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月

“又被你用刀刺了。”

巫馬苦笑著喃喃自語。

上身**的他倚坐樹幹前,用脫下來的保暖內衣包紮著右邊胸膛的傷口。

肩膀一帶位置也留下了刀傷,但比較起來,那隻是一條血痕,沒有血流汨汨。

“又?我、我從來沒用刀刺過你啊,也沒拿刀子刺過任何人。不過,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孔澄跪坐巫馬身旁,她既不好意思望向赤身**的他,也滿懷愧疚,把頭垂得低低的。

“啊。。。。。。我不是說你,是。。。。。。是說以前也被人用刀刺過喇。不用擔心,你根本沒什麽力氣,又有大衣做墊,那兩刀就像幫我抓了兩個癢而已。”

發現自己說錯話的巫馬,匆匆套回羊毛衣和大衣,以說笑的口吻把話題輕輕帶過。

在他回憶中的過去,在《畫中消失》事件中與孔澄一起與死神對峙時,她一心想救他,卻幫倒忙刺傷了他。

那是命定為冥感者的她真正甦醒前發生的事情。

這次兩人重新相遇,過程雖不一樣,結果還是遇上微妙地相似的事態。

上次受了她一刀,這次是兩刀啊。

要來的躲不過。巫馬心裏不禁泛起那樣的感慨。

即使製造了另一個平行世界,要發生的事情還是會發生。

他心底再度敲響了警鍾。

愈想阻止孔澄的能力甦醒,或許會弄巧反拙也說不定。

他暗歎一口氣。

“可是,你流了很多血,好像很痛的樣子。”

孔澄怯怯地抬頭。

“別瞎操心,傷口不深,血很快會止住。不要搞混,失血致死兩腳都跨進了鬼門關的人,是你不是我呀,哈。”

巫馬竭力擠出笑容。

“可是。。。。。。”

巫馬搖搖頭。

“不要再說『可是』了。在雪原上麵對一成不變的風景,抵受不了枯燥的大腦,

會發生『囚犯影院』現象 (The Prisoner’s Cinema),讓人產生逼真幻覺,看到栩栩如生的假象。不止在雪原,橫越沙漠的旅人、在大海上航行的水手,在天空中駕駛飛機的機師,在長途公路上駕駛的汽車司機,以至單獨被囚禁在密室的囚犯身上,都有可能出現這現象。

你隻是看了一出由自己的深層恐懼製作出來的精彩電影。幸好像我聽說一樣,三位數學乘法果然是叫醒大腦的魔術。剛才我也不知道你掉進了什麽幻覺世界,要是叫不醒你就頭痛了。可以成功擺脫幻覺就好,已經沒事了。”

巫馬以輕鬆平常的語氣說道。

“可是。。。。。。”

“你到底還要再說多少遍『可是』?都說沒事了。”

巫馬再度苦笑著反手拍了拍孔澄的額頭。

“不要這麽雞婆好不好?不要再哭喪著臉喇。”

孔澄摸著額頭,強顏歡笑地點頭,但心裏還有一個“可是”。

她想起發現巫馬的胸前被戮進小刀時,臉上流露痛楚神情的他,有那麽一瞬,形影變得十分稀薄。

就像他正被什麽力量拉扯到另一個世界去。

巫馬似乎也感覺到了,神情扭曲地抵抗著那股力量。

但他的存在感愈來愈淡薄。

就差那麽一點,他好像真的會在她眼前再次消失。

她驚慌失措地拉住他的手,想把他留下。

用盡全身僅餘的力量和全心的意誌,隻想留住他。

那股拉扯著巫馬的力量忽然消褪了。

她不顧一切地緊握住他的手那一刻,心裏泛起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總覺得,超越物理性的觸碰,有什麽事情在當下發生了。

她切實感受到身體或靈魂深處湧出莫名的力量。

巫馬當時似乎也感覺到。

他全身一震地看進她瞳孔深處,然後,臉上掠過一抹唏噓神色,驀然鬆開手。

兩人攜手時,那股莫名的力量到底是什麽?

