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團隊在日落前順利抵達目的地。
換了雪撬車後,孔澄總算挽回一點自尊。
雖然她仍然四肢無力,駕駛雪撬車的技術乏善足陳,但四頭個頭比較小的雪犬簡直就像天使,乖巧地在雪道上以不徐不疾的腳步跟隨大隊拉著車,下坡時不用孔澄費力刹車也會自然減慢速度。
小老大還不時回頭望向孔澄,像確認有點危顫顫地攀著扶手的她是否安好。
真是體貼可愛的狗狗咧。
孔澄終於可以鬆一口氣,還有餘力欣賞沿途的雪原風光。
她也不時悄悄回頭,窺探後頭接棒駕駛她的頑皮大軍的男人動靜。
可恨的是,狗狗在男人的指揮下,竟然被駕馭得貼貼伏伏,變得循規蹈矩。
那男人是不是懂得魔法啊?
孔澄有點心有不甘地想,但過了一會兒後,無驚無險地奔馳在雪原上的快感蓋過所有煩惱。
她覺得身和心都仿佛被眼前的純白世界洗滌了。
雖然風雪撲在臉上好冷,即使有麵罩擋風,臉頰還是凍僵了,但她還是相當自得其樂,終於享受到騎乘狗雪撬的樂趣。
營地也比孔澄想像中豪華太多了。
她原先想像大隊真的要在雪原上辛辛苦苦地紮營度宿,沒想過那根本就是一個設備齊全的湖邊營地。
被高山和森林包圍的深藍色美麗湖泊旁,搭建著一個個圓拱形白色帳蓬,幾乎與雪地的顏色融為一體。
每個帳蓬就像一間獨立酒店房間,既有暖氣和電燈,又有鋪著馴鹿皮的寬闊床鋪。
營地內不止設有員工宿舍、廚房、公用洗手間,還有迷你雪犬場和馬廐,讓雪犬和馬兒休息。
(孔澄抵達後才知道兩日一夜的雪原越野騎馬團也在這兒度宿一夜,兩團參加者會合在一起。)
營地上早已有員工守候,為大家分配帳篷和安置行李。
雪犬和馬兒交接到訓練員和飼育員手上。
享用由廚師烹調的傳統芬蘭晚餐前,大家還可以到興建在湖邊一隅的傳統芬蘭浴小木屋,淋浴和享受桑拿,洗去旅途的疲憊。
竟然能用報館公款,體驗這麽奢華的北極圈之夜啊。
真是賺到了!阿畢可虧大了。
孔澄如墜夢中地望著浸染在夕陽粉紅色霞光中的沉靜湖泊和雪原,但覺置身世外桃源。
早上經曆的不愉快也被拋諸腦後。
在獨占的帳篷中休息一下後,她在營地上四處搜尋麵具男的身影,想跟他說聲謝謝。
但是,不知道是她的錯覺還是什麽,男人似乎一直躲避她。
無論是大家餐前在雪地中央圍著營火,用白樺木杯子舉杯喝拉普蘭雞尾酒閑聊時,抑或轉移到圓椎形木帳篷餐廳內吃晚餐時,她每次想找機會接近,他都正好轉過身去,跟其他團員主動搭訕,她也不好意思上前插話。
孔澄總覺得男人的眼角餘光明明捕捉到她,卻故意視而不見,就像她身上散發著病毒似的。
搞什麽啊?我也沒想過要跟你拉近距離啊,隻是想禮貌地道句謝吧。
真是個惹人生氣的家夥,跟你保持距離正合我意。
孔澄想道,氣悶地遠遠看著在人群中看起來很吃得開的男人。
他跟任何人(尤其是漂亮女生)心情大好地談笑風生的模樣,不知為什麽教孔澄看得雙眼冒火。
她鼓起腮幫,豪邁地大口喝著無限添飲的“芬蘭玫瑰”(Finnroses)雞尾酒。
用波本威士忌、杏桃白蘭地和苦艾酒調製的雪國烈酒。
“啊,晚餐結束了嗎?你在這兒幹嘛?”
有點醉眼迷濛的孔澄,跪在雪犬場的鐵絲網圍欄前,雙手攀附著網子,把臉孔和鼻子貼在上頭,盯著裏麵的雪犬發呆。
安迪打開鐵絲網閘門,把頭探出來問道。
“被狗狗的嬉鬧聲吸引過來了。牠們這邊也好像在開宴會呢,好熱鬧。”
“現在是喂食時間,我也是在旁邊幫忙一下,你要進來參觀嗎?”
