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罩

“你不要裝肚子痛。臨時取消預約的話要付全費啊。快起來,快起來。”

孔澄在小木屋客廳的午休床旁邊彎下身子,用盡九牛二虎之力想把阿畢拉起身,但他緊攬著懷裏的抱枕和棉被呻吟:

“我整晚上吐下瀉,已經起來很多次。你放過我喇。”

阿畢發青的臉色難看得嚇人,看起來不像裝病。

“昨晚都囑咐你不要像吃雜燴窩那樣亂吃一氣,現在怎麽辦?”

孔澄用拳頭輕輕捶打著棉被。

“吃了保濟丸沒有?要不要向酒店工作人員求救,請醫生來看你?”

“那就糗大了。我已經吞了很多保濟丸,再吐一吐,瀉一瀉,睡一睡就會好的。采訪的事情就拜托了。對不起,我一定會補償你。”

蓬頭垢麵的阿畢從棉被伸出手,雙手合十地向孔澄道歉。

看到他雙目無神的可憐相,她也氣不下去。

“算了,不用補償我。就當是報答你昨晚把我從大堂抱回來。我很重吧?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怎麽搞的,神經兮兮地自己嚇自己,結果還昏倒了,真窩囊。我昨晚的糗事,拜托你也不要告訴別人啊。”

孔澄一臉不好意思地把頭顱垂得低低的。

“你在說什麽?”

“欸?”

孔澄抬起眼,嘴巴張成O形。

“昨晚,不是你抱我回房間,把我放到**的嗎?”

孔澄伸手指指小木屋另一邊的四柱床。

因為木屋裏隻有一張雙人大床,所以孔澄睡床鋪,阿畢在客廳過夜。

孔澄晨曦時醒來,發現自己蓋著棉被好好地睡在小木屋的四柱**,阿畢在屋子另一頭的午休**。

昨晚在酒店大堂外的雪地上,她記得自己跌進了男人的懷抱。

她依稀記得那人抱起了她,默默走在積雪很深的雪路上。

迷糊中,她抬起頭,眼裏映入廣裘夜空中億萬顆星星。

還有男人下巴的輪廓。

“對不起,阿畢,你回來喇。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搞的。”

孔澄難為情地嘟噥。

男人沒有答話,隻是默默繼續往前走。

因為那人的胸膛太溫暖太令人安心了,排山倒海的睡意朝孔澄襲來。

她靜靜閉上眼睛。

男人身上散發出幹草般的清爽氣味。

好好聞的氣息。

“昨晚你昏倒了?說笑吧?什麽時候?”

阿畢誇張地瞪大眼。

“看你比聖誕火雞還壯,怎可能昏倒?啊,你的意思是,你昨晚睡得像昏死一樣,一直打呼嚕吧?不用擔心,我會替你保守秘密,不會把你差勁的睡相宣揚出去。”

病得有點神誌不清的阿畢,擅自對孔澄的話斷章取義下了結論。

“好了,不要再在這裏磨蹭,你再不去大堂集合就要遲到了。兩人份的報名費都泡湯的話,回去後鐵定被編輯大姐淩遲處死。”

“啊,對,狗雪撬報道泡湯的話,我倆一定不得好死。好啦,我這就孤身上路,那你可要好好補償我。”

孔澄故作開朗地大動作拉起棉被蓋著阿畢的臉,掩飾內心的慌亂。

如果昨晚那個人不是阿畢,那是誰?

難道真的是神秘男?

換言之,她腦袋裏最後一根筋都斷掉了,已經可以被鑒定為百分百精神失常。

怎麽辦?