可是。。。。。。

這也是巫馬不會回答她的無數個問題之一吧?

孔澄落寞不安地凝視著巫馬的側麵,心裏千頭萬緒,卻無從尋覓答案。

一輪皎潔的圓月高掛頭上。

細雪從夜空靜靜飄落地麵。

時間是晚上九點稍過。

雖然中午發生的意外耽誤了一些時間,但距離巫馬估算應該抵達邊境的時間,未免延誤太久。

人和馬兒都累了。

馬兒在雪地上緩緩踏步,巫馬和孔澄彼此陷入沉默也有一段相當長時間。

四周是樹冰陣地帶。

一棵棵巨大鬆樹被風卷雲湧般的積雪由頂至踵冰封,樹木的輪廓消失殆盡,化成一座座形態詭異的“冰怪”。

有些看起來像哥斯拉恐龍、有些像嘶哮的獅子、有些像妖異的靈蛇類怪物,就像雪地上布滿魔獸一樣。

在寒風呼嘯的夜空襯托下,更添陰森可怖的氣氛。

昨日淩晨出發時,他們也曾經過布滿樹冰的地帶。巫馬暗忖。

他們好像回到了昨天出發後不久曾經過的地方。

孔澄應該也察覺到了吧,但她完全沒有作聲,簡直乖巧得過分。

巫馬有點擔心地趨前,不著痕跡地窺視她一下,發現她沒睡著,也沒有異樣,隻是滿懷心事地低垂著頭。

他心裏籲一口氣。

巫馬幾乎可以確定他們回到了昨日的地方。

換言之,走了十七個小時,竟然回到原點。

芬蘭和挪威接壤的邊境仍然遠在東方。

事實上,今天中午叫停馬兒休息時,巫馬已經察覺到不對勁。

霍嘉沒有追上來是第一個警號。

對這雪原了若指掌的他,沒可能不見影蹤。

應該是一段你追我躲的逃亡旅程,竟然什麽也沒發生,未免事有蹊蹺。

而且,不把孔澄的幻覺計算在內,原雪森林中連野狼的足印或雪鬆雞的影蹤都看不到。

仿佛蒼茫大地間,隻遺下他們兩人。

巫馬唯一找到的解釋,是他們在不知不覺中已被吸入了另一界。

雪女製造的幻界。

兩人被困在由雪女製造的迷宮中,無法進也無法退。

這是雪女對他們施以下馬威嗎?

不聽從她們的要求借出冥感者的力量,便會一直被囚困在這個什麽都不是的雪迷宮。

巫馬沒有對她們說謊,他已經沒有力量可以出借。

用盡靈量留在這兒的他,連雪女們的氣息也感覺不到。

他也決心不讓孔澄甦醒。

為了打開僵局,中午時他一直帶著馬兒繞圈散步,既是為了冷卻馬兒的身體,也是為了借用圓的神秘力量。

就像那晚他借用紅色極光的力量一樣,他嚐試打開“視界”,可是徒勞無功。

他什麽都看不到。

看不到從這雪迷宮突破而出的缺口。

身為冥感者的他,竟然被鬼迷心竅,無法逃離雪女設下的陷阱。

巫馬感慨地想,抬頭望向天際。

幸好這晚出現了一個完美的圓。

或許可以借用圓月的幽明力量。

請圓月借我力量,照亮真實世界的出口。

請圓月借我力量,照亮真實世界的出口。

請圓月借我力量,照亮真實世界的出口。

巫馬凝聚念力重複在心裏默念,祈願能牽引月光的幽明力量,帶著孔澄離開這個詭譎的雪迷宮。

另一邊廂,毫無心緒的孔澄,一直低頭思考各種各樣事情。

說是各種各樣,其實紛杳的思緒都繞著巫馬身上轉。

他到底是誰?

