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宮

第二號營地在被白樺樹、大齒楊樹與花楸樹群環繞的森林盆地中。

巫馬在營火旁心緒不寧地喝著讓身子暖和的熱藍莓果汁,不時望向營地入口。

還不到下午四點,天色已像沉入暗夜一樣。

大雪暫時停竭,樹群阻擋著烈風,四周顯得不可思議地安靜。

先後順利抵達營地的團員都鬆一口氣,圍著營火分享剛才的體驗,對於霍嘉和孔澄遲遲尙未抵達,似乎誰都沒放在心上。

“霍嘉和那個運動天才還沒到啊。”

巫馬不好意思在安迪麵前正經八百地提及孔澄,以有點別扭的方式迂回地說。

“是哦,他們真慢。不過,有霍嘉在肯定沒問題。說不定,那女孩央求他帶她去鬼屋了吧。”

安迪聳聳肩,眯起淺藍色眼睛苦笑。

“鬼屋?”

安迪再度聳聳肩。

“那女孩好像對這兒附近的鬼屋傳說很有興趣,開口問過我要不要一起去。”

“真是見鬼!”

巫馬微微變了臉,擠起五官暗地咒罵一句。

他說的話,那個笨蛋一句都沒聽進去啊。

“嗯?”

“沒、沒什麽。難怪他們這麽晚。是什麽鬼屋?就在附近嗎?”

巫馬有點沉不住氣地問。

安迪第三度聳肩,同時把雙手一攤。

“我完全不清楚。不過聽那女孩說就在附近,是很出名的鬼屋,霍嘉應該知道吧。你在擔心那女孩嗎?”

安迪露出有點頑皮的笑容斜眼看向巫馬。

“不是。”

巫馬粗聲粗氣地回答。

反正她就是長著一雙看見幽靈的眼睛和聽見幽靈的耳朵。

要是那鬼屋真的鬧鬼的話,就讓她被嚇唬一頓好了。

隻要她的能力不甦醒的話,可能從此會被嚇怕,關起五感,視界和聽界都變得遲鈍。

那是巫馬最樂見的事情。

就讓不聽話的孩子被教訓一下好了。

巫馬把塑膠杯裏的藍莓汁一飲而盡。

“對了,今天我的雪犬被換了吧?Spring那頑皮女不在我的隊伍裏。”

“欸?霍嘉經常會更換狗狗的搭檔組合,讓牠們跟隨不同的老大鍛煉能力。不過,旅途上很少重新組隊。你肯定嗎?”

“肯定。”

安迪又聳聳肩。

“你對你的狗狗有什麽不滿意嗎?”

“倒不是。”

“那就無所謂喇。”

安迪悠閑地拍拍巫馬的肩膀。

“我好蠢哦。”

巫馬腦膸深處突然傳來一把似有若無的聲音。

聽起來就像是孔澄虛弱的呻吟聲。

他全身一震,蹙起眉頭集中念力凝神傾聽。

“笨死了。為、為什麽要被殺死?我搞不明白。好、好不甘心。連初戀都沒談過,太、太淒慘了?我不要變、變成雪女,不、不要啊。”

腦海裏孔澄的聲音聽起來氣若遊絲,顫抖得很厲害,恍似快熄滅的風中殘燭。

“爸爸媽媽,對、對不起。康懷華,對不起。神秘男,對不起。變成雪女後,就可以找到你、找到你了吧?”

孔澄細細的啜泣聲在巫馬頭⻣內震動,然後,完全歸於寂靜。

“唏,唏,你還好吧?”

巫馬驀然回神,發現安迪以納罕的神情窺視著他。

“你的表情好可怕。怎麽了?”

巫馬蒼白著臉,眼神宛如一池深潭。

一時之間,他無法厘清這心電感應的意義。

又或者這感應帶來的情感衝擊過分強大,他內心無法置信。

就在剛剛他感應到哭聲中斷那一瞬,孔澄死去了。

死去了?

巫馬完全無法感受到一絲半分的真實感。

怎麽可能?

但是,即使力量如何衰退,他好歹曾是世上最強的冥感者。

他感應到她咽下最後一口氣。

巫馬高大的身軀向前晃了晃。

“你沒事吧?”