安迪朝她招了一下手。
“可以嗎?”
“沒問題。”
安迪把門再打開一點,示意孔澄跟隨他走進裏麵。
雖然才晚上七點稍過,在沒有城市燈光的雪原中,感覺已像深夜。
抬頭找不到月亮的影蹤,但澄澈的天空上布滿閃爍星群。
“今晚很有機會看得到極光。”
安迪看了一眼天空後說道。
頭戴橙啡色冷帽的他,身穿印有公司徽號的黑白羽絨外套和滑雪褲,走路時雙手一直在身旁兩邊晃動,給人在原地彈跳的感覺,比孔澄想像中更稚氣。
“真的看得到就好了。”
孔澄有點搖搖晃晃地仰望天空滿懷希冀地說。
“你喝了『芬蘭玫瑰』吧?”
“嗯?”
“你雙眼有點對不準焦咧。那款雞尾酒很易入口,但酒性很厲害。”
“現在告訴我已經太遲。”
孔澄有點醉意地咯咯笑起來。
安迪帶著她繞狗場走了一圈,向她介紹雪犬的生活作息情況。
孔澄這才知道,狗狗的生活圈,原來依彼此脾性合不合,被圈欄劃分成不同區塊。
“有些狗狗可以一起工作,但無法一起生活。有些狗狗可以一起生活,但無法一起工作。”
安迪煞有介事地解釋。
“那不是跟世上很多戀人一樣?”
孔澄失笑地答腔。
“欸?啊,對嘛,跟世上無數戀人一樣。”
安迪從鼻孔發出笑聲應和。
孔澄還沒有戀人,所以其實無法想像可以跟對方一起工作,卻無法一起生活;又或可以一起生活,卻無法一起工作是怎麽回事。
不過,除非是在職場上相遇的對象,否則,或許一輩子都不會看到戀人工作的樣子吧。
每個人都有很多副麵孔。
雖然會想探知喜歡的人的全部,但或許按捺住好奇心才是聰明的戀愛方法。
無需懂得喜歡的人的每一副麵孔。
讓對方擁有自己想保留的空間,甚至不能說的秘密,才是溫柔的成人戀愛方式。
可是,她有沒有可能變得那麽成熟呢?
孔澄想像著某天遇上喜歡的人───宇宙中的唯一,然而他卻懷抱著黑暗的秘密。
自己一定會覺得很寂寞吧。
不過,前提是先要遇上宇宙的唯一啊。
孔澄在心裏幽幽歎口氣。
提起戀人的話題,似乎也觸動了安迪的心事。
兩人各自落入沉思,默默地看著場內的雪犬。
正被喂食的狗狗或狼吞虎咽,或慢條斯理地把臉埋在鐵盆子裏,咬著混和了維他命幹糧的肉塊。
已經吃過晚餐的狗狗則各玩各的。
有些在鐵絲網旁邊繞圈踱步。有些追著彈跳的塑膠玩具跑。有些舒服地睡懶覺。
也有少數獨自坐到高台上,像擔當守衞員般四處了望,或仰頭對著天際仿佛凝神沉思世界大事。
“你認得每頭狗狗嗎?”
聽到孔澄的問話,安迪連連擺手。
“我才來了兩個月,隻是短期打工,現在依然暈頭轉向,隻記得一些特別難纒的反鬥星喇,比如你的頑皮女Spring。”
安迪笑說。
“霍嘉的狗場總共飼養了近百頭雪犬,隻有他認得每頭狗狗,熟知牠們的名字和脾性,真不簡單。不過,他的家族一直在這兒經營狗場和馬場,他可說是從小就跟雪犬一起長大的。你不覺得他擁有一雙雪犬的眼睛嗎?”
孔澄興奮地點頭。
“原來你也這麽想。不過,在夜色下看,你覺不覺得這些雪犬好像狼?尤其是牠們的眼睛,感覺神秘莫測,就像凝視著我們看不見的世界。我覺得霍嘉的眼睛更像狼的眼睛呢。”
孔澄的視線定在一頭以漂亮姿勢坐在高台上的大型純灰色雪犬上。
“狼原本就是犬科動物呀。對,你這樣一說,霍嘉的確像一頭英偉漂亮的狼。”
“你很仰慕霍嘉啊?”
孔澄隨口問道,沒想到安迪大動作地搖頭。
“我才不仰慕他,隻是羨慕他。”
“羨慕?”