為什麽重複出現在她眼前,感覺既那麽親近,又那麽遙遠?

為什麽一忽兒對她很好,一忽兒又築起銅牆鐵壁不讓她靠近?

他衝口而出地說她“又”刺傷他是什麽意思?

他為什麽好像隨時會在空氣中消失?

握住他的大手時,那莫名的力量交流是怎麽回事?

“請圓月借我力量,照亮真實世界的出口。”

腦海深處忽然響起一把清晰的聲音。

巫馬的聲音。

又來了!

孔澄肩膀一抖,不著痕跡地微微斜身窺視巫馬。

他神情一片肅穆,聚精會神地抬頭望著天際。

“請圓月借我力量,照亮真實世界的出口。”

巫馬的聲音再度在她腦髓內回響。

孔澄蹙著眉抬眼望向夜空。

一輪圓月高掛頭上。

“請圓月借我力量,照亮真實世界的出口。”

她凝視著明月,困惑地在心裏悄悄念誦。

看到昏暗的雪地上浮現一圈黃色光暈時,巫馬暗地透一口大氣。

還以為力量已經不行了,總算絕處逢生。

他操控著馬兒,毫無猶豫地衝進地上浮現光環的樹冰陣中,當馬蹄碰觸到那道光的一瞬,四周空氣仿佛被撕裂開來。

成功了!巫馬在心裏歡呼。

原本圍繞著他們的樹冰陣頃刻消失,騎在馬兒上的兩人,轉移到另一片空曠的雪地上。

巫馬回神一望,卻駭然發現他們置身某個結冰的湖麵上。

冰層似乎受到轉移的頻率震動影響,正急速龜裂。

眼下一寸寸裂開的冰塊,發出令人心寒的聲響。

這麽遜的轉移,比較像孔小澄的作風啊。

電光火石間,巫馬腦海裏雖然掠過這想法,但已沒空細想,反射性地夾緊雙腿策馬奔馳。

湖麵的冰層以天崩地裂之勢在兩人背後裂開,濺起激烈的水花打到他們和馬兒身上。

馬兒發出畏懼的嘶鳴,抬起上半身亂抓一氣,幾乎把兩人拋離馬背。

孔澄似乎驚呆得連尖叫都忘了。

巫馬死命抱緊她,把穩兩人和馬兒的重心,終於在湖麵冰層完全陷塌前,險象橫生地駕馭著馬兒飛奔到岸上。

湖邊孤伶伶地矗立著一幢小木屋,木屋內沒有亮燈,四周也一片靜謐。

兩人氣喘籲籲地下了馬,巫馬抱著馬兒的頭顱安撫了牠一陣子,才從物資袋裏拿出手電筒。

巫馬打開手電筒照向小木屋。

那是芬蘭傳統的鬆木頭建築,就像酒店木屋別墅的迷你版本。從外部看起來,隻有約二百平方尺大小。

“剛才是怎麽回事啊?樹冰陣為何會霎眼消失?那塊像月亮的光環又是什麽?我們到底在哪兒?”

失魂落魄的孔澄回過神問。

“你也看到那光環?”

巫馬突然把手電筒照向孔澄的臉龐。

孔澄被嚇了一跳,轉動著眼珠子回答:

“我、我應該看不到嗎?”

手電筒的光芒刺進她雙眼,完全看不到巫馬的神情。

“看到那光環前,你有沒有做過什麽?”

“怎麽你總是這樣?我的發問你一概回避,又反過來問我問題。”

臉孔融入黑暗中的巫馬沉默了一下。

“看到那光環前,你有沒有做過什麽?”