安迪見狀一把扶住他的肩膀。

“你臉色好難看。”

“沒事。我沒事。”

巫馬舉起一隻手穩住身子。

就在這時候,營地入口傳來雪地電單車的引擎聲和狗吠聲。

電單車的車頭燈光照亮了森林入口一帶。

“啊,他們終於抵達了。”

安迪充滿活力的聲音在巫馬耳邊響起。

他由頂至踵鬆一口氣。

啊,隻是自己太擔心那個笨蛋的事,念力被恐懼侵蝕,搞混了想像和感應嗎?

巫馬迷惘地想,揚起右邊嘴角露出一絲苦笑。

總之她沒事就好。

巫馬踏著大步朝電單車和狗雪撬走去,愈接近雪撬車,他心髒鼓動得愈厲害。

有什麽很不對勁的地方。

四頭狗狗像闖了大禍那樣垂頭縮耳,其中左邊領頭的灰白色雪犬吠叫得十分厲害。

巫馬認得那的確是Spring沒錯。

雪撬駕駛席的踏台上不見孔澄的身影。

那個運動天才說不定是駕馭不了Spring,翻車受了輕傷,由霍嘉用電單車護送回來吧。

巫馬努力從腦海拂去剛才的感應,仍然懷抱著一線希望,把視線移向可供兩人乘坐的雪地電單車上。

隻有霍嘉強壯結實的身影映入眼簾。

他停下電單車熄掉引擎。

營地的員工迎上前,幫忙解開狗雪撬上的繩索,把四頭雪犬牽進狗場。

“那個女孩呢?”

巫馬和安迪幾乎同時趨前向霍嘉發問。

“應該回酒店了。”

霍嘉滿臉疲憊地拉下黑色麵罩走下車。

“啊,她結果還是撐不下去喇。”

安迪從容地聳聳肩,像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絲毫不感意外。

“哪,我昨天就跟你打賭她會中途退隊。我經驗比你淺,這次倒是我贏了。”

霍嘉苦笑著回應安迪。

“對哦,敗給你了。”

“到底怎麽回事?”

巫馬沉聲追問。

“不用緊張,這三日兩夜的越野團對體力負荷很大,平常缺乏運動的都市人,撐不下去中途退隊的情況偶有發生。畢竟已體驗過在雪原上乘狗雪撬的樂趣,不一定要勉強捱到最後呀。”

安迪向滿臉狐疑的巫馬解釋。

“你長得這麽壯不會明白的。那小女生明明就一直撐得很辛苦,舉手投降放棄或許才是明智之舉。她其實是為報道工作而來的,照片應該都拍夠了,偷懶撒嬌正是時候。女孩子嘛,其實都比較喜歡待在漂亮的酒店小木屋,吃吃喝喝做做麵膜什麽的吧。”

安迪一副很了解女孩子的調調,但巫馬其實比誰都熟悉孔澄,知道她最愛逞強,就算麵對陌生人也不願意認輸示弱。

除非發生了什麽嚴重事故,頑固的她不會乖乖承認挫敗。

“她的雪撬一直追不上大隊,後來還出意外翻車。她好像被嚇怕了,不願意繼續下去,唯有讓她回酒店。始終是弱質纖纖的城市女孩,這運動對她來說好像太勉強了。”

霍嘉點頭附和安迪的意見,以輕鬆平常的語氣說。

“欸,可是這次你和狗狗都一起回來了。。。。。。”

安迪側側頭露出有點微妙的神情。

“平常不是用電單車抄公路送客人回酒店,放狗狗自己跑回營地的嗎?營地這邊也沒收到你的連絡派人過去,那誰送她回酒店?”