安迪停下腳步,有點不好意思地隔著冷帽搔抓著耳朵。
“我啊,說真的,其實一點都不習慣這份工作。”
安迪朝狗場揚揚手。
“一會兒要照顧狗,一會兒要照顧馬,牠們的體味好重,我有點受不了喲。來到這兒我才發現自己是百分百的城市男孩。天天對著狗和馬,照顧牠們又辛苦又髒,我都要患上動物恐懼症了。來了不到一星期,我已經想打退堂鼓,不過又舍不得。”
“舍不得這裏的景色?”
安迪眯起淺藍色眼睛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
“原本的確是為追尋極光而來的。不過,這兒有比極光更耀眼的東西。”
安迪一本正經地看進孔澄雙眼說:
“我戀愛了。”
果然是法國男,那麽肉麻的說話,從他嘴裏吐出來卻像呼吸空氣一樣自然。
就像是說“今天天氣真好”或“我現在肚子好餓”那樣毫不突兀。
比極光更耀眼啊!聽到那樣誇張的比喻,孔澄機靈地看穿了安迪的心思。
在這荒蕪的北極圈中,比極光更耀眼的美豔女子,應該十分稀罕吧。
“所以,你才說你羨慕霍嘉啊。”
孔澄不禁露出同情的神色。
像安迪這樣的小夥子,雖然年青可愛,但應該絕對不是擁有成熟魅力的霍嘉的情場敵手。
“你以為我失戀了嗎?”
安迪像有點不服氣地說。
孔澄平常不會這麽直接,但借酒意壯膽,直截了當地用力點頭。
“如果你愛上的是妮歌爾的話,當然注定失戀。”
看來孔澄沒猜錯安迪迷戀的對象,但聽到她的吐槽,他嘴角卻露出一抹耐人尋味的淺笑。
“那可未必。”
“欸?”
安迪但笑不語,看起來就像個藏著秘密的壞孩子。
“不過,她還是會嫁給他啊。”
安迪的聲線忽然低沉下去歎口氣。
“誰跟誰?”
“咦,霍嘉與妮歌爾快結婚了,你不知道嗎?”
“啊。”
孔澄覺得金童玉女共諧連理十分順理成章,沒什麽好驚訝的。
不過,安迪年輕的心,未免過分沉醉在他的單相思世界。
她不過是酒店的過客,怎會知道酒店主人的婚事?
但這對安迪來說似乎是天搖地動的大事,他仿佛覺得全世界的人理應知道。
“妮歌爾懷孕了。”
安迪又怏怏不樂地說。
欸?孔澄想起妮歌爾完美的身段和纖細的腰肢,完全看不出已經懷孕。
“奉子成婚嗎?”
孔澄偏偏頭。
“不過,我看過掛在酒店大堂的照片,霍嘉和妮歌爾是青梅竹馬,關係好像一直很親密,結婚是遲早的事吧。可能兩人相識太久,沒有契機的話,就會一直拖延下去。有了小寶寶結婚很好喔。”
“是嗎?”
安迪以有點不以為然的語氣回答。
孔澄這才察覺安迪剛才說的話,前言不對後語。
既然妮歌爾與霍嘉已定了婚約,還懷了寶寶,安迪不是徹底失戀了嗎?
他剛才那句“那可未必”是什麽意思?
孔澄搖搖頭。
是因為年少氣盛,不甘心認輸吧?
說到底,單身來到這兒打工的安迪,一定也很寂寞。
所以才會跟她這個才剛認識不久的“客人”聊起心底話。
這樣想的話,她和他在這個旅途上,除了狗狗以外,都沒有談天對象。
也可算是同病相憐。
噢,那樣的話,是不是可以招攬他成為同伴?
孔澄狡獪地想。
鬼屋探險隊的同伴。
越野團明晚會在鬼屋附近的雪原營地度宿。
孔澄希望在入黑前趕到鬼屋,拍下一些照片交差。
照片可以用後期效果加工,由白天變成黑夜。
回去後再順口胡謅,寫一篇似是而非的雪地鬼屋撞鬼體驗,就可以讓阿畢和編輯大姐歎服於她的膽色,說不定還可以討個被鬼嚇到精神受損的勞工賠償或勒索幾天有薪假期回家休養。
反正所有鬼故事都是編出來的吧?以訛傳訛,人們卻信以為真。
問題是,即使在日落前,她也沒膽子一個人去“抓鬼”。
孔澄不斷在心裏跟自己說,她不是相信有鬼,隻是害怕會遇上大熊或野狼而已。
“唏,安迪,我有一個提案,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
孔澄又借酒意壯膽,大膽邀約法籍美男。
“嗯?”