不,我才不是神經病。

對,唯一合理的解釋,是昨晚在酒店大堂發生的一切,根本是一場夢吧。

與阿畢分手後,她自己回小木屋先休息睡死了,然後做了關於雪女和神秘男的奇異夢境。

隻可能是那樣。

又把現實與夢境搞混了。

花癡到這程度,未免可憐又可笑。

孔小澄,長進一點啦。

孔澄拍拍雙頰,在心裏嚴厲地訓斥自己。

不要發花癡夢。

專心工作專心工作。

孔澄重重吐一口氣,跑到衣帽間穿戴外套和冷帽。

“阿畢,一切就包在我身上。我出發了喇,三日兩夜後見,你可不要太掛念我喔。”

“誰會掛念你?哪,你被雪鬼擄走了回不來也無所謂,我一個人落得清靜。”

烏鴉嘴阿畢在棉被裏重新伸出頭顱,朝站在門邊的孔澄懶洋洋地揮了一下手,奸笑著說。

那一刻,誰也沒想過,阿畢會一語成讖。

“雙手緊抓住雪撬車背扶手,雙腳穩站踏台上,想指揮狗狗往左拐彎的話把身體傾左,拐右的話把身體傾右,想減速或停下時用右腳踩下金屬刹掣板。”

全副“ 武裝”的孔澄站在雪撬車後方的駕駛位置,心裏不斷神經質地反覆叨念駕駛狗雪撬的訣竅,但其實根本無用武之地。

她駕駛的狗雪撬由六頭年齡一歲至十三歲的阿拉斯加雪犬組成。

擁有令人心醉的灰藍色眼睛,灰白毛色充滿光澤的六頭雪犬,分成三行排列, 套在牠們背腹上的堅韌繩索,連結到可供一人乘坐的雪撬座椅底部。

狗狗能感受到站在踏台上的駕駛者的一舉一動。

身體傾左或傾右是對狗狗發出轉彎指令。

右腳踏下刹掣,則可勒緊套在狗狗背腹的繩子,逼令牠們減速或停步。

道理上的確如此。

可是,這六頭頑皮狗,根本完全不聽指揮。

浩浩****的狗雪撬大隊正置身雪原之森。

覆蓋著白雪的鬆樹群,在原本已高低起伏的雪原中,形成一組組具挑戰性的障礙。

想避免雪撬撞上樹群,必須沿著雪撬跑道奔馳。

爬斜坡時可以放任狗狗自己跑,下坡時需要適當地減持速度避免危險。

遇上左繞右拐的彎道,則要在巧妙的時間減速和加速,讓狗狗跑得順暢俐落。

在天然的雪原中不斷上坡下坡,不止對狗狗的負荷不少,每分每秒也不斷消耗著駕駛者的體能。

六頭雪犬的體重加起來大概三百公斤,以時速近三十五公哩在雪地上奔馳。

體重不足五十公斤,手腳均無搏雞之力的孔澄,在下斜坡時使盡全力踩了數次刹車板後,已經氣喘籲籲,累癱得像一塊破布,勉強才抓得住雪撬扶手。

與其說她在駕駛狗雪撬,不如說她一直被狗狗隊伍拖著鼻子走。

可恨的是這群頑皮狗似乎感受到駕駛者一無是處,索性自顧自盡情奔跑,懶得理會她虛弱的減速指令。

反正不足五十公斤又沒氣沒力的她,即便整個人跳到刹車板上,其實也無法真正煞停三百公斤的強壯狗狗。

幸好狗狗似乎熟知雪原上每寸土地形狀,放任牠們自己跑,看起來雖然險象橫生,始終沒偏離雪道撞上樹群。

不過,由於孔澄的隊伍一直失控地極速狂奔,原本編排好出發先後順序,稍微拉開一點距離的八部狗雪撬,被孔澄橫衝直撞的狗隊伍,在狹窄的雪道上不斷瘋狂爬頭,導致大家人心惶惶和隊形大亂。

“沒問題吧?把你的狗狗管牢一點,不能讓牠們這樣不斷超前插隊,對你和別人都很危險。”

騎在雪地電單車上駛到孔澄旁邊,對她喊話的年輕人,是叫安迪的法國小子。

他是狗雪撬野外露營團的副領隊。

外表看上去不足二十歲,似乎也是在冬季到北極圈短暫打工的大學生。

孔澄和他都穿得像顆稯子(毛冷帽、雪䄛和滑雪褲外披上藍色防寒夾乸衣、手套、防水靴和像準備去打刧銀行的麵罩),彼此全身露出空氣外的隻有一雙眼睛,所以看不清楚對方的表情。

不過,孔澄覺得擁有一雙澄澈藍眼睛的安迪,語氣未免太悠然。

這個情況,可不是一句悠閑法國風“沒問題吧?”就可輕輕帶過的吧。

出發才個半小時,孔澄已累得想趴倒,到底還要多久才撐得到午餐紮營休息的地方?