安迪問了霍嘉一句,又像向巫馬解釋似的補充說明。

“沒人領隊的話,雪犬會跑回習慣被喂食的營地。牠們是這雪原上的專家,認路本領很厲害。”

霍嘉點頭又搖頭。

“嗯,原本我正打算送她回酒店,但在休息的小木屋,遇上租了雪地電單車一個人玩的意大利男孩。孔小澄跟他聊得很開心,結果坐上了他的車子。跟我這個老人家比,當然是坐年輕男孩的車子更開心。”

霍嘉朝兩人擠了擠一邊眼睛。

“我可是感受到浪漫粒子在空氣中劈啪響,那女孩今晚說不定不會回酒店咧。”

“啊,雪地浪漫邂逅,不錯嘛。那小子真幸運。”

“那女孩跟我和妮歌爾說過她還沒談過戀愛,我今天可能成全了一樁美事。”

對於一夜情視作尋常社交的歐洲男霍嘉和安迪,笑著你一言我一語,巫馬的心卻早涼了半截。

一派胡言。孔澄那矜持怪才不會坐上陌生意大利男孩的車子。

“對了,你跟她昨天下午才認識的吧?怎麽好像很關心她的事情?”

霍嘉像忽然想起似地把視線移向巫馬,靜靜打量著他。

“沒有,隻是隊裏隻有她和我是東方人,關心一下罷了。”

巫馬以漠然的語氣回答。

“對了,你們休息的小木屋,就是那聞名的鬼屋嗎?”

突然從巫馬嘴裏聽到“鬼屋”兩個字,霍嘉好像被嚇了一跳。

“鬼屋?”

霍嘉以有點含糊的聲音重複著巫馬的話,像在心裏的秤子上,掂著這兩個字的重量。

“啊,是我告訴他的。你們遲遲沒到埗,我還以為你帶那女孩去探鬼屋了。她昨晚問過我要不要去,對那兒鬧鬼的傳說好像很在意。”

聽到安迪在旁解釋,霍嘉像有點措手不及地沉默下來。

“原來她也邀過你。”

霍嘉緩緩從嘴裏吐出一口氣。

“接近那幢鬼屋會招惹不幸,我可是很迷信的,即使是貴客也恕難奉陪。不,我也婉拒了她。事實上,她翻車的地點離那兒很遠,我帶她到附近的小木屋休息了一陣子,為她檢查一下有沒有受傷,幸好沒有。

我們休息的小木屋也是以前搭建來供郵差住宿的驛站之一。北極圈的雪原上有不少類似的小木屋。不過,我可以擔保那幢木屋沒有鬧鬼,那女孩也沒有被鬼拐走。拐走她的,是英俊的意大利男孩喇。”

霍嘉回複從容神情,以開玩笑的語氣說道。

“嗬嗬嗬,東方女孩被意大利鬼拐走了喲。”

安迪無憂無慮地笑起來。

巫馬不動聲息地問:

“剛才你說那女孩叫孔小澄?”

“嗯?什麽?”

“女孩的名字。”

“啊,孔小澄,不是嗎?”

霍嘉以字正腔圓的國語回答。

巫馬以深沉的目光望著他。

“我還以為她叫孔澄。”

“不,孔小澄。我肯定。她向你自我介紹時你聽漏了吧?”

霍嘉以自信滿滿的語氣說道。

巫馬點點頭擠出一絲牽強的笑容。

“要是你肯定的話,那一定是我聽錯了。霍嘉,今天好漫長,你也辛苦了,一定想快點去洗個芬蘭浴吧?我不打擾你,晚餐時再聊。”

巫馬邊說邊態度自然地伸出手,搭在霍嘉左肩上,凝聚念力展開“視界”。

霍嘉左肩上方,就像從泥土裏冒出一株半透明的植物胚芽,快速長成一棵幻影樹。

朝向四周伸展的樹枝枝椏上,恍似掛滿一顆顆銀白色裝飾球。

然而那些球體,赫然卻是一顆顆半透明的女人頭顱。

那是隻有冥感者能召喚和看到的鬼魂樹。

巫馬內心竄過一陣戰栗。

眼前看起來像天使長一樣的金發藍眼美男,曾殺害無數女人。

有些鬼魂的臉部輪廓很清晰,有些看起來很模糊。

巫馬知道那是對生存的執著程度引起的差異。

怨念深重的鬼魂、無法接受死去的事實癡想重回人間的鬼魂、還未了解自己已經死去的新魂,都會呈現最清晰的麵貌。

在巫馬的力量牽引下,從霍嘉左肩長出來的鬼魂樹上,浮現出孔澄清晰的臉孔。

她淚眼汪汪地凝看著他,一臉還沒搞清楚現下是什麽狀況的迷糊神情。

巫馬猛地倒吸一口氣,從霍嘉肩上鬆開手,腳步踉蹌地後退一步。

“怎麽了?你從剛才開始臉色就有點不對勁。是不是哪兒不舒服?應該立刻去洗個芬蘭浴回帳篷休息的人是你吧?”

