖震,徒勞地從雪䄛口袋掏出隨身萬用刀。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喲。我有武器,我有武器喲。”

孔澄癱坐雪地上揮動著手上的小刀,像傻子一樣朝看起來無比巨大和凶悍的大啡熊呼喊。

巨熊完全沒理會她的哀求或威脅,彎起龐大的身軀猛然撲向她。

“哇哇!”

孔澄本能地舉高手臂擋著頭,不顧一切地胡亂揮舞著刀子。

她想把刀子插進巨熊身上,但感覺隻是不痛不癢地劃過牠肩膀一帶的位置。

她再次狂亂地揮動手臂,終於在被巨熊壓死前,把刀子一把戳進牠的胸膛。

然而,受了傷的巨熊還是輕而易舉地攫住了她。

“一二三乘以九百等於多少?”

毛茸茸的大啡熊突然張開血盆大口向她發問。

“哇哇哇!”

孔澄尖叫起來。會說人話的妖怪熊?這到底是什麽鬼地方啊?

“哇哇哇!”

“一百二十三乘以九百等於多少?回答我!孔小澄!”

妖怪熊再次大聲哮問。牠居然還曉得她姓甚名誰。

孔澄以為自己會昏過去,但沒有那樣的幸運,巨熊那一口利齒快要咬上她的臉了。

“九、九、九三二十七。嗚嗚。九、九二十八,十九二十零。嗚。九一九,十、十一。一一零。嗚嗚嗚。一一零。。。。。。”

孔澄被會說人話和問數學題的大啡熊嚇得心膽具裂,淚水泉湧而出,打著哆嗦邊嗚咽邊結結巴巴地絞盡腦汁心算。

孔澄像失心瘋似的豁出去大聲哭喊。

然而,當她連續大喊“一一零七零零”,就像使出“天靈靈、地靈靈”的咒語那樣,像魔法一樣離奇的事情發生了。

眼前景象丕變。

剛才明明消失不見了的巫馬近在眼前。

她赫然發現環抱著她的並非大啡熊。

映入眼底的也並非巨熊冷酷的眼睛和血盆大口。

是以為再也看不到的巫馬。

“巫馬!”

啊,是神出鬼沒的巫馬回來了,千鈞一發之際,從巨熊和野狼手上拯救了她嗎?

孔澄驚喜地喊,卻見巫馬臉容扭曲,用力吸著氣,眼裏流過陣陣痛楚神色。

“巫馬,你怎麽了?”

她悵惘地眨著眼,駭然發現巫馬的黑色大衣靠近胸膛位置,有什麽奇怪的東西露了出來。

一截深紅色的冰冷金屬。

那是。。。。。。她剛才狠狠插向巨熊的萬用刀的刀柄 。

孔澄大驚失色地伸手摸向巫馬身上大衣的前襟,指尖轉瞬被鮮血染得通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