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光
突然被“什麽東西”從夢鄉拉出來,在**睜開眼的刹那,孔澄還以為已經天亮。
帳篷內的光線比入睡前明亮,頭頂上那盞鹿角吊燈的輪廓依稀可辨。
不止那樣,白色圓拱形帳蓬變成了巨大銀幕,她眼前正在上映一出奇妙的皮影戲。
無數個戴著雪糕筒形狀帽子的小孩身影,被投射到帳蓬上,在她頭頂不斷旋轉。
而且那並非一出黑白皮影戲,而是黑紅色的皮影戲。
小孩的黑影就像在紅色火焰中旋轉舞動。
孔澄睡意迷糊地在**坐起身,想像著帳蓬外頭躲著一群精靈。
對,頑皮的森林精靈,偷偷在外頭開深夜營火大會。
被風拂動的火焰光芒,乘載著他們的影子,投射到帳篷上。
你們露饀了喇。
孔澄半夢半醒地想,帶著夢遊的神情離開床鋪,躡手躡腳地掀開帳蓬出入口垂掛的厚重彩色毛氈簾幕,把頭探出外麵窺看。
接下來,她睜大眼眸,睡意完全被趕跑。
天空著火了!
夜空在焚燒。
幾秒鍾後,她才意識到那是極光。
像狂焰舞動的紅色極光,漫滿漆黑天際。
眼前的奇幻景象,既不可思議的美豔,也不可思議的可怕。
孔澄怔怔地張著嘴,腦海變得一片空白。
(當然也完全沒意識到應該立刻抓起相機拍照那種記者應盡的本分!)
從籌劃北極圈之旅開始,她滿腦子想像著追尋極光。
亮綠色的極光圓環。
紫綠色的極光旋雲。
黃綠色的極光瀑布。
一刻也沒想像過會邂逅稀罕的火紅色或粉紅色極光。
眼前這豔麗又可怕的火紅光影秀,令人歎為觀止。
孔澄感覺自己仿佛被吸進不可思議的異次元。
而且這異次元空間,完全沒有會消失的跡象。
她曉得極光出現的時間或短或長。
短暫至數分鍾,漫長至數小時,沒有一定規律。
但眼前上演的似乎是霍嘉較早前預測的“華麗極光秀”,還有好一段時間才會落幕。
火紅的極光,張揚跋扈地賣弄著她的豔華。
像是美豔不可方物的癡狂女神,在無涯的黑暗中,撥弄著宛如靈蛇舞動的殷紅亂發。
呆愣了好半晌,孔澄才發現被紅色極光籠罩的並非隻有她一人。
雪地中央尙未熄滅的營火旁,坐著身穿黑衣的男人。
麵具男、輕浮男、冷漠男混合體,彎著高大的身軀,坐在圍繞營火擺置的其中一根圓柱木頭上。
孔澄會發現他的存在,是因為他突然開口朗聲說話。
明明獨自一人,竟然跟空氣說話。
“果然是個怪人。”
孔澄低聲嘀咕,但語音未落,她驀地倒抽一口大氣,雙腿發軟,差點跪了下來。
剛才明明隻看到那個男人,可是,為什麽眨了數下眼睛後,他身邊突然圍滿那麽多人?
那。。。。。。那些。。。。。。是人嗎?
映入孔澄眼底的,是恍如四穀怪談的光景。
紅色極光下,營火周圍的圓柱小木頭上,坐滿了雪女。
置身冰天雪地中,孔澄隻能聯想到雪女這個形容詞。
因為那些女人看起來全都白晃晃的,隻擁有依稀的半透明輪廓,明顯不是血肉之軀。
她不禁又想起不久前發生的“妮歌爾雪女噩夢”事件。
不會吧。不是吧?
她跟霍嘉說這雪原上鬼影幢幢不過是順口溜,不會弄假成真吧。
“你們感應到的人是我。跟那個沒用鬼沒關係。他(她)不是冥感者。”
“她的力量比我強大?別開玩笑了!”