對於映入巫馬眼中的一切全然無知無覺的安迪和霍嘉,以吃驚的神情望著臉色發青、額上滲滿汗珠的他。

巫馬像厲鬼一樣的臉色,並非單純由於看到讓他心碎的感應,而是因為耗損了太多靈能。

拜托。不要在這時候把我拉走。千萬不要。拜托。

巫馬閉上眼睛在心裏呐喊。

半晌後,發現自己依然站在北極圈的雪地上,他沉沉吐一口氣。

“對不起,突然有點不舒服,晚餐我就不吃了。對,我最好回帳篷躺一下吧。”

巫馬壓抑著內心的震**,朝兩人虛弱地點點頭後轉過身。

他知道在背後籲一口氣靜靜看著他離去的霍嘉殺死了孔澄。

她旅行時總是神經質地把旅遊證件、身分證、旅遊保險證明書,二十四小時帶在貼身包包裏。

為了以防萬一,凶手在她身上搜出可能泄露遺體身分的證明文件丟棄了,所以他得悉孔澄從不願向萍水相逢的人透露的真實名字。

霍嘉殺死了孔澄,然後把她丟在雪地荒原上。

對這雪原了如指掌的男人,一定熟知不少不會被人發現的地點。

巫馬在鬼魂樹上看到眾多受害者的遺體,也許不曾被發現,隻被視作失蹤人口處理。

為什麽霍嘉要殺害孔澄?

就因為她想去那幢鬼屋探險?

怎可能有這麽荒謬的原因?

但事實上,想去抓鬼的孔澄,結果變成了鬼。

她也化成了雪地上的雪女幽靈。

巫馬痛心疾首地無法接受這殘酷的事實。

明明穿過時光之流,耗盡心力想改變兩人的命運,曆史竟然再度重演。

他再一次失去了她。

我會救回她。一定救回她。

巫馬雖然在心裏狂號,但內心一隅也知道隻是癡人說夢。

已經太遲了。

孔澄回過神時,發現自己呈大字形仰躺在雪地上。

鐮刀形的黃色月亮掛在沒有一顆星星的夜空。

四周寂靜得嚇人。

她腦海裏像彌漫著一片濃霧,什麽也想不起來。

沒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亡的她,拍拍雙手從雪地上一把跳起來。

“這地方鬼影幢幢的咧。”

孔澄環顧四周,縮起肩膀嘀咕。

萬籟具寂之中,隻有夜空、幽月、銀雪和黑壓壓的樹影。

樹木枝椏在月光下的黑色剪影,像是陰森可怕的千手妖怪。

“不要嚇唬我喇。”

孔澄把紅色雪䄛的拉鏈拉到下巴位置,雙手插進口袋裏,偏起頭努力回想自己為什麽會置身這個地方。

可是怎麽都想不起來。

話說回來,肚子好餓耶。

孔澄眯起眼,像搜獵的小動物般聳動著鼻翼。

好像聞到哪兒傳來一陣陣食物香氣。

她踮高腳跟四處張望,在樹木枝椏間,看到遠處的雪地上有某個東西在發光。

孔澄像得救地朝那光源跑去。

這鬼影幢幢的森林裏似乎還有其他人啊。

至少前方就有亮著燈光的建築物和人們在享用晚餐的氣息。

穿過了阻擋著視野的重重樹群,那發光的東西赫然完整地映入眼簾。

孔澄倒吸一口氣停下腳步。

嘩,這未免太漂亮了吧。

自己到底在什麽地方啊?