“唔,是這樣的。距離明晚我們營地不遠的地點,有一間傳說中的鬼木屋。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探險?”
“鬼木屋?”
安迪的表情一片空白,像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什麽。
“鬼屋呀,你來了這兒兩個月了都沒聽說過嗎?”
“完全沒聽說過。”
安迪歪著頭。
“聽說很猛料的啊。”
孔澄模仿阿畢危言聳聽的腔調,吊起雙眼說。
“一定好刺激好好玩。你不會錯過吧?我去定了,你不害怕的話,就一起去試試膽?”
孔澄的頭腦運作程式,是預設男生應該都很要麵子。
聽說女生要去探鬼屋,堂堂男子漢,總不好意思說自己害怕不敢去吧。
那麽便正中孔澄下懷,蹦咚一聲掉下她預設的圈套。
“鬼?啊,你膽子真大,我甘拜下風。我最怕鬼了。不用看見,提到這個話題都打冷顫。謝喇,絕對不用預我的份兒。”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孔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是斷然拒絕她嗎?男生的誌氣長哪兒了啊?
“我、我一個人也會去喲。”
孔澄像強調自己的膽色似地說。
“真不是蓋的。厲害厲害。我會為你禱告。”
可憐的孔澄,半點都不明白男人心。
事實上,大部分男生都比女生更怕鬼。
在心儀的女生或同輩的男生麵前,也許會死撐一下。
但在毫無利害關係的情況下,哪用逞英雄?
如果孔澄采取的是楚楚可憐的哀求策略,也許還能勾起安迪一絲憐香惜玉之心,但她卻選了隻會帶來反效果的挑釁策略。
結果詭計完全不得逞,慘遭滑鐵盧。
“還覺得東方女孩滿可愛的,原來你們喜歡抓鬼那麽可怕,這種嗜好可要不得。”
“我、我才沒那種嗜好喇。”
但無論孔澄怎麽申辯,似乎已無法抹消在安迪心中烙下“喜歡鬼的變態女孩”的印象。
他像有點渾身不自在地勸說她早點回帳蓬休息,不要太沉迷研究鬼怪的事情,還說這會讓她渾身的“氣場”變得灰暗,招惹不幸。
明明她才是東方人,竟然由一個法國男生訓導她關於“氣”的事情。
兩人有點尷尬地草草道了晚安。
安迪把她送出雪犬場外轉過身去時悄聲嘀咕:
“難怪感覺那麽清純,是把男生都嚇跑了吧?”
站在圍欄外的孔澄泄氣地垂下頭,正好與匍匐在鐵絲網旁的一頭啡白色雪犬四目相對。
“為什麽他不上勾喔?”
這邊廂的孔澄仍然一臉困惑地暗自嘀咕。
雪犬一臉趾高氣揚,那雙像會說話的金褐色眼瞳,在黑暗中閃著睿智光芒。
雪犬看著她,張開嘴巴打了個大大的嗬欠。
“笨蛋。”
孔澄仿佛聽到雪犬老爹沒好氣地嘟囔了一句。
垂頭喪氣地踱步回帳篷途中,孔澄經過營地的廚房,看到小建築內溢出燈光,不禁停下腳步。
她踮起腳跟,透過大門上的方形小窗往內看,視線正好對上霍嘉那雙灰藍色的眼睛。
隻穿著一件白色短袖T恤的他,獨自坐在廚房的木餐桌後,吃著簡單的火腿芝士三明治送啤酒。
霍嘉在點著明亮燈泡的廚房內朝她揮揮手。
孔澄打開門,把外麵夾著雪粉的冰冷空氣一並帶進了室內。
“嗨,霍嘉,你現在才吃飯?”
“一直在忙啊。”
霍嘉揚揚手上的三明治。
“要來一份嗎?噢,不,你應該已經吃了很豐富的晚餐。”
聽到霍嘉前半段問話,孔澄正想雀躍地點頭,但他又替她擅自下了結論,教她不好意思開口澄清。
其實,孔澄肚子很餓。
那也是她被營地廚房燈光吸引的原因。
原先還想悄悄潛進去打開冰箱發掘一下有什麽充饑的食材。
“廚師今晚特別為你們做了鹿肉丸子湯、炭燒鹿肉扒、熊肉丸子和雪鬆雞扒。這些珍饈在其他地方吃不到的。你應該也是第一次品嚐吧?”