孔澄嗚呼哀哉地想。

“霍嘉在哪兒啊?”

她不太相信眼前感覺有點輕浮的小夥子,彷徨地問。

“霍嘉的電單車守在最後頭。”

安迪把頭撇向後方示意。

“不用擔心,沒事的。”

安迪把電單車刹停泊在一旁,輕快地跳上雪撬車站到孔澄身旁,用力踩下踏板。

可惡的狗狗立刻乖乖聽命,雪撬車戛然減速。

隊伍此刻正走在一條筆直的雪路上。

安迪邊揮動右手,示意其他雪撬車加速超越他們,邊調過臉望向孔澄說:

“快到午餐地點了,你再拚一陣子就好。”

安迪望向駕駛席前方空置的雪撬座椅。

“哪,你一個小女娃,就不要訂雙人玩的狗雪撬那麽勇猛。要是訂單人車的話,隻有三或四頭狗狗,不會操縱得這麽辛苦。”

“原本我應該舒舒服服地坐在前麵鋪著馴鹿皮的座椅上,由搭檔來駕駛的。不過,他有事爽約了。”

孔澄小聲嘀咕。嘴裏雖然那樣說,但想起阿畢弱不禁風的模樣,她懷疑即使他人在這兒,也無法倚靠。

“出發時如果告訴我們,可以替你換另一部雪撬車啊。”

“我不知道有分單人車和雙人車。而且,剛才差點遲到,跟隨第二部酒店車趕到雪犬場,大家都登上了雪撬,最先幾部車甚至已經出發。我根本沒機會說什麽。”

孔澄委屈地解釋。安迪又一臉無所謂地聳聳肩。

“那沒辦法,你隻有撐下去。不要氣餒,告訴你,其實做乘客一點都不好玩。坐在前麵的雪撬上身體又顛簸,風雪不斷打在臉上冷得牙關打陣,還會吃狗屎哩。當駕駛好玩多了,你就加把勁吧。”

孔澄唯唯諾諾地點頭,其實根本渾身沒勁。

“對了,隊伍裏還有另一個中國人。他在最前頭,技術很好而且是單身的。到了休息地點,問問看他願不願意跟你組隊吧。不過,你好歹得一個人撐到午餐地點。”

“我才不要跟陌生人組隊。我、我隻是來不及吃早餐沒體力,而且還沒習慣啦,再練習一陣子就好。”

聽到要跟素未謀麵的陌生男人一起騎乘雪撬,孔澄立刻耍手擰頭,逞強地說。

安迪又無所謂地聳聳肩。

“那你就不要認輸,摸索好駕駛技術,讓狗狗乖乖聽你的吧。 不過,你也真不走運,你這隊狗狗全是速度最快的阿拉斯加犬,不是比較溫馴和慢條斯理的西伯利亞犬。而且你這隊的老大叫Spring,是像彈簧一樣愛蹦跳玩耍的頑皮女,總是衝得如一枚飛鏢般快,又愛惡作劇捉弄駕馭不了牠的駕駛員。”

“欸?所以,我這是屋漏兼逢連夜雨囉。”

孔澄泄氣地自言自語,望向狗狗隊伍第一排左邊的老大,被安迪喚作Spring的大型阿拉斯加母犬。

牠像聽得明白他們的對話似的回過頭,以囂張的銳利眼神注視著孔澄,仰起頭張開嘴巴。

孔澄呆呆地眨著眼,覺得狗狗仿佛對她演擺著促狹的笑容。

牠是不是在嘲笑我?這頑皮狗一副好戲在後頭的表情在挑釁我咧。

孔澄心裏愈來愈慌,但安迪的神情仍然一派輕鬆。

“暫時沒問題了。”

安迪回頭望向一一通過他們身邊的其他狗雪撬。

“你停在這兒留到最後,等其他隊伍都走遠了再出發。前麵的狗狗隊伍走得比較慢,應該可以牽製一下Spring。這一次,你真的不要讓牠們再越隊。牠們不聽話,你就用力踩煞車,勒緊牠們的肚皮教訓一下,讓牠們知道你不好欺負。明白了嗎?”