一幢用冰塊雕鑿而成的美麗古堡屹立眼前。

就像童話裏的睡公主古堡,但無論一磚一瓦,以至城堡牆壁上的藤蔓和玫瑰,都是巧奪天工的冰雕藝術。

古堡的大門兩側點燃著熊熊燃燒的火把。

那兩朵在風中搖曳的橘色火焰,就像向她溫暖地招手。

孔澄反射性地把手遞到胸前,做出想抓起掛在脖子上的數碼相機的動作,摸了個空後垂頭一看,發現襟前空空如也,不禁大失所望。

“欸?我忘了帶相機嗎?拍不到照片肯定被編輯大姐罵死。”

她垂頭喪氣地嘀咕,也是在那一瞬終於想起。

“對哦,我在北極圈采訪。這漂亮的城堡,是度假村之前還沒興建完成的冰餐廳吧?太厲害了。”

孔澄的記憶還是有很多缺口,但她總算想起自己置身冰天雪地的理由,稍微放下心。

“阿畢跑到哪兒了?我為什麽不是跟他一起?”

孔澄偏偏頭又聳聳肩。

“算了,當務之急是先解決餓肚子的問題。隻要填飽肚子,腦袋就會變得靈光啦。”

孔澄兀自點頭跑向前,正想伸手去推冰雕大門,門無聲無息地朝內側開啟。

“連芝麻開門也不用喊哦,難道裝置了動感探測器?好先進。”

孔澄開心地笑起來,迫不及待地跨進麵前不可思議的冰世界。

冰古堡的大門在孔澄背後自動關上後,眼前突然變得有點昏暗,但美食的香氣更濃鬱。

孔澄仿佛聞到奶油濃湯、炭烤肉串和芝士的氣味,不禁精神大振。

視線稍微適應了室內光線後,她終於看到前方有一道呈九十度向上彎曲的冰階梯。

每隔一層階梯便放了一個迷你冰杯,裏頭點燃著小蠟燭。

階梯上方隱約傳來人們的談笑聲。

孔澄三步拚作兩步,興奮地跑上滑溜溜的階梯,登時被映入眼底的美麗光景和曼妙氣氛吸掉三魂七魄。

圓拱形天花的巨大冰餐廳內,四周擺放著立地的巨大冰花瓶,裏頭插滿了一束束盛放的深紅色玫瑰。

冰壁上雕鑿出一個個小平台,放置著點燃了白色長蠟燭的古典銀製燭台。

在玫瑰花和燭台之間,還有各種造型的動物冰雕佇立地上:馴鹿、雪狼、北極熊的麵部表情栩栩如生。

餐廳中央擺放著一張幾乎看不到盡頭的長方形冰餐桌,兩旁排滿了冰餐椅。

餐廳內坐滿食客,也有一些客人圍成小圈圈站立,捧著銀製酒杯在喝酒。

匆匆掃視了餐廳內部一遍後,饞嘴的她立刻被餐桌上食物的顏色和氣味吸引住。

一個個高腳純銀托盤上,裝滿了教人垂涎欲滴的佳肴美饌。

芳香撲鼻的花式麵包。雜燴漁鮮濃湯。

鋪在圓麵包片上的晶瑩小海蝦沙拉。

堆得像小山一樣高的肥美北極皇帝蟹腳。

香烤珍寶帶子。炭烤北極淡水魚。酥炸河鱸。魚肉海鮮饀餅。炭烤牛排。碳烤豬仔骨。

各種風味的芝士拚盤。

溫奶油拌蘋果餡餅。鮮草莓醬奶油煎餅。香草雪糕拌雲莓。

銀製酒桶內更插滿各種品牌的高級香檳。

“今晚竟然沒有鹿肉野味湯、風幹鹿肉片、鹿肉扒、鹿肉香腸、鹿肉骨髓、鹿舌、鹿肝、熊肉丸子、雪鬆雞扒什麽的,全都是我愛吃的哩,賺到了。”

孔澄望著餐桌上的琳琅美食,簡直意亂情迷不知該從何下手。

餐桌兩旁的位子都好像被別人占據了。

其實站著吃也無所謂,但她在餐桌上找不到可以用的盤子。

抬頭四處張望,也看不到服務生的蹤影。

今晚是自助餐吧?