霍嘉自豪地說道。
孔澄唯有強顏歡笑地點頭,雙眼卻貪婪地直盯著他手上的三明治,吞了一口涎沫。
因為害怕雪原上的馴鹿會聞到她身上散發出同伴屍骸的味道,在雪原上追著她被鹿角撞死;也害怕森林中會有大熊跑出來,聞到她身上的味道,潛進帳篷裏把她踩死,所以她一口晚餐都不敢吃。
至於雪鬆雞扒,則是因為渾身羽毛像白色絲絨般亮麗,身體胖嘟嘟又圓滾滾,有著紅色眼圈與黑色眼睛的北極野雞長得實在太可愛,她不忍心吃下口。
雖然報道照片都好好拍下了,但整頓晚餐下來,孔澄真正敢放進嘴裏的,隻有作為飯後甜點的炭烤拉普蘭芝士配雲莓果醬。
口感濃鬱的芝士稍早時勉強可以撐一下肚子,現在卻感到肌腸轆轆。
“吃不下東西的話,要不要喝杯酒暖暖身子?剛才一直看不見你,還以為你已經回帳篷休息了。今天玩得開心嗎?”
“換了雪撬後玩得很開心。”
帶著醉意的孔澄沒再逞強,心直口快地回答。
霍嘉紳士地站起身,為她拉開餐桌對麵的椅子,又走到流理台旁邊為她調製“芬蘭玫瑰”特飲,倒進白樺木杯子裏,放到她麵前。
薩米族原住民手工製的白樺木杯子,每個都獨一無二。
除了以矜貴的北極白樺木手工雕琢而成,每個杯子的鹿角把手上,雕刻著不同的祝褔圖騰,是當地著名的手工藝品。
根據古老傳統,薩米族人在每個嬰兒出生時,都會為小孩雕刻一個杯子。
每個族人由出生到老死,一直把屬於自己的杯子掛在身上,用來喝水和喝湯,一生隻用一隻杯。
百分百由原住民手工雕琢的白樺木杯子,售價極為昂貴,是這兒招待貴賓的禮儀。
孔澄望著眼前凝結著薩米民族悠長曆史歲月、集體回憶和溫柔心思的杯子,不好意思說自己已經喝了很多,禮貌地捧起杯子朝霍嘉舉杯,小口呷著杯中的烈酒。
之前精神還很好,所以覺得這烈酒很易喝,此刻帶著醉意再嚐,才發現酒身的確很有勁道。
不過,杏桃香甜的氣味馥鬱怡人,小呷了數口後,她又忍不住豪快地喝起來。
孔澄脫下白色冷帽和紅色雪䄛搭在椅背上,伸長雙腿伸了個懶腰。
“大部分客人都回帳篷休息或去洗芬蘭浴了,大家都累得撐不下去。可是,今晚天色澄澈,月色黯淡,很有機會看到華麗的極光秀。”
霍嘉跟安迪說了幾乎差不多的話。
“是嗎?那我可要好好撐下去。花了報館那麽多錢,拍到令讀者歎為觀止的極光照片,是我的重要任務之一。”
“對,我差點忘了你是記者。看起來這麽年青,感覺還像個大學生。”
“二十一歲了啦。雖然大學畢業沒多久,我覺得自己已經好老。”
孔澄深深歎息。
霍嘉停下嘴嚼三明治的動作,仰頭大笑起來。
“真是少年不識愁滋味。”
從霍嘉嘴裏忽然蹦出國語,教孔澄嚇了一大跳。
“你剛才在說國語嗎?”
“嗯。”霍嘉得意地點頭。“我的國語你還聽得明白?太好了。我對中國文化一直很感興趣,念大學時曾修讀國語。不過畢業十多年,早就忘得七七八八。”
“不是喲,剛才那句詩說得很標準,嚇了我一跳。”
“是嗎?謝謝。”
霍嘉一臉開心地道謝。
“對了,我聽安迪說,你和妮歌爾快將舉行婚禮。恭喜。”
“啊,那小子跟你說了?怪不好意思的。”
雖然嘴裏含蓄地那樣說,霍嘉卻垂下眼睛笑開了。
“謝謝你的祝褔。”
霍嘉又用國語說。
“不用謝啦。”
孔澄擺著手。
“恭喜恭喜。”
兩人舉起厚底玻璃杯和白樺木杯子碰杯。
廚房內的暖氣很強,室內飄散著烹調過肉類的油脂香氣,令人感覺仿佛回到家般溫馨又安心。
兩人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霍嘉談到他對中國文化和李小龍功夫的憧憬,孔澄談到了大學畢業踏進社會工作的不安和迷茫。
喝到第三杯“芬蘭玫瑰”時,孔澄有點醉眼昏花地看著霍嘉在短袖白T恤外露出的結實手臂,壯起膽子打算再賭一局。
麵前成熟世故的肌肉男,總不會像安迪那樣,斷然拒絕到鬼屋探險的邀約和挑戰吧?
