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觀者
林瑠都暗戀易練為這件事情，在廣告公司裏，是公開的秘密。
說是秘密，因為女方的心意，似乎隻有男主角不明了。
瑠都是應屆的大學畢業生，進公司不滿四個月，擔任客戶主任。
練為和瑠都任職的是一家小型廣告公司。
老板以前在國際級廣告公司擔任創作總監，雖然在廣告圈內人脈不少，但對工作早沒什麽野心。
近五十歲的他，眼睛深邃，臉上留著淡淡於思，年輕時應該相當具有魅力，從沒結婚，嗜好是談戀愛和玩美式桌球。
廣告公司隻有八名工作人員，業務範圍主要是廣告下線工作：設計和製作平麵廣告、海報、產品目錄、郵寄及網路上的宣傳物料和雜誌特約稿。
公司的客戶都是名聲響當當的大機構，有銀行、五星級酒店、時裝集團、家具連鎖店、電器製造商等。
位於市中心商業區大樓的辦公室占整個樓層三分一，麵積不足三百平方米，采開放式設計。
由於每天上班都是互相大眼瞪小眼，老板和同事之間，不由得建立起較密切的關係。
客戶部有三名員工，除了資曆最淺的瑠都外，還有兩個年紀分別是二十四歲和二十五歲的女生。
設計部隻有兩人，擔任設計師的練為和充當助手的十九歲大男孩。
五人的辦公桌以鑽石形方式排列，客戶部和設計部的同事相對而坐。
公司細小的會議室內總是堆滿宣傳物料樣本，所以鑽石形辦公桌的設計其實非常便利。
每逢客戶部有什麽要跟設計部溝通，隻要隔著電腦揮一揮手開口就可以了。
瑠都會喜歡上練為，因為他總不理睬她。
由初戀開始，瑠都喜歡的男性類型，就是對她不瞅不睬的。
瑠都不認為自己有被虐狂，她隻是喜歡沉默而有神秘感的男生。
中學和大學時的男友，都是她采取主動而終於交往起來的。
兩次都交往了不夠一年，男友便喜歡上別的女生。
分手時，他們都說她很好，是他們不夠好。
可是，瑠都不是笨蛋。她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已經不愛她了。
最令她氣憤的，是分手時兩個前度男友都說了差不多的話。
“瑠都其實很可愛，要是不那麽黏人就好。”
兩個男人以不同的話語，表達出相同的意思。
可是，瑠都始終不明白。
談戀愛，當然想每分每刻都看到戀人的臉，聽到戀人的聲音啊。
甜蜜蜜時，他們從來沒說她煩。
要是夜裏突然跑到他們家樓下說想見一麵，還會驚喜地從大樓跑出來擁抱她，然後在街上溫柔地接吻。
所以，瑠都還是繼續我行我素。
她相信，她隻是沒有遇上“對”的人而已。
總會遇上一個，她每天也想看著他，而他也喜歡看著她的男生。
然後，她在辦公桌對麵，看到了易練為。
練為的美術感很強，工作也很認真。
他進公司已經七年了。瑠都聽說他隻念到中五，不過老板很賞識他的才華和勤奮，四年前設計師辭職時，就把經驗尚淺的他擢升為設計師。
除了會計部的大姐，練為在公司裏是資曆最深的。
廣告界的人才流動率很高，那麽年輕卻一直待在同一間公司，算是絕無僅有。
瑠都留意到練為雖然工作時絕不偷懶，但除非必要，絕不加班。
每天六點準時離開公司，情願把工作帶回家去做。
雖然知道他還未結婚，但瑠都以為他一定有女朋友，而且說不定已經同居了。
不過，會計部四十多歲，有兩個女兒的大姐，卻打賭練為是處男。
“怎麽可能？”
某天，四個女同事一起去附近的泰國餐廳吃午餐時，聽到大姐說的話，瑠都 掩嘴失笑。
“他還是處男喇。我肯定。”
大姐邊吃著嗆辣的香茅牛肉沙泣，邊胸有成竹地斷言。
瑠都對大姐的話一笑置之。她認為練為隻是個性比較害羞而已。
不過，練為的確很內斂。
同事們在公司裏常常一起喝奶茶和吃下午茶點心。大夥兒一起出外吃飯時也會聊天。
但瑠都過了一個月後回心一想，才發現練為幾乎沒透露過半點關於自己的事情。
他總是隨和地順著別人的話題說一點意見，從不曾自己打開話題。