半晌後,巫馬隻是重複追問。

孔澄不知道應該覺得好氣還是好笑。

“沒有,什麽都沒有。”

她氣呼呼地回答。

雖然好像曾經“聽”到巫馬的心音說著“月亮”什麽的,她也悄悄在心裏複誦起他的話,但她賭氣地故意不說。

反正他這個神秘主義者,也什麽都不告訴她。

聽到她的回答,巫馬輕吐一口氣暗忖,孔澄對異界的感應,應該一直都存在。

被動地看到幽靈,聽到幽靈,甚至看見月環的啟示也沒什麽稀奇。

隻要她還沒真正甦醒,運用自身的意誌啟用能力就沒問題。

隻要不打開那個靈魂的開關掣,她永遠是平凡眾生之一。

其實任何人也一樣,要是缺乏覺醒,無論潛在能力多麽優秀也無用。

剛才轉移得那麽遜,隻因我力有不逮吧。

巫馬釋然地挪開手電筒,重新照向小木屋,換上悠然的語氣說:

“孔小澄,你精神好像恢複很多,用手電筒照上去也不太像薄命鬼喇。”

他又想嘻嘻哈哈地逃避話題嗎?這次怎樣也不會讓他顧左右而言他。

孔澄正想再度開口追問,黝黑的小木屋輪廓映入視線,她突然倒抽一口氣,反射性地後退一步。

“怎麽了?”

“這、這會不會是那幢鬼屋啊?”

孔澄心裏發毛地顫抖著聲音呢喃。

在冰宮遇上雪女,親身踏進過鬼門關一趟差點回不來,她對探索鬼屋已經一點興趣都沒有。

不,說興趣缺缺未免太冠冕堂皇。她其實是由心裏直發抖,今生今世都不想再跟冥界扯上任何關係。

直到真的壽終正寢為止。

她下定決心,今生今世再也不會順口胡謅,說自己看得到和聽得到幽靈那種彌天大謊。

可是,回心一想,她在酒店大堂,的確看到過好像妮歌爾的縹渺幽魂。

那真的是場夢或幻覺嗎?

而且,天空出現紅色極光的晚上,她也看到過坐在營火旁的巫馬身邊圍繞著雪女。

那也是半夢半醒的幻覺嗎?

她腦海忽然飄過巫馬那晚跟她說的話:

“聽我一句忠告,你絕對不要八卦任何有關鬼魂的事情。閉上你的嘴巴,閉上耳朵,最好連眼睛都閉上。不要問、不要聽、不要看。”

我不想看也不想聽呀。

絕對不要看,不要聽。

孔澄在心裏悲鳴。

絕對不要踏進傳說中的鬼屋。

一根腳趾頭也不踏進去。

絕不。

“死過一回,你對探索鬼屋還那麽興致勃勃啊。”

巫馬拿著手電筒環繞著小木屋走了一圈,膽大包天地把光圈照向木屋側一扇方格小窗戶,探頭左右察看,以淡淡的語氣說了一句。

“不。不不不。放過我,我絕對不要踏進那兒。絕。對。不。要。”

孔澄驚恐地猛擺著手回答。

“那就好。”

巫馬垂下眼睛,嘴角露出一絲寬慰的笑容,表情看起來卻有點落寞。

“巫馬,我們快點離開這兒好不好?”

“不好。”

巫馬誇張地搖頭說。

“為什麽啊?”

“孔小澄,我們一起進去吧。”

“都說。。。。。。”

巫馬露出一排白齒笑起來。

“這不是什麽鬼屋,是芬蘭浴屋。”

巫馬像電視上的旅遊節目主持人那樣,攤開一邊手掌指向小木屋說。

“芬蘭浴屋?這是公眾浴室?在這麽荒涼的雪原上?”

孔澄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一點都不奇怪。知道嗎?在芬蘭,浴屋的數量比汽車還要多。不止每家每戶都有私人蒸氣浴室,連不少辦公地方,甚至足球場觀眾席的看台上都有。

還有流動蒸氣浴巴士、流動蒸氣浴私家車、蒸氣浴雪山觀光吊車,蒸氣浴電話亭,連登山或露營時他們也會帶上流動蒸氣浴帳篷。”

“這麽誇張?”