安迪朝孔澄擠著眼睛。

她想開口哀訴自己已經幾近筋疲力盡,哪有體力再煞車勒緊狗狗肚皮教訓牠們?

勝負早已分明。她和狗狗都心知肚明。

這位個性大無畏的藍眼小子真是太高估她了。

但是,向陌生人撒嬌也不是辦法,孔澄唯有默言不語,戰戰兢兢地點頭。

“不用害怕,你在後麵慢慢駛。霍嘉很有經驗,他會在後頭看著你的。”

安迪拋下那麽一句,替孔澄把雪撬車完全煞停,便跳下駕駛席,朝她輕鬆地揮揮手,沿來時路跑回停車的地方,騎上電單車風馳電掣地再度朝大隊前方駛去。

隻留下孔澄與六頭狗狗四目相對。

“乖狗狗 ,慢慢跑,不要欺負姐姐喇。到了營地請你們吃好吃的,一言為定,好嗎?”

孔澄像個笨蛋一樣朝狗狗在心裏千裏傳音,但Spring眼裏仿佛劃過一道按捺不住的興奮光芒。

“拜托,不要,真的不要再惡作劇喇。”

然而,孔澄的祈求當然沒有成真。

等雪撬大隊全部走遠,霍嘉的電單車來到她身後,舉起手示意她再度出發時,她怯怯地喊了一聲“Go, Go!”命令狗狗重新起步。

不消幾分鍾,她駕駛的頑皮大軍再度出盡洋相。

無論孔澄如何拚盡全力,想管牢眼前六頭狗狗,讓自己瀟灑地在雪地上奔馳,都無法如願。

一望無際的雪原上,隻聽到她停不了的慘叫聲。

把她的指令當作空氣的雪犬團隊,像吃了興奮劑那樣奔足狂奔,見車過車。

風雪中不斷傳來孔澄的哀嚎聲和其他狗雪撬上隊員的笑聲。

出發還不到半天,她已成了野外露營團最矚目的風雲人物:大家眼中稀世的運動白癡。

好不容易再捱過四十分鍾,團隊終於抵達第一個野外營地,停下休息享用午餐。

霍嘉和安迪指揮著大家把狗雪撬停泊在不同的大樹前,在樹幹上繞圈拴好繩子。

狗狗似乎都累垮了,紛紛趴倒在雪地上喘息或睡覺。

霍嘉和安迪在營地中央生起柴火,用大鐵鍋烹煮三文魚奶油濃湯,又在雪地上俐落地架起野外餐桌,用刀切著麵包和幹果蛋糕分派給大家。

這天雖然風很強,但陽光和煦。

像小學生般排隊領取了餐點,圍坐到營火四周歇息的隊員,紛紛脫下防風麵罩喘一口氣。

出發時最遲抵達的孔澄,終於可以看到大家的盧山真麵目。

露營團參加者各式各樣,有看起來像大學生的年輕西班牙情侶、來自瑞士的母親和少女、渾身散發著富有人家氣息的意大利中年夫婦、長相很相似的英國姐妹、感覺好像大學哲學係教授的德國男人和友人。。。。。。

“你沒事吧?”