練為的眼睛很漂亮，睫毛濃密纖長，雙眼神采奕奕。
但他說話時卻很少看別人的眼睛，總是視線低垂，偶然還會露出心不在焉的樣子。
憑著女性的直覺，瑠都覺得他一定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而且，思緒常常飄到那個“她”的世界去。
可是，瑠都非但無法回頭，還愈來愈在意他。
練為雖然長得不高大，但他的笑容靦腆可愛。看在瑠都眼中，像個讓人疼惜的大男孩。
練為穿衣服也很有品味，雖然看得出是量販店的衣服，但他總是把款式簡單、顏色素淨的衣服配搭得很出色。
稚氣的臉孔。漂亮的眼睛。靦腆的笑容。不愛說話但個性隨和。工作表現出色。神秘的私生活。這些都是瑠都喜歡他的地方。
最教瑠都抗拒不了的，是練為毫無自覺地流露的溫柔體貼。
有一次她輕微咳嗽，一起出外見客戶時，練為沒有走向地鐵站，而是在路邊攔下計程車。
“你好像有點感冒，不要去擠地鐵了，很多細菌四處飛。”
“計程車資不能報銷啊。”
瑠都錯愕地說。
“無所謂，我付就好。”
見完客戶時，還帶她去藥品店買感冒藥。
“這個藥很有效。回家吃兩顆，多喝水，早點上床睡覺。”
已經失戀超過一年的瑠都，聽到他有點雞婆的囑咐，都差不多想哭了。
大夥兒一起去拉麵店用餐時，瑠都差點坐上髒汙的椅子。練為情急地拉住她的手臂。
“上麵有湯汁，先抺一抹吧。”
但練為不是呼喚服務生來抹，也不是把紙巾遞給瑠都，而是一臉自然地掏出紙巾替她把椅子抹幹淨。
贏得了新客戶，老板請大家吃晚飯作慰勞時，喝多了的老板，一直向瑠都勸酒。瑠都不勝酒力，喝了半杯啤酒，已滿臉通紅。
“不要欺負小女生喇。”
練為擋住老板原本遞向她的葡萄酒，很幹脆地替她喝了。
瑠都明知練為那樣做時，完全沒多想什麽，隻是反射性動作和話語罷了。
可她還是愈陷愈深。
每天上班，全身每個細胞都注意著他的一舉一動。
他應該對我有一絲好感吧。他一定已經有女朋友了。瑠都反覆地琢磨。
但光靠想，永遠找不到答案。
在二十一歲的人生中，瑠都第三次戀愛了。
那時候，她完全沒法預想到，等待著她的，會是如此驚心動魄的未來。
瑠都終於窺探到練為私生活的一鱗半爪，是十一月中旬的事情。
戀愛之神聽到了她的許願吧。瑠都雀躍地想。
那一天，練為也是準時六點下班。
瑠都平常會留得晚一點，但那晚約了大學時代的女友來家裏玩，所以六點一刻也離開公司。
瑠都在距離公司兩個地鐵站車程的住宅區剛租了公寓，第一次離開父母一個人生活。
獨自生活自由自在，而且充滿新鮮感。雖然晩上一個人回到家裏，還是免不了有點寂寞。
為了準備招呼朋友的小吃和飲料，瑠都走進公寓附近的超市。
瑠都不擅廚藝，平常很少下廚。這晚也是打算買一些西班牙火腿、意大利幹酪和葡萄搭配紅酒。
拿著購物籃走在超市狹窄的通道上，練為披著黑色間棉夾克的身影映入眼簾。
瑠都的心跳幾乎慢了半怕。
難道他也住這附近？還是，他的女友住附近啊？瑠都既喜且憂地想著，緩緩走近練為身邊。
練為站在意大利麵的貨架前，聚精會神地挑選，絲毫沒發現瑠都站到他身旁。
瑠都好奇地瞥向他腳邊的購物籃。
裏麵放了意大利培根和幹酪、雞蛋、鮮奶油、罐裝起司粉和一把香草。還有三個楓糖牛奶布丁。
“下廚招呼朋友嗎？”
瑠都踮起腳跟，惡作劇地把嘴巴湊近練為耳畔小聲問。
突如其來的聲音，把練為嚇了一跳，手上的包裝意大利麵也掉到地上。
瑠都拉開身體，朝他調皮一笑。
練為露出莞爾的笑容，搔搔用發膠定型的淩亂短發。
“嚇了我一跳。”
練為彎身把掉在地上的包裝意大利麵丟進籃子，再直起身看著瑠都。
“我來買晚餐材料。”
練為坦率地回答。
他的嗓音特色是屬於中音區域，說話的鼻音有點重。
“你下班後還自己做晚餐？”
瑠都訝異地睜大杏形的眼眸。
她平常都是吃速食或泡麵，輕輕鬆鬆就把晚餐解決掉了。