孔澄睜圓了眼。巫馬點頭。

“芬蘭人的蒸氣浴文化始自石器時代。多得國民對蒸氣浴的超級狂熱,再渺無人煙的地方,都可以找到芬蘭浴屋。這附近或許有獵人會進入深山獵熊,所以建起了浴屋吧。”

巫馬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注視著飽經風吹雨打的小木屋,眼裏劃過一道靈思乍現的光芒。

“對了,馬兒已經跑得很累,反正我們得歇息一下。孔小澄,我們一起進去洗一洗吧。”

巫馬看起來既不像心懷鬼胎,又像心懷鬼胎地笑說。

“甚、什麽?現在?洗芬蘭浴?”

孔澄想起進入芬蘭浴屋得脫光光,而且他們連裹身的毛巾都沒有,刷白的臉忽然漲得通紅。

“洗個浴出一身汗很舒服啊,可以立刻消除疲勞精神煥發,所以芬蘭人才那麽沉迷蒸氣浴。”

“才、才不要喇。”

巫馬垂下眼露出促狹的笑容。

“說笑喇。其實是我累趴了,可以讓我進去洗一洗嗎?”

那樣一說,孔澄才察覺巫馬臉色很差,此刻看起來像幽靈的人,似乎是他。

“啊,明白了。那我在外頭等你。”

巫馬搖頭。

“裏麵有更衣處,待在那兒暖和一點。我也不放心留你一個人在外麵。”

“不用,真的不用。”

孔澄羞赧地猛擺手。

就算有更衣處,巫馬也會在一板之隔後脫光光嘛,想起那副畫麵就很色情。

不不不,孔澄知道和傳進東方的色情事業剛好相反,對芬蘭人來說,蒸氣浴文化是神聖不容褻凟的,與色色的事情完全沾不上邊兒。

但腦海就是無法拂去色色的想像。

這樣想起來,色色的其實是自己的腦袋嘛。

孔澄的臉漲得更加紅了。

“不用喇。”孔澄堅持地說。

“明明進去裏麵暖和很多,你寧願在外麵扮雪人嗎?”

孔澄眨著眼睛不知如何是好。

“來吧,我不會洗太久的。”

孔澄拗不過巫馬,唯有跟隨他繞到小木屋麵向湖邊的入口。

木屋門上沒有任何鎖扣,巫馬伸手一推,木門發出“咿呀”一聲往裏麵打開。

手電筒的光芒照向裏頭,孔澄隱約可看到跟外觀相同的長方形木條子牆壁。

木頭已經殘舊發黑,即使不是傳說中的鬼屋,孔澄覺得這地方還是讓人感到毛毛的。

她心裏有點納悶。

雖然洗蒸氣浴的確可以消除疲勞振奮精神,但總覺得巫馬突兀的提議內有文章,似乎別有所圖。

難道蒸氣浴屋內有乾坤嗎?

巫馬想在裏麵做什麽?

不不不,還是他剛才的確向我暗示什麽,我卻斷然一口拒絕,所以他隻好找個下台階一個人洗?

我、我其實也不是不願意喇。

不過,我們還沒正式牽過手,也沒接過吻,這樣太跳躍了吧?

是不是我搞砸了啊?

不不不,巫馬不是說過他已經名草有主?根本一直是我一廂情願,還想得天花亂墜。

孔澄心亂如麻地左思右想。

“孔小澄,發什麽呆?進來吧。”