手腳發軟,肚子也餓得咕咕響的孔澄,不客氣地添了三大碗濃湯,把有點幹硬的麵包撕成小塊吞進肚子裏。

用餐期間,她有點忙不迭地回應其他隊員關切的問候。

“沒事吧?”“還好吧?”“你的狗狗很活潑哩,辛苦了。”“不要灰心,待會加把勁啊。”

其他參加者壓抑著唇邊泛起的笑意,紛紛趨前問候她。

雖然知道大家都是出於善意和關心,但孔澄還是覺得難為情死了。

而且別人都成雙成對或有友人陪伴,隻有她落單,實在很尷尬。

對了,安迪說過隊伍中有獨自參加的中國籍男人。不過,孔澄左右張看,始終沒看見跟她同樣形單影隻的人。

是跑到營地外上洗手間了吧?

這一帶全是荒野,沒有衛生設施,要解決的話,隻能跑到樹林中找個偏僻地方。

孔澄其實也有一點憋不住,但想起要一個人走進白雪茫茫的森林中,又害怕起來。

會不會有熊或狼啊?

孔澄隨即想起自己不但喝了三碗濃湯,還灌下了兩杯熱咖啡,到底能不能支持到傍晚抵達附有衛浴設施的營地?

不過擔心也無補於事,事到如今,隻有堅忍到最後。

孔澄再次在心裏咒罵起阿畢。

用完午餐後,她掏出照相機回到停泊狗雪撬的樹群旁,為狗狗拍照。

她也想把握休息時間討好一下Spring,抱抱牠攏絡一下牠的心,希望接下來的旅程,不會再被牠擔當首領的狗狗大軍欺負。

不過,明明是母犬,Spring卻一點都不黏人。或者說不黏孔澄。

由於安迪說不能隨便喂食狗狗,她也不敢偷偷喂牠們吃餅幹。

Spring對孔澄一副愛理不理的態度。

無論她怎麽輕聲細語地呼喚或摸牠的頭,牠都傲慢地把臉撇開,像懶得理睬這個沒用鬼。

“求求你,幫個忙,不要再讓我出糗吧。”

聽到她的哀求,Spring終於有了一點反應 ─── 再次仰起頭張開嘴巴,像在偷笑。

“頑皮女!”

“你還好吧?”

聽到背後突然傳來一把沉著的聲音,蹲在雪撬前的孔澄回頭,隻見霍嘉用雙手撐著膝蓋,彎下身俯看著她。

那刻她才第一次察覺,霍嘉那雙灰藍色眼睛,跟雪犬的感覺好像。

又或者說,那是一雙感覺很像狼的眼睛。

“我沒事。真遜啊,已經被問過這問題好多遍。”

孔澄苦笑著站起身。

這時候,她才發現霍嘉身後不遠處站著另一個男人。

頭戴黑色冷帽,身穿跟她一樣的藍色夾乸衣,臉上戴著黑色防風麵罩的高大男人,在後方的樹幹旁,逗弄著在另一部雪撬車前休息的雪犬。

那部雪撬是單人車。四頭體積比較小的雪犬,露出可愛的撒嬌表情,爭先恐後地蹦跳著撲向男人的小腿,對男人撫摸牠們的頭顱和身體,似乎無比受落。

真是同人不同命啊。

孔澄在心裏哀歎,回頭看了一眼以威風凜凜的神情,仿佛高高在上地瞪視著她的Spring。

“是時候出發了。我聽安迪說,你想一個人繼續駕駛。”

霍嘉攤攤手掌,像有點為難地開口。

“要不要再考慮一下?到達今晚留宿的營地還要幾個小時,有同伴跟你分擔一下會不會比較好?呃,我的意思是,一個人要駕駛一整天狗雪撬,就算是男人也會覺得累。”

霍嘉似乎小心翼翼地選擇著措詞,避免傷害觀光客的自尊心。

但言下之意似乎是婉轉地傳達 ─── 拜托你就乖乖坐到乘客席上吧。

“我和安迪要駕電單車,無法幫你分擔駕駛工作。剛好這位男士也是一個人,我跟他談過,他願意跟你組隊。你怎麽想?”