“都說她隻是個沒用鬼。請你們答應我,不要再追著她。”
“我跟她沒有任何關係。隻是因為我在這兒,好像連累她被你們發現了。唉,不,我的意思是,好像連累她被你們誤會了。”
“我無法聽你們傾訴。我早已從冥感的世界引退,無力幫助任何亡靈。單是存在這兒這件事,已幾乎耗盡我的能量,說不定下一秒鍾,我就會被拉走。是紅色極光的能量幫了我一把,今晚才能召喚你們出來。”
雖然看到男人身旁被疑幻疑真的雪女環繞,但孔澄聽不到雪女們的話語,風中隻傳來男人響亮的沉穩嗓音。
自己又做夢了嗎?
而且,男人也提到了“冥感者”這個她近來接二連三聽到的奇妙詞匯。
簡直像冥冥中有誰糾纏不清地向她耳語相同的“訊息”。
男人嘴裏不停提及的“他”或“她”又是誰?
事後想起來,孔澄也不明白自己那刻為什麽會做出那麽大膽的行動。
雖然看到那些白濛濛的影子很害怕,但她更擔心男人的事情。
他說自己“會被拉走”是什麽意思?
她想起去年平安夜在小公園石階下霎眼消失的男人。
“唏,你沒事吧?沒問題吧?”
孔澄渾忘了自己並沒穿上外套和鞋子,不顧一切地衝出帳蓬,邊朝營火奔跑,邊向男人呐喊。
她沒發現比起詭異的雪女幻象,她更害怕冷漠男會忽然在她眼前消失。
“喂,你還好吧?”
孔澄圈起嘴巴,朝男人高聲喚。
男人聞聲霍地在木頭上站起身。
孔澄看到他像撥開四周濃霧似的揚揚手,圍繞在他身旁的雪女,頃刻融入夜氣中消散。
“好無情啊,又是你召喚我們來的。”
這一次,孔澄清晰地聽到其中一個雪女消失前幽怨地輕嗔。
她眨著惶然的眼眸,看著大步朝她走過來的他。
挺立在布滿紅色極光蒼穹下的神秘男人。
“運動天才,你的另一個嗜好,是索性將自己變成雪人滾下雪山嗎?你的腳趾細胞在幾分鍾內就會壞死,可以報廢切掉了。”
孔澄還來不及回應,男人突然攔腰一把抱起她。
“啊!”
孔澄的額頭輕輕碰觸上男人的下巴,感受著他驚人的體溫,她驟然失去了反抗的力氣。
男人抱著她朝帳蓬走回去。
他有留意到我住在哪一個帳蓬啊。發現自己竟然有點甜絲絲地那樣想,孔澄不禁很氣自己竟然為這種小事莫名感動。
但躺在他的臂彎裏,倚在他的胸膛上,她聞到了那陣像幹草一樣的清爽氣味。
是他啊。明明就是他吧。
那個三番四次出現在她身邊的神秘男。
他到底是誰?
剛才那番詭異的景象和他所說的話,又是什麽回事?
“唏,我不叫運動天才,我的名字叫孔澄。”
孔澄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在他懷裏小聲說。
聽到她報上名字,男人不知為什麽從喉嚨深處發出一陣笑聲。
我的名字有那麽好笑嗎?
孔澄怯怯地抬頭,窺視男人笑得擠起來的眼睛。
“你笑什麽哦?”
“沒什麽,隻是在想你跟這個優雅的名字不太相襯。”
“嗄?”
“你真的叫孔澄嗎?”
男人笑著垂頭看向她,兩人眼睛剛要對上,他又立刻移開視線。
“什麽意思?的確,父母給我取的名字,是孔小。。。。。。小澄喇,但那跟孔澄不是一樣嘛?”
孔澄氣惱地嘟起嘴巴。
“完全不一樣。孔小澄比較好聽呀,很適合你。”
欸欸欸?是那樣嗎?有那樣的事嗎?
“噢。”
孔澄羞赧地說不出話。
他稱讚我的名字好聽呀。孔澄內心竊喜。
但是,被喚做“孔小澄”,感覺不是很笨嗎?
他的意思,不會是“孔小澄”聽起來比較像笨蛋,所以適合我吧?
孔澄不安地猜度。
“我叫巫馬。”
“嗯?”
“我說我叫巫馬。”
“好奇怪的名字。”
孔澄衝口而出地回應。
“是嗎?是姓氏啦。我姓巫馬,單字聰。朋友都叫我巫馬。”
“從來沒聽過那樣的姓氏。”
孔澄偏著頭。
“是嗎?”