孔澄猛然回神,發現巫馬已找到牆壁上的電源開關掣按下電燈,但屋內似乎隻裝置了低度數的小燈泡,即使亮了燈也十分昏暗。

踏入木屋內,眼睛稍微適應像點燃起幾根爉燭的光亮度後,她看到一個像更衣處的小空間,牆上釘了數個黑鐵掛鉤,靠牆放著一張木頭長櫈。

更衣處內有一個簡陋的開放式淋浴間和洗手間。

從入口看過去,盡頭有另一扇敞開的木門,裏頭是鑲嵌著一扇小方格窗戶的鬥室,似乎就是蒸氣浴室。

孔澄跟隨巫馬穿過更衣處,把頭探進隻亮著一盞昏黃燈泡的鬥室內。

倚窗的其中一麵牆壁前,置有僅可容納兩人並肩而坐的長條木椅。

木椅上有兩束用白樺木枝葉捆紮而成,形狀像小撣帚的東西。

鬥室中央有一個以黑鐵鑄造的圓形電爐,上頭堆滿灰色火山岩石,旁邊放著一個木桶和木杓。

木椅對麵的牆壁,視線水平以上釘了一塊小木板,木板上放著一個看起來像迷你木雕的東西。

“幸好是電爐,我還擔心要燒柴。”

巫馬說著把上半身探進蒸氣浴室,打開爐子上的開關掣。

“那東西是什麽?”

孔澄指向掛架上的木雕好奇地問道。

定睛細看,那是個圓胖的小矮人雕像。小矮人臉上隻有一隻眼睛,頭上戴著尖帽,下巴留著長長的胡子。

“那是蒸氣浴守護神。”

“蒸氣浴守護神?”

“芬蘭古老文化相信,進入蒸氣浴是與宇宙連成一體的儀式,小矮人精靈會守護每個入浴的人。用木杓把木桶裏的水澆進熱石後釋出的蒸氣,可以牽引出一個人的靈魂。而進入同一個蒸氣浴室的人,脫下衣服後,不止人人平等,隻以靈魂相係,甚至可以與整個宇宙的靈魂產生連結。生者與逝者的靈魂,在進行儀式時,也一起共存這片輕煙中。”

“生者與逝者啊。”

孔澄有點害怕地輕聲呢喃。

發現兩人的談話又涉及忌諱的話題,巫馬慌忙指向木椅上的白樺木撣帚問:

“那你知不知道那束葉子要來做什麽?”

“這個我知道哦。以前傳說入浴時用白樺木枝葉,從頭頂輕拍全身,可以驅除病灶。現在已經證實了雖然沒那麽神奇,但的確有助人體行氣活血,促進身體健康。還有哦。。。。。。”

孔澄差點衝口而出把不應該說的話都說出來,幸好及時閉上嘴巴。

很喜歡星座和占卜的她,在書上看過,獨身的人離開蒸氣浴屋時,閉上眼把白樺枝葉拋出去,就能指引出命定戀人存在的方位。

她為這次芬蘭之旅做資料搜集時,對這占卜最有興趣,好想試試看,所以,才會把白樺的功效記得那麽清楚。

“還有什麽?”

巫馬好奇地問。

“沒有、沒有喇。”

巫馬一臉摸不著頭腦的神情。

“那麽,我進去了。”

巫馬走回更衣處,爽快地除下大衣掛到鉤子上。

孔澄慌忙轉身背向他。背後傳來羊毛衣摩擦身體的聲音,巫馬似乎咬著牙倒吸了一口氣。

“你的傷好一點了嗎?”

孔澄擔心地問。

“沒事。”

“洗蒸氣浴真的有助複原嗎?加快血液循環,會不會讓傷口流更多血?”

“都說沒事了。”

“可是這裏沒有毛巾,你洗完浴會染感冒的啊。”

孔澄愈想愈覺得巫馬在這節骨眼,堅持要進去蒸氣浴室的行徑有點古怪,但他一意孤行。

“我洗一洗就出來。蒸氣升起後,那小矮人精靈或許會跳出來跟你聊天,時間很快就過了。你不是最喜歡那種調調的事情?不過不要被小矮人拐走囉。”

巫馬又開玩笑嚇唬她。

孔澄沒好氣地嘟起嘴巴。

“麻煩你關上門後告訴我。還有,出來前要先揚聲,不要突然跑出來呀。”

背後響起巫馬的笑聲。

“放心,我不是露體狂。”

“哪,你不用擔心,我不會偷看你的。”

“孔小澄,我是男人,不介意女人看的。”

“啊。”

孔澄聽到巫馬的笑聲從背後飄移向右手邊。

咦,他為什麽會知道我喜歡小矮人呀、小妖精呀、小魔鏡呀那種故事?