霍嘉稍微回過身去。

孔澄以狐疑的目光望向那個似乎與狗狗玩得興高采烈的男人。

說句心底話,她其實也很想癱坐在乘客席上伸長雙腿休息。

隻是,麵子上說不過去嘛。

“他。。。。。。那個人,自己一個人駕車也駕得累了吧。如果是想休息一下找個搭檔的話,我、我也不是不可以考慮一下。”

孔澄死愛麵子地囁嚅著說。

“啊,那就好。”

霍嘉一臉得救似地臉上發光。

“嗨,這位小姐很想和你組隊哩。”

霍嘉如釋重負地朝後頭的男人呼喊。

男人聞言把頭轉向他們這邊,踩著悠閑的步伐走近。

帽子和麵罩之間,露出一雙炯炯有神的漆黑眼眸。

“真的麻煩你了。”

霍嘉一副不好意思的樣子拍著男人的肩膀。

“你們都是中國人,或許在酒店已經打過照麵。”

雖然被麵罩遮住大半張臉,但男人望向孔澄時眯起了眼,似乎揚起嘴角在笑。

“我肯定不認識她。我認識的人當中,沒有運動神經這麽差勁的人,男或女都沒有。嗬哈哈。”

男人聳動肩膀,隔著麵罩發出豪快的笑聲,雙眼浮現跟Spring八成相似的促狹神色。

孔澄的臉蛋頓時紅到耳根。她好恨自己沒戴上麵罩。

眼前的麵具男看到她羞愧得無地自容的樣子,似乎樂不可支。

“今天見識到這麽厲害的駕駛技術,我真是長了見識。這位小姐似乎能人所不能。拜托你,接下來的時間,請乖乖坐在乘客席上,千萬不要再站上駕駛席。我擔心自己小命不保。”

麵具男彎下高大的身軀,像看小狗那樣看著她。

孔澄氣結地頻頻眨著眼。

可惡!她最討厭這種嬉皮笑臉的輕浮男了。

“我、我才不跟你組隊。”

孔澄不自覺地握起雙拳,衝口而出地嚷嚷。

“就算滾下雪山也不要與你騎同一輛雪撬。”

孔澄踮起腳跟仰起下巴,試圖在比她高出很多的男人麵前增添氣勢。

瞬間,男人眼裏仿佛閃過一絲慌亂神色。

“哪,我在開玩笑。隻是逗一下你,好像說錯話惹你生氣了?”

男人不知為什麽態度突然軟化,摸著後腦勺打哈哈賠不是。但孔澄氣在頭上,才不打算向甫認識便取笑她的輕浮男求助。

“決定了!我要自己繼續駕駛。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不需要你幫忙。完。全。不。需。要。”

孔澄狠狠瞪了麵具男一眼,一意孤行地轉頭望向霍嘉。

雖然聽不明白他們咕嚕咕嚕地說了一堆什麽話,但霍嘉似乎察覺勢色不對,沮喪地來回看著她和麵具男。

然而,麵具男竟然無可無不可地聳聳肩,向霍嘉解釋道:“她似乎仍然對自己充滿自信,一口拒絕了我。上帝保佑我們。阿門。”

聽到麵具男的話,霍嘉一臉世界末日的神情。

孔澄看到兩個男人別轉臉交換了一個大禍臨頭的眼神,心裏更氣。

什麽“God Bless Us。Amen。”?別小看人了!

“我一個人應付得了,不需要任何協助。”

孔澄鐵青著臉,緊咬下唇獨自做出發準備。

看到她決絕的神情,霍嘉最後隻得死心放棄,喊了句“一切小心啊”,搖頭歎息著轉身離去。

其實,背過身去的孔澄也在心底重重歎息,既懊惱又後悔。

都是那個口沒遮攔的麵具男!

幹嘛取笑人家?

他長得那麽壯,閉上嘴巴駕車就好了嘛。

少說一句又不會怎樣呀。

氣在頭上,我竟然拒絕了唯一的救星,現在怎麽辦?