孔澄又一廂情願地想。
而且,我好歹是這個貴得嚇死人的越野團的“貴客”之一,要是我明天獨自去鬼屋探險,被鬼抓走消失了怎麽辦?
他可是這個觀光團的老板和負責人。
為了確保團員的安危,總有辦法脅迫他陪我走一趟吧?
無論如何,隻能把他拖下水啦。孔澄兀自不斷點頭。
“哪,霍嘉,我可以對你作一個小小的請求嗎?”
眼看二人夜話的氣氛進行得很熱絡,孔澄深吸一口氣,照辦煮碗地打算重複剛才跟安迪說過的台詞,把霍嘉誘導到陪伴她去鬼屋探險的計劃上。
眼前這雄赳赳的男人,不會又拉下臉說“我最怕鬼了吧”。
“嗯?”
喝了三杯滿滿的啤酒的霍嘉淺笑著問。
“唔,是這樣的。距離明晚我們營地不遠的地點,有一間傳說中的鬼木屋。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探險?”
“鬼木屋?”
跟安迪一樣,霍嘉刹那間表情一片空白。
但接下來,他的笑容緩緩凍結。
“你要去那鬼木屋幹什麽?”
聽到霍嘉反問,孔澄的心臓劇烈鼓動起來。
“你知道那幢鬼木屋啊?”
孔澄激動地傾前身體。
“當然。在這兒長大的人都知道。倒是,你是怎麽聽說的?”
霍嘉灰藍色的瞳孔微微放大,定定地凝視著她。
“這個嘛。”
孔澄偏著頭。
“最先好像是你們這兒的當地日報刊登出來的。說這兒的雪原上,有一幢擁有過百年曆史的荒郊木屋,不斷發生鬧鬼傳聞。”
“是那份報章啊。”
霍嘉把背重重地靠在椅背上歎一口氣。
“是數年前的報道了。雖然是本地小報章,倒不是空穴來風亂編故事。畢竟,從那小木屋的閣樓的確挖掘出人體骸骨。不過,那可是六十年前的老故事了。”
霍嘉盤起胳臂說。
“六十年前?有那麽久了嗎?”
“正確地說,應該是八十年前。被殺的女人,在八十年前失蹤,發現她的骸骨,則是六十年前的事。那二十年間,小木屋鬧鬼傳言不斷。像是從小屋外的窗戶看,壁爐明明燒得正旺,打開門卻一片漆黑;小木屋的大門整晚不斷自動打開又關上;閣樓傳來奇怪聲響等等。但誰會想到,那些傳聞不是怪談,二十年後在那兒真的挖出了女商人的骸骨。”
“女商人?”
“我還以為你都知道?小木屋是在一八四零年代建造的。當年這雪原當然比現在更人跡罕至。在雪原上的荒僻地點建造小木屋,是為了供步行穿梭雪原上各個村落派信的郵差度宿。以前交通沒現在這麽發達,連道路都未開辟,在北極圈這兒,要從一個村落到另一個村落,隻能靠步行橫越雪原。
那些小木屋除了作為郵差的歇息處外,漸漸也成為做販賣貨物生意的商旅人士的驛站。遇上天氣狀況惡劣的情況,商人都會在小木屋度宿,等待風雪過去。那個女商人,應該是被劫匪覬覦她身上帶著的貨物,計劃好跟隨著她行凶的。雖然失蹤了二十年,最後才被發現是被人打刧謀害,屍體被埋葬在小木屋的閣樓,聽上去很恐怖淒慘,但畢竟已經是八十年前的往事。”
孔澄有點羞愧地點著頭。
她根本沒調查過鬼屋傳說的源起,更料不到那兒真的曾經被掘出人體骸骨。
“那警方抓到凶手了嗎?”
孔澄害怕地問。
“沒有。死者都已經失蹤了二十年,二十年前發生的懷疑劫殺案,到哪兒去找凶手?不過,即使骸骨被挖掘出來安葬了,木屋鬧鬼的傳說仍然不斷。是不是因為警方始終沒抓到凶手,女鬼陰魂不息?這就沒有人知道了。”
終於問到了解鬼屋內情的專家,但這反而令孔澄心慌意亂。
不是吧? 難道傳說是真的嗎?
不要嚇唬我!霍嘉是不是跟我開玩笑?