巫馬聰。巫馬聰。孔澄在心裏偷偷反複念誦。
明明說她不穿鞋子會凍僵,不知為什麽,巫馬卻走得慢吞吞。
短短的雪路,看似怎麽也走不完似的。
他是不是想跟我多談一陣子話呀?
想到這兒,孔澄又暗自歡喜。
事實上,她好想時間在這一刻凝結。
如果永遠走不回帳篷多好。
當然,現實中這是不可能的。
孔澄望著愈來愈接近的帳篷,心底不禁焦慮起來。
除了他的名字外,她還想知道關於他的一切。
她好害怕他隻是一場幻夢。
“剛才。。。。。。到底是什麽回事?”
孔澄輕聲問。
“嗯?”
“我好像看到你身邊圍繞著奇怪的東西。”
孔澄避重就輕地簡單帶過。
等待回應的瞬間,她心跳得好厲害,害怕他會開口告訴她,他跟那些奇怪的東西一樣,都是雪地上的幽靈。
然而,巫馬隻是語氣悠然地問答:
“秘密。”
“秘密?剛剛我的確看到。。。。。。”
“噓。”
巫馬沉聲打斷她的話。
“噓?”
巫馬抱著她穿過了帳篷的毛氈簾幕,把她輕輕放到地上。
明明帳篷內的暖氣應該比巫馬的臂彎溫暖,離開他懷抱的刹那,孔澄卻感到一陣冷颼颼的空虛感。
“孔小澄陛下,回到你的寢宮了,請好好休息吧。”
巫馬又一臉不正經地跟她開玩笑。
“你還未回答我,剛才的事,我不是在做夢吧?你到底是誰?去年平安夜。。。。。。”
“噓。”
巫馬把食指舉到唇邊,彎下身定定地注視著她的臉。
孔澄被他看得有點不好意思,但還是沒好氣地反駁:
“我還沒說完啊。你又噓我什麽?”
“孔小澄你啊,有一雙會招惹遊魂野鬼的眼睛。”
巫馬突然收起笑容,滿臉嚴肅地說。
“嗄?”
孔澄錯愕地把嘴巴張成O形。
“你怕不怕鬼?”
“當、當然害怕啊。”
孔澄雙眼骨溜溜地轉動,猜度著巫馬的心思,結結巴巴地回答。
“那麽,聽我一句忠告,你絕對不要八卦任何有關鬼魂的事情。閉上你的嘴巴,閉上耳朵,最好連眼睛都閉上。不要問、不要聽、不要看。”
“可是你剛才。。。。。。”
“噓。”
巫馬這次把“噓”音拉得長長的。
“孔小澄你喜不喜歡童話故事?”
巫馬突然話鋒一轉地問。
“嗯?算是。。。。。。喜歡吧。不過,很多童話故事結局其實都好恐怖。”
“對哦,不同文化的童話,其實都在說一個相同的故事,或者應該說教訓啦。那就是,不聽話的孩子會死掉。”
巫馬吃吃地笑起來。
“嗄?”
“所以,聽話哦。”
巫馬態度自然地舉起手摸了摸她的頭,揉亂她的短發。
我又不是小孩。孔澄雖然在內心嘀咕,但胸臆間卻湧出一股暖流。
他撫摸她頭發的觸感是那麽令人懷念。
那一瞬,她百分之九十九確定他就是曾在小公園出現的神秘男。
兩人眼神交織。
巫馬用熾熱的眼神看著她。
不知為什麽,她忽然好想哭。
“巫馬。”
“嗯?”
“就是想試試喚一下你的名字。”
“感覺還不壞吧?帥男的名字也很帥氣吧?”
孔澄噗哧一聲笑出來。
雖然聳動肩膀笑著,心裏卻好害怕。
害怕明天睜開眼睛,那麽溫柔的巫馬又會變回陌生人,冷漠地對待她。
“我們的確曾經見過麵,對吧?”
孔澄再次鼓起無比勇氣問道。
巫馬閃動的眼神漸漸沉寂下來。
“沒有。”
接下來,他揚起嘴角,擠出一絲感覺有點勉強的笑容。
“孔小澄,今天跟你交換雪撬車和今晚送你這一程,都是男人基本風度,沒有其他。我喲,已經名草有主。但因為長太帥了,很容易引起別人誤會,所以多嘴澄清一下。一生中,我被女人愛上的次數實在太多了。哈哈哈。”
這個多嘴自大狂到底在說什麽?