孔澄頹然垮下肩膀,跪坐雪地上,六神無主地看著眼前又回複精力旺盛,迫不及待地用腳爪扒挖著雪花,恍似如箭在弦的六頭頑皮雪犬大軍。

想起要獨自再死撐幾個小時,她就無助得想哭,眼裏淚光滾動。

“你去那邊。”

毫無預兆地,孔澄突然被某雙強壯的手臂挾著兩邊腋下,把她整個身體提了起來,就像小狗一樣懸吊在半空。

身體被回轉一百八十度,麵朝單人雪撬車的方向放回地上。

她吃驚地回頭,發現麵具男站在身後。

“我們交換車子。”

麵具男以不容分辯的強勢語氣說道。

“不用。”

孔澄完全怔住了,但還是倔強地回話。

“對不起,我好像惹你生氣了。不想跟我一輛車就算了,你騎那輛單人雪撬車吧。”

麵具男輕輕推了推她的背,像不想給她反駁的機會,默默走近樹幹,解下雪撬車的繩子,自顧自站到踏台上。

“喂,這、這是我的車子啊。”

“現在是我的車子了。”

“我才不用你幫忙,都說我應付得了。”

孔澄頑固地佇立原地不動。

剛才明明還一臉好心情的麵具男,不知為什麽突然寒著臉,仿佛在生誰的氣。

“應付得了個鬼!”

麵具男翻翻白眼在麵罩後歎口大氣。

“你說什麽?”

“我叫你駕駛前麵的雪撬。聽到沒有?那些狗狗很乖,你勉強還是應付得來的。”

“勉強?”

孔澄氣得直瞪眼,固執地跳上踏台,想把麵具男擠下去。

“哪,我要駕自己的車,你下來。”

“你到底任性夠了沒有?”

麵具男突然生氣地拉下麵罩,態度極其自然地伸出手指彈了彈孔澄的額頭。

“廣東話你都聽不明白嗎?我叫你騎那輛車呀。”

因為他的動作來得太自然,孔澄反射性地摸著額頭喊了聲“痛呀”,剛想開口罵他,張開嘴巴卻說不出話。

那張曬得黝黑的臉孔,閃動著深邃光芒的眼眸和略帶疲憊的神色,喚起了孔澄的回憶。

眼前的臉孔,與她在小公園石階上邂逅的神秘男,頃刻重疊在一起。

孔澄心裏一陣慌亂,鬼鬼崇崇地側過身子,偷窺男人的側麵。

正麵看有點平凡的五官,側麵看去卻。。。。。。非常帥。

“你。。。。。。”

孔澄如遭雷殛地說不出話。

“不,我們。。。。。。”

半晌後,孔澄用力甩甩頭,用手指點點自己又點點他。

“是不是在哪兒見過麵啊?”

發現自己嘴裏吐出那麽老套的台詞,孔澄不禁霍地紅了臉。

“我跟你?”

還以為男人又會開口嘲弄她,但他隻是淡淡看了她一眼,一本正經地回答:

“絕對沒有。”

聽到男人一反常態的正色神情和斬釘截鐵的回答,孔澄張著嘴茫然地頷首。

啊,無論是數天前在露天茶檔還是此刻,都隻是自己一廂情願的錯覺嗎?

每次看到長得好看一點的高大中國籍男子就胡思亂想,證明自己實在病入膏肓。

“對、對不起。我好像認錯人了。”

孔澄無地自容地輕聲說。

看到她不知如何是好的靦腆神情,男人又回複嘻嘻笑的神態朝她擠眉弄眼。

“是嗎?像我這麽帥的男人,你還認識第二個?你真幸運。”

聽到這句大言不慚的回話,孔澄不禁再度瞪大了眼。

對,隻是自己有眼無珠,竟然差點把眼前這個自大狂,跟回憶中神聖的神秘男連係在一起。

孔澄在心裏朝男人咂舌。

“好了,運動天才,請上你的雪撬。看在大家都是中國人份上,我在後麵替你護航。你可不要連累我一起滾下雪山喲。”

男人又嬉皮笑臉地調侃她。

那副吊兒郎當的笑臉很蠢耶,五官都擠在一起了,簡直像頭沙皮狗一樣!

孔澄在心裏再朝他咂了三下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