“所以,不要接近那幢鬼屋啊。我們本地人都很迷信,那幢鬼屋是人們的忌諱。我們這些在附近長大的小孩,誰都不會走近那兒。我也聽說有些遊客為了試膽,特地跑去那兒度宿,結果被嚇得半死,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
這部分倒是跟阿畢嚇唬她時所說的一樣。
阿畢還說過,這地區發生過多宗人間蒸發事件,其中大部分是年輕女子,傳說都是被鬼擄走了。
到底是真是假?
去年日本女記者在雪中消失的事件,難道真的跟她在調查那幢鬼屋的傳說有關嗎?
不是被男色鬼擄去當新娘,而是被嫉妒年輕貌美可人兒的老女鬼擄走了?
雖然愈想愈心裏發毛,但孔澄開始按捺不住絕對要一探鬼屋的衝動。
要是挖掘到貨真價實的鬼屋故事,說不定會在報館一舉成名,薪酬立刻漲很多咧。
孔澄想像自己坐上編輯大姐在辦公室的旋轉椅,對她頤指氣使的模樣。
“霍嘉,求求你,明天跟我一起去那幢屋子看看,隻要在日落前拍幾張照片就好。拜托你。”
她可是如花似玉的年輕女子,看來絕不能一個人前去了。
無論如何,要把霍嘉騙到那兒作伴壯膽。
孔澄這次雙掌合十地哀求。
霍嘉看起來麵有難色,雖然沒像安迪那樣開口說“怕怕”,但似乎正絞盡腦汁該怎麽回絕她。
孔澄情急地探前身體,以神秘兮兮的語調開口:
“哪,悄悄告訴你,其實,我看得到啊。由妮歌爾管理的酒店,以至你這個越野團所經的雪路,到處都鬼影幢幢咧。你們說不定早就被厲鬼纒上了。為了你和妮歌爾的未來,你絕不可以逃避,一定得親身去一探究竟。”
孔澄完全是隨口瞎扯,但說得繪影繪聲之際,她驀然想起在酒店大堂遇上過的縹渺白煙───看起來很像妮歌爾的雪女。
那雪女一直苦苦哀求她:“聽我說聽我說”。
她用力搖搖頭,把那已順利歸類為“怪夢”的回憶揮去,但嘴裏繼續信口雌黃。
“真的啊。這兒有很多像雪女那樣的幽靈 ,我都看得到。她們急著想向我傾訴什麽咧。我們還是合力盡快找出真相,驅除這一帶的流言吧。會不會是有人惡作劇呢?是不是有人嫉妒像神仙美眷的你和妮歌爾,製造出各種怪異現象嚇人,想搞砸你們的生意?世上是不是真的有鬼魂,你不想知道嗎?”
孔澄說得七情上麵,但霍嘉看上去仍然不為所動,她唯有卑鄙地使出最後的殺手鐧。
“哪,要是我一個人前去,寫成北極圈有可怕雪女作祟的報道,明後年我保證沒什麽東方遊客敢來。我們的報紙和雜誌在香港、中國大陸、台灣以至整個東南亞都很暢銷。我寫的報道刊登出來的話,我想連國際刑警也會關注起年輕女子近年在北極圈離奇失蹤的事故耶。”
這當然也是大話連篇,但孔澄愈說愈興奮,幾乎連自己都開始相信自己瞎掰的胡言亂語。
“年輕女子在北極圈離奇失蹤?我沒聽說過那樣的事。偶然會有本地人或遊客遇上雪難,但那些都是單純的意外。在茫茫的雪原上失蹤的話,要尋回遺體的機會很渺茫。”
霍嘉的神情漸漸變得凝重,冷冷地回道。
“啊。”
孔澄張大嘴。不是說有很多年輕女子失蹤了?那部分是衰鬼阿畢瞎掰的嗎?隻是編大話嚇唬她?那個大話王!氣死人了!
“啊,不過。。。。。。。不過,去年有日本女記者來這兒采訪,的確失蹤了吧?我好像可以感覺到她在這雪原上一直徘徊,陰魂不散啊。”
孔澄腦袋急轉彎地裝出認真的表情說。
“那日本女生的確是在鬼屋附近的雪原上失蹤的,對吧?”
這是編輯大姐提供的資料,雖說那女孩多半是不幸遇上雪難,但她失蹤的事情絕對不是訛傳。
“你。。。。。。不會是傳說中的冥感者 (Borderer) 吧?”
霍嘉臉色微微發青,以有點沙啞的聲音發問。
“欸?波、波什麽?”