被巫馬一眼看穿她心頭小鹿亂撞,孔澄羞愧得無地自容,臉蛋漲得通紅。
為了掩飾內心的困窘和難堪,她扠起腰肢低嚷:
“說什麽喇?我對你,完全沒那種感覺。完。全。沒。有。你誤會了。完全誤會了。好尷尬啊。哈哈哈。”
巫馬伸手捂住胸脯,誇張地籲一口大氣,像漫畫人物那樣把雙眼睜得如鈴當般搞笑。
“搞什麽 ?因為你一再問我是不是見過你,害我以為你在向我暗示什麽,原來我表錯情了。對不起,對不起,失禮失禮。”
巫馬又誇張地對她彎腰敬禮。
“對哦,你完全表錯情了。”
“那就好。”
“ 呃?”
“總之,我也許很快會離開這兒,不想讓可愛的小姐記掛我。”
巫馬明明淺笑著,那笑容看起來卻無限苦澀。
“誰會記掛你?別自作多情。”
孔澄悻悻然地回他一句後,不禁露出狐疑的表情。
“可是,我們最少還有兩天一夜才完成這個越野旅程。”
“啊,嗯嗯嗯,你說得對。”
孔澄搞不懂巫馬腦海到底想什麽,隻見他又嬉皮笑臉地拍打著後腦勺哈哈笑地說:
“那麽,明天見。”
“唏!”
巫馬剛想轉身離去,孔澄情不自禁地出聲喚住他。
自己到底怎麽了?
孔澄慌失失地反省。
就那麽舍不得他從視線裏消失嗎?
她忽然很想告訴他明天要與霍嘉去鬼屋探險的事情。
或許可以邀他一起去。
總覺得有他在身邊就很安心。
孔澄腦海千回百轉。
但是,她答應了霍嘉,那是兩人之間的秘密。
而且,巫馬剛才跟她說了很奇怪的話,囑咐她不要八卦任何有關鬼魂的事情。
就像他可以預見她一定會牽連進那種事情似的。
“閉上你的嘴巴,閉上耳朵,最好連眼睛都閉上。不要問、不要聽、不要看。”
為什麽他會那麽說?
可是,即使再追問他,他也隻會“噓噓噓”地打斷她,顧左右而言他吧?
不過,她由始至終就分不清巫馬什麽時候在說真心話,什麽時候在開玩笑。
也許那聽起來很嚴肅的囑咐也隻是在逗弄她。
孔澄欲言又止地望著巫馬。
像謎一樣的神秘男人。
但是,眼前令她臉紅心跳的男人,都臉不紅氣不喘地公然聲明自己有戀人了。
換言之,他不是死心眼的她,一直打從心底深信“宇宙中的唯一”。
認定他就是在小公園溫柔地擁抱她的男人,隻是她的一廂情願吧。
他不過是旅途上擦身而過的陌生人。
換言之,他的事一概與她無關。
她的事也一概與他無關。
說到底,宇宙中或許根本沒有什麽唯一。
宇宙中隻有虛無。
總是對自己遲遲未發生的初戀,依然滿懷憧憬和超樂觀積極信念的孔澄,心底第一次浮現絕望的想法。
孔小澄,拜托你不要像個白癡那樣惹人笑話。
不要纒著人家不放好不好?
你這樣子好可憐也好好笑耶。
“沒什麽。我。。。。。。沒什麽話要說的喇。”
孔澄無精打采地垂下頭顱。
“那麽,晚安。”
巫馬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暗啞。
不知為什麽,那句“晚安”就像充滿“再見”的告別意味。
雖然這直覺很奇怪,但孔澄隱約覺得不會再見到他。
她壓抑著抬頭再看他一眼的強烈衝動,把頭垂得更低,以了無生氣的聲音回說:
“晚安。”
巫馬佇立在帳篷外,遲遲沒有邁步離去。
他不想承認心裏不想離去,但沉重的雙腿出賣了他。
心神恍惚地呆站了一陣子,他才意識到極光已經消失。
不過,夜空仍然滲染著一層淡薄的紅色霧靄。
就像是褪色的血痕。
薩米民族的傳說中,天空出現稀罕的紅色極光,是極端不祥之兆。
巫馬疲倦地用手掌揉了揉臉孔。
自己到底在做什麽?