孔澄心念一動地想到,忘我地轉過頭去,剛好看見巫馬魁梧的背影消失在蒸氣浴室門後。

她像做了錯事那樣一直心跳不已。

孔澄在更衣處經過好一番思想和道德掙紮,終於把臉貼到蒸氣浴室木門的小窗框上。

巫馬進去已經超過二十分鍾,不是說洗一洗就出來嗎?

會不會在霧氣中突然消失到哪兒去了?

看到窗框內透出的身影,她總算籲一口氣,但還是有點不放心。

三級影像完全沒映進眼底,因為室內煙霧彌漫,就像個迷離境界。

坐在木椅上的巫馬,上半身輪廓看起來模模糊糊的,依稀看得到他身體微向前傾,閉著眼睛,臉和上半身覆蓋滿汗滴。

坐在“蒸籠”裏真的有那麽舒服嗎?呼吸沒有問題嗎?他是在冥想還是做什麽啊?

孔澄望向隔著一道門扉,坐在迷漫煙霧中的巫馬,頓時覺得兩人的距離變得好遙遠。

他心裏到底在想什麽?

孔澄嚐試凝神傾聽,希望再次發生聽到他心音的“異象”,但什麽也聽不到。

看似近在咫尺的他,始終被包裹在迷霧裏,與她就像活在不同次元。

這就是喜歡上一個人的心情嗎?

無論怎麽凝神細看細想,也永遠看不透想不盡對方的心情。

隻要戀上某個人,便得抱有今後永遠活在一片霧中風景的覺悟。

孔澄有點傷感地眨著眼,忽然看到那片霧中長出了一朵紅花。

紅花?

半晌後,她才發現巫馬的右胸膛仍在淌血。

那朵血花,就像是充滿不祥氣息的“訊息”。

巫馬瘋了嗎?

是因為除下了包紮巾再度流血,還是血根本一直沒止住?

他到底淌著血在幹什麽?

不會是昏倒了吧?

怎麽辦?要衝進去嗎?

可是,他沒有穿衣服哦。

孔澄不知如何是好,輕手輕腳地拉開了一點蒸氣浴室的門,把臉轉向更衣處背過身去,打算開口輕聲喚他。

縷縷輕煙就像擁有生命那樣,從門縫一湧而出,縈繞在她身畔。

她腦海裏斷斷續續地飄過巫馬的話。

“進入蒸氣浴是與宇宙連成一體的儀式。”

“用木杓把木桶裏的水澆進熱石後釋出的蒸氣,可以牽引出一個人的靈魂。”

“生者與逝者的靈魂,在進行儀式時,也一起共存這片輕煙中。”

四周飄舞的輕煙,的確像擁有生命和意誌。

巫馬的靈魂也在這片輕煙裏嗎?

孔澄呆呆地想。

好想看一看他靈魂的形貌。

好想聽一聽他靈魂的聲音。

他有一點點(隻是一點點就好)喜歡我嗎?

孔澄忘我地凝視著眼前的輕煙。

包圍著她的煙霧愈來愈濃密,頃刻間,恍若置身一片濃霧裏,眼前什麽也看不到。

她有點著慌地在臉前揮動手臂,想撥去重重蒸氣。

迷霧終於散去,眼前卻變了天。

孔澄目瞪口呆地環視四周。

這是什麽狀況啊?

巫馬靈魂的形態或聲音,哪兒都不在。

她卻頃刻從殘舊的雪地浴屋,轉移到熟悉的度假村酒店,置身掛滿酒店曆史照片的大堂內。

並肩騎在馬兒上,朝鏡頭露出甜蜜笑容的妮歌爾和霍嘉,靜靜俯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