反正這兒又沒認識的人,不用那麽注重禮儀呀。

隨性一點,用手抓來吃也可以吧?

從來抵擋不了美食**的她豁出去地想,遊移的目光最後定在鋪滿小蝦沙拉的迷你吐司上。

她伸出右手,指尖正要碰觸到麵包片,突然感到四周氣氛有點異樣。

原本喧鬧的餐廳忽然安靜下來。

雖然低垂的視線定在小蝦上,孔澄卻感覺到無數視線停駐在她身上。

那感覺好詭異。她錯愕地抬頭。

然而,人們談話的聲音又如浪潮般衝入耳鼓,而且誰也沒在看她,大家都與自己的友伴在傾談。

孔澄側側頭。

怎麽回事?是自己的錯覺嗎?

但是,那一刻她才發現,餐廳內的賓客全是女生。

除了她以外,幾乎都是歐洲年輕女郎。

而且,大家打扮得好漂亮。

孔澄這才注意到賓客全都穿著飄逸的白色長裙。

今晚是酒店的女士之夜嗎?

難道有什麽Dress Code?

她惶惑地想,忽然意識到在這華麗晚會中,穿著雪䄛和滑雪褲的自己看起來好寒酸。

可是,這冰餐廳裏明明沒有暖氣,難道大家不覺得冷嗎?

孔澄偷偷環視著女生們身上那些Deep V、露肩或大露背的性感晚裝。

每件晚裝看上去都像美侖美奐的白色婚紗。

仿佛聚集在這兒的,全是年輕貌美的待嫁新娘。

她的視線與坐在桌子斜對麵的女生對上。

是黃皮膚的東方女孩。

剪著整齊瀏海的及肩娃娃頭黑發。細長的東洋風眼睛。像人偶般薄薄的嘴唇。

女孩身穿一襲象牙白色和服,感覺就像日本傳統的白無垢新娘禮服。

不知為什麽,女生明明就坐在對麵,卻像與她隔著一層輕紗,看起來有點朦朧。

是日本人吧?孔澄思忖,朝對方露出友善的微笑。

女孩卻沒有回以笑容,反而一臉悲傷地看著她。

日本女孩啊。孔澄覺得昏沉的腦袋裏,恍似快要靈光乍現地想起什麽,但身邊突然發生了小**。

女孩們不若而同地抬起頭或轉過身,望向冰餐廳恍似沒有盡頭的最深處。

孔澄的注意力也順著大家的視線被吸引過去。

搖曳的燭光掩映下,身穿白色長䄂蕾絲晚禮服的高貴女子,踏著優雅的步履,朝她一步步走近。

淡金色長發在腦後盤成發髻。閃爍著貴寶石光輝的眼眸。白如瓷器的光滑肌膚。像時裝天橋上的模特兒般高䠷婀娜的身影。

“妮歌爾。”

孔澄衝口而出地喚了她的名字。

對啊,妮歌爾是這間酒店的主人。

望著那雙碧藍色眸子,孔澄的記憶發條開始轉動起來。

妮歌爾和霍嘉。

霍嘉那雙像雪狼一樣的灰藍色瞳孔浮現腦海。

他蹲在雪地上凝視著她,對她說:“可惜了。”然後。。。。。。

孔澄驀地全身一震。

妮歌爾在她麵前停下腳步,淺淺一笑。

“想起來了嗎?”

“想。。。。。。想起什麽?”

孔澄用力搖頭,像想把那可怕的回憶驅逐出腦海,但是,霍嘉狂亂熾熱的眼神,再度映進她雙瞳。

在漫天風雪的森林中,霍嘉還跟她說了什麽?對她做了什麽?

“你真讓人好懂,你是V 吧?”

被拋擲出雪撬,頭和背部撞到大樹幹上的她,臉上淌著血。蹲跪在她麵前的霍嘉,卻以詰問的語氣說出風馬牛不相及的話。

“甚、什麽?”

霍嘉用手背替她拭著臉上的血絲。

“浪費了。”

“浪、浪費什麽?”

她暈頭轉向地以虛弱的語氣問。

“你的血可以拯救妮歌爾,一滴都不應該浪費。”

“血?”