他與孔澄接觸得太頻繁了。
竟然還互相交換了名字。
巫馬蒼鬱地歎一口氣。
剛才兩人互報名字時,他心頭波瀾起伏。
在巫馬的回憶中,多年前,與她幾乎有過一模一樣的對話。
對他來說,那是遙遠時光之流另一端,在古董店裏與她的邂逅。
改變了相遇方式,對話和氣氛卻微妙地相似。
那一刻 ,巫馬感覺到,命運或許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他真的可以阻止將會發生的一切嗎?
可以阻止孔澄被卷進冥感者的世界嗎?
還是,換了另一個時空,隻是把一切必然會發生的事,提早了命定的軌跡?
她的命運,注定無法改變嗎?
但是,他想嚐試逆天而行。
絕對不能讓命定為冥感者的她甦醒。
這是現在的他,唯一可以為她做的事情。
是確保她幸褔唯一的方法。
他想送她一個不一樣的未來。
沒有他存在的未來。
沒有痛苦和失去的未來。
巫馬回頭望向帳蓬。
帳篷內亮著燈光而外麵一片黑暗,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她嬌小的黑色剪影。
“孔小澄,對不起。”
巫馬伸出手,碰觸那孤伶伶的黑色影子,以幾若無聞的聲音說道。
第二天早上,天色陰沉。
雲層低垂的天空積壓著厚重的灰色雲朵。
風勢轉烈,從天空飄降下無數碩大雪花,令雪原上的視野變得十分模糊。
氣溫攝氏零下三十一度,比前兩天急遽下降了八度。
在霍嘉和安迪的召集下,雪撬隊團員匆匆用過濃湯配麵包的早餐,提早了出發時間。
霍嘉很抱歉地宣告,天氣似乎會繼續轉壞,為了安全起見,這天行程需要作出臨時改動。
大隊將會抄捷徑前進,希望在原定的午餐休息時間,到達晚上計劃露宿的第二號營地。
霍嘉對縮短和改動行程再三致歉,但團員都沒有異議,也沒人提出投訴。
畢竟,經過昨天橫越雪原的體驗,大家都深切感受到大自然壓倒性的力量。
正如霍嘉所說“天有不測風雲”,人類置身浩瀚無邊的雪原之中,不期然感受到自己是多麽渺小脆弱的存在。
昨天參加騎馬團的人們,也在營地換上雪地電單車,循另一條路徑驅車回酒店,結束兩天一夜的雪原騎馬合拚電單車旅程。
兩隊人員同時從營地出發,大家友好地跟昨晚曾短暫相聚、把酒言歡的旅客熱烈揮手道別,分道揚鑣。
巫馬並沒有如孔澄的預感那樣離奇消失。
相反,他像交際花一樣,四處與人寒暄話別。
出發前兩人的視線對上了幾次,這天巫馬也沒有躲避孔澄,禮貌周周地對她點頭淺笑,她卻反而覺得兩人的距離變得好遙遠。
她也微笑著朝巫馬客氣地點頭,不想讓他察覺內心莫名的失落。
巫馬的雪撬車被霍嘉安排在最先頭出發。
安迪不是說過Spring總是衝得太猛,比較適合安排在大隊最後頭,拖慢牠像飛鏢的速度嗎?
孔澄心裏有點納悶。
不過,巫馬駕駛雪撬的技術遊刃有餘。
這天氣候惡劣,霍嘉或許想讓巫馬帶著Spring帶頭盡情奔跑,加快整隊人前進的節奏吧。
想到這兒,再次被安排在最後出發的孔澄隻有死心。
對啊,還搜尋著他的身影幹嘛?
她在心裏不斷對自己說。
對,巫馬和她也是互相擦身而過的旅人。
把酒言歡後就是瀟灑道別的時候。
各自前去不同的目的地。
不應該帶走半點雲彩。
孔澄強烈感覺到那就是脫下夢的衣裳的現實。
在陰霾的天空下,孔澄嚐試努力收拾心神,專注地操控雪撬車。
出發時一直在想巫馬的事情有點心不在焉,把注意力放回雪撬上後,漸漸升起一股異樣感覺。
她的雪犬團隊這四個小家夥,怎麽其中一頭好像突然長胖了?