練為似乎覺得她的問題很古怪，困惑地歪歪頭。
“對哦。今天輪到我做飯，我很喜歡下廚。”
瑠都心頭一緊。他果然和女朋友住在一起。
“啊，你和女朋友住在附近？”
瑠都強裝出毫無芥蒂的表情，以自然的語氣問。
練為淺淺一笑。
“住在附近。不過，我和兩個朋友一起住。”
“欸？”
瑠都一臉錯愕，內心卻竊喜不已。
“哦，找人一起租房子的確便宜一點。”
瑠都頻頻點頭。
“三個大男生住在一起哦？”
瑠都皺起鼻尖。
“地方一定很髒耶。以前大學的男同學一起租的公寓，都髒得不像話。”
因為放下心頭大石，瑠都不禁話多起來。
“不用擔心，我們家有女生，地方整理得幹幹淨淨的。”
瑠都嘴角的笑容凝結了。
“你和兩個女生一起租房子？”
瑠都心裏想說，要是那樣的話，我也想租住那裏，和你住在一起。
練為擺擺手。
“不是喇。兩個男生，一個女生。我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
練為說得一臉輕鬆愉快。瑠都輕輕蹙著眉。
“兩男一女？好曖昧。”
瑠都心直口快地說完，才察覺自己說了很失禮的話，趕忙低頭致歉。
“啊，對不起。”
練為豁達一笑搖搖頭說“沒關係”，但瑠都腦海還是亂成一團，尷尬地轉個話題。
“這是要做什麽菜式？”
瑠都指向籃子裏的材料。練為訝異地睜大眼。
“你不知道嗎？”
這回輪到瑠都覺得他的問題很古怪，困惑地偏偏頭。
“我應該知道嗎？”
“這些材料，當然是做奶油培根意大利麵。”
瑠都尷尬一笑。
“是嗎？我不懂做菜嘛。”
“對呀，現在愈來愈多女孩子不喜歡做菜。”
瑠都再度心頭一緊。
為什麽練為說的話總是令人那麽窩心？自己明明是不懂做菜的懶惰鬼，他卻說她隻是不喜歡。
“瑠都你也住在附近嗎？”
她含糊地點點頭，有點失神地望向練為籃子裏的三個楓糖牛奶布丁。
還真是小朋友的口味呢。
兩男一女住在一個房子裏？或許是自己大驚小怪，但瑠都還是覺得練為和“自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的關係很微妙。
“我打賭練為還是處男喇。”會計部大姐的話掠過瑠都腦海。
住在練為房子裏的女生，是他的女朋友嗎？抑或是另一個男生的女朋友？
瑠都的好奇心被挑起了。
練為還真是個耐人尋味的男人。瑠都最喜歡的類型。
自己好像還沒絕望哩。
“那改天要招呼我去你家裏玩哦。”
瑠都拂去腦海紊亂的思緒，朝練為露出活潑的笑容。
瑠都發現練為就住在她對麵的大樓，是偶然中的偶然。
平安夜晚上，她一個人賦閑在家。
女友們都約會去了。在這個浪漫蒂克的日子，回家委實太沒麵子。
所以，瑠都有點自暴自棄地穿著吉蒂毛布睡衣，一個人窩在公寓的小沙發上，無聊地按著電視遙控器。
每個電視台的節目都很吵，實在受不了了。
到浴室泡了個檸檬香草浴，仔細擦拭和按摩了頭發、身體和臉，回到客廳，才不過十點稍過。
因為是一個人過的聖誕節，瑠都沒心情在新居擺放聖誕裝飾和聖誕樹。
就在她了無睡意又快悶昏頭的時候，眼角瞥見對麵公寓大樓的某個窗戶旁，聖誕樹剛剛亮起了燈。
粉紅色、粉藍色、粉綠色、粉黃色和粉白色的磨沙小燈泡，像可愛的糖果般閃呀閃。
擺放著巨型聖誕樹的公寓內，昏黃的燈光微暗，**漾著溫馨的氣氛。
瑠都突然心血**，跑進睡房，從抽屜裏找出不久前為了看偶像演唱會購買的小型望遠鏡。
明明沒人會察覺，她還是踮手踮腳地關掉客廳的電燈，才鬼鬼崇崇地倚在窗前，舉起手上的望遠鏡。
練為的身影出現在望遠鏡另一端時，瑠都吃驚得倒抽一口氣。
明明稍早才在公司裏見過麵，突然出現在眼前，坐在對麵公寓窗框後的練為，對瑠都而言反而完全沒有真實感。
仿佛他是個被放在娃娃屋的餐桌旁的小人兒。
然後，在望遠鏡的另一端，瑠都看見了非常不可思議的事情。