孔澄完全聽不明白霍嘉的話,但他已抱起了她,在昏暗的天色和暴風雪下,吃力地踩著厚厚的積雪,朝森林深處走去。

“去、去哪兒?”

孔澄害怕地想掙脫他的臂彎,但就像一具布偶般渾身軟癱。

“去你很想去的地方。”

“鬼、鬼屋?”

“你不是很想去抓鬼?”

“不,我。。。。。。”

“你想抓鬼的話,不用去那幢鬧鬼的小木屋。那木屋隻是由於過去發生的凶案,成為一個象征地標。事實上,這一帶的雪原一直都有鬧鬼傳說。不少旅人在雪原迷路時,看見過雪女。”

“雪女?”

“聽說是被殺死的女子們的幽靈,不甘心地在雪原上徘徊。”

霍嘉以平靜的語氣回答後,把她放到森林深處的雪地上。

“這片原雪地域,附近完全沒有雪徑,隻有無盡的樹海,渺無人煙。看這天色,今晚會下一場更大的暴風雪,不到明天早上,你就會被埋在積雪底下,在雪中消失。如果雪女的傳說是真的話,你很快就可以見到她們了吧。”

霍嘉邊說邊動作熟練地脫去了她的保暖靴、夾乸衣和手套。

孔澄完全無力抵抗,隻能驚恐地任由他擺布。

“你、你在做什麽?”

“這是我公司借給你的保暖裝備,我隻是拿回自己的東西而已。雖然以前那些女孩都沒被發現,但為了以防萬一,這個我也得拿走。”

霍嘉說著拉開了紅色雪䄛的拉鏈,把她掛在身上的迷你斜揹袋解下。

“我不明白。為、為什麽?”

頭痛欲裂、渾身虛脫、躺在雪地上冷得直打哆嗦的孔澄嘶啞著聲音問。

對於眼下發生的事情,她一點真實感都沒有。

“不是告訴你了?你的血對妮歌爾來說,是很寶貴的藥。我也不想這麽做的。但是,你也有心愛的人吧?啊,對不起,我又忘了。總而言之,能這麽純潔又沒有痛苦地死去,不也是一種幸褔?你的犧牲不會白費的。”

“霍嘉,求求你,不要嚇我。你在跟我開玩笑吧?”

霍嘉從身上解下了一個黑色箱形袋子,從裏麵拿出連著一條塑膠管子和瓶子的小針筒。

“這次可以抽到多少品脫呢?”

霍嘉喃喃自語地念著,毫無猶豫地拉起孔澄的外套和羊毛衣衣袖,像醫師般動作純熟地把針筒紮進她手臂的靜脈。

“噓,不要動,掙紮隻會讓你痛苦。很快就結束了,沒事的。”

“沒事?”

孔澄睜大眼,絕望地望著鮮紅的血液從體內被抽出,在透明塑膠管子內徐徐流動,被吸進黑色箱子內的瓶裝容器。

的確,她幾乎沒感到疼痛,甚至好像開始感覺不到寒冷。

一陣朦朧恍惚的陶然感包裹著她。

有種像喝醉酒的飄飄然感覺。

瞳孔漸漸失焦,霍嘉的身影變得模糊不清,眼前隻有一片白茫茫。

“為、為什麽?”

孔澄開始無意識地呢喃。

“雖然妮歌爾很喜歡你,但我也掙紮了一番。去年那個日本女記者失蹤,已經差點惹出麻煩,原本想讓你安然回去的。但是,既然你是冥感者,事情就不一樣。”

“不,我不是。。。。。。”

孔澄呼吸微弱地嘟噥。

“不是你自己說的嗎?能看見幽靈和聽見幽靈。我告訴過你,我的民族很迷信,能夠與逝者連成一氣的冥感者,隻能斬草除根。因為,我最怕鬼了。”

霍嘉發出一陣幹澀的笑聲。

“可是,你殺死我的話,我、我也會變成鬼啊。你、你不是說很怕鬼嗎?”

“對,我怕得要死。但是,幸好我看不到。”

“嗯?”