第一排左邊站在老大位置的雪犬,愈看愈像Spring。
不過,雪犬雖然有不同的毛色花紋和瞳孔顏色,但如果同樣是黑白色、灰白色或啡白色的雪犬,驟看長相其實都差不多。
小老大的確跟Spring一樣,是灰白色的阿拉斯加雪犬,但印象中體型應該比較細小。
應該隻是她的錯覺吧?
霍嘉或安迪都沒跟她提過更換雪犬的事。
小老大也許昨晚吃多了,看起來體型脹卜卜了一點。
牠是不是跟我一樣,很容易水腫,吃個麻辣火鍋身型就會漲大一號?
孔澄忍住笑意想。
而且,小老大走得比昨天下午更慢,這一點完全不像Spring的作風。
事實上,孔澄的雪撬車,與前麵的隊伍被拉開愈來愈遠的距離。
她有點擔心地看著眼前四頭狗狗。
牠們看起來精神萎靡,氣喘籲籲,走平坦的路段時看起來也很吃力。
孔澄留意到牠們邊走邊不斷在雪地上拉屎。
不是硬幫幫的屎粒,而是啡黃色的**。
由於風雪很強,看起來有點噁心的排泄物,轉瞬就被白雪掩蓋。
狗狗是不是拉肚子?牠們看起來很不舒服的樣子。
孔澄有點憂心地想。
這樣下去沒問題嗎?
雪愈下愈大。
眼前的視野變得灰濛濛。
她已經不太看得到前一部狗雪撬的尾部。
連前麵的地形和路徑輪廓也漸漸看不清楚。
孔澄有點著慌地回頭。
霍嘉駕駛的雪地電單車,出現在她右後方的視野內。
似乎留意到她回頭的動靜,霍嘉舉起手臂向前一伸,示意她專心前進。
孔澄籲一口氣。
對,有最熟悉這雪原地勢又經驗老到的霍嘉在後方守護,絕對沒問題的。
不要神經兮兮喇。
孔澄在心裏對自己大聲說,在漫天風雪中努力睜大眼睛,隻想無驚無險地把狗雪撬車駛到營地。
孔澄有點笨手笨腳地掀起像烤箱手套那麽厚大的保暖手套,再拉開底下的毛冷手套,窺視手表上的時間。
下午兩點二十四分。
出發時間是上午十點半。
換言之,狗雪撬已經在雪原上走了接近四個小時。
難怪自己凍得四肢失去感覺,四頭狗狗也一副快要倒下的樣子。
在視程愈來愈狹隘的風雪中,感覺雪撬車好像一直走在千篇一律的森林和雪地上。
不斷重複的景致會讓人變得精神恍惚,孔澄覺得自己漸漸陷入有點危險的精神狀態。
無論如何,都應該到達營地或中途休息站了吧。
體能原本很差的她就不用說了,連雪犬看起來也到達極限,加上牠們今天的狀態看起來就很不好。
“跟著我。”
大概一個小時前,當大隊前方最後一部雪撬車完全消失在孔澄視線內,霍嘉把電單車駛前對她說。
“你的狗狗看起來有點狀況,我們跟不上大隊了。不用擔心,慢慢來。我駛在你前麵,跟著我,沒問題的,隻是比大家稍晚抵達而已。”
因為霍嘉那樣說,孔澄打算一直努力撐到最後,但她已經快要癱倒。
即使狗狗走得有氣無力,雪地還是有一定的顛簸程度,她得一直緊繃著大腿和小腿肌肉,才可以穩站在踏台上保持身體平衡。
神經質的她也一直用盡全力緊抓著扶手,手臂、手腕和手指都愈來愈沒力氣。加上零下三十一度的酷寒氣溫和愈吹愈猛的風雪,真的撐不下去了。
孔澄想像自己雙腿發軟滾落雪撬車的慘狀,嚇得咬緊牙根再度提起精神。
可是,在這種惡劣天氣下,恐怕三點過後天色就會轉暗。
要是入黑了怎麽辦?雖然霍嘉的雪地電單車可以亮起車頭燈,但是,在暗黑的雪原上,快要癱倒的零運動神經駕駛者和病懨懨的狗狗團隊組合,怎麽想都很可怕。
利刃般的呼呼風聲不斷刮過耳朵。
即使把冷帽拉得再低,那像厲鬼呼叫的聲音,依然不絕於耳。
霍嘉真的知道我們現在在哪兒嗎?