嘴裏吐出這句話後,孔澄但覺此情此景似曾相識,但腦袋被酒精浸潤,想不起到底什麽時候跟別人有過相似的談話。
“不明白我在說什麽嗎?傳說中,冥感者擁有越界的眼睛和五感,能看到和聽到不可思議的事情,與逝去的人們談話。”
“Borderer啊。”
孔澄不明白霍嘉為什麽突然一臉嚴肅地跟她談鬼論怪,困惑地重複著他的話。
霍嘉的民族似乎對鬼魂的存在深信不疑,看到孔澄似明非明的反應,他露出夾雜著安心與不安的奇妙表情,默默注視著她。
“怎、怎麽了?”
孔澄茫然地問。
“帶你去探鬼屋嗎?讓我考慮一下。”
霍嘉突然轉變態度,以溫和的語氣說。
孔澄高興得幾乎想跳起來。
“不用考慮,就一言為定喇。 ”
霍嘉望著孔澄興奮的神色,神情卻變得有點悲傷,擠出一絲無力的笑容點點頭。
“那麽,你可以答應我保守秘密,不告訴任何人嗎?”
“嗯?”
“我剛才也說了,我們本地人對那幢鬼屋十分忌諱,傳說即使接近那兒也會招惹不幸。我快要結婚,要是帶你去鬼屋的事情傳出去,妮歌爾說不定會改變心意不肯嫁給我。”
“怎麽可能?”
孔澄覺得他們民族的迷信程度實在不可思議。
去看一下鬼屋就會陷入不幸?沒那麽恐怖吧?
不過,隻要他答應陪伴她前去就好。
“我在這營地反正沒朋友,根本沒談話對象。策劃去鬼屋探險的事,是我跟你之間的秘密,不會告訴任何人,好了嗎?”
霍嘉像被人抽掉全身力氣那樣,虛弱地點點頭。
“好,那明天我會作出安排的。”
“真的啊。一言為定。你絕對不要反悔。”
孔澄看到他躊躇的神情,不放心地再三叮嚀。
“我明白你們對鬼魂傳說很忌諱。不過,有我跟你在一起,沒事的。你陪我,我也陪你喇。有什麽事我會用中國茅山術保護你。”
孔澄又大言不慚地亂說一氣。
“放心,我絕不會反悔。好了,時間不早,我們早點回去休息吧。”
霍嘉下定決心似地說道。
孔澄籲一口氣放下心頭大石。
總算找到壯男陪伴了。
鬼屋探險之旅塵埃落定,又能完成另一個采訪故事。
真是守得雲開見月明啊。
孔澄高興地尾隨霍嘉,關掉廚房的電燈,打開門踏出外麵的雪地。
讓人臉孔麻痺的冰風迎麵吹來,孔澄不禁打了個冷顫,戴了冷帽還是凍得耳朵發痛,鼻子也像快要結冰掉下來。
她趕緊把雪䄛的連衣帽也套到頭上增添一點溫暖。
“妮歌爾說得對,你看起來像個洋娃娃。”
T恤外頭隻披了一件深綠色羊毛套頭運動衣的霍嘉,拉了一下孔澄的紅色帽子,以有點憐愛的神情說。
“嗯?”
“可惜了。”
霍嘉眼神晦暗地看著她。
那雙灰藍色眼珠滲透出寂然的光芒,比任何時候更像一頭悲傷的狼。
“沒事。晚安。”
霍嘉以溫柔的語氣對她說。
那張英氣颯颯的臉孔深具魅力。
孔澄有點不知所措地從他臉上移開視線,望向星光璀璨的漆黑天際嘟噥:
“今晚似乎也看不到極光嘛。”
“或許是我錯了。天有不測風雲啊。”
霍嘉又以純正的國語說道。
道了晚安後,孔澄與霍嘉走向營地不同方向。
孔澄雙手插進雪䄛口袋裏,往前走了好幾步,忽然麵帶困惑地回頭,望向霍嘉走在細雪中的背影。
那邊不是員工宿舍啊。孔澄納悶地想。
霍嘉一步步走向早已沒入漆黑中,悄無聲息的雪犬場。
啊,他果然很疼愛那些雪犬,臨睡前要看牠們一下,道個晚安才放心嗎?
孔澄聳聳肩回轉身。
回到帳蓬關掉電燈上床前,她忽然想起霍嘉剛才說的“天有不測風雲”,下一句是“人有旦夕禍褔”。
真是不吉利。
心頭雖然掠過那樣的“感應”,但下一瞬她已闔上眼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