“所以,永別了。”

“永別了。”霍嘉冷酷的聲音在孔澄耳畔不斷回**。

她從絕望的回憶中回過神,怔怔地望著眼前像冰公主一樣的妮歌爾。

“想起來了嗎?”妮歌爾在問她。

“我死去了。我。已。經。死。去。了。啊。”

淚水在孔澄的圓眼睛裏打轉。

“但是,我為什麽會看見你?妮歌爾,你、你也死去了嗎?”

孔澄呆呆地發問。

妮歌爾輕輕點一下頭,嘴角浮現一抹淒涼的笑容。

“原本還以為你是冥感者,可以幫助我們複仇。但那男人沒有騙我們吧,原來你隻是個普通女孩,這麽容易就被殺死了,好可憐。不過,不用害怕。”

妮歌爾伸出手溫柔地摸了摸她的臉蛋。

一股寒氣直透孔澄心底。

她全身微微一顫,無法了解為什麽會覺得妮歌爾的手這麽陰冷。

自己也已經變成幽魂,失去熱暖的身軀了,不是嗎?

孔澄按捺著內心的困惑,忘情地追問。

“你也是被霍嘉殺死的嗎?為什麽?”

妮歌爾搖頭。

“霍嘉怎可能傷害我?我們深愛彼此。”

“可是。。。。。。”

“你誤會了。”

妮歌爾悲傷地垂下睫毛,欲言又止地說道。

“三言兩語無法解釋清楚,但你很快會明白一切。今晚是特別為你舉行的派對,就先不要聊我的事情,跟大家打個招呼吧。”

“我的派對?”

孔澄愣愣地問,這才發現其他女孩都已站起身,簇擁在她和妮歌爾身邊。

“從今以後,我們全都是你的伴兒。這派對就是為了迎接你而辦的。來,這些全都是你喜愛的餐點吧?吃過冰宮的食物後,你就會成為雪女幽靈的一分子,不會變成遊魂野鬼孤伶伶地徘徊了。”

妮歌爾把一隻斟滿香檳的純銀酒杯遞給她,又挑了一塊剛才她一直貪婪地盯著的小蝦吐司放到她手上。

“大家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等你喝第一口香檳,吃第一口食物,化身為跟我們一樣的雪女,正式開始歡迎你的派對呢。”

妮歌爾撩了撩身上的蕾絲長裙裙䙓。

“成為雪女,你也會像我們一樣,搖身一變穿上你夢想中的新娘禮服哦。”

孔澄怔怔地環視圍繞在她身邊,麵露友善或傷感微笑的雪女。

雖然已經變成幽靈,但大家都好清純漂亮。

反正已經死去了。

與其當雪地上的襤褸紅衣野鬼,倒不如當冰宮的雪女,跟大家在一起。

而且,結果到死去前,她都沒機會當新娘子,穿上美麗的婚紗,變成幽靈後竟然可以一償夙願。

可惜巫馬沒機會見到了。

腦海裏忽然鮮明地浮現巫馬的臉,教孔澄既吃驚又傷心。

為什麽會想起他?

才認識了兩天,兩人已經人鬼殊途。

隻能怪自己運氣太背,也太薄命。

沒機會談情說愛,但有機會吃很多好吃的食物和穿很漂亮的衣服,變成幽靈的感覺原來也不是那麽壞喔。

“你很想吃吧?不用客氣。”

妮歌爾朝她擠了擠眼。

既然幽靈也可以享受美食,孔澄開始覺得沒那麽傷心。

冥界的食物是什麽味道的哩?她急不及待想嚐一口了。

孔澄舉起手上的小蝦吐司放到唇邊,爽快地一口放進嘴裏。

“孔小澄,不能吃!絕對不要吃!”

腦髓深處突然響起男人焦急的斥罵聲。

聽起來好像是巫馬渾厚的嗓音。

巫馬?他也死去了嗎?

“喂,不要吃。不能吃呀。”

巫馬氣急敗壞的聲音幾乎要把她的腦袋炸開來。

到底怎麽回事?

“可是,我已經吃了喲。”

孔澄不斷眨著眼睛,彷徨地在心裏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