孔澄彷徨地看著眼前白雪茫茫的景致。
我們會不會在風雪中迷路了?
在這種風雪中迷路會不會變成雪人凍死啊?
雖然凍死的屍體在眾多形式的遺體中,是比較美麗的。。。。。。
“現在去吧。”
孔澄正打開了沒有閘門的胡思亂想模式,霍嘉突然減慢車速與雪撬車平排。
“欸?”
“我們快要抵達營地了。入黑前,答應了帶你去你想去的地方,不是嗎?”
霍嘉拉下黑色麵罩,在風雪中朝孔澄喊話。
“現在?”
孔澄也拉下臉上的淺紫色織花麵罩吃驚地反問。
她早已把到鬼屋探險的事拋到九霄雲外,隻想保住小命抵達營地。
在這種天氣下再繞道?會不會太瘋狂了?
而且,雖然霍嘉說兩人快要抵達營地,眼前根本依舊一片白霧茫茫。
由出發開始就沒改變過的景色。
營地真的就在附近嗎?
“你不是害怕吧?我還以為冥感者天不怕地不怕,鬼門關也不怕。”
“你說什麽?我不是。。。。。。”
“已經無法回頭了,是你開始這一切的。”
“欸?”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這不是你們中國人的諺語?”
霍嘉用國語說出前半段的話。
“霍嘉,對不起,我跟不上你說什麽。”
孔澄疲倦地在風中朝他喊話。
霍嘉眼神一黯。
“我隻是送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我想去的地方?”
“來吧,時間不早了,我還要趕回營地。”
霍嘉邊說邊在手上使力,按著電單車右邊把手上的加速器,再度領前孔澄的狗雪撬。
為什麽是“我還要趕回營地”?要趕到營地的,不是“我們”嗎?
孔澄困惑地想。
但她的思緒在下一秒便被打斷。
霍嘉突然把電單車軚盤朝左邊扭轉,同時刹慢車速。
換言之,電單車龐大的車體,驟然大動作地壓向四頭狗狗。
出於動物本能,四頭狗狗害怕地閃避危險,頃刻偏離了安全路徑,深深踩進森林厚厚的原雪中。
四足突然陷入像泥沼一樣的積雪中,狗狗看起來更加害怕。
其中三頭狗狗仰起頭顱發出可憐的嗚咽聲,拚命扭動身體,想把陷入積雪中無力的足踝拔起來,但看起來根本無力回天。
這時候,前排左方的老大,壓低頭顱發出一聲低沉的嗚嗚聲,豎起全身雄偉的灰毛,喘息著張開嘴巴露出一口利齒,像是要耗盡體內蘊藏的所有能量,發力帶領大家從雪的泥沼中衝出去。
突然在雪撬車上一起被拖入積雪中動彈不得的孔澄,腦袋最初一片空白,甚至沒意識到危險。
但是,當她看到老大張牙舞爪的神情,腦裏轟地一響。
怎麽看這頭狗狗都是Spring。
而且牠很害怕,好像以為自己被迫到絕路。
不好了!
其實孔澄這念頭還來不及被腦神經回路完整詮釋,讓她害怕發抖,Spring已經像枚飛鏢一樣,拉著雪撬車飛彈出去。
又病又累又害怕的Spring完全失控。
牠強大的身軀拉著雪撬車橫衝直撞,衝進沒有路徑的雪地森林。
森林裏全是彎曲起伏的原雪地。
雪撬車嚴重傾斜。
孔澄甚至來不及發出驚呼,身體已經被拋離雪撬傾擲出去,後腦和背部重重撞到樹幹上。
她癱倒在森林中的雪地上,眼前金星直冒。
對於突如其來的意外,一點真實感都沒有。
她隻感到頭部傳來一陣熱暖。
啊,總算沒那麽冷了。
她傻傻地想,完全沒意識到那股溫暖源自她體內。
鮮血正從她額際汨汨流下臉龐。
她喪失了對時空的意識,腦袋一片混沌。
我在哪兒?現在是什麽狀況?
孔澄費力地想,但頭腦空白麻痺。
“可惜了。”
血眼迷糊中,孔澄看到霍嘉在她麵前蹲下,一臉憂傷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